第40章 旦夕祸福(上)
信胜元服那一天,他父亲胜赖望着荒芜的田野,说:“我不是他们以为的败家子。”
许多年后,我一直还记得那天。不仅是信胜元服的日子,也是我们大膳大夫家最后的时刻。天目山下这片田野,成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最后之地。当时我忍着泪水说:“我明白。”
我知道他一直很努力了。然而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有时候不是努力就能行的。世称“河东雄狮”的氏康也曾经很努力,许多人都努力过。包括“越后之龙”谦信大人,还有我们家那位大膳大夫,人们称为“甲州之虎”的信玄。
信玄在世之时,每当甲州骑兵出动,伴随着“风林火山”之旗,正如他的敌人所说,顷刻之间就连山岳也为之震撼。听闻他领兵西上,三河的家康变色道:“终于,那位‘山神’出来了!”
山神。这个称呼在我看来更适合从甲州的大山里杀出来的这位即便死后也令敌人闻名丧胆之人。我家灭亡后爆发的天正壬午之乱,就让他们领教到了。就连家康,也去拜过他的灵龛。上过香之后,转回头对身边的人说:“在许多人心目中,他就是神。”
而对于信长的以自我为神,家康却沉默无语,低垂下来的眼光里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很少有人知道家康一直都更景仰的是他的敌人信玄,而不是他的盟友信长。
至于信玄,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顶奇怪的帽子。其实我觉得,最适合“甲州之虎”这个绰号的,反而是他父亲信虎大人。我这位老家翁,我心目中奇怪的老爷爷,他当年没喝醉之时,还真是虎虎生威。就连平日走路,也有如猛虎下山的气势。我听说过他许多威风事迹,不过他做事总是虎头蛇尾。
我在清水寺后边那片绿荫掩映的小院落学沏茶的日子里,有时看见我们家那位奇怪的老爷爷和高吉坐在前边亭子里观赏树叶。
望着园外跑过的小孩子,我家的老爷爷拿着又空了的薄盏问高吉:“中务啊,哪一个是你家的小法师呀?”
高吉给他斟酒,答道:“犬子高次吗?哦,这小鬼还太年幼,而且好动,我看他没心学茶艺,就算有心要学,我也没想到这边园子里藏有茶艺高人呀。”
当时高吉还活着,是义辉、义昭兄弟的近臣。平日没事要忙的时候,他就陪我的老家翁出来游山玩水。有时也会看到信雄的岳父具教大人来一起坐观山林之景。具教大人乘着酒兴,还会弹奏一曲。
每当他弹琴,高吉就取出洞箫,暂忘俗务之纷扰,与之琴箫合奏。
“我儿媳,”记得高吉变傻那天,带了几个表情呆滞的老头来作陪,我过来冲茶给他们喝,见在座的老头纷以目询,我家的老爷爷就笑觑我,眯着眼说,“从来当孙女儿养着。她爸爸离开平谷的保科他们家,从小跟着我四处征战,官居‘筑后守’,我被流放,他也赶来跟随。我当他为养子,常派他出使各处,女儿就放在我家里养大。头一次见到信长,他就对我说:‘此女不俗,才智高强新奇。’能被那骄傲的信长夸赞有新奇才智,我很惊讶。不知长大后会怎么样?”
