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
赫尔曼·黑塞说过:“要叙述我的故事,得从遥远的过去说起,如果可能,我还要追溯得更远,直到我孩提时代的最初岁月,以及我远祖的生平。”[1]黑塞常沉湎于青少年时代的回忆中,追思往昔,用尽全力描绘消逝了的欢乐、悲切、迷惘和烦恼,以及热烈的企求和憧憬。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常带有自传色彩。当然,他的回忆不仅停留在对过去的冷静观察,而是一种自我表现、自我分析,他这种探究内心自我的作品意境在德语文学中是出类拔萃的。
一八七七年七月二日赫尔曼·黑塞出生在德国施瓦本地区卡尔夫镇的一个基督教新教牧师家庭。父亲和外祖父都是虔诚的传教士,母亲的文化修养也较高。黑塞在家庭的熏陶下,从小兴趣广泛,酷爱写作绘画。一八九〇年他被送进哥平根的拉丁文学校学习,准备参加符腾堡州一年一度的“邦试”。一八九一年六月他顺利地通过“邦试”,进入毛尔布隆神学校学习,子承父业。但是,他立志要做个诗人,不久便辍学离校,进工厂当学徒,也曾做过书店的伙计。从一八九五年起埋头研究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歌德、席勒和诺伐里斯等人的作品开阔了他的眼界,为其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他终于执笔作文,一九〇四年成为专业作家。是年,与玛利亚结婚,婚后移居巴登湖畔,埋首写作。他厌倦资产阶级的都市文明,一九一一年结束幽居生活后到印度旅行,了解、熟悉东方世界。回国后移居瑞士伯尔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投入争取和平的运动,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在《新苏黎世报》上撰文呼吁人道和理性,因而遭到诽谤,精神压抑。一九二三年加入瑞士籍,此后一直定居在瑞士南部的蒙太格诺拉村,一九六二年因脑溢血病逝,葬于罗加诺湖畔的教堂墓地。
黑塞是位多产作家。作品有小说、诗歌、杂文等,但以长篇小说为主。其作品常流露出对童年和乡土的思念,充满着对自然和人类的爱。他叙述自己的感受,抒发心灵的孤独,描述年轻人的彷徨苦闷,反映生活现实,揭露社会积弊,诸如他的自传体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在轮下》;以探求心灵解脱、内心自我追求为主题的《德米安》、《荒原狼》以及试图在宗教哲学思想中寻求精神上的理想世界的《玻璃球游戏》等等,都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他对德语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在国际文坛上享有盛誉。曾获歌德文学奖,冯塔纳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一九四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根据黑塞的母亲玛利亚·贡特尔的回忆,作家的写作活动始于一八八四年,七岁的黑塞就写了一些短诗,一八八六年五六月间写过一首无题诗,一八九二年五月,当他离开毛尔布隆神学校之前写了一首回忆他因逃学而受处分的诗,题为《禁闭室》,到一八九五年秋,作家写了九十多首诗,但一首也未发表。
黑塞的成名作是一九〇四年发表的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小说主人公彼得·卡门青特是农家子弟,天赋很高又耽于幻想,在神父和乡亲们劝说下,父母设法把他送进学校,他念完大学便厕身上层社会。这期间他经受种种挫折,最终认识到他一心寻求的美、爱情和友谊只不过是种徒劳。冷酷、虚伪的上层社会使他懂得“现代文明”的实质,发觉自己在这种社会中永远是个陌路人,然后心情沉重地返回久别的故土,在纯朴的人民和大自然中去寻求温暖、亲切和真正的生活。卡门青特的道路正是黑塞的艰辛历程,卡门青特也正是黑塞的身影。
《彼得·卡门青特》发表之后,一九〇六年《在轮下》问世。这部写于一九〇三——一九〇四年,一九〇六年正式成书出版的小说,更带有作家自传特色,艺术构思也是其创作初期认真探索所取得的成就。
令人回肠荡气的直抒胸臆,细腻深刻的自我剖析是黑塞作品的动人之处,但是他还另辟蹊径,努力探索在作品中更好地反映内在自我的方法。当然,作家在塑造人物时,常会把自己作为原型融入作品的人物中,而黑塞不仅把主人公和他本人的经历感受融为一体,而且还通过作品中两个亲密朋友的生动形象,分别体现出现实中的自我和理想中的自我。这种双重的自我刻画正是黑塞早期作品的鲜明特色。小说《在轮下》可说是具有这种艺术特色的力作。所以时至今日,这部作品仍以那种幽微的凄切之情,清淡的抑郁之感扣动读者心弦。
《在轮下》描述的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少年朋友,汉斯·吉本拉特和赫尔曼·海尔纳真挚动人的交往故事。也是一篇对摧残儿童身心健康的德国旧教育制度的血泪控诉。
