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探魔窟
狄仁杰坐在刺史府邸书房的红木案几前,案上堆着浩繁的卷帙。
从临街的木窗望下去,街面上的秩序似乎恢复了不少,卖米的、卖布的、打铁的——川流不息的贩夫走卒续上了往日的营生,大街小巷再不见横行霸道的官军。可狄仁杰心里明白,这井然有序的街景只是表象罢了。在他的强硬措施下,张光辅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官军,退到了城外扎营。满心怨恨的他再三找狄仁杰寻衅,要求狄仁杰负担军队所需物资,
狄仁杰却说:“你张光辅大人在豫州大搞连坐政策,还纵容属下到处行凶,百姓安稳度日尚且困难,哪里还有余钱去养军队。再说,一切军需自有朝廷发放。”狄仁杰不但不给钱,还要求张光辅将狱中的无辜百姓释放。
为此,张光辅恨得咬牙切齿,派人到武太后面前告了狄仁杰的黑状。武太后很快派特使到了豫州,要求狄仁杰迅速将大牢里的五千叛党处死。狄仁杰当然拒不接受,他日夜研究案卷,发现这五千人冤情甚大,更何况,案中有案。人命关天,他一定要先保住这些人的性命。思来想去,狄仁杰先想法稳住了特使,再投武太后所好,用她所中意的告密的方式,修书一封,差遣家仆带着密函上京,悄悄交给她。
如此拖了好些天,武太后的懿旨终于下来了,同意狄仁杰重审这些死囚,允许改判死刑为流放,同时责成狄仁杰尽快破获董家一案,寻回董小姐以及那些失踪的女犯。可是,武太后对草菅人命的张光辅,却没有任何责罚。
狄仁杰清楚,在这皇族混战的时期,想扳倒为武太后办事的张光辅,暂时是不可能了。至于少女失踪案,武太后若不是看在惨死的董一夫分上,亦是不会过问的。狄仁杰很想惩奸除恶,为民申冤,可言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到董星怜和那些苦命少女的下落。然而,案件的进展并不顺利。刺史府里,前任刺史李贞的亲随已被清理干净,剩下的小吏们也不合作,只顾明哲保身。侍卫们各怀心思,虎视眈眈,有的甚至与张光辅等人勾结在一起。然而,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并未让狄仁杰惧怕,反而越发坚定了他破案之心。
狄仁杰虽出生官宦世家,早年明经及第,但因生性耿直,仕途并不顺利。当年担任汴州判佐时,刚正不阿的他被上司诬害,进了大牢,若是精神脆弱之人,或许就活不下去了。可他没有放弃自己,在狱中忍辱负重,一边苦读,一边等待翻身的机会。后来,河南黜陟使阎立本搭救了狄仁杰,并举荐他升职。在经历了这段备受煎熬的黑暗旅程之后,他在内心起誓,要惩奸除恶、为民请命,将为这个目标奋斗终生。这些年来,他在血雨腥风中一路走来,破获了大大小小案件无数。他的勇敢和谋略得到了武太后的赞赏,也令各色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此刻,狄仁杰又面对新的考验,纵被卷入皇族斗争的旋涡,也无法改变他的初衷。他要为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无辜女子讨回公道,尽管他与她们素未谋面。
门被叩了几下,裴行笕走进来,冲着狄仁杰的背影说:“大人,有了点线索。捕头许方亮的眼线报告说,这阵子外头乱哄哄的,烟花行当生意惨淡,没什么买卖可做。可城外山上的织云观,倒是挺热闹,像是入了‘新货’。”
狄仁杰瞪了裴行笕一眼,很不喜欢他将女子当成货物的说法:“织云观?住持是玄机道姑吧?”
裴行笕马上意识到了,吐了吐舌头,道:“对,听闻那道姑很难缠。”他觑着狄仁杰目光柔和了一些,才道,“眼线说,只见有人运货上山,可看不到‘新货’的,哦不,看不到那些女子的相貌,更不知董小姐是否在里头。”
狄仁杰像是想起什么:“前些日子来投拜帖,要见本府的,就有那玄机道姑吧?哼哼,本府才刚到任,她便紧赶慢赶要来拜访,多少乡绅大户都不及她警醒呢。好厉害!”
