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反克2009—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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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柏霜作品

王柏霜,福建泉州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反克诗派核心成员,现居福州。八十年代开始写诗,大学期间曾任《采贝》诗社主编;曾在国家级军队广播电台任编辑、记者。在《诗选刊》《中国诗歌》《诗歌月刊》《作品》《福建文学》《厦门文学》《黄河诗报》菲律宾《世界日报》副刊《反克26°》等民间诗刊等发表诗歌和散文;作品收入《南风——抒情诗、朦胧诗选》(鹭江出版社)《等待中的雨景——当代青年爱情诗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采贝——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诗辑》(九州出版社)等。诗集《不雨之秋》于2005年11月香港中国理想出版社出版;诗集《无所不在》2011年11月作家出版社;诗集《你的身体是一座仙境》于2015年6月香港中国理想出版社出版。

复活的喧嚣

昨天我听到我压抑的声音

在喉咙里翻滚,脸色青紫如神

眼神里充斥着人间熏过的浓重烟火

我穿过未曾打格的宣纸

在唐朝的字迹上加盖箴封的刻章

琵琶在豆瓣的中间低声下气

温润珠玉落在花间,耳闻密语

我附身于后知后觉的黄叶

蟠桃花何时开放

我就何时静寂血液与火焰中的咒语

方格内,我一再装饰四季里的美景

必然也有死亡的影子

显现在黑白之间那种沉默的无语

我换再多的头像

也仍然是一副受害者的脸色

装入镜框之中

静静守候着复活的喧嚣迟缓到来

玻璃琴

从哪里知道这个词?

它玻璃般锃亮,像一只可供乞讨

或供奉的瓷碗,里面盛满声音。

——何止是声音,

更多的是绵密而伤感的音乐在回荡。

而我只知道这样的词:

如果把它发出的声响用于招魂,

那些悲伤的、透明的魂魄,

会不会沿着生前的道路寻觅而来?

用它们迷惘的双眼注视人世,

——那个它们曾经住过的空间,

注满了新生的音乐旋律,

它们只与明亮的玻璃一毫之隔。

我们活在这边,它们在那边。

凝望着彼此的生活,柔软而着迷。

尖锐的边际

属于另外的世界

或不可脱困的窘境

谁号准你迟钝的脉搏

血压在升降之间,计算出春风迟来的天数

你心跳加速

从容面对宿命,像一根被燃着的火柴

在它尖锐的火焰边缘

血在飞舞,灵魂在倾听神喻

而空气成为另一种物质

有那么一天,你饮尽杯中酒

以手加额,对这个沮丧的世界说

“尖锐的声音已经平息,让我毫发无损地离开”

此刻,天方地圆的水平线

明月升空,黑暗下降

所有生灵都将和你一样

在同一平面上,听见自己的尾声

时而悠长,时而短促

像我病中的图腾

它的边际一圈又一圈涟漪般无限扩大

最好的空白

黑色有更宽幅的幕

将更深沉的黑色包裹

而我有最好的空白,允许私藏的枪支

与酒精,与玫瑰的气质一起戏耍

似乎容易就回到童稚的空白

就在宽幅的纸上画上涅槃的凤凰鸟

在工笔之下画出老虎的啸声

在沉默的纸屑里找到语言的暗示

我用空白去做一个心理分析:安上假发

像创造这个世间另一个谎言

安心做一个心智单纯的人

往火焰里加上盐巴和酸醋,让火焰升高

从来没纯粹的钥匙可以打开黑色

一把刀可以切开不同的事物——

当天空现出纯净的瞬间,又是什么

将它宽容的一面交与掠过的候鸟

我活在最差的人世——充满油腻的气味

却有着最美的空白在夜间的星空下产生

我附身的蝠鸟有真实的影子

它与我在梦中交换着最美的梦境

盐撒在哪里比较不疼

在海水浮起生锈的钥匙链时,晚钟

在你的裤腰带上作响。你在旧码头

发现爱情变咸后,附带着发现了内伤的具体

部位,类似人类

装满疑问的脑子,敏感而脆弱

那些高度浓缩、咸而腥的精华,已经

被遗弃。这样决定了你的余生像残羹剩菜

寡淡无味。激情,或冲动

已经泡在稀释的味精里,不见踪影

因此,你充满疑问的一生,多了

一个问题:盐撒在哪里比较不疼?

