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乱剑断石
一
两名门生正手持竹剑对峙。对战至今,已逾半小时,仍未分出胜负,足见两人的技艺在伯仲之间。
另外尚有两人,则在一旁默默关注这场比试。其中一个是道场主人雨贝新五左卫门,另一个则是次席家老会泽志摩。志摩一身微服,显得相当朴素。除此之外,再无他人,日暮时分的道场内空空荡荡。
日光从采光天窗洒落,映照出两名门生从脸庞到颈项涔涔而下的汗珠。光线昏黄,显示白日将尽。
正当志摩移动膝盖想开口说话时,一道刚猛呼喝声撼动道场内的空气。两个身影以目不暇接的速度交错而过,竹剑两三度交锋,发出互击的清响,再传出激烈的呼喝。这时,身材较小的那名门生蓦然身子飞出,倒卧在地。
“到此为止!”
雨贝扬手喊道,望也没望一眼重新面向他行礼的两名门生,起身对志摩说道:“请往这边走。”
两人回到雨贝这间可以环视庭园的起居室。得知两人到来的年轻门生旋即上前奉茶。
志摩似乎颇为口干,津津有味喝着杯里的茶,接着朝庭园望了一眼。庭园里的树木正抽出新芽。一旁虽摆有火盆,不过现在这种天气,尽管拉门敞开,也不觉丝毫寒意。
“您认为何人本领较高?”
雨贝问道。
雨贝新五左卫门曾担任郡奉行一职,享有一百七十石的俸禄。但由于他同时也是丹石流有名的剑士,所以很早便引退,将家位传予儿子,自己则开设道场,全心投入剑道。藩内至雨贝道场习剑的门生,号称有百人之多,是城下门生最多的道场。
“当然是赢的人啰。”
志摩将视线移回雨贝脸上,不假思索地说道。他的眼神告诉对方,这种事不用问也知道。
但雨贝却微微一笑。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输的人才是技高一筹。”
“什么?”
志摩俊秀的长脸顿时眉头微蹙,想起身材矮小的那名剑士整个身子飞出,在地板上滑行的丑态。
志摩露出凶恶的眼神。
“这么说来,那名男子是故意在我面前诈败啰?”
“不,此言差矣。”
雨贝不疾不徐地加以否定。
“获胜的中根藤三郎是本道场的代理师父,弓削并非诈败。一般来说,中根在本道场内排行第一,弓削排名第二。确实如您所见。”
“……”
“但若是非胜不可的情况,例如九死一生的剑斗,那么弓削甚六必能胜过中根。”
“呵呵呵,这当真是匪夷所思。”
志摩静静注视着雨贝。
“关于此事,我即便身为师父,也有看不透的地方。弓削的剑,藏有连我也无法预测的力量。所以我才会说他的剑术在中根之上。”
“有意思。”
“若是让两人进行一回合决胜负的比试,结果就会像刚才那样,弓削并无多大胜算。但倘若让他们战上十回合,甚至十五回合,您猜如何?”
雨贝仿佛自问自答般,将目光从志摩脸上移开,望向庭园。阳光已移向庭园角落一株高大的辛夷花;刚才一直沐浴在落日红光下的庭石,此时已泛白。
“结果会怎样?”
志摩问道,脸上浮现非比寻常的关切神色。雨贝将目光移回他的脸上。
“双方应该是六四开,由弓削胜出。”
“是吗?”
“举个例子来说吧。”
雨贝低头啜了口茶。
“有招秘剑名唤断石,是我对本派的舍留剑略加修改后创立的绝招。”
“……”
“原本我以为这招秘剑传给中根或弓削都行。但当我在未明说的情况下,试着传授他们两人断石绝招时,我发现弓削能够轻松掌握最后的精髓,中根却始终无法领悟。”
“嗯,嗯。”
志摩兴奋地沉吟。
“看来两人在天赋上有些落差。”
“没错。”
“不过,甚六在那种情况下输得一败涂地,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只有一种可能。”
雨贝说道,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有什么苦衷吗?”
“酒瘾犯了。”
“啥?”
志摩一脸错愕。
“那小子是酒鬼?”
“简单来说的话,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才好。”
两人的对话从豪迈论剑急转直下,改聊起街谈巷议。雨贝的口吻带着叹息。
“他这个毛病始终改不掉。我在担任赤石郡的郡奉行时,有个手下是藩内最有名的酒鬼,白天不在官厅办公,却跑到附近的百姓家里喝酒,终日酒气不散,实在拿他没辙。”
“我知道,此人是杉山权兵卫。”
“哦,原来您也知道。”
“嗯。他饮酒过量,罹患肝病,几年前就翘辫子了。”
家老口出市井小民所用的粗俗言语,与模样不大相称。
“原来您听过这样的传言啊。”
“甚六也是大白天就喝酒吗?”
“不,弓削因为在城里任职,所以无法像杉山那样,每天喝得满脸通红。”
“那当然。藩里可不准有人带着酒气进城。”
“况且,就算他想每天喝得酩酊大醉也没办法,因为他的俸禄微薄,老婆又勤俭持家。”
雨贝的口吻中带有对弓削甚六的一丝同情。志摩瞪着他,仿佛有些责怪之意。
“这样正好,酒鬼就是宠不得。”
“没错。”
雨贝顺着志摩的话应道。
“弓削的酒品很差。同样是喝酒,比起来,杉山好多了。”
“酒品差?”