裴行笕一撇嘴:“依我看,一个道姑能有多大本事?我看是她的主子不简单。”
“哦?”
“她的主子就是薛子仪!”
“洛阳荐头行业的大老板?难道他的手还伸到了豫州不成?”狄仁杰难以置信,又觉得不无可能。
“何止是豫州?他的买卖遍布洛阳周边的州府。”裴行笕捏紧拳头,低语道,“据最新线报,这个薛子仪,表面开着荐头店,暗地里使人做买卖奴婢的勾当,可他手下每一宗买卖,都经官府的质人见证,立好契约,都是合理合法的。谁也拿不到他的把柄。”
“隐约听闻,他是驸马薛瓘的亲族,不知真假。”
“依卑职看,这传闻八成是真的。”裴行笕凑近说,“听府里的下人说,从前李贞王爷,嗯,和王妃,也是织云观的座上宾。”
“又是织云观。”狄仁杰拿起案上的纸扇,打开摇了几下,沉吟道,“照理说,张光辅怎会不知此事?依他脾性,又怎会放过跟李贞有来往的玄机道姑?可他抓遍了豫州百姓,却偏偏没动那织云观,里头定有古怪。”他收了纸扇,拍着掌心,“一个不易对付的玄机道姑,再加上神秘的人贩子薛子仪,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不如,我们夜探织云观。”裴行笕提议。
狄仁杰摆摆手:“不好。观里若有秘密,那必有机关,我们贸然潜入,会打草惊蛇。”
“那大人有何妙计。”
狄仁杰想了想,笑道:“想那织云观的人还未见过我俩。不若我们扮作书生,慕名前去游玩,先探它一探,如何?”
“好计!”裴行笕一拍手,随即又皱眉道,“可若是被瞧破行藏,就大大不美了。”
“见机行事吧。”狄仁杰拍拍他肩膀,“你先去准备,咱们先乔装一番,明日傍晚就去。”
“要不要带几个人?”
“不可,人多反而误事。此事不可泄露。”狄仁杰促狭一笑,“一来不易泄密;二来万一被瞧破,咱俩制造点混乱,也可蒙混过去。”
裴行笕闻言大感刺激,许久不曾跟人过招,他正手痒,旋即整整腰间的佩刀,领命而去。
狄仁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到墙角,从壁几的花瓶里,摸出一把短匕首。他对着空气,随手做了几个刺杀动作。此行不宜佩剑,他打算带把匕首防身。
深夜,豫州边境。
李文彪的打手与豫州边境的官军早有勾结。歹徒给了守境官军二十两银子,官军就放行了。几匹马把装满少女的木箱驮到了山脚下的一片树林里。李文彪的手下打开木箱,把少女们拖出来,给她们吃些东西,让她们就地活动一下。片刻后,他们用刀剑逼少女们分别上了两辆马车,接着在车厢里点上一炷迷香。一盏茶时间不到,少女们都昏了过去。
“辛苦啦,兄弟们。”李文彪挥了挥多毛的右手,“这些雏儿,现在任我们摆布了。”他扫视着车厢里的姑娘们。除了董星怜等几个黄花闺女是从薛子仪手里买的,其他的女子都是李文彪的爪牙从各地拐骗甚至强抢来的。算算这笔买卖太划得来了,李文彪不由得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一声呼哨,李文彪和手下纷纷上马,押送着两辆装满温香软玉的马车,挥鞭向目的地都城长安飞驰而去。
李文彪等人接连翻过几个山头,眼看才刚入青州境内。
“头儿,咱们走官道吧?每次都绕山间小道,太受罪了。”李文彪的心腹朱大鹏斗胆说。
“又胡咧咧!”李文彪气道,“咱这些货见不得光,若走官道,她们醒来叫嚷起来,咱们哪能脱身?”
朱大鹏不以为意:“人家薛公子不干得好好的吗?”