说到信长,具教大人叹道:“不知这个年轻人怎么样?近年他清洲那边势力扩张太快,恐怕要与我北畠一族有越来越多的冲突啊。”
“这个年轻人,”我家的老爷爷摇了摇扇子,目有沉吟之色,说道,“从小不一般。据说小时候别人练习刀剑枪弓,他却独喜火铳这种刚传过来的新玩艺。此人自幼从不循规蹈矩,丝毫没有把任何礼仪举止放在心上,对于读书之类的功课更是不屑一顾,经常游手好闲,四处招事生非,上树下河,打架斗殴。当地人包括亲族见了这个捣蛋孩子都是大皱眉头,连他的生母土田氏都不大喜欢他,而喜爱他的弟弟信行。由于他的不安份,对于一向注重传统礼仪的士族们而言简直是无法容忍的事情。他父亲信秀时常被他的顽劣成性气得七窍生烟,大叹家门不幸,而信长也获得了他的第一个绰号‘尾张的大傻瓜’。然而尽管信秀表面上不喜欢这个捣蛋鬼,但是似乎背地里对于信长的溺爱从来就没有减弱过,所以这也成了信长有恃无恐的一大原因。这小子从不拘泥于身份地位,爱与寻常百姓家的年轻人一起玩耍,结交了很多日后一起出生入死的小伙伴。他还年少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人就到当时还属于别人家支配下的清州城放火。类似这样许多行为极其大胆,令他父亲相当吃惊。”
具教大人摇头道:“不过他也太不像话了。信秀在尾张尚未统一又有强敌义元侵凌的内忧外患之际,据说因酒色过度中风而死。身为嫡子的信长继承家督,却在父亲信秀的葬礼上一反传统,对父亲的祭坛投掷抹香而引来争议。”
“当时许多人都摇头不已,”我家的老爷爷唏嘘道,“就连一直照顾信长的他师傅政秀也为了劝谏他停止此前的怪诞奇行而留书自尽。虽然有人说他师傅自尽并非为了死谏信长而是因为其子泛秀与信长之间的不和,不管怎样,信长看了师傅留下的遗书以后,为之悲叹,还给其师盖了寺庙来悼念。那时大伙儿都说这小子不行,只有一个人欣赏他。”
高吉点了一支他带来的香,微笑道:“对于欣赏他的人,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此人便是道三,”我家的老爷爷伸鼻闻香,眯缝着眼说,“道三号称美浓的蝮蛇,以阴谋盗国闻名天下,原本他只是个山城卖油商人出身,侍奉了美浓的守护之后,依靠高明的权谋之术获得了重用,后来在天文十一年把主公赖艺赶出领地并取而代之,成为美浓之主。流浪尾张的赖艺不甘心失败,请求信长的父亲信秀出兵帮他收复,从此展开了尾张与美浓之间长达数年的战争。由于信秀与道三都十分善战,谁也未能取胜,使得局势变成了僵持的状态。几年过去了,两家都认识到再继续下去并没有益处,于是在天文十七年议定了归蝶与信长的婚约,借此平息两家的战事。”
高吉又点了一支不同颜色的香,微笑道:“对于招他为婿的人,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我家的老爷爷闻着馨香,眯缝双眼说道:“这小子当时名声不佳,到正德寺与岳父道三会面要订亲时,本来道三还打算不行就当场做掉他。谁料信长一反常态,他本来就相貌出众,这番精心打扮起来,道三身边的家臣、小姓看到穿扮得体的信长无不惊为天人,而道三本人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最初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尾张大傻瓜,当得知他就是信长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道三察觉到被称为‘傻瓜’的信长之真正不凡,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的子孙,估计以后只有为他牵马的命啊’。从此之后,道三全力支持信长,最终连他的领地也成为女儿嫁妆送给了他看好的这位女婿。”
高吉又点了一支不同形状的香,微笑道:“我还是想问,招他为婿,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我家的老爷爷提袖扇开笼罩着他面前的袅袅香烟,皱着眉说道:“不久道三就把女儿归蝶送到尾张与信长举行婚礼,自此改称浓姬,意思是美浓来的公主。据说她出嫁临行时,道三曾送给归蝶一把短怀刀,对女儿说:如果你觉得我给你挑选的夫婿真是传说中的大傻瓜,那么就用这把刀杀死他。而浓姬的回答却是:或许这把刀也会刺向父亲呢。生长在乱世之中,归蝶对于自己在权力游戏里扮演的角色了然于胸。擅长谋略的道三其实起初也无非是想把女儿当作耳目来使用,而信长反过来利用翁婿关系寻求来自美浓的支援。谁更有实力,对方就会成为自己的饵食。”
高吉又拿出两支粗大的香来点,微笑道:“我还是想帮具教问清楚,招他们家的人为婿,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我家的老爷爷在浓郁的烟雾中掩着嘴咳嗽道:“由于道三对自己儿子义龙并不满意,有意将美浓之地送给女婿信长,从而引来杀身之祸,在长良川之战中战死,据说道三临死时,立下遗书,将美浓送给了女婿,并要其替他报仇。这遗书给予了信长进攻美浓的正当理由,由此踏出‘天下布武’的第一步,信长后来便以为道三报仇为名,屡屡与义龙和其子龙兴交战。义龙是个勇将,即便是清洲军也难以击败。然而永禄四年义龙突然死去,由嫡男龙兴继任家督,家臣们内部开始分裂。在长秀的谋略下,信长终于打跑龙兴得到美浓。后来龙兴四处浪战,专跟信长过不去。先是率众赶赴伊势的长岛战场参加血拼,此后又附庸于三好家反对信长的阵营,最后又与义景联手,听说战死于越前的刀祢坂。至于归蝶夫人就完全消失了。”
高吉又拿出一把更粗的香来点,微笑道:“故事很精彩,不过具教就想知道,招他儿子来当上门女婿,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招他哪个儿子上门?”我家的老爷爷伸手抓住高吉拿出来的那簇香枝,按了回去,皱着眉头啧然道,“中务啊,你点太多香了,要熏死我?”