志摩打断雨贝的话。
“你是说,他会喝得烂醉,而且还发酒疯?”
“是的。”
“不会对人动粗吧?”
“偏偏就会。”
雨贝俯首望着地上。
“这关系到本道场的体面,所以我也常劝诫他,但听说他在外面已是声名狼藉。”
“真不像话。”
志摩嗤之以鼻。
“这么一来,我可以明白刚才他为何会输了。酒鬼果然信不得。”
语毕,志摩感慨良深,双臂盘胸,陷入沉思。接着抬起头,轻声唤了一句:“新五左。”
“在。”
“先前说过,今天看他们两人比试一事,不得向外人提起。而我接下来说的事,更要守口如瓶,绝不能对外人泄露。”
“在下明白。”
“中根如果和松宫的儿子交手,你看孰胜孰败?”
“您指全力相搏吗?”
雨贝以平淡的语调问道。
“没错。”
“这个嘛……”
雨贝同样盘起双臂。志摩口中的松宫,指的是侧用人[1]松宫久内;他的儿子左十郎是江户得到忠也派一刀流秘传的剑士,也是藩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
雨贝似乎正思索左十郎的剑术。他不发一语,垂眼望着膝盖,半晌才松手说道:
“应该不相上下吧。”
“无法保证绝对能赢吗?”
“或许能赢,但也有可能落败。”
“这就麻烦了。”
志摩脸色一沉。雨贝见状,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何不派弓削一试呢?”
“甚六是吗?”
志摩一脸狐疑,紧盯着雨贝。
“甚六值得信任吗?”
“若是九死一生的比试,弓削的剑术远在中根之上,这我刚才便已提过。”
“我知道。但甚六是个酒鬼,不用对他的能力打折扣吗?”
这次换雨贝沉默无语。他面有难色,似乎是不敢拍胸脯保证。志摩见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
“新五左,你说的断石,到底是什么样的剑法?”
“这个嘛……”
雨贝新五左卫门挺直腰杆,以平静且充满自信的声音回答道:
“挡则破其防,攻则取其命,乃必杀之剑。”
“你说甚六已领悟此剑的奥秘了是吗?”
“没错。”
“好。”
会泽志摩往膝盖猛力一拍,站起身,性急地戴上头巾,说道:
“命他禁酒。或许因此可以成材。”
二
中根的步履未曾稍歇。他正快步疾行,毫不迟疑地朝家门而去。
刚才途中一直和甚六在一起。两人在酒馆林立、俗称烂醉小路的一条小路前挥别。阮囊羞涩的甚六在走到这儿前,心里老盘算着——能否让中根兴起喝酒的念头,待会便可见分晓。弓削甚六走在中根后头,掌心微微出汗。
他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轻声说道:
“今天这场比试,还真有点累呢。”
眼下正是开口邀约的好机会。但中根并不上当。“嗯,确实很累。”中根随口应道,眼睛望向另一边。三名盛装打扮的姑娘从一旁走过。看她们的打扮,应该是要去学才艺,或是到天神大人[2]的天满宫欣赏梅花。中根望着这几个年轻女孩。
甚六开始焦急了。当两人来到道别的地点,甚六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去消除一下疲劳吧。要不要喝一杯?”
听起来仿佛身上带有足够的酒钱,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如此巧妙措辞,看得出甚六所投注的苦心。开门见山要对方请自己喝酒,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知道自己是酒鬼,所以有这份自尊心。
中根朝甚六望了一眼,旋即又迈步而去,没有答话。
中根来到小路的路口处,驻足而立。因为这里是两人道别的地点,所以他才停下脚步,还是说,他想陪我喝一杯?期待和不安充塞甚六胸口,几欲爆裂。他紧盯中根的脸。
然而,中根的回答无比冷淡。
“今天我身上钱不够,改天吧。”
“你又来了。”
甚六表情扭曲,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他仍死缠不放。
中根虽然还未独立成家,但父亲拥有百石俸禄,中根是日后的继承人。他能花用的零花钱,令俸禄三十石的甚六为之瞠目,而且出手也相当阔绰。因为是同门,所以甚六过去也曾多次让中根请客。这个男人出外会不带钱,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
“别这么冷淡嘛。不会喝太多的,陪我喝瓶酒就行了。”
甚六如此说道。他的耳朵已听见小路深处的莺声燕语,鼻子已闻到温热的酒香。离酒馆还有十步距离,但肚肠早已饥渴如火烧,渴望黄汤下肚。
不过怀里没有分文。仅有十步之遥,却与相隔百里无异。想要走进这条诱惑无限的小路,办法就是让中根当金主,跟在他后头一块儿去。
