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线
一
天佑书桌上的手机活泼地振动起来,嗡嗡一阵,停顿,然后又是一阵,接连不断。瞧这架势,他不看也知道,是前妻佩西。
不就为了钟点工小玲吗?
小玲长得好看。刚才同佩西聊微信时,天佑这么说了。他只是随口一夸,她却纠缠不清了。
“有多好看?比得上我吗?看上了吧?那就上嘛。”
天佑发个点头的炮炮兵回了佩西,便退出微信,连电话也摁了振动键。眼下,任凭她拨打多少遍,他都不理不睬。
明知是调侃,他却依然冒火。有啥了不得的?不就给他添了件“小棉袄”吗?
“爸爸!”
“小棉袄”苗苗在隔壁惊叫一声,这是暑假,她不上幼儿园。天佑慌忙跑过去。苗苗在午睡,梦魇哪。他叹口气,陪着她,想等她再睡沉。这当儿,房门被笃笃轻叩两下。
“大哥,都好了。”是小玲。说好的,每天两三小时,她来洗衣做饭搞卫生。
天佑穿得齐整,起身时,却还扯平衣角。至于吗?照例验个收罢了。上下两层,天佑草草巡视一遍,回到他的套房里,含笑道:“进来坐会吧!”
“不用不用,没啥事我就走了。”小玲气还没喘匀,就撸下褐色袖套。
“快来歇一歇,等一会,帮我个小忙。”天佑一锤定音。
小玲只好进了房。天佑从冰箱里取出一盒冰淇淋,递给她时,趁机多瞄了几眼,是因为佩西的调侃?小玲二十多岁,个儿高挑,白净斯文,有一种稚嫩的美。要是扯下围裙,活脱脱就是个在校大学生。之前几个钟点工多少都有点粗野,可她不同,举手投足都透着教养。
“然后呢?你叫她帮了什么忙?”佩西在微信追问他。这是两三个月后的对话了。那一阵子,他俩打着冷战。直到有天深夜,佩西发来微信说:“太想你和女儿了。”佩西又落单了。一见她的软话,天佑冷了三个月的心,似乎回暖了。
“然后?孤男寡女,还能怎样?”
“啊,你真睡了她?”佩西说。
“恭喜你,猜对了!”他用力敲键,没有半点迟疑。
这时候,女同事曲奇发来的语音,天佑接了。她三十来岁,在一家中外合资的游戏公司做技术设计,不坐班。曲奇跟他同龄,长得漂亮但不肯安分,所以还是单身,偶尔撩他一下,却不死缠烂打。语音聊天时,他估计佩西已离线了,她那嫉妒心忍不了这个。
佩西会搭上旁线,非得等到再次落单,才会照例上线,说:“太想你和女儿了。”可是,这回错了。待他回到微信主页,又见佩西说话了:“你是如何把那根嫩草叼到嘴的?说来听听。”
沉吟片刻,他噼里啪啦整了一段,砸过去:“我对小玲说:‘小黄鸭——哄苗苗洗澡的玩具——不见了,帮我找找?’小玲说:‘好。’她把冰淇淋放回冰箱,就里外找开了。其实小黄鸭没弄丢,被我藏在大床底下。只要她有点耐心,准能找到。如我所料,她很快找到了小黄鸭。不瞒你说,我在小黄鸭上搁了个安全套。”
“你居然给她下套?”
“嘿嘿,你管得着吗!那个套是我跟你用剩下的。几个月前,你回来那晚,咱俩几乎用掉了一打,还记得吧?小玲趴下,左颊贴着地板,盯着床底叫道:‘那不就是小黄鸭吗?’她匍匐上前,一把抓过它,谁料,一个粉色的小东西滑落下来,她定睛细看,瞬间呆了。那粉色的安全套,是你喜欢的,草莓牌,包装还没拆呢。接着,隔着床板,我呢喃着:‘小玲,再帮我个忙,好吗?’小玲寻觅时,我也没闲着。大床上,我裸着上身,躺成个‘大’字,活像另一只待抓的小黄鸭……”
他忽然打住,不想往下编了,不过,要是真这么个撩法,小玲会有什么反应呢?