“中务最近怪怪的,吹的曲老爱走调,难道老来痴呆的毛病发作啦?可他也不是那么老哇。”具教大人纳闷地伸出三根手指,晃到高吉鼻前摇来摇去,说道,“难为他老婆玛丽亚还这么漂亮……唉,招上门女婿那件事我还在犹豫。为了止戈而和亲,古已有之。不过他家那个信雄有点傻,招来我家给我生的后代会不会一个个都跟中务这样容易变痴呆呀?”
“傻才好,”我家的老爷爷摇着扇子笑道,“傻才容易被你操控,玩之在手。我教你就招信雄吧,赶快去把他家这个傻儿子招上门来,以免夜长梦多,又换成一个精明的孩子你难对付。”
高吉抱出一大簇香枝,痴痴的笑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那天,我发现我们家的老爷爷也有一点痴的眼神。他摇着扇子,坐在亭子里望着故乡方向,喃喃地说:“我平生有三大错。其一,我看错了儿子晴信。我以为他不行,不料他比我行,或许还强很多。我伤过他许多次。他爱看书,我总嘲笑他只会看那些没用的书,还撕掉他爱看的‘孙子兵法’。谁知道他后来从孙子兵法里归纳出‘风林火山’这套东西,还成为我们家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旗号。”
具教大人摇着头叹道:“人都有走眼的时候,不过你这眼走大了。你儿子是大兵法家,智略过人。你竟然以为他不行?然而我要招进家里的那个上门女婿不知道怎么样?唉,可别真是个白痴!”高吉在旁抱着一大捆香枝,笑道:“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第二错,我看错了自己的家臣们,”我家的老爷爷眼眶竟尔潮湿,遥望亭外云天,叹道,“本以为信方他们拥立我儿晴信为主,而把我流放之后,儿子们将会被这班重臣操纵,成为败家的傀儡。不料,我儿子们都很聪明能干,并且团结一心,辅助他们兄长。而那帮重臣也都恪守本份,并没乘机弄权。信方他们还先后在各个战场上英勇战死。”
具教大人唏嘘道:“你那帮老部下其实都是很好的家臣,信方他们至死对你家忠心耿耿,你还错怪他,在东海女婿那里四处乱写信骂他。不过你那些女婿也还可以,我看比你儿子晴信那几个女婿靠谱。他招女婿的眼光就比不上你了。唉,我就悬了。即将要招进家里的那个上门女婿不知到底傻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没几年就跟高吉一样呢?中务啊,你不怕烫呀?”高吉在旁抱着香炉,笑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第三错,就是我跟朝兴这个老哥们一起在关东捣腾,没搞出什么名堂来,浪费工夫!还折腾到天怒人怨……”说到这里,我家的老爷爷眼神开始迷茫,扇也不摇了,愣坐在那儿寻思道,“不过朝兴是个好哥们,虽然我被流放有很大一部份原委是因为与他结交,惹到全家都不高兴,说我误交损友。然而他实在是很可爱!不顾惹来天下大骂,竟然有种把已故关东管领的年轻寡妻抢来送给我,可见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我辜负他了。后来那个寡妇怎么样了呢,我就想不起来啦。她儿子也当上关东管领,还当了景虎的爹,可她去哪里了呢?哦,莫非还留在我家里?她是其中哪一个侧室来着……”
我在亭外扇着火炉,转头提醒他:“就是样子有点儿啼笑皆非那个。”老家翁若有所悟,执扇一指,问道:“眉眼隐约显得哭笑不得那个?”我点了点头:“对。她说话我从来不懂的,口音重。只能靠猜。”老家翁眼神又迷惘,摇着扇问:“她后来去哪里了呢?”
