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水似铁
一
“这就算我们的散伙饭吧。”阿静放下筷子,柔声说。
“嗯。”毓海疑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这阵子,毓海屡次提出散伙,阿静回应他的是一次次自虐,且愈演愈烈。送她回去的车上,毓海透过反光镜,见她使劲咬碎嘴唇,丝丝缕缕的鲜血滴在苍白的下颌,小车里渐渐弥漫着血腥味道;工地厨房里,她使劲撕扯刷锅用的钢丝球,被钢丝划破的一道道血痕透出她的无限幽怨;她还砸碎了住处所有的瓶瓶罐罐,恨到深处,她拾起一块锋利的碎瓷搁在腕上……尽管阿静每次自虐的时间和地点不同,可态度一致——她不同意散伙。
二十出头的阿静比毓海小十岁,所以,最初看到这个小妹楚楚可怜的眼神、苍白如纸的脸颊甚至流血的指甲……毓海马上心软了。毕竟曾经好过一场,他哪能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不过,心软总是暂时的,在她花样百出地自虐过无数次,而他也明里暗里提过多次散伙后,对她继续表演的苦情戏,他逐渐无动于衷。
毓海记不清自己的心肠是如何日渐硬起来的。还记得刚到建筑工地打工那年,胡须尚未冒出的毓海第一次目睹工友不慎被卷入机器失去了手脚的情景,吓得瘫软在地尿了裤子。可时间一长,即便见到从高楼掉下摔成肉饼的倒霉蛋,他也习以为常了。如今,本来就神经大条的包工头毓海面对工地上下形形色色的眼泪和鲜血,就像身为厨师的阿静面对柴米油盐那样自然。
因此,毓海起初还会扑过去使劲抓住她血淋淋的手说“你干吗折磨自己?”,接着是“就为这点破事要死要活值吗?”,到最终漠然站在一旁,看她演完全套戏码才开口:“还想耍啥把戏?我看着。”
阿静反而不闹腾了,瞪着情郎,冷冷地说:“有部老电影看过吗?叫《郎心如铁》。”
毓海摸了摸心脏,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心真像铁吗?都怪你肚子不争气!现在我老婆肚里有了,你只能走人。”
今晚,阿静终于自己说出了散伙的话,她的语气是平和的,也没再上演各种自虐情节。在毓海拨给阿静独住的小屋里,他俩隔着饭桌面对面坐着,无言。窗缝里挤进来一丝丝微风,从屋顶垂下来的灯泡随之轻摆。灰扑扑的土墙上,两个黑魆魆的人影晃来晃去,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阿静是厨师,为毓海工地上一百多号工人做饭。半年前,在家政公司招工的毓海一眼就看中了她。和阿静正式好上后,她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单单选中了她。
为什么?只因她是个丰乳肥臀的青涩女孩。当时,毓海盯着她的臀部看了好半天——大屁股好生养。当然,毓海不会将这最隐秘的心思和盘托出,情到浓时,他也只说:“我想要个儿子。”
“你就知道要儿子!我又不是母猪。”
阿静虽这么说,可毓海能感觉出来,她对自己是满意的。她看起来很温顺,经验告诉毓海,温顺的女孩大多心地善良。的确,即便是对工地上那些卖苦力的粗人,阿静也很礼貌。她总甜甜地称呼他们“大爷、大伯、大叔、大妈、小弟”,似乎他们都是她的家人,可她自己的家人她从不提起。毓海并不在乎这些,令他不满的是,阿静给工人打饭菜总是大手大脚的。
“他们每天累死累活,要是肚子都填不饱,你也太抠门了。”
毓海说:“你啥都不懂!这不是给我们的儿子省奶粉钱吗?”