甚六几欲要将中根的袖子抓在手中。事实上,他的十指已蠢蠢欲动。
“还有,关于刚才的比试,有些地方我不大明白。我们顺便聊聊这件事吧。”
但中根并不搭理。他只是望着一脸狼狈的甚六,嘴角挂着浅笑。
“今天不行,我还有事。”
“……”
“还是你想吃丸子?这我倒可以奉陪哦。”
中根朗声大笑。人离去,留下爽朗的笑声。甚六落寞地目送中根的背影。他心有不甘地朝小路入口望了一眼,最后也迈步离去。
——看来中根也不想理睬我了。
甚六心想。
人们都说他酒品不好,甚六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心情就像飞上云端那般快活。
平日的诸多不满登时抛诸九霄云外,感觉无比舒畅。平时少言寡语,但喝过酒之后话匣便开启,甚至会说起玩笑话,连自己也觉得吃惊。头脑变清晰,眼力也比平时锐利。一同喝酒的同伴躲在袖子后面偷偷和女人牵手,他一眼马上看穿。
可以确定的是,甚六在喝酒时大多笑得很开心。城里或家里的烦心事,都可以抛到脑后,轻松自在,没有任何压力。人变得气度恢宏,心胸无限开阔,所以才忍不住开怀大笑。
仔细想想,像我这样的酒品,才叫好啊。甚六对别人的批评感到莫名其妙。什么动手打某人的头,将上司整个人摔飞,诸如此类的指责,令甚六难以置信。
但其实他多少心里也有谱。当令人禁不住想朗声大笑的幸福醉意达到巅峰,心头会蓦然涌现一股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戚的情绪。虽然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情绪,也不知从何而来,但它却频频以撼动生命的劲道涌上心头。究竟带来何种结果,甚六至今从未完整目睹。
每当甚六醒来时,酒意早已消退。他心里认为,自己那难得露出的幸福笑脸,与酒醒时的心情密切相关。
不过,若真有什么事发生,也必定是在意识模糊时所为。甚六不禁心想,在那段时间里恣意胡为的,不只是睡魔,还有恶鬼。之所以怀疑有恶鬼,是因为甚六最近满脑子想要喝酒。一早醒来躺在床上,脑壳里就想着——不知今天能否喝一杯。
——或许我做了什么事,惹中根不高兴。
想起中根冷淡的神情,甚六倍感消沉。他并非对中根感到歉疚,而是挂念着就此失去一位可靠的金主。
三
回到狐町的公宅时,早已日落西山。甚六在工程队任职。仅容旋马的小屋里,正亮着灯火。
才一脚踏进屋内,妻子安江便朝他周身猛嗅。以前嗅闻时还稍有顾忌,最近则是狂闻猛嗅。甚六意志消沉地任凭妻子在身上东闻西闻。据说他曾两度喝得醉醺醺返家,将安江从外廊抛出,虽然自己没有半点印象。既然安江这么说,也只好闷不吭声地任她闻遍全身了。
甚六讨厌被妻子唠叨,所以最近若在外头喝酒,总会先小睡一会儿,等酒醒再返家。尽管身上仍残留酒香,但安江凭着多年的修为,似乎已能从甚六身上散发的酒味来分辨他是否已经酒醒。如果是酒醒后才返家,她便不太叨念。
“你今天没喝酒吧?”
安江嗅完后,又问一遍确认。甚六回答没有,安江这才退开,让他走进屋内。
甚六身材矮小,安江人高马大,比丈夫高出一寸。不仅如此,她的体态丰腴,每每快步在屋内行走时,老旧的地板便嘎吱作响。甚六将这样的女人给抛出屋外,实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晚饭吃了吗?”
就像从背后一把抱住体型娇小的先生似的,安江一边帮甚六更衣,一边问道。
“还没。”
“哎呀。”安江说。
“难得今天不用轮值,会泽大人还召见你,所以我以为,他好歹会招待你吃顿晚饭呢。”
安江这个女人讲话就是这样,开口闭口不离柴米油盐,听起来就像在指责丈夫的不是,白白浪费了假日,非但没能让人请顿晚饭,还厚着脸皮空手回来。
男人都不喜欢被人这般挖苦。甚六深切感受到薪俸之微薄。安江这么一提,他不发一言,只想好好喝一杯。年轻时,每次安江这么说,甚六总会大感光火,而对安江厉声训斥。但这就是安江的个性,这个家也正因为她有这等过人本事,稳住收入微薄的家庭开销,甚至攒下些许积蓄。甚六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早已没力气动怒。
“你没准备我的晚饭吗?”
“有,有你的份。”
既然这样,就别这么唠叨嘛。甚六心里想着,却未说出口,径自走进了起居室。
配菜是千篇一律的鱼干和腌渍山菜。虽然偶尔想换个口味,尝尝渔村女子扛在肩上兜售的鲜鱼,但安江是个不会浪费半毛钱的女人。山菜也是去年过了产季时买的便宜货,安江再自己腌渍的。
甚六并不排斥蕨菜和紫萁,但每天千篇一律吃同样的东西,不免令人烦腻。而且终究过了产季,吃起来又老又硬,感觉像在嚼树枝似的,更觉得食之无味。甚六默默啃着,心中如此思忖。
这时他蓦然察觉,抬起了头。
“喜乃人呢?”
“下午大概四点出门后,便迟迟未归。”
“去哪儿?”
