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榜题名
时光回溯至1923年。
8月中旬一天的半晌午,马尚德兴冲冲地从县城赶回离城十里的李湾村的家。十八岁的马尚德身高已经超过五尺七,体形匀称健硕,四四方方的脸庞如雕塑般五官分明,两道浓浓的剑眉下,一双大眼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浑身散发着孑然独立、傲视天地的轩昂英气。
弯腰低头让过门檐,进了堂屋,他一眼便瞧见母亲坐在凳子上,在用细绳捆扎着就要散架的馍筐子。
“娘,俺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对着一脸喜庆的儿子问道:“哟,顺清,看样子今儿个有啥喜事呀?”“顺清”是马尚德的小名,家中和村里人都叫他的小名。
马尚德随手拎过一个板凳,躬身坐在母亲身边,嘿嘿一笑说:“娘,还真有件喜事呢。”
母亲淡淡一笑,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随意地搭了一句:“给娘说说,啥喜事?”
马尚德把板凳往母亲跟前挪了挪,拍了拍母亲的膝盖,说:“娘,恁放下活儿,俺好好跟恁说!”
母亲白了他一眼,从桌上拿了块干净粗布递给他,说:“中,先擦擦汗。恁这孩子,做事还是沉不住气儿,说吧,俺听着。”
妻子小莲正在厨房里擀面条,听到丈夫和母亲对话的声音,也来到堂屋,搬个凳子悄悄坐在丈夫身边。
“娘,俺考上省立工业学校了,马上就到开封上学啦!恁说这算不算喜事?”马尚德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
小莲一脸疑惑,看着丈夫,母亲则淡淡地应着:“恁又要读书了?恁爷读的书才叫多呢。唉,可惜——”
“娘,恁甭急嘛,恁知道俺学的是啥手艺吗?”马尚德对母亲的反应有点失望,但仍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学的啥?”母亲侧脸看着儿子。
马尚德立即满脸得意地介绍起来:“俺去学的这门手艺叫布匹印染,可不是咱们这儿说的染布,人家那可是机器大批地染。有各种各样的好布,有五颜六色的染料,能把布染成各种颜色,还有好多种花样呢!花、鸟、鱼、虫,要啥有啥!”
穿好看衣服是每个女人都向往的。妻子小莲一听,眼睛里立马闪现出了光彩,忍不住问道:“噫,恁说得这么玄乎,到时候别忘了给娘和俺一人扯上几块好看的布料,让俺俩也沾点恁的光。”
这时,母亲脸上的表情才慢慢舒展开来,她疼爱地看着儿子和媳妇,微笑着说道:“顺清,小莲到咱们家有年把儿啦,整天不识闲儿,忙里忙外的,也没过上啥好日子,没穿过啥好看衣裳,俺看恁是得给小莲置几身好看的衣裳了。”
“娘,这没啥问题呀!恁知道俺为啥要学染布吗?”
母亲和小莲,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马尚德。他把手里擦过汗的粗布重新放回到桌子上,对二人说:“娘,小莲,俺是这么想的,恁看看咱们这儿,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的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只有夏天才看见一点白色儿,太单调了,没有一点鲜亮颜色,再加上又都是粗布。恁俩再看看田间地头开的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咱们身上穿的衣裳本来就应该和花儿一样,如果大家都穿上了好看的衣裳,到外面转两圈儿,心里是不是特别舒坦!”
说完,他看了看坐在面前的母亲,回头又瞧了瞧身边的妻子,二人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描述中。
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哎,我问你,和你一块儿去的还有没有咱这儿的人?”
“有啊,听说张耀昶和徐子荣也去,上午我一得到信儿就跑回来了,我还没见到他俩呢。”
“那就好,在外面有个帮手是好事,要跟人家好好处啊。”母亲叮嘱道。
堂屋里有了片刻的寂静。
“啪”的一声,马尚德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惊得二人一起仰头,望着脑袋快要顶着房梁的马尚德。马尚德哈哈笑了起来,调侃道:“恁俩呀,别瞎琢磨啦,俺答应给恁俩扯布料还不行嘛,现在都啥时候了,饭点都快过啦。”
妻子郭莲猛然从憧憬中醒来,赶紧站起来问丈夫:“噢,忘了忘了,只顾着说话了。想吃啥?”
马尚德说:“好长时间没吃捞面条了,吃顿捞面条中不中?”
母亲瞅着儿媳妇,问:“小莲,面和得够不够?”
小莲回答:“肯定不够,俺都没准备他的,谁知道他今天回来呀,他那饭量,一个顶仨。娘,俺再去多和一点。”
“不用了,小莲,恁把早上的剩馍馏上一个,俺喝点面汤就行了,不要再费那个劲儿啦,先尽着他吃。”母亲拦住了小莲。
“嗳!”小莲爽脆地答应了一声,跑到厨房忙活去了。马尚德正想出门到院里走走,踅摸着找点重活干,前脚才刚跨出门槛,就被母亲叫住:“顺清,家里醋没了,恁去全收那里打点醋回来,吃捞面条没醋可不中!”
