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阿伯拉尔
别看前面那位安瑟伦一生平平安安,最后寿终正寝,其实中世纪的基督教是一门危险系数挺高的宗教。如果说之前奥利金是自己请人把“小蘑菇”采了去,那阿伯拉尔的“小蘑菇”可是被人硬生生给采走的。
话说当时的法国有位老实教士,名叫菲尔贝,他有一位才貌双绝的侄女叫爱洛依丝。那会儿整个巴黎都在传颂阿伯拉尔的辩才,多少学生慕名而来,死活要投奔其名下。菲尔贝自然也仰慕阿伯拉尔的才能,非常想邀请他给他侄女上上课,提高一下侄女的综合素质。这番情形下,菲尔贝是多么信任地、毫不犹豫地、满腔感激地将自己的侄女交给他了啊。没想到啊没想到,阿伯拉尔这个衣冠禽兽,顿时被爱洛依丝的才貌俘获。照他后来回忆的原话,那就是当时两人“交换的更多的是亲吻而不是教导。我的双手不常翻动书页,却总在她的胸口流连……”最后,两人行苟且之事被撞破。菲尔贝又因误会,以为和侄女秘密结婚后的阿伯拉尔始乱终弃,一怒之下派人里应外合,抢走了阿伯拉尔的“小蘑菇”。虽然在电影《天堂窃情》里,扮演阿伯拉尔的男演员被人摁住,表情痛苦大声嘶吼,但实际上,据阿伯拉尔事后回忆,当时他睡着了,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疼。行文至此,大家一定会暗暗佩服中世纪这帮阉割高手,他们到底掌握了什么高超的手艺,能将阉割之刑干得如此行云流水、雁过无痕?
人类总是喜欢讴歌付出巨大代价却成不了眷属的苦命鸳鸯,比如祝英台与梁山伯,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这事发生在禁欲的中世纪,免不了大家将同情心一股脑儿往这对不幸的恋人身上撒。再加上后来爱洛依丝为了能和对方至少在灵魂上紧紧在一起,也毅然出家成了修女,最后凭才能还当上了女修道院院长。这更是让今天的人觉得,这个女子不容易啊,从一而终,阿伯拉尔这辈子也是无憾了。
但实际上当时像阿伯拉尔这样的,真要光明正大娶了爱洛依丝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这样一来,会对他的职业规划产生比较大的负面影响。但这些在今天看来都是借口,凭着阿伯拉尔那张小白脸以及自带的学术光环,要东山再起也非难事,但阿伯拉尔当时显然被爱洛依丝说动了。爱洛依丝不希望他为两人的婚姻牺牲太多,她觉得他们的爱超越了世俗的礼仪,他们应当追求的是情感的自由,而非婚姻的束缚。我得说,爱洛依丝这么说是为了你这渣男好,但你真要把这番好意全盘接受下来,那你真的就是一架渣男中的战斗机。
所以后来阿伯拉尔被人采了“小蘑菇”,这又能怪谁?再说采你“蘑菇”的人也没啥好下场:那几个坏家伙被人捉住后,也被阉割还被刺瞎了双眼。所谓恶有恶报,这事算是两清了。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伯拉尔没了“作案工具”,正可以一心深研逻辑学和神学,倒也把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带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里去。其价值,几乎可以用摩西带领他的子民出走埃及来形容。
要说阿伯拉尔的贡献,我们得先做点准备工作,把阿伯拉尔之前的一些相关的哲学问题说一说。
古罗马的哲学家波菲利,就是把普罗提诺所有文章的次序打乱,按自己的理解编纂为《九章集》的那位,他曾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关于种属的理解分歧,总结为以下三个问题:
这里说的种和属,其实就是大类别和小类别的意思。比如,男人和女人归于人这个种,而暖男和渣男则归于男人这个属。哲学家一般把抽象出来的种或者属,叫作共相,就是事物共同拥有的一种性质,而把剩下无法提取公共项的部分,叫作殊相。亚里士多德他们那个时代,搞不清的就是这个共相到底是仅仅存在于我们的头脑里,还是真的存在于外部事物中?如果真的存在于外部事物中,那么是像柏拉图认为的,是单独存在于感受到的物体之外,还是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存在于每一个感受到的物体之中?