“什么也没说。不过,大致猜得出会去哪里。”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跟稻垣家的少爷应该还藕断丝连。”
甚六不发一语地吃着鱼干。这顿晚饭似乎愈来愈难下咽。
喜乃是甚六的妹妹,在两个月前,一直在组头稻垣与市兵卫的宅邸中帮佣。名义上是礼仪见习,但实际就是进宅邸当女佣。年方十八。
哥哥甚六身长只有五尺,脸黑嘴阔,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副壮硕的体格。喜乃则长得有如出水芙蓉。
从外表看,喜乃只有身材娇小这点和哥哥相似。她的体态窈窕,肤白胜雪,明眸如波,与甚六站在一起,没人会觉得他们是亲兄妹。
喜乃在十六岁那年春天入稻垣宅内帮佣,将近有两年之久。但今年刚过完年,突然便被遣回家中,还身怀六甲。甚六颇为惊讶,前往组头的宅邸交涉。虽然有名自称是家臣的顽固老头出面,但令喜乃怀孕的男子究竟是谁,不管甚六再怎么盘问,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交涉的过程中,喜乃流产了。
后来经旁人告知才晓得,喜乃的情夫似乎是稻垣家的继承人八之丞。甚六就此打消交涉的念头。
稻垣家享有六百石俸禄,是曾经出过家老的名门望族。甚六心想,六百石与三十石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与其闹得人尽皆知,不如保持低调,待流言平息,再将喜乃许配给门当户对的人家,方是明智之举。
然而喜乃刚恢复健康,重拾往日的开朗,便不时在夜里外出,一出门便三更半夜才返家。安江说,她必定和稻垣八之丞私会去了。甚六也这么认为,但始终想不出该如何处置。
“对方是代代担任组头的名门对吧?”
用完晚膳,安江端出热茶,再度提起此事。她往地上一坐,高大的身材更为显眼,犹如一座小山矗立眼前。低头啜饮热茶的甚六,看起来就像乖乖在听训。
“对方不可能迎娶到家里学习礼仪的女佣。更何况,我们只是俸禄三十石的作事。”
“……”
“那种大户人家,通常早已决定好由哪户人家的千金作媳妇。真不知道稻垣家的少爷和喜乃妹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
“相公,你要是再不管,事情可会一发不可收拾哦,得趁早做个处理才行。”
“你说该怎么做?”
甚六不耐烦地应道。
“还问我呢,我又不能指使你,你可是我们的当家耶。事先做些安排,好让喜乃妹子不会一错再错,这是你的职责,不是吗?”
话虽如此,喜乃已是年满十八的大姑娘,总不能拿绳子绑住她吧,甚六心中暗忖。
甚六的母亲嫁入门不久,便生下了甚六。本以为再也生不出孩子,没想到隔了十二年,竟又生下喜乃。生下喜乃第三年,她便因病辞世。
甚六非常疼爱这个和自己年纪悬殊、与父母缘薄的妹妹。正因如此,他对稻垣八之丞这个玩弄妹妹感情的男人恨之入骨。喜乃对八之丞百依百顺,也令他颇感不悦,但要如何巧妙地将他们拆散,脑中委实没半点头绪。
甚六也曾想过直接拜见稻垣家的当家,将事情全盘抖出,请他好好管束自己的儿子,但光想到要走进那座树木茂密苍翠的宅邸,便觉得双脚发软。若没先喝个两杯,他实在没胆走进那座大门。
此外,甚六对妹妹有种莫名的恐惧。原本就肤色白净的喜乃,虽说才刚流产,但自从怀孕后,肌肤更显光亮,一身玉肤晶莹剔透。
——那是尝过男人滋味的肌肤。
就连对男女之事总是少根筋的甚六也不禁这么认为。他觉得尝过男人滋味的妹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再不能以妹妹称呼。
喜乃和哥哥相似的地方,除了身材娇小,还有少言寡语的个性。美艳动人、皓肤如玉的女人,配上沉默寡言的个性,令人感到害怕。甚六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举动。
倘若劝说不当,或是和稻垣家交涉,惹出轩然大波,可能会害喜乃寻短见。一想到这,甚六更不敢轻举妄动。喜乃似乎心事重重,看不出要和心上人见面的雀跃模样。这是她可怜之处。正因为可怜,才让人感到害怕。
“今晚你就好好给个意见吧。”
安江看甚六一直沉思不语,不耐烦地说道。甚六抬起头。
“对喜乃吗?”
“没错。要是再放任不管,等事情在城里传开,不仅有损喜乃妹子的名节,也有辱我们弓削家的名声吧?”
“再观察一阵子吧。”
真想好好喝一杯,甚六心中暗忖。没酒可喝,他只好蒙着被子睡觉。
“我要去睡了。”
安江一脸不悦,抬头望着站起身的甚六,但又旋即说道:“哎呀,好像回来了呢。”感觉门外有人。
安江走向狭窄的玄关后,甚六在房内时站时坐。他委实不想和喜乃碰面,不想看见她光亮的桃红双颊。想回房睡觉,他又偏偏下不了决心。
甚六竖耳。他听见安江说道:“我明白了。我会请他亲自登门拜访。”看来并非喜乃,而是有访客到来。
“刚才是谁?”
