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铿锵玫瑰
“大人,这下糟了。”裴行笕一阵风似的闯进狄仁杰的书房。
“别大惊小怪。”正研究卷宗的狄仁杰不满道。
“真的!”裴行笕喘口气说,“咱们去织云观探路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武太后那儿。”
狄仁杰默不作声,心中却着实吃了一惊,看来那玄机道姑有点本事。
“听说,武太后大怒,已经派出特使,前来豫州,质问我们为何不事公务,纵容手下去道观闹事。”
原来如此,狄仁杰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还好,敌人并未完全窥破他俩的身份。可是,能够猜到他俩的背景,还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消息通天,真不简单呢。
“你从哪里知道此事?”
“这——”裴行笕似有难言之隐,他曾跟太后身边的某个女侍卫交好,可面对守礼的狄仁杰,这话没法出口。他深吸口气:“总之,这消息,千真万确。那特使,听说特别难缠。嘿,咱们最近怎么净遇到难缠的女子?”
狄仁杰见他面有难色,猜到消息来源跟男女私情有关,也不追问:“那我们只好会会这个难缠的特使大人喽。”
裴行笕见他不以为意,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说:“区区一个织云观,去了也就去了。武太后何必搞出那么大阵仗?”他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听说,武太后的爱女太平公主,在太平观出家后也搞了不少花样。莫不是,织云观是太平观的分号?”
“休得胡言,你是执法者,不能把传闻当作事实。”狄仁杰正色道。
狄仁杰站起身,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半晌,才说:“依我看,玄机道姑的织云观是整件事的焦点。”
“怎么说?”
“许捕头刚接到眼线的密报,说前几天,薛子仪去了张光辅城外的营帐。”
“难道说薛子仪和张光辅有勾结?”
“如果是这样,那武太后这么快就知道织云观的事,就说得通了。”狄仁杰走到案几前,摊开笔墨,“织云观、玄机道姑、薛子仪、张光辅、董家惨案、失踪的董星怜,还有大牢的失踪少女。此刻,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狄仁杰在纸上勾勾画画:“织云观暗地里做迎来送往的生意,薛子仪提供美貌道姑,而薛子仪又是玄机道姑的主子,那么他俩应当是同伙,织云观是他们的秘密据点。我们查出,董星怜应该在织云观出现过,也就是说,绑架她并杀死董一夫一事,很可能是薛子仪主使的。”
裴行笕插口道:“案发那天,张光辅的人去董家敲诈抢劫,难道不是巧合?”
狄仁杰沉吟道:“从官军小头目刘从胥的口供来看,或许真是巧合。因为,以刘从胥的性格,若早知道董一夫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早就抢走送给张光辅了。”
“那可未必,也许他主子张光辅不好色呢?”裴行笕不以为然。
狄仁杰摇摇头:“许捕头探明,大牢里失踪的女子,有不少就关押在张光辅的军中。他每晚挑个美貌女子侍寝。”
“禽兽不如。”裴行笕义愤填膺。
“再说,张光辅初来乍到,若论对豫州的熟悉,怎比得上织云观那些地头蛇?所以,董星怜失踪,应该跟张光辅没有关系。”狄仁杰继续分析,“但是,眼下,证据表明,薛子仪和张光辅已经搭上了关系,他俩暗地里有什么交易,我们就不知道了。但可以推测,大牢里失踪那么多女犯,都藏在军中,应该不大可能。最大的可能是,一部分女犯在军中,还有一部分也许转移到了织云观的密室里,更有可能已经被卖出。所以,我们找遍豫州,也找不到她们。”
“可是,薛子仪一介布衣,又跟叛党亲属薛家有牵扯,张光辅怎会与他结交?”裴行笕不解道。
狄仁杰说:“我打听过,薛家没让薛子仪进宗祠族谱。那么名义上,他就不是薛家人。薛子仪有钱,张光辅图利,一拍即合没什么稀奇。目前,他们很可能正打得火热。怎么,你不信?”他苦笑道,“我也希望猜错了,可依我看,我们去织云观之事,定是玄机道姑告诉薛子仪,薛子仪禀告张光辅,张光辅密告武太后。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裴行笕目光闪烁,似乎在消化狄仁杰的话。
“如果真是如此,那些失踪的女犯凶多吉少。”裴行笕像是想通了,“张光辅监守自盗是死罪,他定会杀她们灭口。”