“开口闭口儿子儿子,你想过我吗?”阿静怨气冲冲。
“当然想啦!你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肯定更疼你。”毓海走过去,摸摸她的肥臀。
阿静起身离开饭桌,看着暗蒙蒙的窗外。窗外是毓海承包的工地,对面就是简陋的集体工棚。工棚里不时有婴儿的哭声随风飘来。按规矩,家属不该在工棚留宿,可为了拴住工人,毓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家人团聚真好,哪怕是吃苦。”阿静喃喃地说。
毓海赶紧把她从窗口拽走。工棚离这里不远,他不想让多嘴的工人看见自己和阿静在一起。他冷哼一声,说:“你不生儿子,我没理由离了婚和你团聚。这样吧,我介绍你去陈老板那儿,省得我们常见面,闹心!”
“大家都夸你仁义!上次那个小工庆嫂夜半临产,是你亲自开车,带上我一起送她去了医院,你还垫付了医药费。”阿静似笑非笑。
毓海瞪起眼睛:“关键时候我不这样,谁肯为我卖命?”
阿静只顾沉浸在回忆里,幽幽地说:“那晚我被产妇不住嘴的惨叫声吓傻了,你一把抱住我说:‘别怕,有我呢。’我就这么昏了头跟了你。”
二
小杨挺着大肚子站在医院妇科的走廊里,对毓海说:“老公,你累了,就在诊室外头歇会儿吧。我哥会陪我。”
这时,毓海的手机响了,“阿静”在荧幕上不停闪动。这是毓海跟阿静散伙后,她第一次来电。他捏着手机,心虚地觑向小杨。小杨没理会,被大舅子搀着,摇摇摆摆地走进诊室。
小杨曾告诉过毓海,她父母早逝,只剩下一个亲哥。毓海看得出来,大舅子对这个妹妹很上心。小杨怀孕后,大舅子不间断地送来营养品,还找了熟人,为小杨请了最好的妇科医生,小杨每次产检,大舅子总亲自陪同,毓海十分感激。
诊室里头拉起了布帘,毓海估摸着检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拿着手机慢慢向走廊那头踱去。
阿静同意散伙后,毓海把她介绍给了朋友陈老板。陈老板那里活儿少,钱又多,料想阿静会满意。果然,两个多月她都没来烦他。
电话里传来阿静的哭声:“老板,你听说了吗?今早陈老板这里出事了,老王头死了。”
毓海沉默。老王头原是毓海的工人,跟阿静很熟。阿静走后,老王头也跟了过去。
“老王头还不到五十岁,从前一直在老家挖煤,井下那么危险都没去见阎王爷,居然死在工地上……按道理,两米以上的脚手架起码要绑上三根横杆才行,可这里五米多高的也只绑一根,更气人的是,陈老板没让用铁丝,竟用了便宜的铅丝来绑!老王头爬上去没站稳,一把抓住了横杆,可横杆松了……”
从阿静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毓海得知,爬上脚手架拆塔吊的老王头掉下来死了。这样的事很常见,阿静少见多怪。毓海皱皱眉头,耐着性子问:“他算老工人了,上架前也不系个安全绳?”
“安全绳太细,一绷就断了,四周又没装安全网……地上还胡乱堆着钢筋,人都戳通了……等我们发现,人已经不行了。”
大家都知道,陈老板的工地出过几次事故,总之是安全措施不到家。一旦出事,陈老板就赔钱了事。工人多是苦出身,发生事故后拿到钱就罢了。可去年陈老板工地上高空坠物砸死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工,死者家属偏偏不要钱,围住工地哭着喊着要陈老板偿命。最后出动了警察,陈老板又多赔了好几十万才摆平。事情一过,陈老板的工地又照常开工了。明眼人谁不知道,这全靠陈老板的岳父斡旋——陈老板的岳父跟毓海的大舅子都在建筑系统工作。
“他就知道赔钱!人都没了,赔钱有什么用?我从没见过这么黑心的老板!”不等毓海回话,阿静连珠炮似的说下去,声音越发尖厉,刺得毓海耳朵眼疼,“听说,这个黑心老板让工人往阀板基础里面扔毛石,节省混凝土;钢筋从来不足数……小老百姓省吃俭用攒钱买房子,他就这样造房子啊?万一塌了呢?全死!”
