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纪实特别专题:日本现场观察(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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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无依无靠者”与日俱增的日本

无缘社会,日本。

这次采访的启动,源于与一个“无依无靠”男子的邂逅。这个男子五十岁时失去了劳务派遣的工作,从派遣公司用作宿舍的公寓里被赶了出来。他辗转找了半个多月工作,晚上就投宿在桑拿浴室或胶囊旅馆里,最终工作没有找到,只能沦落街头。那时雷曼冲击雷曼冲击:指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公司在世界次贷危机加剧的形势下于2008年9月15日宣布申请破产保护事件对世界经济与金融市场造成的冲击。——译者 刚过去三个月,正是2008年12月的隆冬时分,这男子晚上就睡在位于东京正中央的新宿的一个公园长凳上。

新年日本没有农历春节的习俗,日本的新年,即公历的元旦,后文的“大年三十”、“除夕”,都指的是元旦的前夜。——译者 过后,1月的一天晚上,我们去走访公园里他每晚必在的那张长凳时,他正两手撑着塑料雨伞在簌簌发抖。冷啊!那真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我想听听人声,管它是哪个歌手的声音。”

男子嘟哝着从双肩包里取出收音机。

“我的朋友,只有这台收音机。”


为什么这个男子刚失去工作,就一下子沦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境地呢?

家人、朋友这些“人缘”没能帮助他吗?老家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吗?没有人对他施以援手吗?

如今,“穷忙族”可谓满街都是。这些人稍有差池,便会一落千丈,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听着他们的倾诉,我们不禁开始思考起“关联”的问题来了。

那男子但凡遇到有人去采访,便会说出同样的话来:

“我不想为了自己的事再给别人添更多的麻烦。”

男子虽然无家可归,但没有领生活救济,依然一直在寻找工作。他对自己的生活毫不气馁,不愿依靠任何人。

这么说来,所谓“关联”或是“缘”,难道不就意味着互相添麻烦,并允许互相添麻烦吗?采访组成员们心中深深怀着的这个疑问,久久无法打消。

“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象征着“关联”是何等脆弱。

于是,日本社会中的“无依无靠者”便与日俱增起来了。

我们希望日本是个“自己一个人也能安心生活的社会,自己一个人也能安然迎接死亡的社会”。要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做什么呢?我们的采访正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


邂逅失去“关联”的人们


发生雷曼冲击的2008年年底,“劳务派遣告终”这句话在各种媒体上蹿红,好不热闹。

东京都中心的日比谷公园笼罩在一种异样的热闹气氛中,那是非营利组织和工会为无房可住的失业者发起的“劳务派遣员工辞旧迎新部落”的活动。硕大的锅中煮着阳春面按日本习俗,元旦前夜必吃的一种荞麦面条,有多种辅料添加,又可译作“过年荞麦面”。——译者 ,等在锅前的队列浩浩荡荡,有近五百人。

那个说“我的朋友只有这台收音机”的男子,就是在这个公园里跟我们邂逅的。大年三十,这位石田君(化名)步行来到了这个劳务派遣员工部落。他说在来这里接受救助的三个星期前,劳务派遣公司单方面中止了与他签的劳务派遣合同。

石田君眯着眼睛,高兴地吸吮着味噌汤,脸都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我们跟他约好了采访时间,想听他仔细谈谈为什么不向任何人求助,怎么会一下子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的。

然而在约定的2009年1月3日,石田君从劳务派遣员工部落消失了。我们花了一天时间在公园里四处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他。

谁知两天之后,石田君自己打电话来了,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们给过他名片。令人吃惊的是,石田君又过起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咱们再约一个见面的时间好吗?”我们问他。


当石田君出现在高田马场轨交车站后面的见面地点时,除了头发稍微长了一点之外,身上倒收拾得挺干净,看不出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在劳务派遣部落领了衣服,所以行李也多了,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背着双肩包,两只手还抱着两个旅行袋。我们朝着没人的公园走去。

“你怎么离开劳务派遣部落了?”

听了我们的询问,石田君多少有些语带愠怒地说了起来:

“因为他们让我们都去申请生活救济啊,而我是不想接受救济的嘛。你瞧,我才五十一岁呀,还完全干得动呢。干活养活自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当然啦,能给我钱的话当然想要,可我又觉得要是拿了一回钱,说不定就再也离不开生活救济了。”

我们虽然理解他的这种心情,但还是反复追问他不申请救济的原因。因为得到生活救济就能确保有公寓住,那时候不是也可以再去找工作吗?

“这么冷的天,在街上流浪也找不着工作的吧?”