天佑叫小玲吃冰淇淋,她没表示,直到洗净小黄鸭,才取出冰淇淋,边吃,边瞅着空阔的房间,疑惑地问:“屋子那么大,怎么就你和女儿住?”
“是啊,缺个女主人呢。”天佑接得快,然后,话锋一转,苦笑着说,“这种祖传的自建房,也就买不起房的人羡慕吧。”
之前,这屋里除了他们父女俩,还有佩西。几年前,天佑爱上了佩西。那时,她和同事合住十来平方米的宿舍,逼仄得身都转不过来,更别提有洗漱间了。所以,一搭上天佑,她就马上搬来了。这儿虽不上档次,但毕竟宽敞,拉撒也方便。谁料婚后不久,她就怨声载道,尤其有了女儿,更是满腹牢骚。漏风的卧室,无窗的卫生间,朽烂的下水道……统统成了她吐槽的爆点。他不止一次地对佩西拍胸脯,说:“老婆,苦尽甘来啊,我们再等一阵子,等这老房拆迁了,拥有的何止一套新房?”
“等,等,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佩西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没过多久,便迷上了网友——一个单身阔老头,随后,竟义无反顾地搬进了阔老头的豪宅,狠心地撇下了他和女儿,连同那段糟心的回忆。
二
“你老家在西安?”天佑明知故问。他早就看过小玲的身份证。
“西安临潼。你肯定晓得。”小玲说。
“临潼?好地方!那里有华清池,是杨贵妃和唐明皇一起洗澡的地方,岂能不知晓?”
“临潼好地方多得是,你却只知大美女的澡堂子。”说着,她的脸红了。
他扫了她一眼,一拍手大笑起来,这样的笑声有床上的气息。
“爸爸。”苗苗突然边喊边趿着拖鞋,摇摇晃晃跑过来,他的笑声惊醒了苗苗。他连忙收住笑,正襟危坐。苗苗推门进来,乌亮的大眼睛盯着他,又侧过脸望望小玲。他有些慌乱,是做贼心虚的样子,便连忙指着小黄鸭,打岔道:“小玲,帮苗苗洗个澡吧?”
浴室连着这间房,原本是阳台,整个儿封住了,用的是钢化玻璃。躺进浴缸,日月星辰,一览无余。浴缸是洛可可风格的,外带台阶、罗马柱,缸沿环绕着一群小天使,十来双米色的大理石眼睛,活灵活现。这是佩西新婚时弄的。她一心想把整个家都捣鼓成这种豪华风格,可始终没能遂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离婚后的日子里,他们唯一一次做那事儿,就在这浴缸里。
佩西发微信来说:“想你们了,还想念星空下泡澡的味道。”
“你想回就回呗。”他顺嘴一说。
她果真坐动车来了,带给他满脸惊愕。那个有星星的夜晚,他俩在浴缸里很尽兴,还翻了不少新花样。天佑说:“那么多小天使的眼睛盯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你不尴尬?”
佩西说:“我喜欢这样,我更喜欢的,你懂……不像那个老家伙,几下就了。”
他一听,突然泄了气,猛地推开了她。
她的后脑勺磕上缸沿,流血了。她怨他绝情。离婚后相约,她可每月探望女儿一次。自那夜之后,他们没再见面,除了微信。既然相见变了味,还是不见为好。
天佑盯着浴缸,发呆。
“用白色的浴液吗?”小玲问。
“不,蓝色的。”天佑说。
“有分别吗?”