观雪图

在凋萎的冬季,我眼见一场酝酿中的雪

消融于黑暗升起的温度

一只白鹭掠过,结冰的湖水裂开

犹如那个女人掀开了她藕色的旗袍

月亮比深渊更加苍白

我看到纸上的雪却如二十年前一样

黄昏时应该有一场真正的雪下在发际线之下

眼前似雾似霾

众事物有些分不清层次,分明有另外的硬伤

从内部析出

我离最近的雪隔着雪峰

我要上山去摘取犯错的牡丹开在三月的花蕊

它们集合在红色的宫柳周围

像一场守不住球门的比赛

让一场风无孔不入地吹走堆积经年的雪

更多的雪在远方。包括腊梅孕育着血色黄昏

我见到被阳光催开的樱花

鸟儿像踩雪一样跳在十字枝头

它们啃食着雪花一样的花芯,比时间贪婪

我有止不住的河流

我有止不住的河流。彼岸

在彼端观望我的肉体是否可餐

是否在腐烂

路上的事业遇到绊脚石头,令趾头出血

血流一地成为胎记

另一些时刻,我坐在屏风背后

听到风声在琴弦上停留

我的河流里泊过的船都杳无踪影

我希望日不落

我用仙人掌的刺止住一条流沙河

却不能用仙人掌的刺

挑出扎在我肉体中的刺

它们在我体内扎得很深并将很快长在一起

1986那一年他是谁

三岁那年溺于水中,他从深处挪到浅处

大难不死。二十岁那年,他从山里到海边

又在这一年,改变身份、证件和走路的姿势

少年消失在弯弯山道

他变成了个书生。而那个书生哪里去了

他曾留下大背头,不戴眼镜的样子

用略带忧郁的神情写诗。未恋爱,少生病

他一直很瘦。瘦了三十多年

现在你看他的模样,多出许多肉

他一直暗自忧伤,世界广阔,他偏居一隅:

田园隔墙,枪火生锈,他书生从戎

一把剑一直在鞘中

豆灯映照在他墙上,格外单薄,又无助

……2016这个春末之夜,他没来由

想起从前。头顶上雾气蒸腾,内心野兽出没

血管里有立夏的蛙声,此起彼伏

他恍若看到往昔退却于草绿色中,又栩栩如生

在胜利东路等待从西路过来的戈多

你可能顶着中年的花冠

经过节日那些仍然悬挂着的气息

那些未被收拾干净的腐朽与陈词里

依旧锐利的时光被再一次擦亮

假设一切的指向都很莫名,你的出现

就可能让人期待。你可能拖动二月之尾

最大化地摆动出某种坚固的造型

而我即将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想象你的中年样子源自于年轻时的一场病

2011年2月,我出现在胜利东路绝非偶然

我寻找的气息一直存活于一支烟里

它星点的火光在变得温暖的夜里也是一种胜利

假如你值得让我以最长的耐心等待

我认定我在胜利东路是一次未曾经过的经过

假设你打月亮比较亮的那边出没

我就存在于你的阴影里

我用感觉逼退了你饥饿的脸

你用什么方式告诉我一切的虚枉

在这个春天里,有些歌唱是那么的矫情

但我一定要等到你从时间的后台现身

逆向而生

梦到花一丛丛盛开。似锦状

似荼靡状。似红粉状。窗花贴上年华

边缘。有苦乐。甚至徒劳,无功而返

此状态,我想称之为时间错位

错在那些杜鹃早开了半月。但

不怪杜鹃。错在二月的炎夏——

它是假象,引诱出了时序未到的蝶

但仍然不怪蜂与蝶

就怪我从黎明中睁开的眼

它看过太多的浑沌,以至于不知

花非花。蝶非蝶

但我仍旧歌颂黎明。这新的一天

很快就像一点点被吞噬的花

即使它不腐烂于途,它的结局

我早已了然于胸,如我梦到的都不是

真实的。这一天的尽头

我关了灯,坐在枯木筑就的亭子间

周围乱虫飞舞。万物逆向而生

沃野被杂草侵占已久

他早晨醒来就荷锄,一直干到当午

汗如雨下。“水藏在水里。”

翻开白色的草根

苦涩的,甜味的,或者麻辣的

埋在生锈金属的旁边,石块旁边

蚁穴旁边。“鱼腥草长的真茂盛啊!”