安江独自走回房内,甚六站着向她询问。安江一脸惊奇地说道:
“是会泽大人派来的使者,要你明天早上在进城的路上,先到他的宅邸一趟。”
四
次席家老的宅邸,看起来比组头稻垣的宅邸更为宽敞。一进门,右边是林立的松树和杉树,一条清扫得无比洁净的小路,穿过树丛,一路通往若隐若现的昏暗深处。说是树丛,其实更像座小森林。离地三尺高处,弥漫着一层薄雾。
走进玄关表明来意后,甚六旋即被请进屋内。来到一间面向庭园的房间,为甚六带路的家士在拉门外屈膝跪下,朗声说道:“人已为您带来。”
“来者是弓削吧,请进。”
房内传来这声命令。甚六曾见过家老,但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家士打开拉门,甚六拜倒在外廊的木板地上。
“进来吧,不用客气。”
志摩如此说道。在家士的催促下,甚六走进房内,再次叩拜后抬起头,这才和身穿便衣、外头披着无袖罩衫的志摩四目交接。
“喝茶吧。试试看这糕饼好不好吃。”
志摩笑吟吟地说道。甚六低声应了一句“谢谢大人”。平时只偶尔会在城里见到藩内的掌权者,如今和他迎面而坐,甚六心里害怕得直打哆嗦。不知家老找我有什么事。甚六在心底反复思索。
“听说你是有名的酒鬼,所以不爱吃糕饼是吗?”
“不,我吃。”
甚六急忙应道。
“弓削,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是藩内的机密,不得向人泄露。”
志摩的口气骤然严肃。沉默半晌,他叫甚六靠向火盆。甚六跪着行进,来到火盆旁。志摩以眼神示意,取起火筷,在火灰上写着“久内”二字,又在一旁写着“左十郎”,然后用火筷将火灰上的文字抹平。
“有听过这两人的传闻吗?”
“是,多少听过一些。”
甚六首度抬头正视家老的脸。志摩一脸严肃。
“什么样的传闻?”
“……”
“有话直说。你听过何种传闻?”
“有人说他们是君侧佞臣。”
松宫久内担任侧用人一职,儿子左十郎则任职于近侍组,同时深获藩主康纪赏识,备受宠信。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说吗?”
“不,详细情形在下就不清楚了。”
“西国屋勘兵卫在桃汤的温泉疗养场建了一座别馆,主君时常光临,你知道吗?”
西国屋是执藩内唯一良港朝川港经济牛耳的船运商,几年前在桃汤的外郊建造别馆。甚六在工程队工作,自然听过这个传闻。
桃汤是离城下二十公里远的一处山中温泉旅馆,温泉品质绝佳,春天有桃花点缀,秋天有红枫增色,溪谷之美颇获好评,造访此处的藩士络绎不绝。西国屋在离温泉旅馆不远处的溪谷旁,建造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别馆,并接管引来温泉。
藩主康纪频频微服造访此处寻求玩乐,而在幕后安排一切的,正是松宫父子。这个传闻在藩内可说无人不晓。
但志摩为何特别提及,甚六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初听闻此事,甚六并无多大兴趣,只觉得在那种地方喝酒,肯定别具风味,对藩主无限羡慕。
藩内高层的事,甚六并不清楚,而且也因为害怕和他们有瓜葛,甚至不想知道太多。他抬眼望着志摩,戒慎恐惧地说道:
“此事在下也曾耳闻。”
“很好。”
志摩收起下巴,双眼紧盯着甚六。
“松宫老怂恿主君玩乐,令主君玩物丧志。我想劝谏,却又对主君多所顾忌。听说那座别馆内的玩乐,堪称酒池肉林。实在不成体统。”
“是。”
肉林姑且不论,既然称为酒池,想必有多到足以泡澡的美酒能喝。甚六在脑中茫然想着。
“当然了,这当中另有隐情。松宫和西国屋勘兵卫串谋,怂恿主君前去玩乐。西国屋殷勤款待主君,借此取得各种特权;从中获取的庞大利益,一部分又转入松宫的口袋,就是这样的关系。近来松宫以这笔不义之财,过着奢侈无度的生活,让人看不过去。”
西国屋勘兵卫起初不过是名批发商,以聚集港口的货物做买卖。后来打通通路,将藩内生产的麻销往近江、奈良等西国地区,借此取得麻的买卖独占权。接着以船只将麻运至敦贺,在那卸货,成为近江蚊帐的原料;又以陆运送往奈良,制成奈良漂白布。
西国屋借由此种买卖的独占而崭露头角。自从藩内麻的种植增加,他的财富也随着疾速聚积。他拥有自己的船只,所以过没多久地位便迅速蹿升,成为经营麻,大豆、小豆等杂粮,蜡,漆,乃至木材的船运商。
如今西国屋的船只载着藩内产物,运往九州、大阪贩售,生意版图从西国扩张至松前,将盐、棉花、皮棉、腌鱼等物品运往藩内。
“西国屋目前正打造全新的大型帆船,目的在稻米。”
“……”
“当然了,稻米的生意不可能让他一人独占。但他亟欲取得一纸公文,以抢得藩内几成稻米的生意。人的欲望是无底洞,松宫也会在背后助其一臂之力。”
“……”
“若是他们达成目的,朝川的批发商以及城下的批发商,将会陆续关门。财富全部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如此一来,财政拮据的藩国,势必得对这名商人卑躬屈膝。”
志摩句句说得铿锵有力,甚六却听得一知半解。他连自家的财务情况都浑然不知,一切都是安江打理,对藩内的财务状况,自然更毫无所悉。