“有啊。”天佑说得头头是道,“蓝色的柔和无味,纯天然植物浴液,无任何添加剂,适合苗苗。而白色的偏碱性,成分丰富,刚好适合我和你这样的……”
天佑故意把“我和你”说得有点轻佻。见他还要说下去,小玲及时用话岔开:“你真细心,我们女人也远不如你。”说着,她抬头看了挂钟,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细什么心啊?等你当了妈,自然懂了。”天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荒唐,什么当妈不当妈的,一会儿贵妃的澡堂子,一会儿安全套,一会儿坏笑,一会儿要她帮忙洗澡。一个失婚的大哥,在纯情妹子跟前,言行不成体统,怎么看都显得轻佻。这些年来,他形单影只,总想找人聊个天,解个闷,可聊天解闷也得找对人哪,她还有下家等着她去收拾呢。
他终于平静下来,看到小玲替苗苗褪了衣服,把她抱进了浴缸。
“放满缸水吗?”小玲摘下花洒,急切地问。
“半缸够了。”说着,他把小黄鸭丢进去,说,“给她玩这个。”女儿洗澡,有个坏脾气,一着水,便不肯闲着,老是闹腾,闹得大人无从下手。玩了小黄鸭,或许老实点。他顿了顿,又说:“女儿大了,我给她洗澡不太方便。”
这句话只是他预置在心里的托词,小玲认为,苗苗才丁点儿大,他洗,一点问题也没有。
其实,天佑也这么认为。从前不都是他洗吗?把蓝色浴液摇出泡沫来,抹上,淋水,搓搓,几个来回翻弄那堆白沫,然后挺起十指在“小棉袄”身上轻轻揉动。给她洗澡像做家务,琐碎,烦冗,他心里却是温热柔顺的,他不正需要这些来填充落寞乏味的辰光吗?夜里爬起来给啼哭的女儿冲奶粉,笨拙地把屎把尿,抱着浑身滚烫的女儿去看医生,那些时候有哪个女人来搭把手呢?
才洗了一半,小玲的手机铃声就响了。她擦干手,拿起来一看,是下家在催了。小玲对他羞涩一笑,说:“我得走了。”给苗苗洗澡本是她的分外事。
“然后呢,她上套了?”佩西在微信中追问,“嫩草的味儿错不了,是吗?”
“没有然后,她就走了。哦,走时她带走了吃剩的冰淇淋。”天佑实话实说了,他知道,再这么胡编下去,难免刺激佩西,更有伤小玲。可即便他真的跟小玲好上了,也没错呀。还有,佩西走后的空窗期,他搭上了曲奇,尽管没动真格。不论是小玲,还是曲奇,他爱搭谁就搭谁,轮得到你佩西来说三道四吗?
“小棉袄”还在浴缸里闹腾着。她不住扑腾着手脚,一次,两次,三次,仿佛想潜下去又想飞起来似的。被她撇在一边的小黄鸭,随波闲闲地晃荡着。
天佑曾养过一只鹦鹉,有点像小黄鸭的模样,其实是只小黄桃牡丹鹦鹉,他给它取名叫桃桃。
桃桃玩水也挺乐的。它掠过水面,摇头拍翅,叽叫着停在女儿头顶上,把湿羽毛蓬松起来抖一抖,又跳到缸沿上,豆粒似的眼睛注视着女儿,如同那十来双小天使的眼睛一样。
天佑每天给桃桃换水喂食,隔几天更换垫在笼底的报纸。无师自通,它会自己蹲在笼顶或是窗台晒太阳,顺便用喙打理羽毛。桃桃很听话。天佑坐在电脑前设计游戏时,它坐在桌边,望着电脑里光怪陆离的影像,轻舞身子,自娱自乐,从不招惹他。偶尔也会闹事,天佑责骂它,它便拍打着翅膀咻地飞走,把身子藏进窗帘里,探出小脑袋,眼睛扑闪扑闪的,像在偷看他的表情,那滑稽可笑的模样,叫他撑不住笑出声来,于是,就朝它扬扬手,它便飞近来,站在他腿上,欢叫几声,互相就算握手言和了。