“嘿,他比这山上的猴儿还精!咱们比不得。”见朱大鹏不解,李文彪只得耐着性子说,“依照大唐律例,只要卖身者愿意,又是明着买卖,就不犯法。若是卖身者不乐意,或是被官府查到,卖的是抢来拐来的人,就得判重刑。”
朱大鹏大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是,这次我真是有点忧心。”李文彪爽快地承认,“从前倒也罢了。可如今的朝堂上,是女人说了算。女人总归护着女人。若咱们现在翻了船,只怕会被从重处罚。所以啊,小心点没错。”说着,他扫了这群手下一眼。
李文彪的侍从们多是江湖中人,被他以金钱招徕,一同为李唐皇族效力。多次的并肩作战,彼此像是成了朋友。李文彪表达情谊的方式只有一种,用金钱和美女笼络。所以,侍从们都情愿为李文彪冒险——执行李唐皇族交代的任务时,为李文彪夹带“私货”。
但是,颇有心计的李文彪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们,自然不会把底细泄露给他们。眼下,主子发动叛乱事败,李氏一族几乎公开被武太后大肆屠戮。打着小九九的李文彪自然不愿陪葬,可也不敢明着得罪权势犹存的主子,只得趁这次机会,要手下加倍抢“货”,顺路运到长安,卖入勾栏。他盘算过,这一票少说能赚五千两银子。成交之后,他再去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真是两全其美。
日落西山,天地渐渐昏沉,寒风一阵紧似一阵。
“老大,今儿的药效过了,该给新货上规矩了吧?迷香用多了会成傻子。”朱大鹏用马鞭指着西面一条岔路,“往前走一段,有块草地,尽头是悬崖。”
李文彪点点头。这伙人赶着马车穿过树林,经过岔路,下来把马儿系在树上吃草,又将蒙眬苏醒的少女们拉出车厢,集中在草地上。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李文彪等人尽可以为所欲为。
满面髯须的李文彪往少女们面前一站,摸摸唇边的小胡子,装出一脸笑容:“漂亮的小妞们,别害怕!你们遇上我,是交了好运了。”他骨碌碌转着眼珠,嘴巴像抹了蜜糖,连珠炮似的说,“看,你们一个个荆钗布裙,面黄肌瘦,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吧?放心,等到了长安,等待你们的是穿不完的漂亮衣服,戴不完的首饰,吃不完的好东西,保管你们感谢我一辈子。”
这群中了迷香的姑娘刚从漆黑拥挤的车厢来到亮堂宽敞的草地,有的低声哭泣,有的莫名其妙,还有的晕晕乎乎地听李文彪信口开河。
“不过,我这人最讲道理了,要是有人不愿跟我去长安享福,也不勉强。只要开口,我就让她回家。”
姑娘们骚动起来,显然被他的话打动了。
“说吧,尽管说。我们最懂怜香惜玉了。”朱大鹏不失时机地补充道。
一个丰腴的少妇站出来:“我想回家。儿子才三个月,等我喂奶呢。”
李文彪循声望去,打了个响指,示意手下带她过来。
“还有想回家的吗?过时不候啊。”
“还有我,我爹爹病了,等我采药呢。”一个娟秀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说。
她也被带到李文彪身边。剩下的姑娘们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阿怜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不相信李文彪会突然大发慈悲。自打在那神秘的石室里,被装入木箱运走开始,居然没人骚扰过她,夜夜都搂着姑娘入睡的李文彪,也没有碰过她。这令她胆战心惊,她预感更悲惨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可她身娇体弱,无力抗争。关在漆黑的木箱里在马背上颠簸时,她想好了,她绝不轻易自尽,她会曲意迎合,令敌人掉以轻心。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只要她瞅准机会,偷到武器,一定与仇人同归于尽,为自己,也为父亲报仇雪恨,才不枉这短暂的一生。