才几个月不见,阿静居然晓得这么多事,着实令毓海吃惊。尽管他认为这是行内公开的秘密,可陈老板的胆子也忒大了些。事实上,他们这些包工头面临着各种不得已,有苦说不出罢了。若是让陈老板晓得阿静知道了这些内幕,不知会有啥后果。毓海刚想提醒阿静,却被她堵了回去:“是不是你们这些包工头,都是铁石心肠?”
毓海怒了,瞬间打消了想提醒她的念头。
“好了好了,就算你说的是实情又能怎样?至于老王头,他又不是你家人,你起个什么劲?”
阿静说:“老王头平常待我像亲闺女一样,他实在太可怜了!”她似乎在抽泣。
毓海皱起眉头:“你实在闲着没事干,可以叫老王头的家人去讨个说法。”说话间,大舅子正扶着妻子慢吞吞迎面走来,毓海想挂断电话。
阿静又急又气:“老王头跟着养女过日子!女人哪斗得过地头蛇!”
毓海不语,阿静说得不无道理。他估摸着老王头不可能跟工地签过劳动合同,他的养女肯定也是没啥倚仗的平头小百姓,就算闹上法庭,赢面也不大。陈老板能够多赔点钱,那就算不错了。
“好吧好吧,你看着办吧。我劝你少操闲心。”毓海关掉手机。他听到阿静似乎还说了一句:“我就不信老王头就白死了!”
此时,小杨和大舅子已经走到跟前。
三
阿静拿腔拿调地问毓海:“老板,今天的菜好吃吗?”
毓海抬起埋在饭碗里的脸,茫然望向阿静。阿静走后,毓海重新聘了个妇女做饭,可那人三天两头请假。无奈,他只好偶尔请阿静来食堂顶班。幸好这里离陈老板的工地不远。
阿静笑眯眯地举着锅铲,故意把头凑过来,俏皮地看着昔日的情郎,引得那帮狼吞虎咽的工人不住地抬眼往这边看。
毓海向另一侧挪挪,避开几乎扫到颊边的长发,随意支吾了几声,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走去。
“放心好了,我绝不会缠你,只想跟你聊聊天。”阿静无视众人的注视,大模大样地摘下袖套拍打着双臂,跟在毓海后头。毓海以前喜欢和阿静聊天,她声音好听。他俩还有那个关系时,常常聊到很晚。
见厨房里没人,毓海放松下来,把饭盆往水池里一甩,点起一支烟,背靠案板跟她打趣:“你想跟我说什么?有新男友了,想让我看看?”他不敢在人前与阿静亲昵,怕有人到小杨面前搬弄是非。毓海并不害怕妻子,却怵大舅子几分。大舅子是书包翻身的典范,在建筑系统有点权势,未来的前景恐怕并不逊色于陈老板的岳父。若不是毓海当年鬼使神差报了个业余的计算机班,认识了同班学习的妻子小杨,他这个学历不高、打小工出身的乡村小子不会拥有今天的一切。小杨算不上美女,学历也不高,可她配毓海绰绰有余。小杨有城市户口,皮肤白,又很懂得穿衣打扮,最重要的是,她很拿毓海当回事,但凡毓海有啥需要,她就要求大舅子办好。美中不足的是,婚后多年小杨的肚子都是个死肚子,这难免令三代单传的毓海心急如焚,这才打起了阿静的主意。而眼下,小杨怀孕了,毓海的婚姻连唯一的不如意都没有了,他当然绝不会再让阿静打乱人生步骤。
阿静没理会毓海刚才的调侃,单刀直入地问:“老板,如果有人害你,你用啥方法报仇?”
毓海甩掉烟头,嘁一声:“谁敢惹我?老子手下有的是人——怎么突然说这个?”
