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理想的一天

小时候老师让写理想，我跟大家一样，写要当老师春蚕到死丝方尽，要当科学家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心思却常常会旁逸斜出，狂想理想的一生。

我跟表姐说，我长大了要做什么样的工作，住什么样的房子，去什么样的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我眼睛发亮（嗯，我自己能感觉出来）地说了半天，表姐看着我说，你理想的生活就是两个字：有钱。三个字也可以：很有钱。

哈哈，真是被表姐击中要害了呢。遥想物质匮乏的当年，我们热爱港台作品，多少也是因为里面的生活相当优裕。

我看的第一部琼瑶小说，叫什么梦来着，开头就是女主人和父亲闹了别扭在街上走，因为父亲从欧洲回来，带回一箱衣服，全是给继母的。

欧洲！一箱衣服！简直无法想象，毕竟我当时去阜阳市胜利路批发市场买条二十块的灯笼裤都要攒很久零花钱。

让人羡慕的还有三毛，她跟我一样厌学，退学后她爸把她送到欧洲了。虽然她说她在德国时非常节省和拮据，连双合脚的鞋子也没有，但她同时不也还是能穿越柏林墙去旅游，邂逅英俊又有爱的德国军官吗？

审美也是和经济有关的。

反正编织理想的一生是我二十岁之前最爱的游戏。二十岁之后，始知理想一生来不得半点一厢情愿，需要风云际会风调雨顺天时地利人和，相对于如此宏大的系统工程，倒是先把自己可以掌控的那部分做好更现实。

可以修正一下当初的梦想了。一个成年人的理想生活，不是去欧洲买衣服，被英俊且握有权力的男人当众示爱，能做到不崩溃不懈怠就已经很好。

其实也不容易。有时候晚上雄心勃勃，第二天要干啥干啥，一不小心失了眠，整个第二天就泡了汤。

有些早晨雄心勃勃，这一天要干啥干啥，但稿子开头写得不顺，开始求援式暴饮暴食，最后捧着一肚子都不知道怎么吃下去的零食，觉得这一天就像一页开头就被写坏了的稿纸，只能作废。明天再开始吧，明天又是一张新的白纸。

年轻时如此这般地作废掉许多日子，不着急，觉得手里的日子有的是，一天没过好，不妨碍搭建理想的一生。人到中年，开始发现日子不像树叶那么稠了，真的经不起浪费了。

王健林说我们应该先定个小目标，比如先挣他一个亿。很多人的重点是“一个亿”，像我这样长期思考人生的人，则把目光久久地落在“小目标”上，我觉得老王说得很对。

比如说，为什么老是嚷嚷着要过理想的一生呢？我们能不能分解一下，先定个小目标，先过好理想的一天，甚至理想的一小时？就是说，这一天这一个小时不管怎样，都要不抛弃不放弃地过好了。

分解之后就变得简单了，容易着手，也容易纠错，船小好掉头，加起来又能成为美好大人生的有机部分。那么，不妨先规划一下，理想一天的基本款长啥样。

理想的一天首先是有序的。最容易浪费时间的，是一件件事情的衔接处，万事开头难，劝自己开始一件事需要做太多心理建设，通常我会自暴自弃地刷很久的手机。

手账也许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我以前觉得就算写下来，也不一定能劝得动自己，但有个小朋友说，她完成一行划掉一行，凡是写下来的都做到了。手账是时间的指示牌，也是自己跟自己签订的一日游合同。

理想的一天还应该是整洁的。去过一些人家，发现不管装修陈设是简朴还是奢华，只要够整洁，就显得高级，令人敬重。而自身的整洁，也会让生活纹理清晰，在这上面花点时间非常值得。

理想的一天是有吸收的，要看书或者看电影、听音乐以及与人交谈。尤其是阅读，它是对内心的归拢，不管内心有多少浮云和神马，看上几页书，心思就不再跑野马。

理想的一天还应该是有所创造的，对于我而言就是写作。最近尝试着凌晨四点半起床，那个时刻最安静，像还没有营业的菜市，最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肉类源源不断地运进来。晚上我精力就不行了，涣散杂沓得像晚上的菜市，一地的烂菜叶子。

假如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够写得很好，也不必着急作废掉，耐下心来继续写，为了创造而写，就比为了写出雄文而写放松多了，只有偶有闪光，身心愉悦，也是理想的一天。

理想的一天，最关键的就是不留下债务给明天。一年365个日子，那些拖拉放纵无所事事的日子是欠债的。

不过，在这样的基础上，也还可以锦上添花。比如说，要有应季的漫游。

去年秋天在日本，有次赴宴，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怀石料理，小小的碗碟里盛着小而美的柿子，点缀着枫叶，还有其他的，我忘了，反正一顿饭吃得像看画展似的，吃完觉得自己浏览了一个秋天。

季节是浪漫的，季节轮转，简直像是上天送给人类的礼物，把日子变得参差多态。我们应该对季节轮换保持敏感，去合适的地方，查看那些标志性的细节。

在这个城市里，春天的每个早晨，都应该去天鹅湖边，看望那几棵默默酝酿中的桃树，每年就这几棵桃树开花最积极。

夏天就算了，我最不喜欢夏天，除了不用穿许多层衣服没什么好处。

秋天去大蜀山下的蜀峰湾吧，那里有一片枫树林，被风雨一打，就会在你面前惊才绝艳地落一地，从脚下一直画到远方，我每每看得心惊、发怔，世界变成一场美丽的幻觉，我也不再是这样一个疲惫的中年人。

在位于淮河以南的合肥，冬天才是花季，天鹅湖北边，市府大楼南边有片蜡梅林，十月份开始打骨朵，到一月开成一片蜡质的金黄，精致得不像真的，轻轻触摸似有油润之感。还好有馨香飘进鼻子里，让你确认，它们都是真的花朵呢。

天鹅湖和匡河边的红梅林、海棠林，也是随随便便就开得漫山遍野。我有段时间酷爱步行，想练出走上几公里不带喘气的神功，那样我就可以在周边五公里之内疾步如飞，不用担心没处停车或是出租车不好打了，对于我而言，这方圆五公里，足够盘桓一生。

当然，也可以随机地逛进某个shopping mall，看看橱窗里的衣服，挑一块漂亮的小蛋糕，考察下新开的拉面馆，是这理想的一天必要的点缀。

若有余力，就去菜市，认真地挑选食材，像日本人那样，做一餐提示季节的晚饭。人到中年，越来越享受和他人的良好关系，和家人的良好关系尤其重要，美好的晚餐，是对这种良好关系的必要建设。

还有一些事情镶嵌或是填充在这一项项中，比如去练个瑜伽，试用新买的铸铁锅或是蓝牙耳机，坐在窗下边看书边等待一场雪……总之，在自律的前提下，我们有太多的方式营建理想的一天，它们是你人生这个玻璃樽里的千纸鹤，能攒上一大瓶真是太满足了。

就像此刻，早晨六点半，天光欲擒故纵，还未完全亮起，我写完这篇稿子，感觉给理想的一天开了个不错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