“后来她给你生的小儿子就是我老公忠重,”我懒得跟他多说,端着水盆起身走开。老家翁在后边摇着扇追问:“真的吗?我还以为她一直不能再给我生一个蛋出来。咦,她多大年纪给我生的幼子?不会吧?那我幼子不就跟关东管领是兄弟了吗?不对,他那个啼笑皆非的哥差不多都年过五十开外了。我儿忠重才几岁呀?忠重的妈妈是她就怪了,不应该是她吧?你肯定记错了。”
我转身朝他做个鬼脸,吐舌儿道:“逗你玩的。”看着老爷爷满脸懊恼的样子,我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不过她应该跟你生过孩子的。今天留给你的功课是,关东管领的妈妈被你们抢来之后,跟你生过哪个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
布置完作业给他以后,我噙笑转身,没留神被人拦腰一抱,我以为又是那个头发狂乱的疯眼之人,不禁心头扑通乱跳,身子几乎软倒在院墙影里一片杏枝旁边,红着脸转觑,说:“唉呀,你别又来逗我。今天你弟弟没在我这里……”一回头,嘴呶近的居然是高吉那张油光可鉴之脸。
我吓一跳,转面只见高吉流着口水,眼痴痴的笑道:“福兮福兮,福兮福兮……”
具教大人出来见状,惊呼:“中务啊,你终于完蛋啦?”连忙搀他走回,一路叹惋:“可惜你老婆玛丽亚这么漂亮,从今起要守着你这老糊涂过日子了……”
后来他念叨着“福兮福兮”出现在追随义昭的各个征途上,甚至给人抬上战场也“福兮福兮”,在一片浴血厮杀的刀来枪往之中竟然没有被干掉。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杀阵,他“福兮福兮”地失败了。再往后,他“福兮福兮”地跟着义昭去投靠了信长,又“福兮福兮”地被抬出来支持义昭跟信长作对,失败后“福兮福兮”地蛰居,最后“福兮福兮”地被老婆玛丽亚按在水里洗,受洗不久就着凉,从而“福兮福兮”地一病不起。
临终的时候他清醒了,问:“我是不是把六岁的孩子高次送给信长了?”
玛丽亚告诉高吉:“何止呀?你还‘福兮福兮’地把女儿送给信长手下的糟老头权六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高吉从前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念过这句话,并且还讲了“塞翁失马”的故事给小孩们听。
这番话里包含的玄机,既囊括了他的一生。就连他儿女们,将来也如此。许多年后,我和他的孩子们成为往来很密切的亲朋好友。阿初还成为他家的儿媳,嫁给了高次,并且抱走了阿江和我养子生的一个女儿去养大,后来当了高次的儿媳。
高次弟弟高知的一个儿子,据说是有乐给他想的名儿,叫“高三”。很简单,因为他是高知的第三个孩子。
为了想出个好名字,高知掏腰包请他吃了不知多少鸭脖。最后得个“高三”。
不过有乐最爱吃的应该还是鸭舌,我觉得他也喜欢品尝别的美味食物。秀吉后来给他一个叫“味舌”的地盘,那里除了有二千石的俸禄可拿之外,大概还有很多好吃的食肆。在获得的领地当中,有乐最津津乐道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他和秀吉之间的友谊,其实很长久,不受世事纷争所扰。直至秀吉去世许多年后,有乐也还陪在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身边,而他们也是他的亲人。
举国围一城的“冬之阵”与“夏之阵”过后那些年里,我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泪流满面,就是忘不了围城里的淀殿。曾经的茶茶,破城前夕竟是那样的决绝。
两个女人结束战争,从而实现天下太平的“元和偃武”。就是我和阿初,一起面对她姐姐茶茶。
背后是阿江的泪,宁宁的叹,无数人的血。
谁是谁非,多少年后也争论不清楚。然而彻底终结了大膳大夫信玄公在他制定的“甲州法度之次第”第二十条开篇所言“天下战国之上”这样一个被视为乱世的时代。
不过当初被疯眼之人追着四处跑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么多。
前边有两群人在吵嚷不停,其间还穿梭着不少低笠遮颜的人,还有看热闹的,挡住了去路。
吵架的双方尤其来劲。一边是乡民和僧众,以及支持他们的善男信女;另一边也是乡民模样之人,领头的几个穿着黑袍,装扮殊异。他们堵在我要去的那条路上,彼此粗着脖子叫嚷,相持不下。其中一拨人起劲的喊:“阿米婆婆!”另一伙人取笑道:“什么口音啊?瞧我们的,多纯正!”随即一齐跟着领头那个最激动的黑袍人扯着喉咙吆喝:“啊,野鹿牙!”
