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星阵(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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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好作鸿篇巨制,算是一位十分高产的作者。1984年初出茅庐,12年后便以一部《钻石时代》(The Diamond Age,1995)夺得了当年的雨果奖。此后,创作的势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2009年又以新作《失落的星阵》(Anathem,2008)再度入围同一奖项。他凭借地理学和理论物理学的教育背景踏入科幻小说创作领域,其著作在科学构想方面可谓一丝不苟,极富说服力,却又不乏奇绝瑰丽。斯蒂芬森擅长消化各种前沿的学术理论,将它们巧妙地融入作品设定,总是给读者带来眼前一亮的新鲜感受。不仅如此,他也是一位“出格”的科幻作家,“贪婪”的触角甚至肆无忌惮地伸向了哲学、语言学、历史、宗教等诸多领域,并且皆展现出了不俗的实力。

《失落的星阵》便是这种野心的力证,理科生看得到量子力学、多宇宙论、核动力宇航船、轨道问题、基因编辑……文科生看得到认识论、语源学、语义学/句法学之争、后殖民文化论、反乌托邦,甚至还有一整部“哲学史”。可以说,这本书已经多元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甚至让人怀疑它到底能不能归入科幻小说的范畴。

当然,标准科幻的招牌元素在本书中有着十足的分量——自休·埃弗莱特在1957年提出量子力学多世界诠释论以来,多重世界和多重宇宙就成了科幻作家手中的法宝。短短五六十年里,包含这一元素的科幻作品便已汗牛充栋,更有不少登上大小荧幕。作家们脑中的多宇宙模型可谓花样百出,比如因果域隔绝的视界平行宇宙,比如多世界并存的量子平行宇宙,再比如跟弦论有关的膜平行宇宙,但通常一个故事只会采用一种,《失落的星阵》却霸气十足地占了两种,也让这本书变得格外烧脑。

本故事发生的舞台是另一重宇宙里的一颗行星,有了外宇宙外星,必然有飞船,宇宙际穿越自然也少不了。不仅如此,斯蒂芬森还找来一票语言学家,专为这个星球上的居民打造了一套“外星”语言。对于读者而言,外星语想必已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凡在银幕上看过《星球大战》(Star Wars)的都不会陌生:怪模怪样的外星人,非人的嗓音,听不懂的一串串音节,以及荧幕下方的一行地球语字幕。但此类“外星语”的创造,不外乎是为了营造陌生感和距离感,让外星的设定更具有说服力而已,导演可绝不会难为观众们通过它去理解情节。然而,本书的作者却不满足于小试牛刀的耍耍花腔。他所作的,是给这份文本加了一套密码,读者要用眼睛去识别陌生的书写,在里边搜索可能的语源,用头脑去拼凑它们的含义,必要时还得动手翻阅他附赠的“词典”。甚至合上书后,还要回味这些文字游戏的“妙趣”。

在接到本书试译稿的时候,译者曾惊讶于出版方的慷慨,虽然试译的字数并不是很多,但发来的原文稿子却不是常见的一两页书影,而是十多页的一整段情节,这对于理解上下文实在是有极大的帮助。但我只读了几段就开始气馁,一下子质疑起自己的阅读能力,一下子又质疑起手里的字典是不是不够全面。抱着如临大敌的心态,我搜索了大量关于这本书的资料,才发现原来还有一套专为它打造的《词典》, 《词典》的后边还藏着一伙精通小语种的语言学家。结果,为了一两千字的试译段落,脚注里几乎加上了同样字数的考据和译法说明。其实我也曾考虑,是否把这些“外星”词汇直接意译为它们的本义,比如把“speely”翻译成视频?但那就像是交给读者一本画满了答案的谜题游戏,想想都觉得失礼和讨厌。于是只好下了番功夫,狠狠地破解了一把幕后工作者的语言学游戏,拆词源,摸构词规律,查隐喻……这样便有了今天这个中文译本,夹杂着拗口的陌生词汇,还有让人轻易不敢念出声的异体字。而这,就是广大英语读者在看到这本书原文时的感受:

“Fraa”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儿像是“Fra”,怎么读?发音也和“Fra”一样吗?意思呢?就是“Fra”吗?《词典》告诉大家:这就是阿尔布赫版的“Fra”,意思也和地球上的“Fra”有点儿像,又不大一样,就好像是这个“Fra”后边多了一个“a”。

让我们来把上边这段完全汉化一下:

士”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修士”,怎么念?是念“xīushì”吗?意思呢?就是“修士”吗?《词典》告诉大家:这就是阿尔布赫版的“修士”,读音也是一样的,意思也和地球上的“修士”有点儿像,但又不大一样,就好像是这个“修”的肩膀上多了一“丿”。

同时,在阿尔布赫星上,人们用“”(Saunt)尊称学术先贤及相关事物。为了做出区分,文中涉及宗教相关事物时使用了“圣”的称谓。

硬科幻、密码,想必就是这本书给绝大部分读者留下的初步印象,但如果您以为烧脑和解谜就是此书的全部,可就低估了斯蒂芬森的“用心”。看其他科幻作品时,可能很少有人会为自己不懂位形空间,不懂弦论,不懂量子物理而感到恼火,因为作者多半会巧妙地避开枯燥的核心理论阐述,以防自己的作品从招人喜爱的通俗文学变成惹人讨厌的理科教材,也避免在阐述的过程中暴露自己在科技理论方面的不足。斯蒂芬森却怀揣着满满的自信,不仅要把自己的设定暴露到每一个螺母,还要不厌其烦地给读者们上课,抛出一朵又一朵科技术语的蘑菇云,直到所有人都承认他是真正的行家,在这一方面,《失落的星阵》的“变态”程度远超克里斯托弗·诺兰拍摄的《星际穿越》(Interstellar)。如果您幸运地拥有良好的理科知识背景,读到这些段落时,也许还有点儿温故知新的感觉;若非如此,又不甘心放弃的话,大概就只好不停地求助于各种百科,一边翻阅此书,一边龇牙咧嘴地吞下那些难以下咽的术语了。

另外,即便是擅长破译密码,精通科技理论,可以轻松破解本书的“外星话”和科幻原理,也不代表您的阅读体验会一马平川。在科幻类作品中,向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艺术致敬的并不罕见,比如杰夫·范德米尔的《遗落的南境》(The Southern Reach Trilogy)、薇若妮卡·罗斯的《分歧者》(Divergent)……当然,这类作品通常不会在科技理论方面大掉书袋,哲学之类的元素也主要是为作品的文学性服务,因此通常会被贴上软科幻的标签。欣赏这类作品时,读者不会为自己不熟悉康德,不了解胡塞尔,不清楚什么叫本体论、认识论,分不清柏拉图和新柏拉图主义而读不懂核心情节;不会为搞不清哥特建筑每一个构建的名称而弄不清主人公身处何地。是的,说到这里,诸位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失落的星阵》还是一部无情碾压读者文化常识的“刑具”。这本书大概是活百科全书和考据派眼中的乐园。

基于以上特点,可以说,在深入阅读后,这本书很难给不同读者带来一致或者相似的阅读感受。但我想引用《洛杉矶时报》的一句评论:“这是一个抽丝剥茧的故事……分量十足——多达九百多页,阅读过程还要伴随着陡峭的学习曲线,但花的每一分力气都物有所值。”这本书带给人的乐趣是另类的,也是独特的,或许可以简单概括为:苦思冥想——茅塞顿开——久久回味。其实这也是本书的翻译工作给我带来的感受。

现在,这颗魔方在我的头脑中已经完全还原,我希望译文呈现出的本书的面貌,是作者交到每个读者手中最初的模样。若论一个观众应有的“职业道德”,我或许不该对书中情节与关键谜题做任何剧透。但是考虑到作者本身的西方文化背景,在书中设置了太多与西方历史、宗教、哲学、艺术相关的知识点——毕竟并不是所有中文读者都熟悉的东西——在这里给需要的读者提供一点外挂,或许还不算是太大的罪过……

当然,如果您希望自己独立完成这个游戏,获得完整的一手体验,请忽略以下文本。

A.外挂初级版,可与书中形象对应的现实原型:

B.外挂升级版,Q&A:

Q:咒士的能力是什么?是穿越吗?