李文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阿怜的思绪。她死死盯住他,见他眼里闪出鹰隼般的光,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为那两个想法幼稚的女子忧虑不已。
“我最欣赏慈母孝女。”李文彪赞许道,“看,世上有谁比我更通情达理?……去吧,先送她,回老家。”他手里的马鞭朝那少妇一指,那少妇的身子哆嗦起来。
两个手下嘻嘻哈哈地走到少妇身边,一个抓肩,一个捉脚,把她打横抬了起来,游街示众似的在姑娘们身边绕了一圈。他们走到悬崖边,将她往下一抛。那苦命的少妇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眨眼工夫,她就消失在万丈悬崖边。
“啊——”惨叫声在崇山峻岭间回荡,久久不曾停息。悬崖太高了,听不到她坠地的声响。
“下一个。”李文彪随意抖动着一条大腿,心不在焉地说。另一个少女已昏厥在地,可歹人们并不会放过她,将她抬起来,示众一圈,抛下悬崖。
人群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姑娘们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李文彪很满意这效果。他相信,从今往后,即便不用迷香,这些女子也会服服帖帖。就算是遇上官军,也没人敢漏半点口风。他对此很有信心,因为,每次运“货”,他自有手段让她们变成一群言听计从的羔羊。
天彻底黑了,寒风从悬崖那边刮来,发出尖锐的啸叫声。阿怜迎风流泪,独自哭泣。
“该死的畜生,我饶不了他。”
风中传来极其细微的低语。阿怜一惊,侧过脸,与那女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此女唇红齿白,娇小玲珑,梳着妇人的发髻,却面带稚气,想是新婚。她玉容惨淡,星眸闪出瘆人的寒光,看来已愤恨至极。
“我也这么想。”阿怜凑到她耳边,低语道。
少妇警觉地瞥她一眼:“你是谁?”
“董星怜。前任右相董一夫的女儿。你是?”
“哦!”少妇容色缓和下来,答道,“我叫宋小玉,是豫州新任司马裴行笕的新婚妻子。”
“豫州?我家就住豫州。可家人都被他们杀了。”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同舟共济。”
两女微微一点头,便心领神会地分开了。
一番折腾,众人身心俱疲,李文彪使人找了个避风处,起灶做饭。稍作休整之后,便继续赶路。几声呼哨,马蹄嘚嘚,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
李文彪等人漏夜赶路的翌日下午,豫州城外山巅之上织云观的南大门外,并驾驰来两匹骏马。两个满身锦绣、唇红齿白的翩翩公子,姿势优美地跳下马,信步走进大门。一看就是两个富家公子,大有油水可捞。迎宾的小道姑连忙跟过去:“公子爷,来进香?”
“依仙姑看,我们该烧哪炷香呢?”
看样子是花丛老手,否则怎知此地的暗语?小道姑闻言会心一笑,说:“这个时辰,两位可以在前院跟仙姑们喝茶、听琴、对弈,若有兴致,去中院赌上几把亦无妨……晚膳后,才有歌舞表演……”
“我们不玩这些素的。”
身材粗壮些的公子一口剪断她的话头。小道姑斜眼睨视,假嗔道:“公子好性急啊。嗯,中庭东边有个温泉,有人陪着——鸳鸯戏水。”
“好,就去后院。”俊秀的那位拍了板。
小道姑敲了敲屋檐下的风铃,走出一个胖道姑,她说:“你领二位去温泉。我得去前面招呼香客。”胖道姑点点头。
两位公子跟着胖道姑向后院走去。刚步入天井,见四下无人,胖道姑似不经意扯起袖管说:“好热。”瞬间压低嗓门,对粗壮些的公子说,“下次再来,记得把官靴换了。”这粗壮些的公子,正是裴行笕。
裴行笕一惊,忙扯过长袍遮掩。狄仁杰瞥见她小臂上的元宝文身,知她是捕头许方亮的眼线,才松了口气。胖道姑好赌,许方亮帮她还了多次赌债,她便甘做了他眼线。
“屋里都有偷听的铜管。这里说话方便些。”胖道姑说,“这个月陆续来了不少‘货’,都关在密室。可刚来的新货,当夜被买走了。”
“密室在哪里?”狄仁杰追问。
“具体在哪不知,很可能在第五进院里。最后两进院落是禁地,有人把守,进出需要腰牌。”她怕引起怀疑,继续向前走,“我没有腰牌。”
“什么人能出入?”
