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 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都有辉光
叶舟,1966年生,甘肃兰州人,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案底刺绣》《昔日重来》,小说集《叶舟小说》《叶舟的小说》《第八个是铜像》《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诗文集《大敦煌》《边疆诗》《练习曲》《叶舟诗选》《敦煌诗经》《引舟如叶》《世纪背影——20世纪的隐秘结构》《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以及长篇电视连续剧《我们光荣的日子》。曾获鲁迅文学奖、金盾文学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人民文学》小说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作品》年度奖等。连续三届入选甘肃小说八骏。
正如叶舟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的左手是诗歌,右手是小说,左手与右手都有相同的纹理。叶舟认为,每个人物的身上都有辉光,哪怕是无足轻重的跑龙套的小人物,也一定会有微芒般的闪烁,于是他离开了“大部队”,原因是不想被悬浮,也不想虚妄地写作,更不愿意随大流,开始问道荒原,开始漫游和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建构了一个纸上的城邦与王国。
你的短篇小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我是认真读了这个小说的,我觉得这个小说内容很丰富,也很特别。首先请你谈谈这篇小说吧。
这篇小说的缘起,是因为那一年北京的一家上市公司来请我,让我写一部关于仓央嘉措的音乐剧,我就写了一份故事大纲。后来音乐剧无果而终,我觉得挺可惜的,就想把大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仓央嘉措》。这整个故事其实是一本关于藏地的秘闻,钥匙在我的手里。长篇写到了27万多字时,我又接到了别的写作任务,就搁下了。这一搁搁到了现在,但我知道迟早还会拾起来的,需要一个契机吧。
《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只是这个长篇小说中的一节,约摸八千多字,很短。颁奖词这样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从尊者六世达赖的少年侍僧仁青的视角,通过对一个佛赐的机缘的巧妙叙述,书写了众生对于平安喜乐的向往和祈求。叶舟举重若轻,在惊愕中写安详,在喧嚣中写静谧,在帐篷中写无边人间,在尘世中写令人肃然的恩典,对高原风物的细致描摹和对人物心灵的精妙刻画相得益彰。小说的叙述灵动机敏,智趣盎然,诗意丰沛,同时又庄严热烈,盛大广阔,洋溢着赤子般的情怀和奔马雄鹰般的气概。
我觉得,这段文字点了穴,道出了我的愿景。如果要进一步追究我写这篇小说的初衷,我想我应该写的是“信”吧,一种笃信,一种执念,一种滚鞍下马的皈依……
关于它,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说一个作者喋喋不休地谈自己的作品,总归是一件让人脸红的事儿。打住吧。
我觉得你的诗歌创作面很宽,而且写得很成功,按照一般人的理解,通过诗歌这种体裁足够表达你的思想情感,包括对世界人生的认识,那为什么又写小说?
在与评论家姜广平先生对话时,他也问及了这个问题,我当时的回答照录如下:“左手诗歌,右手小说”,这是一些评论家经常对我的概括。这里面有善意的情分,但也有偷懒的嫌疑,好像在说你小子越界了,你多吃多占,你不能被一个固定的说法来框定,你没有从一而终,等着瞧吧,你两头不讨好。看见这样的话,我常有一种暗喜,觉得球还在我的脚下。
我是写诗出身的,诗歌更像我的户籍和身份证。后来时间富裕,环境宽松,我又开始了小说创作,但在长期的小说写作的过程中,我没忘记诗歌对我的恩养,对我的语言的训练。我每年都会发表几组诗,更多的诗却埋在电脑里。打个比喻吧,小说写作就像我去塔尔寺的围墙外转经,苦行,漫长,一圈又一圈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中途停下来,看看经幢,望望天上的经幡,辨识一些墙上的吉祥八宝。停下来的过程,则是诗歌。
我觉得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不管是诗歌、小说、散文、剧本,还是一些别的什么文体,对我而言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儿,我并没有刻意去强求。写是最重要的,不写的话,你什么都不是。另外,我还觉得诗歌与小说是一枚钱币的两面,是分不开的。如果说我的小说还有一点点特色的话,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诗人的身份,给予了小说盎然的诗意吧。
当下中国的很多小说,虽然故事不错,讲得也很好,但是诗意皆无。我认为好的小说,一定会有诗意的涌动,哪怕是那些旁逸斜出的闲笔,都带着诗歌的光斑,能一下子抓住你的眼球,好的小说就是一首诗。
你所说的诗意是指什么?