说着说着,石田君谈起了自己的过去。漫长回忆的讲述中,他的语调充满了留恋,间或夹杂着些许怨恨。

“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以后,我在一家食品公司工作了近二十年。泡沫经济那阵子,公司的效益扶摇直上,工作真的是很开心的。可是后来公司业绩衰退了,我不得不接受买断条件而退职。退职的时候,我以为下一个工作总会有办法的。但那是大错特错了。正式雇佣的工作根本找不着,但我好歹还是在劳务派遣公司注册干了下来。现在也是啊,虽然这阵子没有工作,但我觉得如果去找的话,应该还是会有的。”

“你最后一次工作是在什么时候?”

“是去年12月中旬,在钢铁联合企业的工厂里打扫铁做的储槽。我不死心啊,今天早晨还捡了张体育报,按着上边招聘栏里登的号码打了电话。可我一说自己五十岁,对方连面试都没让我去……可我还是不死心啊。”

说到这里,石田君从旅行袋中取出了鱼粉拌紫菜。

“这是在劳务派遣部落领的鱼粉拌紫菜,就剩这么点儿了。我现在是靠喝公园里的水熬日子呢。”

之后,石田君的口吻中又充满了决心,斩钉截铁般地对我们说道:

“我已经没有钱和时间了,流浪在外,体力也会衰退。明天又得开始找工作啦。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有工作,我都会二话不说立刻去干的。就这么定了。”

石田君告诉我们,为了御寒,自己每天夜晚都得不停地行走。他的鞋尖已经破了,看得到变黑了的脚趾甲露在外头。

我们为了感谢他接受采访,提出请他到一家专卖套餐的小饭店就餐。他被我们好歹硬拉进去,吃完以后就告辞了。当时石田君一再郑重其事地点头致谢说:“吃了这顿饭又有精神了,明天一定能找得到工作。请你们等我的消息吧!”说完就朝他一直待着的那个公园走去了。这一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石田君。


那个公园我们后来去了好几次,又去找过以前下雨时石田君一直躲在里头的图书馆,还分头到附近别的公园搜索了很久,可惜都没有找到石田君。

所有可能找得到他的地方都已经找遍了。

去向不明。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们不知道石田君的下落,一筹莫展。

专门救助无家可归流浪者的非营利组织那里我们也去求助过。

“你们为他担忧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就算去找,也是找不着的呀。”

回答我们的,是非营利组织中负责在公园里做饭的志愿者,他淡淡地说道,

“要是已经死了的话,那就没法找啦。”

“哦?怎么没法找?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不是无亲无友吗?如果又是死在路上的话,那就成在途死亡者在途死亡者:法律用语,指身份不明的路毙者。——译者 了。”

“在途……死亡者?”

在国家发行的政府公告上,每天都登载着无依无靠的身份不明者死亡的消息。这种政府公告在因特网上也能找到。从此,在网上浏览“在途死亡者”的信息成了我们每天的必修课。然而,连续看了几天这种信息之后,我们才开始明白了“没法找”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因为报道中并没有可作为线索来确定死者身份的详细描述,短短几行字只记载了死者的性别、服装与死亡原因。

找不到石田君的线索,促使我们开始重新思考“谁都认识几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人”这句俗话的含意。


新的死法——“无缘死”


浏览了几个月有关在途死亡者的信息后,我们想到对在途死亡者的殡葬情况进行调查。他们多数是由死亡地的行政部门予以火葬,骨灰保存五年之后,再合葬于无人认领的死者的墓地。

据受行政部门委托火葬的殡葬公司说,这十年来他们受托火葬的数量增加了近一倍。我们直接到东京都内二十三个区去采访,各区行政部门负责人都说,这种“无人认领的尸体”数量剧增,让他们近乎疲于奔命。行政部门的办事员一脸困惑地告诉我们,尽管也有些死者在外地有家人,但他们却推托说长年不相往来,因而不肯来认领遗体。

这种“谁都不来认领的遗体”在全国有多少?查了以后才知道,根本就没有这个数据。那些负责人虽然异口同声说这种遗体“在增加”,然而我们没有各地累加起来的数字。有鉴于此,我们决定在全国进行数据统计。可是刚开始对全国所有一千七百多个市镇村进行电话调查,立刻就碰了钉子。

“我们没有采集数据。”

“这种数字我们不清楚。”

调查极为困难,但我们坚持用电话仔细地说明情况,以求得到他们的回答。这些人都是动用税金进行火葬和埋葬的,我们至少要知道人数。耗时两个半月多,调查结果出来了,累计的数字为一年三万二千人。

这个惊人的数字堪与一年的自杀者数相匹敌,我们把这种新的死法称为“无缘死”,决定进一步进行追踪。


板垣淑子(NHK报道局社会部节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