野菊花高速地开放

肥胖的蚯蚓被大雨冲到露天地面

被晒成干。叫蚂蚁们快来。但是叫再多的

蚂蚁来也无法将蚯蚓搬回家

“总有一天会消肿”。他拔出一根刺

他双手握紧锄头

一再脱柄的锄头像是一个怠工的懒人

“都因为朽木。”他责怪道

“粗糙的时间。”他嘟哝着

哪里用得上那只皮肤细腻光滑的手掌

“给我一巴掌吧!”他指的是坟墓

但现在他需要用一只手掌

搬去胸口的石头,让他在寂寞区自由呼吸

“你要用阴式呼吸。再深一点。”

“你心别慌,没有完美的呼吸。”

我与春熙路隔路而眠

白天我走在春熙路对面

我望她一眼,她却视若无睹

我是路人乙,长相普通脸庞太过陌生

每天打她身边过的善男信女

都打扮妖娆,气质上佳

连续三个晚上我睡在春熙路

隔壁。隔着一座熙攘房子我看到一扇门

洞开着。直至深夜仍亮着彩灯

我闻着酸辣的空气醒来

窗外的高楼上有一块牌子上书红色春熙坊

明晃晃。从天黑晃我的眼睛到天亮

有人比我更早醒来

跑过春熙路与路口的雕塑合影

他们拥抱着亲吻

仿佛昨晚与不爱的人背靠背而眠

今天要一颗最甜的糖弥补

而我就是那个与春熙路赌气的孩子

我留到最后一刻才走进春熙路

那天我胃里荡气回肠,而天地变脸

我从北走到南再从南走到北

一条与我隔着千山万水的繁华之路

如果说爱它一定显得很暧昧

秋风丰满,我则沧桑

秋风像涨潮的水丰满起来

暗夜也跟着厚重。那些睡不着觉的

越发漫长与沉重。我是这个世界

的失眠者之一,黑暗中的无头苍蝇

之一,一直没睡的花朵之一

若是秋风还瘦,我从丰腴的夏天

取来的光和热,足够我滋补一季

而现在她越发丰满,再锋利的剪刀

也裁剪不出风或云的形状

那些执意在深夜垂钓的人

是对这个秋天有耐心的人

在这个带有远古味道的季节,谁

愿意日渐消瘦,去换这个秋天的丰满

她如果丰满,像个空壳

我则沧桑,像成精千年的花前之月

我爱诺丁山

从你游移不定的眼神看去,花非花

隆起的腹部阻挡了太阳的光线

我看不清是谁在沐浴,谁在更衣

谁拿着出门时必备的药品。你去参加狂欢

与我无关。我坐在你的对面

露出了与儿时完全不同的肚脐眼

它盛满时间的污垢。我听到你开门的声音

在梦里识别你的声音与名字的关系

被惊动的手指,指向明天的可能

你问不到我这个夏天的去向

在生长出蝉声的河边,垂柳也迷惘

我虚构出的山,如乳房,被隐藏

夏天很快就过去,你如果还像蝉一样

抱着树彻夜痛哭,我会理解为

你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感动。我会

坚定地与你站在一边,完成眼泪的使命

像一把立着等雨的伞那样发呆

可以像一棵独立很久的树。风

或雨、或鸟以及它的巢,干扰很短暂

有时候当雨遮,庇护路过的生物

或动物。说天一直空着不是事实

它收容了许多目光,目光的出处不止于

一棵树上的鸟,还有一些不可窥知

像一把立着的伞,等雨时发呆。等待

一片纸起飞,灵魂起飞,或被云吞没

谁告诉过你,那些没有思想的雨后彩虹

在它徒有的外表下,虚空是一条

可以拧出水来的毛巾,它

一直覆盖着真实的面目,并不是羞于见人

如果真有一把等雨的伞,立着,够久

雨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下着,你够不着它

的湿润、流动和向东的决定

在翅膀带动下,蒲公英找到它的出生证

却一直未能获得准生证,它被淋湿的羽毛

展开洁白的象征,在深蓝的深处落地生根

每天都有旨意降临

每天都有旨意隐晦地降临

“今天是真正的冬至日”。你说

窗玻璃上布满水汽

你画一个心的形状。但很快它就下坠

融化,像一块糖在嘴里

像这个冬天入睡前的被窝

没有一丝丝的温度,甚至比常温低

“活着是上天的旨意。尘世如冬。”