这拨人一边吆喝,一边要往前行。另一拨人显然更多,挡住不让道,也扯开嗓子大叫:“阿米婆婆!”黑袍人不甘示弱,往前挤的同时齐声吆喝:“啊,野鹿牙!”并且连吆喝还带唱,满含感情地高歌起来。喊婆婆的那拨人见对方唱腔好,恼火之余,更加凑近,朝领头那几个黑袍人脸上喷着唾沫星儿喊叫:“阿米婆婆!”领头的黑袍人齐对着他们的嘴叫唤:“啊,野鹿牙!”由于过于激动,双方支持者还相互推搡。道旁有个看热闹的家伙见状摇头不已,叹道:“唉,太光怪陆离了!前久大人说得好,真的是乱糟糟,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太乱了……”其畔另一人压着话声说:“出门的时候,三好大人没告诫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么?话从口出,不管撞上刮哪边风,都须装作不相干。必要时支持最厉害的那一边,反正他们这样胡搞下去,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到时候咱们就……嘿嘿!别怪咱们下手狠。”
我见不是事儿,摇着头往另一边的树荫里走。听见那两拨人越发喊得起劲,由于彼此之间挨得太近,吆喝叫嚷变成了相互往脸上喷唾沫星儿,很快就发展成互相吐口水。领头那高个儿黑袍人不顾被吐了满脸口水,依然鹤立鸡群般地挤在最前边,满脸悲悯地放声高歌,赞美其主。
“重友又来劲了,”我在树下停足愣望之时,身后有人忍不住微哼一声,说道,“你看他多来劲儿。”
我望着那个一边放声唱歌一边被吐口水的高个子黑袍家伙,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声:“他是谁呀?瞅着有些眼熟来着……”
“他叫重友,”我身后那人啧一声道,“你不记得了?他就是你以前学茶艺的时候,常挨罚去外边站一整天的那个谁来着?”
“彦五郎吗?”我渐渐想起来了,望着那个一边被人吐口水一边高歌赞颂的黑袍家伙,难抑惊讶道,“记得那时他好像总是受委屈的样子,他长大后怎会变成这么来劲?”
“他也不是现在才来劲,”我后边那人低哼道,“摄津高山他们家离界町不远,从重友父亲开始,就受到影响,重友十二岁就洗礼了,他后来当城主,五年之间,该地二万五千居民中竟给他带动一万八千人受洗,可见这家伙有多狂热。后来他居然跟村重一起倒戈支持本愿寺谋反,竟去帮助烧他们教堂的那些一向宗徒,这让我很想不通。不过他打输后肯投降,我就饶了他,仍让他跟随我转战四方。我告诉你,他脑子不正常。还给自己弄个自封的官位叫右近。姑念他也算得是你从前学艺的小同门,我都没跟他计较这些。不过当年跟在你后边看你沏茶的那班小孩儿长大后没几个正常的,蒲生你还记得吗?这小子现在更怪异了,整天说他撞鬼。然后你看看村重,就是当年那个弥介,他更不正常!谋反之前我就发现他不对路,头上整天戴一坨儿卷卷曲曲的银灰色假发,没事就扮老太太……”
我郁闷道:“但你干嘛杀他全家?”那人懊恼道:“我想刺激他变得正常一点,不料他无动于衷。就杀着杀着杀完了。”我摇了摇头,拔脚就跑,那人啧一声,眼光疯狂地跟在后边追进树林。
我跑了一会,觉得掉了东西,边跑边估摸:“哎呀,怎么找不着了,会不会又弄丢了?”趁我放慢脚步,那眼光疯狂之人趁机冲过来把我揪住,二话不说,按在草里,除下我一只鞋子,拿在手上,往我后股打了三下,然后又替我穿上鞋子。
我默不吭声,让他打完。他闷坐一会,起身说道:“跟我回家去。”我不说什么,其实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跟在他后边走。
我觉得他没往刚才来的那条路走,似是故意绕了一下,使回家的路途变长一些。
前边有人在卖东西,几个小孩围着摊位,每人拿着一个东西津津有味地吮舔。眼光疯狂之人转头说:“口渴了吗?渴就去跟蒲生买冰棍吃吧。”
“蒲生?”我听得一愣,脑中现出从前那个书卷气的小僮儿,时常睁着一双灵澈之眼,充满惊悚地给另外几个小僮儿讲灵异事情,如今他已长大,样子仍然不失书卷气,说故事的表情却越来越惊憟。
蒲生一边卖冰棍一边给几个小孩讲鬼故事:“后边那条小河有鬼,不要随便去。那天我在河边小便就撞到了一个鬼,还是女鬼来着。她歪着脖子,蔫垂着头,湿漉漉地从水中出来,我一看到就往回走。走着走着我就跑,还好她没跟着……”
“这是最爱讲女鬼故事的蒲生。”眼光疯狂之人说,“他最精彩的鬼故事是,那天他在前线阵地给一个过路的老太太讲鬼故事,说他有一天遇到的听故事女人是女鬼。而且他还总是遇到女鬼,最后那老太太怎么了,蒲生?”