今天的人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回答说,那还不简单,共相只是我们抽象思维形成的一个概念,客观世界是找不到它的对应物的,所以既不存在于感受到的物体之外,也不存在于它们之内。嗯,回答得好有道理,柏拉图加亚里士多德竟然都无法反驳。但回到古代,想一想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就会明白这个问题对当时的古希腊人来说,还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因为古希腊人的抽象思维并不比我们差,他们完全可以抽象地认为:共相就是客观世界的实体,只不过它们都是在理念世界,你们这些俗人凭感官无法感受到罢了。
本来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随他们怎么争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即便在今天,真要有人非说共相是实体,你也不太容易在辩论中胜过他。好在形而上学的争论从来不会有什么正确结果,再说又不影响人们平时的吃喝玩乐,所以大家渐渐也就忽略了共相问题。但是到了中世纪,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开始变得有些不太安分起来:基督教不是宣称上帝是三位一体的嘛,这意味着上帝是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共相。如果共相仅仅是一个名称,并没有实体,那就等于在说,上帝并不存在。所以神学家必须坚持:共相绝对不仅仅就是一个名称,而是有实体的。这是来自神学对形而上学的命令。因此绝大多数神学家都是实在论者,即相信共相真的是实实在在的物体;而无神论者多半倾向于唯名论,即认为共相只是一个名称而已。
但实在论不是神学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的挡箭牌。它自身还是有一些问题的:为了表达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无限者,我们必须构造一个对应这个共相的词语,这个词语得具备对应无限之物的性质,否则它一旦对应上的是有限之物,那就说明它指称的不是上帝。可是,什么样的词语才配得上对应无限之物呢?神学家也不是酒囊饭袋,他们想出用代表有限之物的词语的否定词,来构造这个神奇的词语。比如,“人”这个词语,代表有限之物,那我们用“非人”这个词语,就可以指称无限之物了;接着,我们再用“非人”来定义上帝,就大功告成了。是这样吗?当然不是,因为石头也属于“非人”所对应的无限之物里的一种,如果我们把石头当作“非人”的指称,一系列语义运算下来,难道结论就是上帝有可能是一块石头?如果不是这样,那换个思路,把人这个有限之物之外的一切,就是无限集合,全部打包做成一个最大的集合,说它就是上帝,这样上帝就可以容纳天地万物一切了,是吗?似乎也不行,因为这样把“人”漏掉了;那好,就不用“人”来当有限之物,直接用“无”好了,这样,“非无”就一定能构造出形神兼备、德艺双馨的上帝出来。好,这次逻辑上是成立了,但是,“无”并不是有限之物啊,它啥都没有啊……
神学家们,想法子啊!
阿伯拉尔早年师从的哲学家洛色林,可是一位极端的唯名论者。极端唯名论,意思就是坚持共相仅仅是一个能叫出声音的名称,除此之外它啥也不是。阿伯拉尔虽然不完全同意洛色林的观点,但毕竟是受了他的影响。后来,阿伯拉尔在与一名实在论者,也就是香蒲的威廉辩论中,运用自己高超的论辩技巧,将对方辩得丢盔弃甲。阿伯拉尔到底是怎么战胜对手的,现今文献记载得并不详细,可能他就是捕捉到了实在论上述的这个天生弱点:面对上帝这种共相,根本不可能构造出相对应的词语,如果构造出来了,那也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名称。
既然不能构造,那就只能强行规定。我们强行规定:上帝这个词语,天然对应了无限的实体上帝。一旦上帝这个词语是强行规定出来的,那就说明这只是语言和逻辑的事情,和外部的客观世界并无关系,而这,正是唯名论的立场。
但阿伯拉尔并没有像洛色林那样,将共相仅仅当作发出声音的名称。他很清楚,强行规定也是一种需要合乎逻辑的规定,他需要构造出一套具有结构的名称系统。在经验世界,这套系统可以指称殊相和共相,到了超验世界,它们不指称,但可以指向。也就是说,尽管我们语言里的上帝,已经无法准确命中外部世界里的共相上帝,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去言说、去指向那个共相上帝。所以,他用了一个词语“sermones”,就是布道的意思,来说明共相是什么。
在阿伯拉尔看来,共相就是布道。而布道,就是说那不可说的上帝。因此,阿伯拉尔是一位坚定而虔诚的基督徒。他的巧妙构思,一举解决了唯名论和实在论各自的缺憾,剩下的归纳总结,交给后人去打理即可,阿伯拉尔只负责最难啃的框架搭建。所以,想想他的丰功伟绩,再想想他给爱洛依丝写的那些也配叫作情书的性冷淡回信,人们不得不又一次发出同样的感慨:天才果然对爱情都麻木不仁,尤其没了“小蘑菇”之后,更是性情大变。假清高,伪道学,偏生在哲学上居功至伟,天意吧。
在今天,阿伯拉尔的这个解决方案被称作温和唯名论。可以说,是阿伯拉尔将语言学、逻辑学从与外部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对应关系中解救出来,为今后的谓词演算等形式系统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一步;同时,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自然科学才有机会接手一切关于共相和殊相的事情,去放心大胆地只管观察、测量、演算和验证外部世界,而不用去管它们是不是和我们的语言以及心灵对应。否则,欧洲无论是否会经历文艺复兴,它们那里最多呈现的也就是类似中国明朝昙花一现的仁宣之治,而更后面的工业革命,能不能出现都让人捏一把汗了。
所以阿伯拉尔在我眼里,是比阿奎那更关键的人物。如果把阿奎那比作中国南宋的朱熹,那阿伯拉尔就相当于中国北宋的程颐。虽然这两位哲学家在情欲方面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但在推动东西方文明的过程中,他们两个都是被忽略的幕后推手。
然后我们当然是要介绍阿奎那和朱熹了。阿奎那还可以单独成一篇,但说朱熹的话,不把陆九渊扯出来是不行的。所以接下来我们会按着时间轴,将先出生的朱熹“游览”完,然后再去顺道看一眼陆九渊,最后再返回欧洲故地,探访阿奎那的思想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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