阿静撇撇嘴:“哼哼,报仇不一定靠拳头。最解恨的报复就是想办法慢慢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毓海瞪大眼睛,警觉地望着阿静。她并不躲开他的注视,依然一脸温柔娴静的模样,就像他俩还恩爱时那么贤惠。
客厅里,小杨挺着大肚子,给毓海端来一杯水:“老公,干吗一直发呆?怕我肚里的是女儿?”
“怎么会呢?只要是我的种,我都喜欢!”
小杨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砰一声碎了。毓海跳了起来。她这是怎么了?怕生女儿怕成这样?毓海倒有点内疚了。他把碎片扫掉。小杨歉意地笑笑,拿起手机进了卧室。
不知为什么,小杨在卧室里待了好久也没洗漱。她最近肚子渐大,可胃口不好,面容憔悴了下来。她几乎一有时间就和大舅子待在一起,或是通过微信谈天说地。很晚了,毓海才走进卧室,关切地询问正斜躺着拨弄手机的妻子:“这个月我送你去孕检吧?总烦大舅子,嫂子该有意见了!”
“没事,我哥那么喜欢孩子,嫂子不会介意的。”小杨顺手把手机塞到枕下。
“那你嫂子怎么从不来看你?”
小杨愣了愣,支支吾吾地说:“嫂子事业心重,忙……她连孩子也不想生……你管他们家的闲事干吗?……”
毓海伸手抚摸着小杨圆鼓鼓的肚子。小杨微笑着,一脸疲惫的样子。显然,小杨对他和阿静的事还蒙在鼓里。至于大舅子家的事,他才懒得管呢。等儿子生出来,即便小杨知道了他和阿静以前的事,又能怎样?好在阿静并不黏糊,分手后再也不来纠缠。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阿静曾问过的那句话:“……如果有人害你,你用啥方法报仇?”阿静当时自己回答:“……想办法慢慢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毓海突然有点紧张,他打算找她深谈一次。
这次是毓海约阿静到从前的小屋见面的,可微信发了好几次,她都没有回复。或许是她没有WiFi(无线网络),又舍不得流量?好几天后,阿静的微信头像终于闪动起来,毓海急忙发语音消息问她为何不回复,她说最近手头事多,没有工夫上线。
“不会搭上了新男友,把我忘了吧?”这句话一发出,毓海就有点后悔,但他也懒得撤回。他确实是有醋意,虽说妻子怀孕了,他和阿静必须分手,但毕竟有过那么一段。当他再次走进与阿静温存过的小屋,心还是柔软了片刻。
夜深时,阿静才过来。她似乎胖了些。毓海还没说话,阿静的微信就嘀嘀响了。她笑笑,对着手机发送语音信息:“我回屋休息了。明天我会准时到。”
毓海往地上吐了口痰,不耐烦地说:“我说几句就走,你消停一下!”
阿静在床边坐下,按掉手机,嬉皮笑脸地说:“告诉你,我怀孕了,明天男朋友带我去复查。”
毓海心头一颤,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转念一想,又如释重负:她显然有了新归宿,该把过去放下了,不会有报复了。他抱拳说:“恭喜!恭喜!”
阿静斜倚在床上,搭着床沿的双脚一荡一荡,眼睛闪闪发亮:“排队检查的孕妇可真不少,她们的八卦也很有趣。有个孕妇时常由姐夫陪着来,我遇到好几次了。”
毓海了解阿静自来熟的脾气,就喜欢聊八卦。从前工人们也爱和她唠嗑,那些街头巷尾的奇闻逸事在她脸上转换成喜怒哀乐的表情,再从她嘴里传出来时,又成了一个个传奇故事。毓海不想费神,跷着二郎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随她叨叨。
“那孕妇,她肚里的孩子是她姐夫的。”阿静见毓海没有什么兴趣,自己还是兴致勃勃,“听说,那孕妇和姐夫本来就是对恋人,却被她那姐姐横刀夺爱。或许是报应,她姐姐婚后居然不育,姐夫就提出离婚。可那孕妇已经嫁人了,不愿意跟姐夫破镜重圆。”
“那她怎么还跟姐夫有了孩子?”