我猜测道:“莫非最后你讲完鬼故事后发现听故事的老太太是女鬼来着?”
蒲生郁闷道:“我最惊悚的鬼故事真的是讲鬼故事给鬼听了。不过前次那个听完鬼故事就跑掉的老太太并非鬼,而是被我们包围的村重这个狡猾的家伙易容改扮的。赋秀有眼无珠,被他逃掉。主公罚我卖冰棍九百九十九天。我都习惯没事就出来卖了,而且自己做的冰棍好吃。”叹息着施礼毕,殷勤招呼道:“来,吃根冰棍吧!”
我好奇地问:“冰棍是什么呀?”
“冰棍就是……”眼光疯狂之人反而惊讶了,“其实就是糖水冷冻成一坨儿甜冰,中间穿着一根小棍儿。你没吃过这个东西?”
我舔着冰棒儿问:“怎么弄出冰来呢,用寒冰掌吗?”
蒲生含笑道:“这是独家的制作秘密,不好告诉你。”
我舔啊舔的在猜:“热天究竟怎么让糖水结冰呢?”
“都说是制作秘密啦!”蒲生摇头自笑,“不能说的啦!就算我告诉你也不相信,有个寒气很重的女鬼,天还没亮就给我制好了冰,让我出来卖,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摇头。“扯你的鬼!”
蒲生突然不笑了,满目惊悚地说:“而且我还告诉你,现在你背后就有女鬼,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走开了,蒲生在后边喊叫:“真的有女鬼在后面跟着你们!”眼光疯狂之人变色道:“再鬼扯,我抽你!”我转头问:“说来听听,什么样儿的?”蒲生摇头道:“我怕了,不敢说。”
眼见有乐他哥神情有异,似显惊疑不定,我悄悄问:“真的有吗?”目光疯狂之人面色发青,冷哼道:“氏乡这混蛋每次冷不防说这些,都把我惊吓得一身冷,所以罚他一年到头做冰棍出来卖,也让他尝尝冰冷的滋味。不过他的鬼故事越来越吓人了,我应该罚他去冰窖里呆着……”
我觉得他身上竟然有些发抖,这委实出乎意料,也没多想,就伸一只手,悄握他的手掌。我感到他身体似是微震,转目看来。我移开眼眸,望向别处。
蒲生低着头,从身旁一个特别的器皿里取出两支冒着冷气的圆筒子,递过来说:“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绿豆甜筒儿,很好吃。”
“他最厉害的秘诀是这种特殊改造的容器,”眼光疯狂之人此时的神色似又不同了许多,瞥看我接过蒲生呈递的甜筒儿,冷哼道,“氏乡,你还记得她吗?”
“谁?”蒲生低着头问,“你身边哪一个她?”
眼光疯狂之人恼将起来:“哇靠,我身边除了她还有谁?难道还有别人?”
蒲生低着头说:“除了这位小姐一人以外,你身边没有别的‘人’了。至于别的东西,一直都还在跟着。”
“你什么意思?说到我又全身发冷了……”眼光疯狂之人听得脸色又变,我忙赶在蒲生挨打之前,把眼光疯狂之人拉走了。蒲生在后边伏身施礼道:“躬送主公和殿下。”
眼光疯狂之人忍不住又转回头问:“你是想说哪个殿下?”我拉住他手继续走,只听蒲生在后边伏身说道:“两位殿下。”
眼光疯狂之人转身问道:“哪两位殿下?我算不算其中一位?”我牵住他手一迳走开,只听蒲生远远地伏地道别:“主公和两位殿下慢走不送。”
“又来这一套吓人把戏?”眼光疯狂之人着恼道,“不行,我要回去打他……”
我忙拉住他手,摇头说:“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哪有什么人或者别的东西跟着我们?”