志摩并未发现这点。他以发牢骚的口吻道出秘密,提及自己也曾向藩主表达不满,严厉斥责松宫久内,但都只是白费唇舌,为此还经常在执政会议中起争执。
家老为何向自己道出这些内幕,甚六始终弄不明白。
“好了,”志摩说道,缩回挺出的前胸,似乎要把刚才说的话暂搁一旁。“对于执政的看法,最后终于有了一致的共识——诛杀松宫父子。”
“……”
“他们被人检举的新罪状,是难以启齿的丑闻。你听好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志摩叮嘱甚六,此事和藩主夫人有关。藩主夫人名为满寿子。
“松宫和西国屋除了招待主君,另外还曾经两三度邀请藩主夫人和她身边的侍女到别馆接受款待,连对内院的人也极尽谄媚之能事。”
“……”
“他们请来藩主夫人,安排艺者表演歌舞及净琉璃。酒菜自然少不了,那些女侍个个酒量过人呢。”
甚六咽了口唾沫。
“不过,西国屋在去年岁末时,请来三位江户有名的净琉璃演唱师。当初如果只是以此替藩主夫人排遣寂寞就好了,我也不会责怪他们。”
“……”
“但有人向我密告,说他们之后将那三位年轻的美声男伶献给藩主夫人。”
“……”
“真是不堪入耳的丑闻啊。他们堕落的丑态,已非我能处置。”
不过,提到藩主夫人,应该已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妪。虽说是别人平白送上,但如果她真有这个胆子偷腥,也确实不简单。甚六在心中暗忖。
“不论此事是否属实,已无查证的必要。事态至此,就算他们真做出这样的行径也不足为奇,人人心里都同是这番心思。因此,弓削……”
志摩突然说道:
“我命你诛杀松宫左十郎。”
“啊?”
“久内由我们来处分,但左十郎是剑客,非我们所能应付。详细步骤日后再讨论,今天你先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就行了。”
甚六望着家老,一脸茫然。但志摩对甚六的模样毫不在乎,仍自顾自地说着,显得有些心焦。
“你知道左十郎吧?”
“是,略有耳闻。”
“他可是个强敌哦。昨天我见过你和中根藤三郎的比试,看你那个样子,我实在不太放心呢。”
“是。”
甚六面红耳赤。志摩紧盯他脸上的神情,话锋一转。
“在工程队工作,似乎有很多喝酒的机会吧?”
“是。”
“看来就是这样,才造就出像你这般的酒鬼。”
甚六低头不语。志摩命他抬起头。甚六抬头一看,志摩正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望着自己。
“你的强敌不是松宫左十郎,是酒!”
“是。”
“在你完成使命前,我命你禁酒!”
“啊——”甚六发出几不成声的呻吟。志摩眼中流露怜悯之色,望着嘴巴一张一合的甚六。
“等你成功完成这项任务后,我会请你好好喝个够。但在那之前,你得滴酒不沾才行。”
五
“年轻人经常玩些荒唐的游戏,但这可不能说是游戏啊。”
男子如此说道,一边走一边拭汗。他是菊水茶馆的掌柜。甚六不发一语,快步走在掌柜身旁。
菊水是藩士经常群聚买醉的茶馆。掌柜从藩士那里听闻,有对年轻男女经常前来此处,关在厢房里足不出户,并得知他们的身份,以及只能如此私会的缘由。掌柜聆听这两人的故事,就如同听人讲述草双纸[3]中常有的苦恋故事般。他悄悄在心里对稻垣八之丞和喜乃这对情人寄予同情。
然而掌柜今天听到骇人听闻的事。
藩内的五名年轻武士来到茶馆的包厢。当这五人喝得酩酊大醉时,稻垣也来到他们的席位中。稻垣今天同样从傍晚时分起,便一直和喜乃待在厢房里。
年轻人像这样在茶馆里不期而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却令掌柜大吃一惊。
“你的相好还在厢房里吗?”
“当然。”
这是稻垣的声音。
“快点去好好疼惜人家吧,否则待会儿免不了几句叨念。”
“她才不敢唠叨呢。”
传来稻垣的低声浅笑。
“不对她狠一点就会紧黏着不放,甩都甩不走。”
“哦,风流小生说的话,果然就是不一样。”
其中一人如此说道,众人随即哄堂大笑。掌柜听到这,旋即快步奔往甚六家。
两人抵达菊水,掌柜绕到后门围墙处,打开暗门,让甚六走进门内。暗门通往庭院某处角落,正面可望见厢房的灯火。
“就是那里。”掌柜指着前方。突然他以不安的神情望向甚六。
“请您好好跟对方谈。”掌柜悄声说道。
“要是在店内动手,我可就难做人了。”
“这我明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谢谢你告知此事。”甚六说。
待掌柜消失在墙外,甚六沿着庭院的树荫,慢慢朝厢房走近,发现游廊尽头处有一人看守。对方还真是小心谨慎。
——一群卑劣的家伙。
甚六心想。虽然掌柜向他告诫过,但照情况来看,也许免不了动刀。一想到房内此刻进行的勾当,屈辱感令甚六血气上冲,犹如自己遭人凌辱。
接近游廊后,甚六双眼紧盯那名负责把风的男子,在昏暗的地面匍匐前进,钻进走廊下。来到男子脚下时,他伸手搭在走廊的木板上,一个翻身,人已跃上走廊。
那名男子嘴巴张得老大,忘了出声,一手握着刀柄。甚六铆足了劲,一肩撞去。由于力道过猛,男子整个身子后仰,撞向柱子,就此倒地,传出轰然巨响。
里头的人似乎听见声音。只见厢房的拉门打开,一名男子走出门外。
“怎么了,山崎?”