事实上,整个房子俨然是个大鸟笼,桃桃随意飞来躲去,哪儿都去过了,沉闷的老房里便平添了欢声笑语。外出时,天佑多了份牵挂。他很少出门,可也难免要开个会、取个钱、赶个饭局什么的。事儿刚办完,他就心急火燎地回家,像是又添了件“小棉袄”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明灭的霓虹灯闪在他脸上,几缕光透进他晦暗的心。
一转眼,桃桃长大了,忽然有一天,它飞走了。
有一天,当天佑把谷粒舀入食碗,啧啧呼唤过后,桃桃没有如同往日一样过来。虽是白天,他却打开了所有的灯,啧啧啧,唤个不停。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依然不见踪影。电脑屏幕仍然亮着,正在演示他新创的游戏——《疯狂的小鸟》。五光十色的界面像是游戏世界的任意窗,被怪兽吞掉鸟蛋的小鸟,从窗口探进头来,召唤桃桃施以援手,桃桃便一头钻出窗子。那一刻,浅蓝色窗纱在微风中舞动,若隐若现出窗外那棵桂花树茂密的树叶。天佑呆望着,像是感受到了这个过程,却无力挽回。
桃桃不见了,猝不及防。仿佛那些女人,用一缕缕虚幻的情丝缠绕他,撩拨他,征服他,让他沉迷下去,直至万劫不复。某一刻,突然离线了,留他一个人在飘忽中寥落。
三
天佑只好网购了一个橡皮小黄鸭,哄女儿说,这是桃桃变的。女儿信了。女儿喜欢的游戏动漫里,主角变身玩具,是习以为常的。
天佑时常上线,但很少网购。这一回,他却精挑细选了一个硅胶的按摩洗头刷。据说,这刷子对增发有奇效。这是小玲告诉他的。那天,小玲给苗苗洗澡时,他凑过去助力。她瞥见他稀稀拉拉的毛发时,便建议他弄把按摩洗头刷。
又一天,钟点工小玲抓紧料理停当,站书房门口问了一句:“大哥,要给宝宝洗澡吗?”
“嗯。夏日每天得洗澡。”他说。于是,整个夏天,小玲给苗苗洗澡成了常态,顺便,也为天佑洗头,按摩。
苗苗坐在水里不住地扑腾着手脚,仿佛准备下潜,又像是起飞。
“大哥,苗苗玩水快乐吗?”小玲说,“网上说,宝宝玩水快乐,是因为在妈妈的羊水里泡惯了的缘故,没了妈妈的宝宝,玩水还快乐吗?”小玲问。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她鼓鼓的前襟。天佑一时无语。
待小玲离开后,天佑蹲在浴缸边看女儿玩水。失去了母爱,她玩水还真的快乐吗?天佑自言自语,她的小脑瓜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之前,桃桃爱跟女儿一起玩水。那么当时,它又在想什么呢?
“渴望自由呗。”游戏工程师曲奇这么说,在地面上,只能做二维运动。潜水,是唯一能与飞行媲美的三维运动。但苗苗是个孩子,显然不懂潜水,只是尽兴玩水,这算是她向往自由的本能体现吧。至于鸟嘛,也和人一样,骨子里喜欢自由,不管身处何境。
就这个问题,天佑还问过佩西。佩西给出了另外的答案,苗苗爱玩水,或许爱的是流水抚摸皮肤的感觉。每个人都有点皮肤饥渴症,通常缺啥,就对啥饥渴。囚鸟也同样的道理,因为动物是通人性的。他觉得佩西说得不无道理。她总是“饥渴”,得了老公爱女,还要别墅香车,所以她说走就走。这辈子,只有物欲可以让她奋不顾身。
四
对决了一局,天佑摘下眼罩,看见技术总监已呷了口咖啡。
显然自己做得很好。游戏预演每周一回,预演结束后是模拟对决。假如打得不错,总监会呷口咖啡。
不出所料,总监夸他了,建模和动作都挺好的。总监又美滋滋地抿了一小口,并让咖啡在味蕾上停留片刻,带点苦涩的醇香在她口腔萦绕低回。佩西也喝咖啡,可跟总监喝的别样。咖啡从她嘴里大口灌进去,咕噜噜流进肚里,然后再来一大口。佩西说:“喝咖啡,就像喝开水那样,图个解渴,哪来这么多讲究?”