“因为姐夫混得好呗!那孕妇老公的生意必须靠姐夫,而姐姐也不肯放弃这么好的丈夫。据说,姐姐对那孕妇又跪又求,终于说动了她。不过,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是——”阿静甩甩头发,卖了个关子。
“不说拉倒。”
“你看你,急什么?”阿静嘻嘻笑着,继续说,“姐妹俩和姐夫都有一腿,怕那孕妇老公知道后不好相处,所以一直对他谎称,姐夫是那孕妇的亲哥哥。反正那孕妇老公是外地人,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隐私,你又怎么会知道?”
“嘿嘿!妇产医院的化验员是我初中同桌。她跟那孕妇很熟,那孕妇每次检查都找她……嗯,你有兴趣了?”
“这关我屁事!”毓海手一挥,“我倒是要跟你说,你八卦归八卦,别把我俩的事四处乱说。”又补充一句,“你还是个大姑娘,我老爷们无所谓。”
阿静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半晌,才说:“你的心真是铁打的。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屋顶垂下的小灯洒下细密的柔光。阿静的话让毓海感到安心。他的语气也柔和了些:“还有啊,陈老板那事,你最好别乱掺和。”
“陈老板的事——哦,你说的是老王头,”阿静幽幽地道,“我掺和不掺和,不要你操心。”阿静抚着自己的小腹,不再说话。她看了毓海一眼,低下头,又抬头看一眼。她的目光坚定而又温柔。毓海见状,怕自己压制不住突然升起的柔情,赶紧拉开门走了。
四
西餐厅里关了大灯,服务生挨桌点上蜡烛,摇曳的烛光渲染出夜的情调。在这黄金时段,餐厅旋转门转进来的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时尚,以至于毓海将某个丰乳肥臀的青春身影认成了阿静。他用手抹抹冷汗,定定神,发现小杨呆坐在餐桌对面,迷茫地望着他。毓海抚着她的手,大声问:“你哭丧着脸干吗?检查结果是个小子,你笑还来不及。我可是特意来犒劳你的。”
小杨噙着泪,拨弄着刀叉委屈地说:“我现在太难看了!”
怀孕的确会变丑点,毓海知道孕妇总和常人两样些,哄哄就好了。
吃过晚饭,毓海将好不容易哄好的小杨送回家。他借口有事要出门,溜进了阿静的小屋,想确认一下她刚才是否在西餐厅出现。
阿静正弯腰收拾行李。她头上扎着可笑的毛巾,围裙系在前胸,小腹已经明显凸起。衣服、鞋袜、箱包摊得到处都是。
“你真打算搬走了?”毓海用小指抠着牙缝——刚才吃的牛排有点老,不搞出来难受,“去跟男朋友住?”
“我明天就搬。”阿静没有回答他第二个问题,转过身,把衣服叠成整齐的豆腐干,又手脚不停地将袜子团成小球塞进箱子的角落。
墙角的煤气炉上炖着一锅鸡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满屋香气。见毓海盯着炉子,阿静笑道:“穷人吃这个算不错了!怎比得上我提过的那个孕妇?听说,她B超结果是男孩,丈夫、姐夫和姐姐都高兴坏了,时常给她炖鲍参鱼翅进补,今晚还特意下馆子庆祝呢。”
毓海敷衍着:“哦,哦,又是那个孕妇——她丈夫还不知道真相?”
“当然,她丈夫还蒙在鼓里呢!所有的男人都自认为很聪明。”
毓海抖着腿,幸灾乐祸道:“要是晓得了还了得?戴绿帽子的老公杀人的心都有!”