诗意就是生命的辉光嘛。其实,每个人物的身上都有辉光的,他哪怕是个小人物,他无足轻重,他跑龙套,他的身上也一定会有微芒般的闪烁。只有这样,人物才能立体起来的。但是,我们现在的很多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趴着的,立不起来,你看不见人物,你看见的只有故事,急不可耐的故事,生硬和蹩脚的故事。
或者说,诗意就是一种神态,一张生动的脸,一个表情,一句要命的话。
我理解了,也是很有感触。我一向认为小说是写人物的,诗歌是写情感的,不是说诗歌里面没有人物,也不是小说没有情绪。但是,小说一定要表现人性的光辉,人性的光辉撑起人物形象。你说诗歌和小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那么我要问的是,从艺术层面来讲,你认为小说和诗歌有何差异?
在表现诗意的人性这个层面上,它们没有差异。这或许就是艺术的圭臬吧。
说到你的诗歌,毫无疑问,《大敦煌》在你创作生涯中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如果要分类,我和其他学者一样,认为《大敦煌》所收录的诗歌,可以归为“边塞诗”。中国的边塞诗歌有比较悠久的传统,从唐朝就开始了,我们当代文学史上也有两次边塞诗的高峰,一个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就是20世纪80年代。古代的边塞诗主要是一种非常苍凉的抒情的漠歌风格。五六十年代的边塞诗是一种将自然风光、民情风俗和主要的意识形态有机的融合在一起。那么1980年代的边塞诗更多的是一种文化诗性质的,或者说是侧重于文化的抒情和表达。那么,你的《大敦煌》诗集里面的边塞诗和中国古代的边塞诗,以及中国五六十年代,包括1980年代的边塞诗,你认为有什么承传关系?
《大敦煌》是一部诗文集,我一直很珍爱它。它是我从20世纪90年代所写的作品中遴选出来的,或者说,它是一部我早期的诗歌总集。《大敦煌》的体例很驳杂,实验性也很强,包括了短制、花环十四行、抒情诗、长诗、一部诗剧、一部长篇散文,以及模仿敦煌经卷写成的某些残片和偈语。2000年时,它结集出版后好评如潮,很快就卖光了。如今十五年过去了,敦煌市委和市政府出资,欲将它做成礼品书,但我在整理的过程中,大规模地修订了以前的内容,砍掉了三分之二,增补了不少的新作。这一次,我也没用旧的书名,我斗胆叫它:《敦煌诗经》。
回忆这一段写作生涯,我有点儿暗自庆幸,有点儿后快。我在1984年秋天进入西北师大求学,适逢当时风起云涌的大学生诗歌运动,我和我的同学唐欣、马丁也不能幸免,卷入其中,成了参与者和见证者。我们办诗社,办《我们》诗刊,与全国各地的校园诗人们遥相呼应,书信往来,联系紧密。那时候的主义星罗棋布,那时候的流派斗转星移,那时候的山头层峦叠嶂,快感是短促的,湮灭却是注定的。但是渐渐的,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不适症,我觉出了悬浮和虚妄,知道在随大流,有一种溺水的感觉,这可能和我的心性与青春期有关吧,叛逆是迟早的事儿。后来我慢慢地脱离开了“大部队”,我抛弃了那种众声喧哗的“浮世的写作”(张承志语),开始问道荒原,开始漫游和寻找……后来,我找见了敦煌,我用了一整本的《大敦煌》,建构了一个纸上的城邦与王国,一个能够寄寓我少年的奔跑和梦想的所在,一个可以安放我激情与呓语的圣地。时至今日,敦煌仍旧是我写作的母题之一,我始终在扪心供养她。
那么,请问一下你是怎么理解敦煌这个边塞文化符号的?