甚六蓦然出现在出声询问的男子面前,朝对方胸口使劲一推,闪身进入房内。
房内一片狼藉。喜乃躺在铺于角落的棉被上,有名男子正紧缠在她身上。其他人就在不远处的壁龛前盘腿坐着,一边吃菜,一边传递酒壶喝酒。
男子们泛油的脸上浮现淫猥笑容,转头望向甚六。当他们发现来者不是自己的同伴时,纷纷抛开筷子,霍然起身。其中一人朝放在壁龛处的刀子奔去。
甚六对这群男子瞧也不瞧一眼,径自朝那名恣意把玩喜乃酥胸的男子走近,一脚踢向男子侧腹。男子大叫一声,从棉被上滚落地面。
喜乃手脚受缚,近乎全裸地横陈眼前。甚六只朝她瞄了一眼,便倏然回身,面向这群男子,反转刀身,准备拔刀。男子们茫然呆立原地。看样子,他们似乎还不清楚甚六是什么人。
“我是喜乃的哥哥,稻垣家的少爷是哪一位?”
甚六冷冷说道,旋即一眼认出八之丞。因为他话才说完,便有一名年轻男子吓得面如死灰,向后退却。此人有张长脸,脸皮细嫩有如女子。就是他欺骗喜乃,将她玩弄于股掌。
甚六走向男子面前。这时候,一旁传来低声浅笑。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醉鬼甚六啊。”
甚六登时双脚钉在地上。说话者,是刚才唯一拿起佩刀,退往房内角落的男子。
甚六转头朝那人望去,双目为之圆睁。眼前正是松宫左十郎,一名身材高大、体格壮硕的男子。甚六在名为千贺的一刀流道场内,曾和他见过两三次面。刚才走进房内所以没能察觉,全是气血上冲的缘故。
“真令人吃惊,原来你就是这个女人的哥哥啊。”
松宫左十郎双手抱着佩刀,背倚屋柱,如此说道。
“我来给各位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雨贝道场的高手,过去以贪杯闻名的弓削甚六。他有个毛病,就是老爱要人请他喝酒,所以各位也要多多小心哦。”
男子们朗声大笑,看来已化解先前的紧绷气氛。刚才被一脚踢中侧腹的男子,也起身走了过来,一同哈哈大笑。
甚六无言以对。他感到浑身的干劲正疾速萎缩。这时其中一人向他说道:“要喝酒的话这里有,要不要来一杯?”八之丞闻言,竟然也在一旁冷笑。
甚六见状,向前一个箭步,赏了八之丞一巴掌。
男子们顿时一拥而上。甚六扭腰欲拔刀出鞘,手臂却被人给紧紧按住。他挨了几拳,纵声嘶喊,抽出受制于人的手臂,一把抓住眼前的男子。但此时后脑挨了一记力道雄浑的手刀。
——是左十郎。
甚六这么想着,眼前倏然化为一片黑暗。紧接着,全身被某种坠入地底深渊的感觉攫获。
当他醒来时,早已不见男子们的踪影。房内仍是一片零乱,白色的座灯光芒映照其上。
甚六的佩刀被抛在一旁,他爬过去将它拾起,接着又勉力爬向躺卧棉被上的喜乃。甚六感到头痛欲裂。
喜乃仍和刚才一样保持横躺。她已非全裸,但仅以一条细腰带缠着外衣。乳房、大腿、阴毛,全部裸露在外。喜乃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默默抬头,仰望昏暗的天花板。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甚六将喜乃的衣服前襟和下摆拉拢,一边解开捆绑她手脚的绳索,一边问道。喜乃静默不语,身上的束缚松开后,仍毫无生气地望着天花板。
甚六扶起喜乃,让她站立。虽然喜乃勉强站起身,但没走几步,便差点瘫倒在榻榻米上。甚六索性一把抱起喜乃,走出屋外。他横越庭院,从先前走进的暗门离开。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
来到墙外,喜乃似乎对黑暗感到畏怯。她双手环住甚六的脖子,紧紧抱住,将脸埋进他的肩膀里。虽然矮小,却是沉稳厚实的身躯。
“你可别死啊。”
甚六走在昏暗的道路上,如此沉声低语。尽管喜乃的体重不轻,但不知为何,甚六将她抱在怀中,感觉就像孩子般轻盈。
六
在一条名为百间长廊[4]的走廊一端,甚六抱着佩刀蹲踞在地上。
适才在两名监察官员的陪同下,松宫久内走进里头,之后走廊上便没有半条人影,阒静无声。这条走廊只在审讯藩士非法罪行时,才会领人经过,通往里头的房间;一边是灰色的墙壁,另一边隔着拉门,门外是庭园景致。平时无人行走。所以甚六待在这,没人会见怪。
松宫左十郎一个小时后将在走廊上现身,甚六在此静候。会泽志摩、大目付[5]、监察官员等人,先将进城的松宫久内带往审讯的房间,之后才派使者前往其宅邸,将久内的儿子左十郎带来。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前去带左十郎来此的使者应该已经出城。志摩吩咐,一旦左十郎到了走廊,便当场格杀,不必多言。不过,现在还有点时间。
春日午后,阳光透过拉门,映照在宽敞的走廊。甚六坐在地上,背倚墙壁,双手抱着佩刀,撑在膝盖上,牙关微微打战。他被恐惧虏获,全身紧绷僵硬有如岩石。
从会泽志摩命他斩杀松宫左十郎那一刻起,甚六便暗自忖度,唯有使用秘剑断石才有胜算。摆好剑势,取得先机,双剑交锋,制敌机先。不在乎防御,只专注于瞬间看穿敌人破绽,给予致命一击的刀法。