你的手伸向晨起之水

寒冷入骨。寒冷是有形状的

今晚要在温热的酒里加一粒话梅

要用梳篦理清上苍的旨意——

他不讲道理,你却不可以违抗

黎明时分牧羊人驱赶羊群

商人已经出门吆喝

书生持书卷开始早读

僧人们在晨钟之后诵读经文

你重新编织一朵春天的桃花

四月一到,它奉时间的旨意盛开

以熄灭的方式坐在黑暗的中心

在大地陷入昏迷的瞬间信念从左右两边退出

烛光被点燃它照亮的前程却莫衷一是歧途频现

历尽千难万险的火焰于凹凸不平的灰烬中涅磐

那些因为神秘力量聚拢而来的鸟儿在悬崖筑巢

在人间,心事重重反复无常的三月里雨瓢泼

无遮无拦的天篷之上广阔的忧伤比月色尖利

必须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才能看清腐朽的面目

泛着青光的头皮发麻的感觉一日盛于一日

就站在风口将欲诉之苦未言之言一旦倾尽

在寂寂的胸中安放上他山之石的境界与信仰

春困犹在。请在春暖还寒时节顶住死亡的侵袭

以熄灭的方式坐进黑暗的中心,黎明已经很近

黎明前的黑暗比我想像中的要亮一些

凌晨

黑暗之心渐渐隐退

流星在我抵达那一刻坠地

从我穿越温暖之南的第一秒算起

“每一寸空气都开始充斥你的想像”

我在初凉之北沐浴今年第一缕秋绪

是那么简单明了,无遮无拦

此前所有复杂的预想突然消失

在这样的季节怀着深切的感情

我践行了与时光之子的约定

我走到今秋的起点并向终点出发

没有谁认出我是一个宽容之人

可以宽宥所有过错

黎明尚未到来,大地已经在我眼前

黑暗比我想像中的要亮一些

像雄骨兰一样生活

阳光使天地宽阔。面对一盆雄骨兰你说

一定要像雄骨兰一样的生活。你喜欢

是因为,它带有雄性标志的字眼

兰如舌,生香,柔软。日子总是坚硬

如铁。你过去一直迈着碎步

紧赶慢赶总是迟人一步。在不可驾驭

的邂逅里,你错误地视时间为花。你

在一个又一个暗香涌动的潮汐里学会泅游

你渴望雄骨兰花开满你的手掌,幽香暗长

你扶起雄骨兰修长如剑的叶片,它是如此

温柔,雌性的,母性的。你回忆起被遗弃的时刻

无言里流逝,是像无尽的黎明里奔跑的忧伤

我的虚无日子

我在墙上挂三幅地图

蓝色是海,黄色是沙漠,而红色是我的心脏

我指着一条河流

它曲折地流向我从未到过的陌生之地

第三次走进医院。一周。我突然成了病人

像一朵生病的花草

“在花朵的虚无里,水滴从未消散过花容”

药水混合着白色唾沫

花花绿绿的药丸

它们治不好影子与影子重叠的问题

我的名字蕴藏着未被发现的秘密

布满尘埃的电话听筒里,好像有人喊我

但听筒里只有电流的声音

茶水沸腾,空调滋响,阳光窥视我

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一串串字符诞生后

又被我一一删除——它们没有意义

昨天。长途电话。区号0595

那头母亲声音衰老。她活了85年觉得够了

“老房子快塌了。”她说

我眼前出现一株老柏树。它的根被切断

我的眼睛痛了一下。我必须

揉去跑进眼里的尘土。屋子里气息暖和

绿植物占据桌子一角,远离灾祸

我应和着时间的规律:它造就一节节

竹子的虚空。但竹子有完整的一生

每个个体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像一轮苍白的月亮,高高挂在时间的天空之上。它在强大的尘世力量面前、在不古的人心面前,它的苍白无力在于它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甚至我们的内心。

我们需要冲击力强大的闪电一击而中我们的脆弱异常的内心。我们要在时常能感觉得到的无地自容中寻找到安慰与解脱自己的祭坛。我们保持闪电一样敏锐的灵感与触角,将生命的终极目标定位于自我,在内心深处完成对自我的解脱我们要把自己当成祭品摆到时间之前。在我们可望不可及的未来里,看着可以想象得到的令人厌倦的每一个日子,我们自慰于拥有别人所不曾拥有的力量,恢复我们内心的自由与想象的秩序。

诗歌不仅直抵灵魂,而且给枯燥无味的生活带来明媚月光。当所有的灵魂沐浴诗歌的光芒,内心享受诗歌桂冠的荣耀,诗歌即命运,诗歌即永恒。

——王柏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