故事从叙述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的家庭境况展开。他出生在一个小市民家庭里。父亲吉本拉特先生是个掮客,此人“经商才能平平庸庸,对金钱还抱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出自内心的崇拜”。母亲因病早逝。自幼丧母的汉斯·吉本拉特得不到家庭温暖,更“缺乏与人接近的才能”。这种沉闷抑郁的家庭气氛养成汉斯沉默孤僻的性格,作者撷取这环境意在创造气氛,烘托人物的性格,为其悲惨的结局留下伏笔。
书中着墨甚多的,除汉斯之外,就是他的挚友赫尔曼·海尔纳。作者通过对这一对朋友的出生、外貌、举止、情趣、爱好等等的对比,进一步展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
有“一双严肃的眼睛、聪明的前额、雅致的步态”的汉斯·吉本拉特在爱好虚荣的父亲和老师们的“关心”下被沉重的学习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总是带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一双外圈发黑、疲惫不堪的眼睛,默默地像受人驱赶似地到处走动”。他虽潜心学习,但学识浅薄,生活平淡无奇。他害怕大城市的喧哗,更无法理解海尔纳关于天上的浮云、海上的船只的遐思冥想,甚至不敢想象海尔纳敢于在书本上乱涂乱写的“亵渎神明”的行为。而他的好友海尔纳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是母亲的宠儿,他感情奔放、任性倔强、充满幻想。他见多识广,兴趣广泛,爱好写诗作画,对神学校那种枯燥无味的学习和令人窒息的宗教氛围极端厌恶。
作者用细腻的心理刻画,进一步揭示了这一对朋友的内心世界,使这两个人物的个性更为鲜明。“邦试”名列第二的汉斯“在凯旋之中追求功名之心抬头,力图出人头地的骄傲情绪滋长”。他埋头学习,把保持名列前茅、争取第一看作是唯一理想,因而,他能忍受神学校荒寂的艰辛生活。他“只顾走自己平静的道路”,“对于会妨碍他学习的事,一概弃而不顾”,甚至还一度感到与海尔纳的友谊成了他不堪忍受的负担而厌弃过对方。而他的好友海尔纳则把在神学校的学习看作苦役。他厌恶虚伪的追名逐利,“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心名切的人笨!”他有自己的思想和言论,他生活得热切、自由,他似乎鄙视周围一切。他对神学校的清规戒律和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的非议和抨击,使汉斯逐渐产生了摆脱经院教育和追名逐利思想的束缚的要求。
乍看起来这一对朋友“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是最不匹配的一对,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却是互相补充,互不可少的挚友。他俩的友谊虽曾遭到同学们的蔑视和非议,也经历过一度的波折,然而,友谊的纽带系得愈来愈紧,他们的友情也愈益深沉。
黑塞善于捕捉和运用典型细节,描写人物内心深处的那种真挚、炽烈的感情。他选取了两个朋友对同一事件所抱的态度这一细节,进一步刻画了这两个人物形象。神学校的校长作了一次笨拙的尝试,他把汉斯叫到办公室,询问他和海尔纳之间的关系,向汉斯提出了与那个“不知足、不安分的”,对他不会有好影响的海尔纳疏远的要求。不料,一贯循规蹈矩、唯命是从的汉斯却答以:“这我做不到,校长先生。”“你做不到,那是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寥寥数笔的一问一答,就勾勒出了汉斯与海尔纳之间的友情。校长被迫改变策略,下令禁止海尔纳继续陪伴汉斯一起散步。这一禁令引起了海尔纳与校长的激烈争吵。“谁也无权禁止他们交往”这句话激怒了校长,结果海尔纳受到禁闭处分。作家进一步深化海尔纳这个令人喜爱的形象。为了友谊,他要让校长看看“他的意志胜过命令和禁令”。他终于以行动予以反抗,受罚的第二天就逃出了神学校窒闷的牢笼。
这一细节揭示了汉斯和海尔纳的内心世界,深化和丰富了这两个互为补充的人物形象。
小说的结局是海尔纳因出逃之事拒绝悔过而被开除。汉斯因病辍学回家,后来在工厂当学徒,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鞋匠师傅的侄女爱玛,与爱玛的爱恋为他艰辛的学徒生活增添了乐趣,不料,爱玛不久不辞而别,返回她的家乡。汉斯在羞愧和痛苦之余,投河自尽,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这里不妨让我们来对照一下作者少年时的经历,就不难看出黑塞所采用的理想中的自我和现实中的自我的双重自我刻画的艺术特色。