总监坐下,放下咖啡杯。
“这款新游戏的竞技精神是公平,只要玩家技术好,1挑N不是问题。”总监说。总监一般不说话,说话不一般。
“再找人跟我决一盘。”总监说,“留心动作和武器,当然,还有CG。”此话也不一般。简练,到位。
天佑后退,总监起立。《疯狂的小鸟》重又开战。
总监四十出头,板寸短发,爱穿T恤牛仔裤,右耳打一排耳钉。时光飞逝,但她还我行我素地活在少女时代里。除了游戏和电脑,他俩鲜有话题。记得跟佩西恋爱的那段时光里,佩西陪伴天佑左右。他在电脑前对战总监,佩西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默默助威。虽说不在视线里,他却能感觉自己的心,始终在佩西的身上,幸福而安心。有一次,天佑请教总监问题时,总监往身后一瞟,冷不丁问道:“你老婆?”
天佑犹豫一下,嗯了一声。总监笑了笑,便没了声响。记不清佩西总共去了几回,反正婚后,她没再去过。以至于,在他的记忆里,婚前去了几回也模糊起来。
有一回,显示器上冲锋陷阵的都是狗,猫一还击,转眼狗散,天佑又成了无人照管的单身狗。天佑摘了眼罩,瞥见总监向后一瞄。他以为总监会问:“你老婆呢?”可总监没问。以后,总监也一直没问。总监为啥不问?他很好奇。但总监为啥要管这档事呢?
对决结束后,天佑整理设备的连接线,见总监又呷了口咖啡。
“玩过《蝙蝠传奇》吗?”总监问。
“没玩过。”天佑说。
“你去研究一下它的人设。”总监说,“市面上买得到,内核挺有想法的。”
“好,我这就去。”天佑说。
“老婆跑了?”总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天佑瞪着总监。总监到底还是问了。他都离了好几年,总监可真沉得住气。
天佑以为总监还会问什么。反正捅破了,他也不怕她多问几句。“我是技术总监,不是婚恋顾问。”总监说。这句真够呛的。“只有技术不离不弃。”总监又说。是的,这才是总监的调调。
等了良久,总监没再问话,天佑才背起电脑包走了出来。
五
一阵门铃响过后,天佑照例下楼开了门。
同款防水围裙,同款褐色袖套,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王小玲,而是个半老徐娘,胖得啤酒桶似的。
天佑惊奇地问:“怎么是你?”
“是公司派我来的。”啤酒桶说,“试用期不变,三个月。”
天佑领她进来。
“王小玲呢?”天佑边问边给小玲发微信。
“不晓得,公司那么多人。”啤酒桶说,“或许另谋高就了吧?”
是啊,像小玲这类钟点工,整个蓁城有几千吧?或许是几万呢,天天都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谁有闲心管这个呢?
啤酒桶走进客厅,天佑交代清楚后,坐回电脑前继续写代码。但不知为什么,脑子乱糟糟的,一组游戏代码编得离了谱。不辞而别?什么情况?是跳槽了?还是改行了?或许回了老家?微信也不回,难道是车祸?或是被拐了?
天佑霍地站了起来,突然觉出自己很可笑。不是吗?一个本分的钟点工而已,不过闲聊过几回。只是长得好看些,其实也谈不上好看,哪个女人年轻时没有几分姿色呢?何况,美爆了又如何?跟他有关系吗?
那之后,佩西未曾来过微信,可能她又搭上了新线,顾不上他了。这也合乎情理。
一个燥热的午夜,心烦意乱的天佑一来气,删除了佩西的微信。
没过几天,佩西却主动加了天佑。天佑迟疑一下,就点了通过验证。半晌,佩西发起语音,支吾着说她来蓁城几天了。“你在哪儿?我来找你。”天佑说。不用了,佩西又支吾了一通,天佑才弄清,她从幼儿园带走了女儿,正要坐动车走。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我立马赶来。”天佑又气又急。
恰逢拆迁评估。拆迁办和评估人员来了一大群。为首的说:“小伙子,要带头签字啊。”
“我有要事!”天佑说着,撒腿就跑,把他们甩在家里。
外来车辆堵住了天佑的小车。
天佑几经折腾,赶到车站时,那动车徐徐启动了。佩西还在线。
“你为什么要抢走女儿?究竟为什么?”天佑对着手机嘶吼,“我跟你没完!”