“住持和薛公子的心腹。那是藏‘货’的地方,有别的出入口。”
裴行笕插口道:“他们怎么处置那些——‘货’?”他不习惯将女子称作货物。
“卖掉一些,留下一些。留下的充作道姑,招徕客人留宿。”胖道姑想了想,又说,“这事都透着古怪。”
“什么古怪?”狄仁杰和裴行笕齐声问。
“有个留下当道姑的女子说,她在密室时,有人教她在衣襟上写字,还教她套客人的话什么的。要招徕客人,学点歌舞媚术也就罢了,学那些个劳什子作甚?可不是透着古怪?”胖道姑说着,已到中庭,她不敢再多言,引两人入座,向西厢房高喊一声,“来客喽!”便匆匆离去。
玄机道姑半倚在床榻上,纤长的手指玩弄着衣襟上的穗子,含情脉脉的凤眼瞟着站在门口无所适从的薛祁山。这个残忍嗜血的粗汉搓着双手,邪魅的眼神被她美色诱惑,越发不堪起来。她与薛子仪往来甚密,自然免不了要跟他的家将薛祁山打交道。她有些鄙视这个粗俗野蛮的打手,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些喜欢他的江湖义气,所以依然不露声色地笼络他。而薛祁山却顾忌主子,不敢随便招惹她,可一见她的这副妖媚的模样,胸中立马燃起一团野火。
谙熟风月的玄机道姑了然他的心思,也很清楚他不过是主子手里的一件致命武器,而薛子仪才是智计百出的主使者。她想利用的正是这点。
薛祁山打量着她,像是在想她为何对他如此亲热。自打在董家豪宅搞到骚媚入骨的淳于芳,他便一直在欲海中沉溺,以为不会再对别的女人动心思,可眼前这个端丽又颇有书卷气的玄机道姑却又打动了他。她瘦削的脸颊,厚厚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组合在一起散发着奇异的魅力,可薛祁山看到的,却是她道袍下柔嫩白皙的赤足和盈盈一握的细腰。他清楚她是主子的禁脔,可在得到淳于芳之前,他也曾幻想过将她据为己有。
“听说,你主子又去张光辅大人军中的营帐啦?”玄机道姑向他抛了个媚眼,“那个关着女犯的营帐。”
“这个,我不能说。”薛祁山似乎忠心耿耿,“主子的行踪,奴才不能泄露。”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这小小的道姑也有自己的眼线。”她怨恨薛子仪,他承诺,事成之后陪她两天,却过河拆桥,独自偷欢去了。
“仙姑,没事我就出去了。”薛祁山急于回去,找淳于芳扑灭心中的野火。
“别着急嘛。你不想陪我坐坐吗?我也有不少事情,要倚仗你这样武艺高强又有胆识的男子汉呢。”玄机道姑慵懒地坐起来,光脚踢了踢地上的绣鞋。
对薛子仪失望之余,她已存心拉拢他的心腹爱将。她的生意确实需要薛祁山这样的武林高手来维护,最主要的是她想报复对她不忠的薛子仪。她可以忍受他有妻妾,却无法接受他在家外,除了此地还有别的温柔之乡。
“过来嘛。”玄机道姑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吐出的字句却又娇又糯,“祁山,你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不外乎为钱。可是你想想,你主子给了你什么。而我这儿,有的是金银、房舍和美女,只要你听我的话,你主子能给你的,我都能加倍给你。”
薛祁山一错愕,本以为玄机道姑着意勾搭他,却不想这女人另有图谋。他知道她说的不是玩笑话,可薛子仪是他的恩人,曾出一大笔银子把判了死罪的他从牢里捞出来。然而,眼下这小女人开出的条件,也令他无法拒绝。他不知道背叛薛子仪会有怎样的后果,更不知道自己能否守住忠诚的底线。
玄机道姑伸出一条光裸的玉腿,踢了踢榻下的绣鞋:“你若有意,就帮我穿上绣鞋。”
薛祁山盯着绣鞋,喉头一阵干涩,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去了。
“好极了。”美妙的声音继续钻入薛祁山的耳朵眼,“以后,你弄来的货,由你先挑。后头的厢房,你喜欢哪间,就睡哪间。每月给你二百两银子……只要你为我好好办事。”
薛祁山像是喝了迷药,晕乎乎地在她面前跪下去,紧紧抓住了那只绣鞋……
突然之间,咚咚咚,房门被叩响,传来小道姑翡翠慌乱的声音:“住持,有人闯入禁地。”
“是什么人?”玄机道姑厉声问。
“是个阔少爷。他还有个同伴,这会儿在温泉喝茶。想问问住持,如何处置他们?”