就因为敦煌所处的地理的缘故,关于她的诗篇就被归入了“边塞诗”吗?我想纠正一个概念。我看报纸说,每年去莫高窟游览的人呈几何数字增长,他们没了办法,只好将门票涨价,涨到了260元一张,以此限制游客人数。这里面有一种无奈,莫高窟每天只开放6-8个洞窟,人多的话,二氧化碳等会破坏壁画与雕塑。我每年会接待很多来甘肃游玩的朋友,他们也会去莫高窟,去一趟莫高窟,等于从兰州去了一趟北京。问题在于,他们把莫高窟等同于敦煌了。去了一趟莫高窟,看了几个窟子,吃了一顿沙州烤肉,吹了几瓶啤酒,他们就以为掌握了整个敦煌,这无疑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事实上,敦煌是几种文化的总枢,是古代西部中国的中心,无论从历史、地理、军事、贸易、宗教、民族和风俗,还是从我们这个民族的缘起与精神气象上讲,她都有一种奠基和启示的意义。而莫高窟、榆林窟、断长城、玉门关、阳关等等的文化遗址,仅仅是“敦煌”这个母题的一分子。
你梳理得很仔细,比如边塞诗的两次高峰,比如它的风格和气质,以及对两次高峰的年代的勾陈,但我想捍卫的是自己关于“敦煌”这一母题的持续写作,与所谓的“边塞诗”没有因果关系,也与以周涛、杨牧、章德益、林染等前辈诗人为代表的“新边塞诗”关系不大。敦煌是一个开放的、包容的、混血的概念,我不想被一个“边塞诗”的术语来简单地概括,来挟持,更不想让人们一再地误读敦煌文化。
你可以不同意,这只是我们的分类而已。
我猜,评论家的手里都有一把趁手的榔头,砸上一根钉子,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挂上去,这样方便,也轻巧。荒谬的是,在河西走廊以至更遥远的丝绸之路上,你没有这样的钉子,也没有趁手的榔头,你试图去做的总结一般会失效,因为天空一览无余,你的钉子砸不进去,你莫可奈何。记得张承志老师说过,这里是一片“成人的风景”,干旱粗砺,你不曾经历沧桑,你就不会爱上它的。
我想说的是,所谓的“边塞诗”这个界定,是一种简单且极为粗暴的说法,或者说是归类。因为它抽离了当时那一部分诗歌诞生的背景,混淆了当时诗人们所携具的眼光与雄心。某一年的年末,在兰州,李敬泽、徐兆寿和我有一个关于丝绸之路文化的对话,李敬泽的一句话颇有禅意。他的话大意是说,当年的士子和诗人们是有“天下”这个概念的,而今却沦丧殆尽了,谁都盯着眼前,没了“天下”。
像王昌龄、岑参、李白、王翰等人的那些汗漫诗篇,一定是有它命运般的来路的。这条路直追秦汉,尤其是汉武帝开始。那是这个民族的少年时代,一直延展到了大唐盛世这样的青春期。它的精神气质就是好奇、奔跑、血勇、独孤求败,渴望征服,一心想看遍世上的所有风景。那一刻,这个帝国在开疆斥土,在金戈铁马,处于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抒情阶段,她用了张骞、卫青和霍去病去寻找新的地平线,新的天边,她用了玄奘和鸠摩罗什来满足自己对天边的一切想象,她还用了一些士子和诗人(不管是流放的,还是主动的)去给大地贴标签,去命名,去记录,去寻找一种新的可能。这或许就是“凿空”一说的来源吧。
向西突进,经略西域,那是当年的国家叙事,是一个帝国的叙事主轴。现在呢,我觉得“一带一路”也是当前的国家叙事。
于是乎,这些滚滚西去的士子和诗人们终于没有辜负,他们用诗歌给这个帝国带来了新鲜的视角、新鲜的道路,带来了别样的方言与风俗,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地名,以诗入史,以史入诗。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写作的版图上没有现在的省际划分,没有话语中心这个概念,他们内心的律令就是突进、突进、突进,每一个诗人就是一支大军,一支轻骑兵,他们没有边塞,也没有被抛弃、被割肉的孤儿感。
玩笑一句吧,现在读这些铿锵伟大的诗篇,我的感觉常常是——啊,致我们已经消逝的青春,遂不免悲凉,寒由心生。但悲凉无所不在,它不仅仅是当年那些诗的唯一标签,它还有更广泛的特质需要去补充。
你的诗歌和昌耀的诗歌,你认为有什么不同和相同的地方?