他正生气乱踩,不意一脚踩进草里,吸了吸鼻子,觉察有异,甩手说道:“你别过来……”我怎知有何不对,迳直蹦入草里,随即也觉脚下踩到异物。
眼光疯狂之人见我怔立在那里,冷哼一声问道:“中奖了?”我点了点头,皱起了鼻梁,说:“我好像踩到了‘黄金’,你呢?”眼神疯狂之人往脚下看了看,低哼道:“我脚下也是黄金万两。”
我跟着他从草多的地方退避不迭地走出来,看脚下鞋底果然粘漉漉,而且臭熏熏。眼光疯狂之人也自懊恼,说道:“撞见蒲生,我就该知道没好事。”
一个老阿婆挑着东西,带个孙儿在前边路旁招呼道:“鞋脏了吗?不行就换双鞋吧,我这儿有干净的新鞋卖。很便宜!”
“到了这个地步,不光顾你能行吗?”眼神疯狂之人嘟囔而近,冷哼道,“阿崎婆,又在这儿卖鞋呀?”
老阿婆笑眯眯地问:“情侣拖鞋要不要?”
我刚要摇头,眼神疯狂之人抢先说道:“收下了!”扔钱给老阿婆,拿起鞋就走。到了附近,他拉我到树后换鞋之际,我正红着脸,听见他说:“你留意看卖鞋那俩在干什么。”
我抬起惑眸望去,只见老阿婆教她孙儿:“六阿弥,多吃点儿,吃饱就趁左近还没人路过,赶快去那边多屙几坨,记住要密集分布,并且计算脚步要准。确保让他们踩到,然后来买咱们鞋……”
“看到了吧?这就是清洲,”眼光疯狂之人低哼道,“民风如此,尾张这一带的人从小就学会做生意。这个地方商人熙来攘往,汇聚各地的讯息便捷灵通。秀吉自幼流浪在外,却懂得靠买卖缝衣针赚取利润活下来,不仅如此,这小子天生聪慧,还从中学会了怎样巧妙通过获取讯息谋求赢利。他甚至把永乐钱换成便于携带的商品‘木绵缝针’,根据探知的各地不同差价,随机将缝针买进卖出,获取利润成为旅费。后来他知道人们喜欢宁波运来的小用品,又做起了这样的小买卖,完全无师自通,精于计算,甚至还到远江干过出纳管理,后来他更学会了怎样筹备战事谋划。至于你那‘发小’长益,他逃家期间,听说也是从来不愁钱花的,他也不靠家里,生活教会他怎样更好地活着。”
我听着不禁噙笑说道:“我听说他很会买卖茶叶和交易茶具之类的东西。”
“对呀,”眼神疯狂之人难得微笑道,“而且还走高档路数。我这个弟弟活得很精致,会交朋友。不管逛去哪里,出入豪族名门,结交茶艺同道,广结人脉。不像我容易得罪人。有些地方他比我强,不过他毕竟还需历练,才能更好地在这残酷的世道中担起家业。”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直起身眺望别处,又道:“打天下,不怕招惹人得罪人。不过将来守天下,还是需要他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得更好。”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正如我料到的,他说:“我需要你和他都安心留下来,不要再跟小时候那样爱逃家了。”
我没吭声,只低着头玩衣角。听见他问:“先前你为什么又跑?”
在他炽热的眼光投视之下,我呶起嘴道:“你那么凶来追我,我当然跑。”不过当时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追我?”而我觉得他会这样说:“我当然要追你,我一直想追你。”
他伸手来捏我嘴腮,用力捏,掐着还拉了一把,才松开手指,低哼道:“小脑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定下心来。”
我顾不上喊疼,忍不住问了一声:“他有没跟你说什么?”
“能说什么?”眼神疯狂之人伸手又掐我腮帮,在树影里目光炽烈地低哼道,“我弟他没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我红着眼圈儿,噙泪忍疼问道:“你知道什么?”
他冷哼道:“小女孩儿心思,以为瞒得过我?忽悠你‘发小’去吧。不过你别四处乱说我跟景虎的事情,我跟他没事。”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的呀?那天你为什么喊‘疼疼疼疼’呀?”
“不告诉你!”眼神疯狂之人哼了一声,掐着我的腮,还用手指揉了揉,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在树影里面朝别处,说道:“他踩到我脚了,我能不喊疼疼疼疼吗?”