“那个老家伙生不了,我得留个后哪。你可以再娶啊,笨蛋!”佩西顿了顿,又说,“打官司你也不会赢。”
六
当天黄昏,天佑收拾好心情,又去见了一个女人。
他把相亲安排在附近的露天排档。按惯例,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片刻,点了几道菜。
不一会儿,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干瘦的。微信图片上的她,丰腴貌美。显然修图了。
她向他点点头,坐到桌对面。介绍人说她刚离婚,但没讲原因。
看这架势,是死肚子?天佑猜测。他最忌的是女人生育有问题。但他的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
寒暄一番后,是彼此介绍情况。天佑择其一二说了,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又有什么话题可聊呢?
接着,该是她说了。这期间,菜陆续上来了。偶尔,她动一动筷子,天佑也夹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嚼。
扯到婚史,女人叨叨开了。她说前夫怎样有钱有型,怎样送金送表,热烈追求她,她怎样不顾父母反对跟了他。
天佑听得很不自在,可她谈兴正浓。
菜上齐了,女人清了清嗓子,忽然话锋一转,历数她因为生了个女儿,老公怎样不满,她又是怎样地忍辱负重。
天佑听得心惊肉跳,想起身走人,可她还没说完。
绝望主妇正说到伤心处呢。她喝了口水,皱眉说她怎么发现老公劈腿生子、转移财产以及赶她出门,她带着女儿又是怎么度日如年。女人讲着讲着,捧着脸呜呜哭起来。
天佑动了恻隐之心,耐心劝道:“你快别这样,犯不着跟他那样的人计较,谁会拿他当人看!”
“他当真不是人!父母早这么劝导我。唉,都怪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女人收住泪,加重了语气说,“当务之急,我得嫁个有钱有势的老公,气死那个畜生!”
离开大排档时,天佑主动扫码买单。他送她上了公交车后,转身徒步回家。
离婚后,天佑见过不少女人,差不多每一次,他都是听众,被逼收下一堆情绪渣滓。每一次都是失望,每一次都没有下文。这次也不例外。
归途的路灯暗淡,蓝月光照不亮他晦暗的心。
七
天佑半躺在浴缸里,身子闲下来,记忆就浮起来。
女儿头顶一坨泡沫,像个鸟巢。小玲弯腰为她抓啊,挠啊,秀发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鸟巢。于是,鸟巢轻轻蠕动,女儿舒服得摇头晃脑。天佑蹲下来摁头揪耳,甚至吆喝,让女儿配合。两人挤在一起,像对夫妻,合力为女儿洗澡。洗完了,女儿还赖在水里扑腾,一次,两次,三次,不知想潜下去,还是飞起来。天佑的心随之怦怦乱跳,也想潜下去,飞起来。
小玲说:“大哥,没了妈妈的宝宝,玩水还快乐吗?”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小玲鼓鼓的前襟。
一想到小玲,天佑的心就潜下去。不管是跳槽,还是回老家,她都应该跟他道个别,至少发个微信。为什么?不为什么,直觉告诉他,小玲应该会这么做的。后来,天佑不禁发起语音,对方一直没接。这一发,他不安的心又潜深了一层。一个女孩在蓁城,无依无靠的,一切皆有可能啊。
最后一次跟小玲相见是什么时候呢?哦。记起来了,那一回,她不是来做家政的。
那个周日的夜晚,天佑正打算洗澡,门铃响了。这个时间点,通常没人来。天佑以为是隔壁的租户。隔壁租住着一位陪读的阿姨,她的小花猫老是跑丢,来按过几次门铃。
打开院门,居然是小玲。“今天你不休假?”天佑很惊奇。
小玲在附近干活,顺路按了他家门铃。
“进来吧。”天佑客气地说。
小玲款款而进,跟他上了二楼。天佑递给她冰淇淋,她大方地接过来,吃了。然后移步浴室门口,对他说:“我想给宝宝洗个澡。”
当然不必了。女儿被前妻夺走了。浴室空留小黄鸭,还有那个按摩洗头刷,就是她为他洗头按摩用的。
“要不,就帮大哥洗个头吧。我还新买了防脱洗发水呢。”天佑说。
天佑马上从橱里翻出那瓶洗发水,又在架上抽了条毛巾,再把那个洗头刷交给小玲。
这时,书房里传来微信铃音。是曲奇。天佑请小玲稍等,便步入书房聊视频。
视频不算短,谈着谈着,天佑便把浴室里的小玲给忘了。待他关了视频从书房出来,小玲竟然不见了。
曲奇伤心透了,她在二环的天桥上,呼了天佑。她发现新男友有了外遇,顿觉生无可恋,想要跳桥自尽,一了百了。
人命关天!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跳上老爷车飞驰过去。
对了,上回小玲不是来做家政的,莫非她是特意来道别吗?