昌耀先生是前辈,在他生前,我们就有过交往,而且是很信任的交往,包括他的一些家书我都亲眼目睹过。虽说见面次数不多,但通过通信,也有一些很深的交流。他的诗歌给我本人,以及我这一代诗人是有启发性的。
我以为,昌耀先生就是一个命运诗人,他们那一代人的命都很硬,但裹挟了他们命运的生存背景和时代更硬,他们就是一枚枚鸡蛋,站在高墙之下,碰也是死,不碰也是死。昌耀的高明就在于转身问己,他用诗歌来问自己这一条命,命运是他写作的唯一的一口深井,所以他不停地向内挖掘,在命运幽深的隧道里。
幸好还有诗歌这一盏灯,他被人记住了。他最后的诗集就叫《命运之书》嘛。但我没有他那样的遭际,谢天谢地,幸亏没有。——这是我和他的最大不同。相同之处在于,我们都在西北,我们的写作同时具有西部的元素,底色是没有办法去更替的,相反我还有些庆幸。
那你认为你的《大敦煌》和《边疆诗》,它有哪些特点?或者说你想在诗歌中表现什么样的内容。
熟悉那一段历史的人都明白,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结束,诗歌或者说文学的“黄金时代”终结了。而后是一段岑寂期,一直到整个社会快速进入经济的轨道,那些坚持下来的诗人大多是暗夜疾行,独自芳香。
我前面说过了,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大部队”,我不想被悬浮,也不想虚妄地写作,更不愿意随大流。我有两个榜样,一个是张承志老师,一个是杨显惠老师。礼失求诸野,他们的双脚扎扎实实地踏勘在西北的大地上,每一次告别,他们倔强的背影都让我潸然,也都像是一次警告或启示,催促我上路。
后来,我自己也照样学样,一次次地上路,深入到了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褶皱深处,在黄河上游飘摇,也在藏传佛教、伊斯兰文化、黄土文化之中穿行,在丝绸之路上漫游。我生于斯,长于斯,我和他们一点儿隔阂都没有,我其实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所以浮泛地讲,我的《大敦煌》和《边疆诗》,包括《羊群入城》《大地上的罪人》和《姓黄的河流》等等的一些中短篇,以及散文集《漫山遍野的今天》和《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等,都是这一种思考和行走的产物——在东南沿海的经济大繁荣时,西北的落寞、滞后、哀怨同样显而易见。对一个写作者来讲,这恰恰是这片土地的阵痛期,是她痛苦蜕变的前夜,我找见了这一个坎,并乐此不疲。现在“一带一路”了,整个西北似乎满血复活了,又将有了当年的那一番气象。
我想说,我的诗歌抓住了她的表情,赋予了她一种热烈的体温,也记录了她这一段时期的纠结。
在《大敦煌》里,除了诗歌以外,你为什么还要搞一部诗剧,一篇大散文这样的形式呢?