我忍不住好笑:“可是我那天听见你在里边叫得这么浪……”
“不信?”眼神疯狂之人一轩眉,伸足来踩我脚背,稍一用力,我就叫起苦来:“哎呀疼疼疼疼……”
“瞧!”眼神疯狂之人又多碾了一下才收足回袍底,睥睨着我挨疼苦楚的神情,冷哼道,“你不也哎呀哎呀地喊疼?而且听起来,声音也浪得很!”
随即转面朝别处,嘿然道:“你们说是不是呀?”
树后有人笑言道:“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闻声一惊转觑,只见四周晃出数个金发碧眼的黑袍人,状似悠闲赏景,参差而立,散布各处。他们当中有的人腰佩毕直的长剑,有的人肩后背着大剑,而且尽皆明显装备有长短火器。为首一个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微笑躬身道:“并没看见右府大人在这儿泡妞。是不是呀,大家?”
那帮黑袍人皆笑道:“对,我们只是在这儿闲逛,观赏风景。”
见我神情显似微有不安之色,眼光疯狂之人低哼道:“别担心,这帮都是朋友来着。在我看来,比泷川手下那班半吊子的甲贺忍者更靠谱。过几天我想让他们去跟信雄,那小胖子招惹了伊贺,竟然擅自到忍国捅了马蜂窝,身边带再多跟班也是白搭。那帮都是饭桶,连他唯一的小妾都看不住,被人掐断了脖子扔到后边那条小河里。对,就是蒲生说闹鬼那条小河。我还没跟信雄说呢,不想让他乱惊慌。你也别跟他提。他容易一惊一咋,恐慌起来,连房子都烧了。前次他也是乱恐慌,竟然杀害了岳父一门。唉,我这些孩子……”
叹着气摇了摇头,转面对那位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说:“撒丁,你和你手下的骑士朋友听着,我旁边这位女眷,今后请你们也要称她为‘殿下’,不是什么妞。”
我正窘之际,那位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率领多个冒出来的黑袍剑士齐唰唰振袂躬身说道:“圣殿骑士为殿下效力,不胜荣耀之至。”
眼光疯狂之人转嘴到我耳边低哼道:“别在乎他们怎样自称,有真本领就行。”
我觉得那位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似乎也在对他旁边的一个人低声说:“别在乎他们怎样称呼,有钱收就行。”许多年后我才发现当初我想错了。
眼光疯狂之人瞥视卷发男子旁边那个样子年轻的黑袍人,蹙眉道:“先前没见过你。对吧?”那黑袍人连忙行礼,躬伏道:“在下全登,拜见右府大人。”
“明石,我们叫他洗礼的教名基文尼·吉斯图。”名叫撒丁的卷发男子说道,“这小朋友机灵得很,教我们说你们的语言,与你们打交道的习俗礼仪等等。眼下他也跟我们一起为右府大人效力。”
眼光疯狂之人微微点头道:“你是秀吉养子八郎的家臣么?我应该听说过你。秀吉说你是个热心的耶稣教徒,一直在帮年幼的八郎管理他领地里的事务,也很有些能力。唔,好好干!”
当时我还没想到,多年后我竟教人四处追杀这个名叫“全登”的家伙,让正纯他们发布了“明石狩”的悬红,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盼他逃掉。成为历史的“明石通缉”名句,指的就是他。
追缉明石的前一年,我们把重友流放去了马尼拉,使他客死异乡。重友毕竟曾经是个惯战沙场的武将,听说西班牙和菲律宾试图协助他率舰入侵以解救他们教友,但重友在到达的四十天后就因病逝世,而在次年,全登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轰轰烈烈的反抗,失败后他不见了,从此找不着。
“终于找到了!”随着一阵大呼小叫,眼神疯狂之人那班随侍的小姓跌跌撞撞地赶过来了。穿著花花绿绿,就像一群花蝴蝶。森兰奔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肩扛长刀的束发少年,由于跑得急,往草多处踩了一脚粘稠之物,还没靠近就异味扑鼻。眼神疯狂之人皱起眉头,冷哼一声转面,说道:“看见了吧?保护我的人终于赶来了。”
转头之时,先前散布树影里的那伙黑袍客不知何时又已悄然从眼前消失。有个花花绿绿的小孩扛着长枪跑过来,不顾脚踩了粘稠之物,一个箭步上前,抢先护着眼神疯狂之人,口中叫道:“别怕有我,大人安全了!”眼光疯狂之人避开撩近额头的枪尖,皱着眉看着他奋身护主的举动,微哼道:“对,我安全了。还好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