“这就是我明知她们在军中,却不敢营救的原因。”狄仁杰说,“一来我们人手少,若是打草惊蛇,不但救不出人,被反咬一口,还连累她们即刻被杀了灭口。二来即便被我们找到她们,他大可以说是为审讯方便,所以将女犯关在军中。武太后信任他,明知他此话可疑,亦不会如何责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还能做什么?”裴行笕焦急道。
狄仁杰缓缓地说:“只有抓到薛子仪倒卖女犯的证据,将他和供词一起交给武太后……”
走出刺史府,狄仁杰真想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仰天长啸,可他忍住了,只是使劲抓紧了佩剑。从未有过的愤懑和忧虑攫住了他的心,他甩掉官服,纵马向长街驰去。公事繁忙的他没有时间消遣,遑论到商铺、酒肆林立的长街游荡了。自打安民告示贴出,官军撤到城外,无辜者平反,豫州的百姓陆陆续续恢复正常的生活。如今的长街如同叛乱前一样,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他望着满街的车马和行人,恍恍惚惚不知往哪里去,便下了马,信步走入一家酒肆,在二楼找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点了几个小菜和一壶烧酒,打算喝酒解闷。他喝了一壶,又叫了一壶,他想一醉方休,可内心却有一股力量阻止了这偶尔的放纵。他羡慕墙角那桌一个书生打扮的俊俏少年,见他身量小小,桌上已放三四把空壶,店小二送酒来,他将酒倒进空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看那喝酒的豪气,就知道他必然活得潇洒自如,无所顾忌。
正喝得好好的,忽听门外马蹄声声,人声喧嚣,弄得鸡飞狗跳。狄仁杰觉得奇怪,正想探头张望,见二楼拥上来几个男人,腰间佩刀,气呼呼地在骂街。狄仁杰瞥了一眼,认出佩刀是官军所有,不由注目起来。
忽听一个壮男朝店小二大声呼喝,要他立刻腾出四张桌子。店小二向他点头哈腰道:“客官实在对不起,小店楼上只有四张桌。两张已有客——”
壮男不分青红皂白,顺手就是一记耳光。那店小二捂住面颊,又气又急,说:“你……你……”壮男吼道:“不让出桌子,就烧了你的酒肆。”
店小二无法,只好向那俊俏少年哀求,打躬作揖,请他让出桌子。
俊俏少年叱道:“喝酒也有个先来后到,怎可这么蛮横!”店小二忙摆手道:“他们凶着呢,别……”话音未落,壮男已大模大样朝这桌走来,望见少年的俊脸,顿时嬉笑道:“这小哥要是穿上女装,可把帐中那些小娘儿们比下去了。”
狄仁杰闻言一凛:“帐中?莫非是官军的营帐?”随即陷入苦思。
那边厢俊俏少年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那壮男的同伴走过来,调笑几句,居然一屁股坐下,紧挨少年的身体,嗅了一下,道:“好香。”众人狂笑起来。
那少年大怒,伸筷夹住一个飞过的苍蝇,趁那人没闭嘴,嗖的一声,扔进他嘴里。来人一惊,谁料又是两个苍蝇接连而来,弄得他手忙脚乱掐住喉咙,嗷嗷呕吐起来。那壮汉见少年捉弄同伴,气急败坏,来不及细想便一拳打来,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老子教训你这不男不女的家伙。”
少年拍案而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直往那壮汉左肩削去。那壮汉总算反应敏捷,危机中滚倒在地,保住了左臂,却也皮开肉绽,疼得哇哇大叫。他的同伴们一见,纷纷拔出佩刀,一起朝少年攻来。少年冷笑一声,展开剑法,与众人斗了起来。
狄仁杰细看少年的剑法,变幻无常,却虚招百出,配上他轻灵的身法,令武艺平庸的对手手忙脚乱,无从招架。狄仁杰本想出手相助,但见少年身手不凡,便站在一边观战,忽听细微的机括声,暗叫不好,欲要相救已然不及,只好大喝一声示警:“兄台小心。”话音未落,两支箭镞一闪,少年偏头躲过,可软帽落地,竟露出一头女子的长发。
狄仁杰和众人俱吃了一惊。
楼梯口闪出一铁塔似的黑汉子,相貌甚是威武,怪笑道:“我道是谁跟咱们为难,原来是个黄毛丫头,倒是有点本事。让我来会会你。”说着,丢掉弩,拔出钢刀,纵身跳出,与那女子缠斗起来。
那女子见他暗箭伤人还言语轻佻,顿时羞怒交加,劈脸将酒壶向他掷去。黑汉子挥刀格挡,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四溅。那帮人大呼小叫,纷纷躲开闪避。女子怒气更甚,一脚踢翻桌子,持剑攻来。黑汉子也不退避,一柄钢刀舞得虎虎生风。打到后来,二楼的桌凳都已被两人踢倒,空出一块地方。那黑汉子出手敏捷,劲力又足,而那女子适才被众人缠斗消耗了力气,又被箭镞暗算,加上众人一直轮番从旁捣乱,她与那黑汉子拆了百来招,力渐不支起来。
“美人儿,乖乖跟我回去,绝不会亏待你的。”那黑汉子武功果然不弱,一边闪躲进招,嘴里却不断出言调笑。