八
有一次,天佑巧遇了桃桃。
他正打算去公司,站在院外锁门时,听到那桂花树上窸窣声响,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了树杈缝隙里一只鹦鹉。那是个雾天,枝叶又密,那鹦鹉有点像桃桃,但不敢肯定。天佑抱住树干,摇晃着呼唤不迭,鹦鹉翘翘长尾巴,循声探头。他终于看清了,是桃桃,可毛色黯淡多了。他的心一阵刺痛。桃桃盯了他片刻,挪开了视线,它拍动翅膀,飞得更高,站到了树冠中间。天佑试着爬上去,一边高喊桃桃。在树的最高处,桃桃又一次站定望向他,可这次已看不清那对长着红斑的鸟眼。彼此间隔了更稠的雾气。后来,桃桃没再看他,直至在迷雾中飞远。
天佑曾跟佩西说起过桃桃,她开导他说:“倦鸟知返,飞累了,桃桃会回来的。”
然而,桃桃注定是回不来了。
桃桃飞走后的一天。天还热着,天佑晚饭后散步,游移的目光瞥见那桂花树下,有团奇怪的东西。靠近细看,是两只干瘪的鸟爪,几片黄羽毛,他确认是桃桃的。是猫干的好事?是的。边上那撮橘黄色的猫毛,就是罪证。显然,经过了激烈搏斗,柔弱的桃桃还是敌不过凶残的野猫。他希望是一只野猫,千万别是那些家养的宠物猫。一旦被他发现可疑的凶手,天佑真怕自己会杀了它。
天佑心如刀割。他跑回家,关上门,还不行。他只好躲进书房,打开电脑,把游戏音乐调到最大。
可是,不管用。黄羽毛在眼前飘,桃桃在挣扎。
天佑快疯了。思来想去,此刻能帮他的只有曲奇。上回曲奇约他喝茶,他又推辞了。她因此对他心生怨气。明知这微信不该发,天佑还是发了。
曲奇没多问,马上赶来。后来,她去储物室找出一副橡胶手套和一把铲子。全部操作过程,曲奇包了。天佑不忍心看,他一直呆坐在电脑旁。等他从电脑房出来时,那些个羽毛和残骸都消失了。曲奇留了下来,没问天佑,她已在线叫了两份外卖。她又变得小鸟依人的样子。天佑知道,外卖送来后,她会端着饭盒坐过来,靠在他身上,温柔地要求复合。这些年来,他俩时好时坏,那一出戏,她已唱过不知多少遍了。“天佑,我现在才明白,你对我最重要。我一直都相信缘分,同事那么多年就是一种缘分啊,以后,我会好好珍惜你。”
这些台词,听得他耳朵起茧了。可她的语气是那么诚恳,每个字都郑重其事。所以,明知自己是备胎,可每次她靠过来,他都努力回避那些不快,尽量享受重拾旧欢的甜蜜。然而,一旦他以为这甜蜜会长久下去,幸福的小鸟却向高枝飞去,等待他的是日复一日地重修破碎的心灵。
天佑没等曲奇的身体热起来,就已轻轻推开她,起身坐回电脑前,对着电脑屏幕,不冷不热地说:“我就是请你帮个忙,埋鸟。”天佑心里明镜似的,每次传出老城区拆迁的消息,曲奇便对自己热乎起来。消息过后,她掉头就跑,照例寻觅新欢。
“好哇,你家老房子刚要拆迁,就对我摆谱?”