师父雨贝新五左卫门曾这么解说道:“岩石亦有其纹理,若能乘瑕抵隙,纵使坚硬如石,同样无坚不摧。要旨就在沉稳如湖面的平静之心及眼神。”
状似未见,其实暗中窥视。剑气未形于外,乍看恍若随意挥刀,其实暗藏凌厉攻势,此乃断石刀法。
但甚六从走进走廊的那一刻起,内心始终七上八下,无法平静。他不知道这份恐惧从何而来。不仅是迎战左十郎的惧怕。觉得自己变得无比渺小的感受,也令甚六胆寒。这样根本无法保有像湖面般平静的平常心。
不过眼下还有些时间。甚六拭去不知何时从前额涔涔冒出的汗珠,将思绪转向家中。然而,家里没有任何事可以让甚六感到宽心。
喜乃在床上躺了两天,粒米未进,最后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不过那样真的算恢复正常吗?虽然已能进食,问话也会回答,但常看到她蹲在屋内的角落抹眼淌泪。
至于安江,还是一样,只要一看到甚六,便不忘提及替喜乃请医生的费用有多昂贵。
甚六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跌落谷底。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甚六猛然惊觉,抬起了头。心想,前去唤人的使者,差不多已经抵达松宫的宅邸了。如同有人在背后追赶似的,甚六霍然站起。但他不可能逃离这条长廊。
仿如受困的野兽,甚六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一度驻足而立,接着又来回行走,步伐越来越急促。
此时,甚六突然脸色丕变,快步奔过走廊。在和内院交界处,有一间膳房,平时并未去过,但知道位置。穿过百间长廊后,甚六朝膳房直奔而去。
膳房里的人看见这名神情怪异的男子直奔而来,纷纷瞪大眼睛望着他。众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一同朝甚六猛瞧。
“有没有酒?”
甚六压低声音说道,听起来相当骇人。他的脸色惨白,目露凶光。一名看似大厨的中年男子应了声“有”。
“快拿出来!”
“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别问那么多,快点拿出来!已经没时间了!”
男子向后退却,似乎被甚六的气势所震慑,急忙从架子上取出一只酒壶。
甚六晃了晃酒壶,感觉相当沉。他昂首猛灌,一股快感从咽喉滑落,原本像石头般僵硬的四肢肌肉,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变得柔软而富弹性。大厨大叫一声,伸手欲取回酒壶。甚六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拨开,继续自顾自地牛饮,喉头咕嘟咕嘟作响。
当松宫左十郎出现在百间长廊的一端时,甚六已灌饱了黄汤。他摇摇晃晃起身,身体却无比轻盈。
左十郎缓缓走近。甚六出现在眼前,似乎令他颇感意外,露出诧异的眼神,但走近后,脸上旋即浮现一丝冷笑。
“嗨,近来可好?”
左十郎想从他身旁走过,但甚六迅速滑向后方,站在走廊中央,挡住左十郎的去路。
甚六双脚很自然地张开,双手放松,垂放身体两侧。左十郎见状,剑眉微蹙。
“你这是干什么?”
“家老吩咐我取你性命。”
左十郎闻言,毫不迟疑地拔刀出鞘。甚六也同样拔刀,动作更快,朝左十郎欺身而至,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迅捷如电地击向左十郎的手腕。左十郎将这刀弹开,两人位置互换,双刀再度交锋。空荡的长廊上,金铁交鸣,却无人闻问。
甚六攻势渐盛,左十郎受到压制,似乎想反守为攻。只见他从原本刀指双眼的架势,一口气转为将刀举过头顶。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清楚分明地映入甚六眼中。甚六看准了,一个箭步向前,毫不踌躇地挥刀斩落。
左十郎的喉咙被划出一道很深的刀口。他踉踉跄跄,后退数步,如同被人撞飞似的,昂首后仰。甚六见状,立即向前,膝盖微弯,依照惯有模式,给予最后致命一击。
甚六将拭去血渍的怀纸抛在左十郎尸首旁,旋即站起身,以利落的身手还刀入鞘。
畅快的醉意在体内奔腾。虽然还未喝得尽兴,但此刻心情已有如腾云驾雾。
“接下来去稻垣的宅邸,和他们做个了断。”
甚六喃喃自语。在他心底,仿佛有个危险人物已然抬头。适才的喃喃低语,似乎就是出自这名人物之口。
“这样的我,才是弓削甚六!”甚六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许任何人瞧不起我!”
甚六眼神略为平静,瞪视空无一人的长廊,最后朝倒卧地上、早已断气的松宫左十郎瞥了一眼,迈步离去。那股快意并未结束。他朝长廊的出口走去,打出一声响亮的酒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