“带入静室,好生款待,我马上来。”
玄机道姑悻悻冲着薛祁山说:“小蹄子做事不稳,我去看看便回。”说着,已穿上见客用的便靴,匆匆出门。
薛祁山直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狄仁杰和裴行笕见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姑飘然而入,她容色秀丽,举止有度,令人颇有好感。他俩立马猜到这就是织云观的美女住持,大名鼎鼎的玄机道姑。下人们见住持到场,马上退到了一边。
“两位公子爷,玄机这厢有礼了。”玄机道姑谈吐斯文,不卑不亢,“小观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请两位见谅。两位需要什么,但说无妨。玄机能做到的,必不会吝惜。只是后院乃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住持和老道姑们起居之地,不便接待男客。”
狄仁杰见对方还未瞧破他俩的身份,连忙向玄机道姑作揖道:“小友年轻好奇,见后院景色秀丽,想去观赏,不是故意冒犯,还请住持见谅。”
“好说好说。”玄机道姑见狄仁杰斯文俊朗,心下有了三分好感,“豫州城内的大户人家,我都有几分交情。敢问两位公子府上是……”
裴行笕干咳一下:“我们是外地人士,此番来豫州游玩。听说织云观的名头大大地响,便结伴过来玩一玩。”
“哦?我倒不知小观名头如此响亮。是好名头,还是坏名头?”玄机道姑微笑道。
狄仁杰见裴行笕架不住这机敏道姑的盘问,眼看就要露底,急忙一拉他衣角,抢先说:“住持真会说笑。今日天色不早,我俩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会。”说着,朝裴行笕一使眼色,便转身要走。
玄机道姑笑吟吟道:“不忙。两位既然来了,怎可就此离开?那不是我主人家的失礼吗?这样吧,今日我做东,请二位俊俏的公子爷痛快地玩一晚,如何?”
狄仁杰暗暗心惊,这玄机道姑当真不可小觑。嘴上不着痕迹地说:“多谢住持美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我俩此次出游,有河东狮同行。偷着出来玩玩尚可,若是留宿,那是断断不敢的。还请住持见谅。”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点小礼,就算是向住持赔罪。小生告辞。”
玄机道姑没再坚持,与心腹一起,送他俩出门。
见玄机道姑盯着他俩的背影出神,随侍的翡翠嘀咕道:“住持,瞧这俩公子风流多金,为何那么怕老婆呢?连留宿都不敢。”
玄机道姑冷冷一笑:“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那些不过是托词。你道他们是谁?”
翡翠一惊。玄机道姑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兀自说下去:“粗壮的那个,跨上马时,居然露出了官靴。依我看,准是新刺史派来打探消息的。”她怒气冲冲地返回道观,召集所有手下,训诫道:“日后要严守门户,要是再闯入奸细,仔细你们的皮!”她怒目所到之处,众人都噤若寒蝉。
心念薛祁山,玄机道姑不再多言,一阵风似的返回卧室,可房里不见了那个粗野的打手。她冷哼一声,目光无意间落在地席上,一只绣鞋孤零零躺着,另一只不知所终。她这才收敛怒容,代之一丝傲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