电脑屏没开。漆黑中,天佑看得到曲奇的身影,像是恐怖游戏里的人。天佑对世界的感觉陡然变得糟糕,往往只在一瞬间。这真奇怪。美丽小鸟瞬间变身怪兽,自尊的受损滋生出难以言说的怨恨,反馈给天佑的是尖酸的挖苦,刻毒的唾骂。最后,曲奇从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天佑的脑勺。
曲奇走了,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她满怀期待而来,失望而归。天佑更是失望,他原来真的以为她会把“好好珍惜”再强调几遍。
九
网上说,逮住鸟后,猫会玩弄几下,再吃。所以,桃桃落入猫口时,不会马上断气。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猫爪下,濒死的痛苦和恐惧比死更可怕。那阵子,天佑一开电脑,总看到类似的画面,怪兽曲奇蹲在桂花树上,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喊:“来啊,你有种就来!”四下浓雾弥漫,桃桃在曲奇爪下不住挣扎,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滴,让人几乎崩溃。
雾越发浓了,屏幕暗下来,天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那团雾,虚飘飘的,也没个去处。或许可以走亲戚?但天佑听不得亲戚们连番的盘问,你方唱罢我登场,异口同声问着相同的个人问题。
这阵子,佩西和曲奇都发过微信来,可他都没回。他像在偷偷赌气,不是同她们,而是同自己。
赌什么气呢,天佑说不上来。
天佑又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桃桃,它被怪兽按在爪下,苦苦挣扎。薄雾缭绕,悲悯地半掩起这惨状。和上回不一样的是,这回桃桃放弃了无济于事的挣扎,它扭过头望了望天佑,接着做出一个让他肃然起敬的举动。当桃桃奋不顾身扑向怪兽时,屏幕浓雾般暗了,天佑回过神来。
晚饭后,天佑关了电脑,出了门。他要去收快递,快递代收驿站就设在巷口。输完密码,代收箱开了,里头有些游戏赠品,还有个纸盒。纸盒轻飘飘的。
天佑辨认了地址,竟然是陕西。看来没出事,小玲只是回了老家。但小玲给他发了什么呢?
一进院门,他就迫不及待把纸盒拆了。填充的泡沫被一个个取出——一个半新不旧的硅胶洗头刷。没错,就是天佑在线买的,后来消失的那个。
盒底还有张照片,背后有几行字:“大哥,我回老家山区支教了。那山区是我的祖籍。我忘不了那儿的留守儿童凄楚又无助的眼神。我家境贫寒,为了读完大学,假期里我一直打工。”
沿台阶一级级上楼,天佑飘忽的心缓缓踏实下来。
“大哥,洗头刷我拿了,想留个纪念。转而一想,我不能随意拿你的东西啊。现寄还给你,请查收。”小玲写道。
二楼到了,书房门开了。
“大哥,当时,我丢了手机,掉了所有信息。过了很久,我才有机会下山买新的。你要是来陕西,给我发微信啊。”小玲还写道。
准备洗澡时,天佑听到外间微信响了。可能是佩西吧,也可能是曲奇。此刻,无论谁的微信,天佑都乐意回。
天佑再次半躺在浴缸里。不过,这一回,他不想潜下去,只想飞出去。年轻人的天是无边的,他的心已飞向了某个远处。
哦,远行时,可别忘了跟总监道别,不然,她发现他忽然离线,铁定抓狂。天佑想。
出了高铁站,或许真会给小玲发微信。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就想跟她叙叙旧,趁机把洗头刷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