现如今,敦煌文化早已是一门国际显学了。我前面也说过,敦煌是几种文化的总枢,是一个集合。她的内涵是外溢的,她的外延也在不断的丰盈当中。在《大敦煌》里,当抒情短诗或长诗无法去概括她时,我就必须使用别的手段了。这本书出版于千禧年,那时也差不多到了莫高窟藏经洞发现100年之际,藏经洞的发现是20世纪中国文化标志性的事件之一,没有这个窟子,几乎可以说没有莫高窟的世界性声誉。对这么一个浩瀚的题材,抒情诗是没办法对付的,我便用了戏剧的方式,将当年的王圆箓、伯希和、华尔纳、斯文·赫定、斯坦因,以及日本的大谷光瑞和橘瑞超等人拽上了前台,让他们来演义当年的那一幕情景。《大敦煌》里的那一篇散文叫“一座遗址的传奇与重构”,主要讲述了莫高窟的前世,它相当于给那些庞杂的诗歌做了一次精神的铺垫,抹上了一层底色吧。
你的众多诗作中,《陪护笔记》应该是一篇很有意义的诗作。我看到的是对母亲生病那段陪护经历的一种真实表现。
《陪护笔记》是我在病房里写下的,虽说后来以诗歌的形式全文发表在了《芳草》杂志上,并获得了第四届《芳草》女评委的大奖之一,但在我的心中,它可能只是一篇漫长的祈祷词,对昏迷中的母亲的一种唤醒。我写了那么多年的诗,诗歌对当下社会可能是无效的,但这一次,诗歌降赐了她的神迹,她的慈悲和爱,我后来甚至觉得,母亲的缓慢康复是因为这一首诗的作用。这听起来有点儿玄,但我作为当事人深信不疑。
这首长诗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现在重提此事,仍是一件疼痛的事儿,我试试吧。
母亲是一位大眼睛的资深美女,她性格活泛,整天乐呵呵的,身上没有什么忧愁或阴影,更没有什么家族病史,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主妇,一生操劳。我作为长子真的是不可饶恕,竟然忽视了她的血压,她潜在的糖尿病,被她的快乐给蒙蔽了。2010年中秋节的晚上,母亲摔倒在地,被脑出血给击垮了,让这个家一下子站在了悬崖上,危在旦夕。从母亲发病,到苏醒过来,及至她半身瘫痪被儿女们抱着回家,那些日子里,我像一个赎罪的士兵,从生死线上把她拉拽了回来,继续做我的母亲。
妹妹是白班,我值夜班。天天夜里,在那个白帐篷似的特护病房里,我一边盯着各种仪器,一边听着她的呼吸,生怕错过了什么异常。这个情景有点儿像龙应台在《大江大海1949》中描述她父亲的感觉。那一段,长夜如同一片空旷死寂的戈壁,我必须走出来,逃出生天。我想,我或许要记录一点儿什么吧,于是拉杂着写下了一些片段式的文字,积累了不少。有一天一看,这不就是一首诗的雏形嘛。
沈苇曾说,在我们这一代诗人中,一意孤行,将抒情诗顽强坚持下去的就是叶舟了。但在《陪护笔记》里,我彻头彻尾地颠覆了自己,我不想滥情,我也不愿虚妄,只想在那些文字里填进去一个儿子的告白和祈愿,我只想让奇迹发生。另外,面对昏迷中的母亲,我还想给她写一个短短的小传,梳理一下她的生命历程,哪怕当时带着最坏的打算。
这首长诗没有炫技,也没有多少文采,只有踏实而认真的记录,只有悲哀和祷告。后来获了奖,刘醒龙老师亲自撰写的颁奖词这样说:叶舟的长诗《陪护笔记》关注个体生命的尊严与痛楚,人文视野宏阔瑰丽,既凝视在历史深处舍身搏斗的命运,又聚焦于人间气象和生活诗性。用精准的叙事和绝对的抒情,书写了两代人的心灵史,并建立起一个结构独特奇异、内涵磅礴的现代汉语诗歌世界。
我想,这个奖首先奖励的是一份奇迹,其次才是我的孝心吧。我内心感激。
长话短说,母亲现在还在康复当中,只是五年过去了,她的左半身仍在麻痹和瘫痪当中,好像一直在冬眠。我是她的拐杖,我乐意让她天天拄着我,别扔掉我。
你能不能归纳一下你诗歌的主要特色?