阿静突然扭头,锐利地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这事儿搁在女人身上也一样。谁都不会饶了伤害自己的人!”
“哼,陈老板那事儿,你没再多嘴吧?”毓海瞟着她的肚子,又说,“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快跟你男朋友结婚了事。”
“别人的孩子关你啥事?”阿静踢开地上的垃圾,迈着方步走到毓海跟前,眼里闪着挑衅的光,“老板,我问你,假如那孕妇是你老婆,你会怎么样?杀了她?我问了玩啊。”
毓海竭力控制着自己,生怕不小心扇阿静一个耳光。她果然心里有怨气,所以要编话刺激自己。他最担心的就是在儿子就要出生的节骨眼上,阿静蹿出来和老婆来个面对面。所以他的话必须果决一点,虽然听起来平缓:“你自己是孕妇,全世界都是孕妇。”他冷笑着说,“谁的女人谁有数,谁的女人谁领走。嗨嗨,你不是带着肚子,马上就要双喜临门了吗?”
阿静一怔,冷着脸咕哝了一句:“是,我不是你的女人。”
毓海出门,回过头拱拱手:“恭喜恭喜。”
这次不欢而散之后,毓海很久没再见过阿静。其间,他出了趟远门,刚一回来,就接到了陈老板的电话,邀请他参加婚礼。陈老板这招出人意料,圈内人大多不知道陈老板何时和黄脸婆散了伙,又找了新人。对有钱的土豪来说,新人满世界都是,没人关心是哪一个。婚礼安排在本城最豪华的酒店,乌压压摆了大几十桌,连走廊里的加桌都全部客满。平日不修边幅的陈老板焕然一新,从来没白过的黑脸涂得红红白白,鼓鼓的啤酒肚也被名牌西装小心地遮掩起来。花团锦簇的新娘被陈老板小心地护在怀里挨桌敬酒。
毓海来得迟,根本没来得及看门口的迎宾牌。他进门后赶紧找到自己的位子,新郎新娘已经过来敬酒了。万没想到的是,新娘居然是阿静!他傻了,僵了,瞬间石化。是阿静光彩照人的笑脸咒语般激活了他。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打算说几句场面话。陈老板环住新娘的手臂紧了紧,砰一声跟毓海碰一下杯,半真半假地说:“何老板,我还不敢告诉你新娘就是阿静啊,怕你后悔。可你后悔也迟了。”他一指阿静的肚子,“她怀上啦,已经三个多月啦……”
“陈老板厉害!发红包、发红包……”立马有人跳出来凑趣。
“这样的好事不早点告诉大家!”
有人带头鼓掌,有人吹起口哨,喜庆的音乐适时奏响。披着婚纱的阿静突然抬起娇羞的脸,半是含情半是挑逗地望向尴尬的毓海:“何老板,你怎么不祝福我们呀?”
毓海张口结舌。正在此时,挤在身边的众人突然自动分开一条道,几个陌生男人走过来,为首的掏出一张纸,在陈老板面前晃了晃。陈老板浑身一颤,他把手里的酒杯往地上一掼,噌地就要跑。来人一拥而上,将陈老板按倒在地,铐上,押着离开大厅。周围很静,远处还在喧闹。音乐在继续——民乐《喜洋洋》。
新娘阿静转身,缓步走向舞台。盛装的新娘出现在聚光灯下,她对着话筒说话,话筒没开,大家听不见。音乐停了,一个司仪跑过去打开了话筒:“陈老板刚被警察带走,婚礼取消了。”
现场哗然,又肃静下来,然后嗡嗡的。阿静没有多话,拖着裙摆冲毓海款款走来。她面对他,不说话,俏皮地歪着头,等他问。
毓海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阿静随手摘下头纱,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不会这样?这多好玩。”
“你故意的?”
阿静说:“我是个孤儿,那个从脚手架上摔死的老王头是我养父!”