童年的黑塞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父母说:“他是个不寻常的、难于驾驭的早熟孩子,有特殊的理解能力,喜欢观看天空的浮云,爱好作画,也能歌唱,他是使父母、教师烦恼和忧虑的根苗。”[2]一八九一年他考入神学校,学校对他虽没多大的吸引力,但他的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从表面看,似乎他力求继承父业,其实他不堪忍受神学校的僵化教育。正如他在《我的传略》中所说:“我生来像羔羊般温顺,又像肥皂泡那样易于摆布……却反对任何形式的告诫,尤其在青年时代,这种告诫总引起我的倔强反抗。”[3]
厌恶烦琐僵化的经院教育,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反对强权,维护自我的意志,促使他于一八九二年三月间的某一天突然擅自离校,次日回校后受到禁闭八小时的处分。从此,他愈加孤独苦闷,精神健康均受到戕害,不得不提前离校,到博尔浴场,父亲的一位朋友那儿去治病,在治疗中因对友人的狂热眷恋未能得到应有的酬答,加之治疗方法不当,他意志颓丧,自杀未遂。这一段阅历与小说的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所走的道路颇为相似。
作者在本书中逼真地再现了他自身的经历,甚至还选取了不少令人难忘的细节。例如:汉斯与黑塞一样通过了六月份在州府举行的“邦试”后在家乡小镇度过了七个星期欢乐愉快的假期,九月份到达毛尔布隆神学校后又被安排在黑塞当年呆过的希腊室,他也像黑塞一样迷恋于荷马、拉丁文和历史,甚至连与同学角逐挨揍等细节都全然相仿。由此可见,作者尽情抒写了自己这一段饱尝辛酸的生活历程。无疑,他以毛尔布隆时期的自己为原型塑造了汉斯。汉斯·吉本拉特就是体现了他痛苦地顺应现实的一面,而赫尔曼·海尔纳则是在博尔浴场就医和进入社会受折磨,体现了在彷徨中进行反抗的黑塞的自我写照。
当然,《在轮下》既是作者经历的回顾,更是当时德国青年一代彷徨苦闷、企求解脱的精神状态的反映。作者把主人公的命运与资本主义社会腐朽的教育制度和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对汉斯所屈服的,就连黑塞本人也几乎要屈服的强权:学校、神学和权威,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控诉,其意在“把自己从不愉快的回忆中解放出来”[4]。
黑塞面对现实,正视人生,可是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习俗风尚在不断摧残着众多的美好事物,基于这种认识,他塑造的聪慧、温顺、功名心切的汉斯之必然遭受戕害也是意料中事。黑塞在苦闷中对现代文明社会产生怀疑,不断地寻找一条通向真正自我的道路,追求着更美好、更崇高的境界。因而,海尔纳只身冲破牢笼,踏上社会,探索人生道路,也正体现了作者的自我。这样,汉斯和海尔纳这一对朋友——现实中和理想中的人物——便融为一体。黑塞采用这种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具体地说,他用一主一次,一个形象衬托另一个形象这种组合的形式使其作品更为亲切感人。他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来自于他自己的原型,书中主人公的亲密朋友几乎也都是他曾经喜爱或者期望中的理想人物。不过,《在轮下》比起《彼得·卡门青特》来更臻成熟。
《彼得·卡门青特》中的主人公被迫应时顺势,几经曲折,最终归返故里,其挚友里查德则不幸溺死在水中。它暗喻着黑塞这时的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在轮下》中虽则也安排了一生一死的结局,但是幸存者海尔纳已是一个敢于违抗习俗,亵渎神明的反叛者。显然,黑塞作品里的社会批判内容有所增加,这也显示了作者力图从凄切的往事中振作精神以期待光明。
《在轮下》的艺术特色还表现在作者善于把朴实无华的、简洁通畅的口语与对生活的诗情浓郁的描述结合起来,把家乡妍丽多姿的生活画面刻画得十分动人,无论是古老的石屋、秋天酣美的果汁,还是河岸的垂钓、绮丽的夜晚,都蕴含着一种沃土的清香,产生诱人的艺术魅力。更值得一提的是黑塞以景寓情的表现手法。他没有直接说出汉斯投河自尽,而是寓意深长地点了一笔:“寒冷的淡蓝色的秋夜俯视着他那在黑暗中漂流而去的瘦弱身体。”淡淡几笔给人留下了悲凉凄切之感。
小说的结尾更表现了作者匠心独具的艺术魅力。你看:“小城上空是一片欢快的蓝天,山谷里河水在闪耀,长着枞树的群山柔和苍翠,一望无际。鞋匠悲伤地苦笑着,挽着吉本拉特先生的手臂。吉本拉特先生由于此刻的寂静,由于此刻充满奇特痛苦的思想,正犹豫地、不知所措地向着他那习以为常的生命的下坡路走去。”与欢快柔和的自然景色交相辉映的却是吉本拉特先生奇特痛苦的思想。“犹豫地”、“不知所措地”、“习以为常的生命的下坡路”,更是寓意深长耐人寻味。
所有这些给黑塞的作品以遒劲的生命力和强烈的感染力。当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凄婉抑郁的情调,我们应放在他所生活的具体环境和时代去理解。
译者
一九八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