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天 培根
随着欧洲经济贸易的不断发展,人们在探索自然时对测量精度的要求也在水涨船高。亚里士多德那一套显然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了。想想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也真是惨啊。打一开始就失传,后来好不容易从阿拉伯文翻译回拉丁文,又遇到教会百般阻挠,在格罗塞特、罗吉尔·培根(不是我们这位弗朗西斯·培根)、布里丹、阿尔贝特等学者前赴后继的努力下,教会终于“开恩”作出让步,允许大学里讲授他的学说了吧,又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就撞上了伟大光荣又正确的文艺复兴。
在培根眼里,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以及它所运作的许多概念,诸如本体、属性、能动、受动,还有干、湿、冷、热等,在新机械工具面前,已到了捉襟见肘、词不达意的地步。其实,早在13世纪那会儿,哲学家布里丹就意识到,亚里士多德认为物体要靠某种外力持续推动才能运动的说法,是不正确的。布里丹认为应该是一种一次性的冲力,让物体受力后一直运动下去,而物体会停下来,那是另外遇到了摩擦或阻碍的缘故。亚里士多德学说中各种漏洞一直被这里或那里发现,但他的知识体系总体上还是强大,所以大家缝缝补补依旧又用了两百年。但科学发展速度实在太快,很快人们迎来了文艺复兴的全面怒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培根需要寻找一种新的科学方法,让知识变成力量,变成可测量的工具,而不是徒然在语言的辩证法里打转。
在这么做之前,培根需要排除一些前进道路上的陷阱。他总结了人类认识自然的途中会遇到的四大陷阱,它们分别是族类假象、洞穴假象、市场假象,以及剧场假象。
族类假象是说,谁叫你是人族呢,人族的感官决定了我们感觉理解世界的方式。比如你的视锥细胞就只能感受红绿蓝三种基色,所以我们看到的世界,统共也就这么多颜色。如果你突变了,拥有感受四种基色的视锥细胞,那么你看到的世界一定比我们更加细腻丰富。
洞穴假象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洞穴,每个洞穴就是每个人的脾性和阅历。不同的脾性和阅历,当然会造成每个人对世界的理解不同。
市场假象是说,人们在市场上交头接耳传递信息时,意义的精准度会在传递中受损。
剧场假象是说,已有的各种学说体系本身,其实就像是一场戏,是虚构的真实世界。
培根列举完这四大陷阱后,就抱怨人们精力过剩,总想进一步寻找自然中最普遍的原则,结果反而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不能说培根这样的抱怨毫无道理。在那个年代,人们特别需要培根这样的务实主义态度,而不是一心寻找普遍真理的理性主义者。培根的愿望很贴近当时人们的需要:开创一种理性和实验相结合的实验科学,它不需要掌握整个宇宙的规律,它只需收集足够多的证据,完成“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的规定任务。
然而,今天不少理论物理学家、数学家以及逻辑学家,并没听从培根的劝导,他们依旧在按照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当年的做法,去寻求自然秩序中某种先在的规律。当然,这可能的确是如培根所说,是一种叫作“元精”(spirit)的东西在人类思维里作怪,它让我们总是倾向于寻找更大范围的均匀和更高级的齐一。不过培根这个说法也是很打脸,因为元精这说法本身,就已经够得上是一种剧场假象了。
廓清前进的障碍之后,培根描述了一番理想中的科学方法。在今天看来,这套方法并没什么惊人之处,无外乎演绎加归纳、理论加实验,我们现在不就是基本照着这方法在做吗?不过反过来你想一想,正是因为我们基本是照着这方法在做,所以第一个提出这方法的培根,才是真正的慧眼独具。当时他面临着神学和形而上学的双重干扰,同时机械工业也正蒸蒸日上,不断从工程上给出各种经世致用的引诱,他必须摆脱这一切干扰,直接找到科学的内在规范,并提出用实验去寻找真实的微粒,来替换德谟克利特形而上学的原子,这真的算是如有神助的一次方法论飞跃了。
不作死不会死。作为哲学家的培根,提出这样一个提纲挈领的方法后,原本就可以歇息了,何必非要自己亲力亲为,想方设法去举个例子呢?但培根是个有诚意的哲学家,他真的去举了一个很重的“栗子”,看看会不会砸到自己的脚:他想用他这套方法,搞清楚什么是热。
于是他罗列了所有热的现象,以及相反的现象,并做了排列比较,这些现象里有不少完全和热没关系,所以照道理他不应该成功。然而,鬼使神差,他得到了基本正确的结论:热是一种分子之间互相在斗争的运动,它具有扩散和向上的性质。—如果我们把向上改成对流,那么培根就算在现代热力学考试中,也几乎算是答对了这道题。
幸好实验科学在具体操作上并不是按照培根的方案去执行,我们只是遵循了他所指出的正确方向,但是,培根竟然能够蒙对什么是热,这样反过来却说明科学有时候就是靠直觉加运气,而不是按部就班死读书。
培根和王阳明几乎同时要求向自然出发,去获取能满足自己的知识,只是用培根的话来说,王同学的道路,是“对人心的冒测”,而他自己的道路,则是“对自然的解释”。显然,培根说对了,也押对了。中国的心学探究宇宙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自己的道德,而培根他们把道德事情扔给了神学,他们从阿伯拉尔那儿开始就解放了双手,可以轻装上阵,一心只管测量世界,根本不用管这么做下去,是不是满足了道德之心。
现在我们回顾培根一些说得比较狠的语录,会发现这些语录不仅仅是针对中世纪神学和古希腊形而上学,也是针对这世界上所有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物为中心的知识系统。比如他说:“若是使用冒测的办法,纵使尽聚古往今来的一切智者,集合并传递其劳动,在科学方面也永远不会作出什么大的进步;因为在人心里早已造成的根本错误,不是靠机能的精良和后来的补救能治好的。”我在想,如果让我拍南宋那场鹅湖之会的动画片,我一定会把培根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平行剪辑进去。
1626年,培根在冰雪里做冻鸡防腐实验,受寒亡故。
之后,欧洲的实验物理学迎来了更灿烂的春天。各种机械装置的发明,让人们不禁思考,人和机器的区别是什么?或者人和机器也许就没什么很大的区别?同时,一些政治哲学家也开始思索:如果把整个人类社会当作一台大机器,那又会怎么样?下一位出场的哲学家霍布斯,就是试图用机械原理来归纳政治理念,无论他这么做是否成功,至少他本人的学说成功影响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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