毓海呻吟一声,揉着太阳穴说:“你倒是出了气,可你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孩子?陈老板以为孩子是他的,只有我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种。我不答应做他老婆,怎么能摸清他的底细?”
毓海手一挥:“别废话了!你闯大祸了,聪明的就赶紧滚。”
阿静说:“我不笨。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五
她不赶紧逃走,说还有一件事,那是什么事?
但毓海已经不想去费脑筋。事实上也已容不得他费脑筋,阿静在婚礼上藏头露尾的那句话,让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产生了狐疑。孩子究竟是谁的,他没有把握。他当然懂得非此即彼,不是陈老板的,就是他自己的,他倒希望阿静话里有话只是为了折磨他。他很烦。实际上,连这个问题他也没法再费心思了,因为他老婆必须到医院待产了。
他满腹心事,苦不堪言。阴雨连绵,到处湿答答的。他带着大包小包的婴儿用品,小心翼翼地扶着企鹅似的小杨走进医院。
大舅子和嫂子并排站在电梯口,迎接小杨入院。在毓海印象中,这是小杨怀孕后,嫂子头一次出现。刚走出电梯,笑容满面的大舅子就将小杨扶了过去。嫂子转身进了病房,在小杨的床上拍拍弄弄。病房是单间,面积不大,地上摆着大舅子带来的果篮和鲜花。毓海像个外人一样站在门口,无聊地挖着鼻孔。
这时,阿静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她步履蹒跚,皱着眉头,走得很别扭。她拿着一摞单子,看见毓海,她把手里的纸朝他抖一抖。
阿静有气无力地冲毓海说:“老板,老婆要生了?”
“嗯嗯。”众目睽睽之下,毓海不好意思不理她。怎么会这么巧?她肯定是踩着点过来的。她把老陈弄进去,怎么还不跑掉?毓海第一次发现,他对这个女人其实不了解。谁知道这个女人还要做出什么?她显然有了什么变化,她干吗不时捂捂肚子?
阿静挪到毓海身前,撑着门框,向小杨打了个招呼。
小杨扶着腰,指指椅子,客气地说:“快进来坐坐吧,你怎么又是一个人来?老公不陪你?”说着,她偏过脸对嫂子和毓海解释,“我们孕检时碰见过,是熟人了。”
“这个你拿着。”阿静将手里的纸塞给毓海,步进了病房。 “你真有福气,生个孩子有那么多人围着转!”她苦笑着对小杨说,“哪像我,五个月的引产,还得一个人扛。”
小杨看着她的肚子,大惊道:“好好的,为什么不要了?”
阿静回过头,看了毓海一眼:“孩子他爸变心了,我一个人没法养。”
大舅子皱皱眉头,将身体硬插到阿静和小杨中间,温柔地对小杨说:“你快生了,少说话,好好休息吧。”
这是变相的逐客令,但阿静并不计较。她看看大舅子,看看小杨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腹部。她佝偻着走过毓海身边,拽一拽他的衣角说:“老板,有个事要汇报。”她继续走,似乎没人扶她一把她就要倒下去。毓海不由得跟了过去。到了门外,她作势凑到他耳旁说:“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孕妇吗?她就是你老婆。”她的鼻息轻轻的,但毓海如闻惊雷,“你老婆的哥哥其实是她姐夫,也是她肚里孩子的爸爸。你得知道,八卦的人并不见得句句都是八卦。”
毓海的太阳穴开始波波地跳动,头跟着痛起来,连眼眶都跳跃着痛。他感到一阵晕眩,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阿静紧盯着他,抖一抖手上的几张纸,轻声细语地说:“喏,引产的病历。还有亲子鉴定书:你儿子的羊水,你的头发。是个儿子。”她的眼睛闪出了泪光,“他就像一泡水,流掉了。”
毓海不接她递来的纸。她伸过来,摊开。他闭上了眼睛。阿静把纸拎高,再高,高过头顶,然后手一松,几张纸飘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