我觉得,我自己的诗歌和我们这一代诗人的诗歌有共同的精神背景,也有相似的出发点。这个背景和出发点就是20世纪80年代。我们是从那一座山上下来的,下来之后就走散了,相忘于江湖。
如果非要强调不一致,那我觉得,我自己的诗歌是属于旷野的产物,具有旷野的性质。它不是书斋里的冥思,也不是团伙式的发声,它就是野生的,个体的,雨打风吹的。再说得好听一点儿,它就是自然的,本真的,随性的,从漫山遍野里采撷而来的……我是从这里形成了自己的词汇表的,也可以说这是我的诗歌版图,我画地为牢,陶醉其中。
那么在诗歌艺术上你的追求呢?
我觉得任何一首诗,不管篇幅有多短,哪怕只有一行,它必须在里面有一根脊椎骨似的精神统摄起来,站起来,抓住真正的力量,从字到词,从词到句子,从句子到弥漫其间的气息,上下贯通,一脉千里,骨骼清丽……在我看来,这种脊椎骨似的精神就是恰切的抒情,反而不是思想。
我寻找的,或者如你所说的艺术追求,可能就是去找见那一种恰切的抒情。
那你认为,诗歌怎么样才有力量?
在西北有一种民歌叫“花儿”,其中一首这样漫唱说: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是就这个唱法。什么唱法?我觉得诗歌如果想获得力量的话,就是保有你的那一个“唱法”,这跟性格、见识、教养、阅读、眼界、训练等有关,但最重要的,我觉得是一个人的天性,天性若此,你就不能悖逆。形象地说,天性就是那第一阵风,能让一首诗飞翔起来的风。
我记得你还有一本散文集,叫《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我觉得这个散文也很有意思。
这本书就是写西北民歌“花儿”的,用了考据、散文、仿写、对话、音乐剧等等的手段来讲述这一门民歌的前世今生。第一版是由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于2006年出版的,后来由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再版,我换了书名,改成了《漫唱》。
当初之所以写“花儿”,是因为这一套丛书的名字吸引了我。边疆话语丛书,多好听的名字呀,异质的,遥远的,混血的,太诱惑了,其中张承志老师写了《长调》,韩子勇写了《木卡姆》,沈苇写了《柔巴依》,我签约写了“花儿”。它们是好几个民族传承下来的民歌范式,至今流传不绝。
简单地说,“花儿”是生活在黄河上游的汉族、回族、藏族、蒙古族、撒拉族、保安族、东乡族、土族,这八个民族共同缔造、拥有并丰富起来的一种民歌样式,我自己的诗歌创作也从中汲取了不少的营养。“花儿”是我的老师之一,也是我一直去企及的一座高峰。这本散文集其实就是我对“花儿”的个人梳理、认知、辨析和模仿的结果吧。
能简单介绍一下“花儿”的特点和风格吗?
在早些年,“花儿”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如果谁敢在村子里或者公共场合哼唱,还会遭到一定的惩戒的。因为“花儿”大多描写的是男女之情,爱情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加之它的表述又是直面生死,上天入地,赤裸裸的那种,所以被三纲五常、道貌岸然的那些家伙们视为洪水猛兽。如今,“花儿”终于洗脱了污名,成了名门闺秀,被联合国列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流传开了。
设问人:周新民 评论家,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