马尚德去厨房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一个空瓶,出门朝村西头走去。
李湾村并不大,拢共就百十户人家,李姓较多。村子东西走向,中间有一条土路,算作走牛过马的通道。马尚德爷爷是个窑匠,卖了一辈子苦力,一直到他父辈,凭着这身手艺,再加上肯下力气,辗转几个地方后,才在李湾置下几十亩地,一大家子算是安顿了下来。李湾村距连通外界的大路也就二三里地,算不上闭塞,因此外面的大小动静,村里人都会不早不迟听闻一些。再者,从这个村出去的人不算少,他们带回来的每件稀罕事,都能让老少爷们儿从天擦黑唠叨至大半夜。
李全收是从父亲手里接过小卖铺的。由于铺子位置好,全收为人又实在厚道,生意还算说得过去。小卖铺门口左右靠墙的两侧,各摆了几条缺胳膊断腿的破凳子,来买东西和路过歇脚的人都会将就坐上片刻,聊上几句。每隔七八天,门前就会有人推着板车,上面摆着一堆城里人不要的碎肉和下水来售卖。每逢此时,笑声、逗趣声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等东西全部卖完,往往都会过了晌午饭。全收在这里是主家,自然能落点碎肉和残骨头的好处。时间长了,全收的小卖铺逐渐成了李湾村的一个闲聚场所。
马尚德手拎空瓶,晃悠悠地朝小卖铺走去,离老远就听到有人冲他打招呼:“顺清,啥时回来的啊?”
“才到家。这不是家里没醋了嘛,来打点醋。”
“肯定是小莲又给恁擀捞面条了吧?”
马尚德嘿嘿笑着,冲大伙点着头。
李全收听到有人唤顺清的名字,赶紧从小卖铺里走了出来。“噫,顺清回来了,家里没醋了吧,俺估摸着小莲差不多有半个多月没来打醋啦。恁那媳妇,真不赖,俭省又孝顺。”说完,“啧啧”咂着嘴,一脸赞许。
“全收大(叔),忙着哪,恁给俺打瓶醋,称一斤红糖,再拿两盒洋火。”马尚德笑着把瓶子递给了李全收。
李全收正欲进屋,门口传来了一句玩笑话:“顺清,别买恁全收大的醋,都生蛆啦。”随即,铺子旁边传来一阵坏笑声。
“酱油、豆瓣酱这些东西放的时间长了会生蛆,就是醋不会。”马尚德冲着一位外号叫“武大郎”的说道。“武大郎”瞅瞅马尚德,又瞥了一眼大家伙儿,一脸儿狡黠模样:“顺清,恁这个儿还长吗?俺咋感觉恁站在堂屋里,头都快挨着房梁了吧!”“人家顺清那个儿,俺看还得长,哪像恁个龟孙跟个土鳖似的,连个媳妇都守不住。恁要是有人家顺清一半高,媳妇就不会跟着摇拨浪鼓的跑了!”另一个人的回话扌享得“武大郎”那张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儿根。
马尚德跟着大伙笑了起来。待他接过李全收递到面前的东西,付过钱,朝大家伙点点头说:“恁几个在这儿喷空(闲聊)吧,俺家的面条估计快下锅啦。”
“顺清,快回去吧,闲了过来给俺几个谝谝外面的事儿中不中?”有人应了一声。
“中!”马尚德答应着就准备朝东走。这时,从西边的不远处传来了喊声:“顺清,顺清,等俺一下。”
他回头一看,是李士芳,同村的私塾同学。两个人平时在村里玩得最要好。马尚德站住身,远远地看见李士芳拉着板车朝这里走来。在等李士芳的当口,门口仍有人和他开着玩笑:“顺清啊,恁这个儿别再长啦,再长恁家小莲就要拆门头啦。”
乡亲们的玩笑话,让马尚德心里乐滋滋的。他朝大家伙挥挥手,等着李士芳慢慢地走上前来。
“来买醋了啊?”
“是啊,恁干啥去了?”
“把去年秋个儿剩的一点苞谷卖了,换点钱,好买一些家里平日里要用的杂货儿。”
读私塾时,李士芳曾因家里交不起学费打算辍学,家境较好的马尚德悄悄代他交了一块银圆,才让他接着读了下来,二人也因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
“顺清,恁在县城上学好几年了,俺感觉该毕业了吧,下面有啥打算?”
“先在家住几天,就到省城开封上学去。”
“那恁是到大城市啦,真不赖,学啥东西?”
“是一所专门教印染技术的学校,学染布。”
“不赖不赖,看着恁能到大城市念书,俺羡慕得不得了。俺不中,不是念书那块料儿,就在家犁田耙地吧。”
马尚德笑笑,看着李士芳说:“恁不能老想着种地,学样手艺也不错啊,以后也要到外面闯闯呀。”
李士芳摇摇头,苦笑着说:“俺还是先顾着眼前吧。去年俺二舅给俺说的那门亲事儿现在都还没定下来,这两年俺爹身子骨儿又不太好,娘天天在家絮叨,说俺再不赶快把事儿办了,妹妹小玲的事儿也给耽搁了。”
马尚德沉默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说:“行吧,恁眼巴前儿也只能这样啦,对老人家来说,婚姻是头等大事。恁看俺现在也帮不了恁啥忙,如果家里缺钱,尽管和俺说。俺出去读书,得有个四五年吧,平日里,俺家里要是有个啥事,恁多帮俺照看着点儿。”
“恁看恁这话说的,都是一个庄上的,俺家到恁家就几步路,多走两步不就拐到恁家了嘛!再说咱俩啥关系!恁稳心在外面念书,到时候混好了再带俺跟着恁吃香的喝辣的。”李士芳拍了拍马尚德的胳膊,笑着宽慰老同学。
临到分开的路口,马尚德拉着李士芳的胳膊说:“士芳,都到中午了,到俺家吃碗捞面条吧,小莲擀的面条真不赖。”
“不去了,顺清,恁快回吧,俺给爹抓了点汤药,回去俺还要给他熬药呢。”
马尚德十分了解这位老同学的脾气,只能顺着他:“也行,那俺回去了,反正这几天俺也不走,恁啥时候得空来家里,咱俩好好喷喷。”
“中!顺清,恁也快点回去吧,醋老是到不了家,面条会坨的。”李士芳拉着平板车朝自己家走去。
看着李士芳远去的背影,马尚德内心有着隐隐的酸楚和难以言说的无奈。他叹了一口气,大踏步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