A:不,要破解这个问题,需要仔细研读作者给出的关于亥姆空间的粉本。该粉本关系到作者构建的一套多宇宙模型——量子平行世界。相信有些读者对薛定谔的猫已耳熟能详,这个名猫就是对量子平行世界模型的生动诠释。电影《源代码》(Source Code)就是使用这种模型的典型。在《失落的星阵》中,每个人都同时置身于无数个版本的平行世界中,但一般人只能意识到自己存在于一个连贯叙事之中。咒士的能力是通过对意识的改造,让自己同时体验所有版本的叙事线条,并选择其中之一作为“现实”。弄清这个能力是破解本书核心谜题的关键所在。

Q:达坂乌尔努德是从哪儿来的?是来自另一个版本的“平行叙事”吗?

A:不,要弄明白这件事,可以看看作者给出的关于有向无环图的粉本。该粉本关系到作者构建的另一套多宇宙模型——跟弦论有关的膜平行宇宙,达坂乌尔努德是一艘可以在膜与膜之间跳转的飞船。若问这又是什么,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科幻作品可以帮您轻松地找到答案。好吧,这其实是传奇科学家霍金先生在生命临近终点时所关注和研究的问题。如果您是位好奇心旺盛的读者,可以去读一读霍金去世前十天还在修改的那份“终极作业”——2018年5月发表在《高能物理杂志》(Journal of High Energy Physics)上的《永恒膨胀的平滑出口》(A smooth exit from Eternal Inflation,这个标题的翻译尚无定论,为了避免误导各位读者,我不得不直译,但这个标题实际上是个双关)。

Q:泰格龙是什么?嘉德是如何破解这个游戏的?

A:泰格龙的灵感来自美国科学家彭罗斯设计的彭罗斯瓦片问题,彭罗斯的灵感则来自伊斯兰教国家的传统马赛克拼花装饰。如果说传统拼花是一类复杂的平面几何问题,那彭罗斯瓦片就根本不是什么几何题,而是一个依靠单向线性思维无法破解的谜题。彭罗斯的醉翁之意,在于探讨人类的思维中与量子理论相似的能力。嘉德破解泰格龙,靠的正是通观所有版本平行世界的那种能力。如果这个问题触发了您对彭罗斯的兴趣,也许可以看看他那本《皇帝的新脑》(The Emperor's New Mind: Concerning Computers, Minds, and the Laws of Physics)。可以说,泰格龙也是作者树立的一种象征,它所象征的便是作者对人类意识的未来的幻想。

Q:大钟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在马特世界有着那么重要的地位?

A:这是作者为他笔下的阿佛特人设立的一个文化符号,也是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启动的“万年钟计划”的致敬。也许可以将它看作是作者本人对文明传承的反思与赞叹。但我想这个符号还包含着更丰富的层次。读者若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美国得克萨斯州荒野之中那座仍在建造的万年钟,而且,本书的作者也是这个计划的参与者之一。


最后,还有一点要补充的:

作者这部硬科幻作品,可以说几乎已经硬到了眼睫毛,不论是多维空间、量子物理、多宇宙、哲学理论、语言学,都可谓讲得头头是道,完全可以自圆其说。但是在这本书里,还涉及许多低等数学、平面几何、立体几何的计算,不得不说某些计算是漏洞百出……也许这就是作者的“阿喀琉斯之踵”吧。本想在译本中加些脚注,对一些明显有误的计算加以说明,但想到对于部分读者来说,擦亮双眼,亲自捕捉穿帮镜头可能也是一种不容剥夺的乐趣,译者也就放弃了越俎代庖的念头,悬念还是留给诸位看客好了。

王方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