女子却很是生气,边打边怒斥道:“光天化日,你们居然想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我就是王法!”黑汉子一刀劈来,疾攻颈项。她偏头闪过,旁边又有双刀攻到。
眼看她要吃亏,狄仁杰也不起身,抓过筷子一扬,手中的一把筷子飞了出去,呈天女散花状,正中众人右臂,只听当当当几声响,钢刀纷纷落地。狄仁杰这手暗器功夫是从飞刀绝技变化而来,百步之内取人性命,百发百中,幸而用的是筷子,又没打要害,否则众人哪有命在。
众人痛得直叫唤,还不知暗器从哪里飞来。那黑汉子朝狄仁杰望了几眼,心想多半是这人作怪,朝众人使了个眼色,稳住身子,左手入怀,摸出一纸文书,抖开,朝狄仁杰吼道:“大胆刁民,你身怀凶器,当街闹事,冒犯官军,该当何罪?我看你一定是叛党,赶紧束手就擒,跟我们回去。”另几人勉强爬起来,用左手从包袱里摸出锁链,哗啦啦啦一抖。
那女子看不过眼,气道:“打不过就耍赖,什么东西!”又冲着狄仁杰朗声道,“兄台救命之恩,小妹没齿难忘。即便兄台真是他们口中的叛党,小妹也愿意随你亡命天涯。”
狄仁杰呵呵一笑:“姑娘言重了——”还未等他说完,黑汉子自行推宫换血,右手已恢复灵便。他纵身抢过锁链,往女子脖中一套,喝道:“女扮男装,本就居心叵测,还敢公开附逆叛党,活得不耐烦了。跟我回去!”
女子怒极反笑,一头撩人心弦的黑发抖动几下,铁链已咣咣落地。黑汉子一愣神工夫,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顺手在他颈项间一抹,出现一道红线,登时血流如注。
“你——”黑汉子只吐出一个字,便重重倒在地上。
“杀人啦!”店小二惨叫一声,连滚带爬跑下楼去。
女子朝狄仁杰嫣然一笑,施展轻功,跳过桌子,手中寒光闪动之处,均有官军毙命。狄仁杰急忙纵身一跃,挥拳格住她的手臂。
“你怎的敌我不分?”那声音如莺啼燕鸣。
“不可滥用私刑。”狄仁杰皱眉道。
剩下的官军早吓得肝胆俱寒,一见他俩交上了手,赶紧脚底抹油,趁机想跑。
“哪里跑?”那女子一拧腰,灵活地滑出狄仁杰的臂圈,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狄仁杰无法,瞥见地上的铁链,灵机一动,捡起来运力丢向官军,顿时将他们绊倒,搅作一堆。同时,他飞身过去,抓住那女子肩头,迫她转身面对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滥用私刑,跟这些人有何区别?我会把他们交给官府,按大唐律例审理。”
“你倒是挺守法啊。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女子娇笑着,一双灵活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
狄仁杰心中一动,可马上清醒过来:这绝不是个普通女子!适才对敌,她刻意隐藏实力,为的是试探自己的立场,这说明她颇有心计;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杀人,出手如电又收放自如,说明她的武艺非同寻常;女扮男装,孤身闯荡江湖,说明她胆色非凡;可她疾恶如仇又任意妄为的性格,又似受万千宠爱长大的富家千金。那么,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快说啊!”见他沉吟不语,女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拧身,挣脱他的手,“再不说,本姑娘先走了。”
狄仁杰哪能容她脱身,闪身拦住她去路:“我在刺史府当差。姑娘杀伤官军虽说情有可原,可也得随我去府里走一趟。”
“原来是一伙儿的。”女子俏脸一寒,抄起宝剑,“想要抓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狄仁杰不愿与年轻女子动手,略一迟疑,她已绾了个剑花,攻了过来。他万没想到她出招如此迅捷,当下身子后倾,避过她凌空一剑,本以为她会再攻,谁料她举剑在空中呼呼虚刺了几下,突然扭头,紧走几步,跃出阳台。
狄仁杰飞身向前,扶着临街的栏杆,探头出去,见那女子已抢了他的坐骑,绝尘而去,纤弱的背影自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暗松了口气,突然觉出,他内心不想拿她归案,甚至开始有些欣赏她。
处理完酒肆的事,狄仁杰已经倦了,回到卧房,刚要推门,觉出些许异样,这是在多年探案生涯中,面对层出不穷的艰险,练出的敏锐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