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的爱(卡尔维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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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强盗的奇遇

重要的是别被立刻逮着。吉姆贴在一个门洞的内侧,警察好像径直往前跑去了,然而他突然听见他们又跑了回来,往巷子里拐来。吉姆轻跃着,跳着逃走了。

“你站住,否则我们就要开枪了,吉姆!”

“来啊,你行啊,你们倒是开枪呀!”他这么想着,已经逃到了射程之外,他的脚用力地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台阶边缘,从老城区歪歪斜斜的小路上跑了下去。他越过喷泉,跨过斜坡上的栏杆,然后就来到了把他脚步声放大的拱门下。

他想到的那拨人都不足取:不能去罗拉那里,不能去尼尔德那里,也不能去芮内那里。警察不久就要四处敲门了。这是一个温柔的夜晚,小巷里高大凸出的拱门上飘着朵朵的云彩,亮得都能搁在白天。

刚来到新城区宽阔的街道上时,马里奥·阿尔巴奈西,人称吉姆·波莱罗,刹住了一点儿冲劲,把落在太阳穴上的几绺头发捋到了耳后。脚步声没有了。他果决而谨慎地穿过大街,来到阿尔曼达家的大门口,上去了。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再有什么人了,她肯定是在睡觉;吉姆用劲敲了敲门。

“谁啊?”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声音,“这个时候都睡觉了……”是里林。

“你就开一下,阿尔曼达,是我,我是吉姆。”他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阿尔曼达在床上转过身来:“唔,吉姆,美男子,我这就给你开门,唔,是吉姆。”床头接着一根连杆,是用来开门的,她拉了一下。

门顺从地弹了开来;吉姆两手插在口袋里,往过道走去,来到房间里。在阿尔曼达的大床上,她在床单下高耸着的身子,好像把床全都占满了。枕头上,黑色的短刘海下,是她没上妆的脸,铺满了眼袋和皱纹。再往那边去,就像是睡在床另一侧被子的折痕中,躺着她的丈夫里林,好像他想把自己那张泛蓝的小脸沉在枕头里,以便再次抓住被中断的睡眠。

里林得等最后一个顾客走掉以后,才能躺上床,以此消化掉他在好吃懒做的一天中积累出来的困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里林会做和想做的;只要有烟抽,他就安心了。除了一天抽掉的几包烟,阿尔曼达不能说他花她很多钱。早上,他带着他的烟盒出门,坐在修鞋匠那里,旧货商那里,水暖工那里,一支又一支地卷着烟纸,吸着烟。他坐在店铺里的那些凳子上,贼一般修长而光滑的双手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板,听着所有人的话,就跟个间谍一样。他几乎从不参与任何话题,顶多偶尔插上三言两语,或是冷不丁地笑一笑,露出一口黄色的乱牙。晚上,当最后一间店铺也关门了,他就去“特古斯达泽奥尼”[1]酒吧,喝光一升的酒,抽完剩下来的烟,直到他们放下金属门帘。出了门,他穿着紧身衣的妻子仍在街上献殷勤,小鞋子里的那双脚也肿起来。里林在街角一侧冒出头,朝她细声吹了一阵口哨,对了几句暗语,其实是为了跟她说,已经晚了,该上床了。她呢,看也不看他一眼,站在人行道的台阶上,就像是在舞台上一样。她的乳房挤在上了钢托的弹性衬衣里,老妪一般的身体套在一条小姑娘才会穿的裙子里,手里的小包神经质般地抖动着。她用鞋跟在地面上画着圈,时不时地还会低声唱会儿歌,并回应他说不,说还有人在走动,让他先走,回家等她。他就是这么向她求爱的,夜夜如此。

“怎么了,吉姆?”阿尔曼达说,转动着眼睛。

而他已经在屉柜上找着了香烟,点上了。

“我需要在这里过夜,今晚。”

他已经把外套脱了下来,还摘下了领带。

“好的,吉姆,你到床上来。你去沙发上,里林,快呀,乖里林,走开,让吉姆躺下来。”

里林像石头一样在那里赖了一会儿,然后就挪开了,吐出一阵发音不清的抱怨。他从床上下来,拿上他的枕头,被子,床头柜上的烟草,卷烟纸,火柴,烟灰缸。“让开,乖里林,让开。”里林缩着身子弓着背,带着那一堆东西走开了,朝过道里的沙发走去。

吉姆一边抽着烟一边脱着衣服,小心地沿着中缝把裤子对折挂起,在靠近床头的一把椅子上理了理外套,把香烟、火柴、烟灰缸从屉柜上拿到床头柜上,爬上了床。阿尔曼达关掉了灯罩[2]里的灯,叹了口气。吉姆吸着烟。里林在过道里睡着。阿尔曼达转过身。吉姆在烟灰缸里按掉了烟。有人敲门。

吉姆一只手已经摸到外套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了,另一只手抓住阿尔曼达的胳膊肘,叫她小心。阿尔曼达的胳膊又肥又软;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

“你问问是谁,里林。”阿尔曼达缓缓地说。

里林从过道里吐了口气。“谁呀?”他粗鲁地问。

“哎呀,阿尔曼达,是我,安杰洛。”

“哪个安杰洛?”她说。

“上士安杰洛,阿尔曼达,我经过这里,就想上来了……你能给我开一分钟的门吗?”

吉姆早已从床上下去了,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他打开一扇门,看了看厕所里面,把挂着他衣服的那把椅子搬到那边去了。

“谁也没看见过我。赶紧把他打发走。”吉姆一字一句地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你来啊,乖里林,回到床上来,快呀,里林。”阿尔曼达躺着指挥调动。

“那么,阿尔曼达,你是想让我等吗?”门外的另一个人说。

里林不紧不慢地拾起被子、枕头、烟草、火柴、卷烟纸、烟灰缸,回到床上,躺在被子下,把床单一直拉到眼睛上。阿尔曼达抓住连杆,打开了门。

索杜进来了,一副老便衣警察那种皱兮兮的神气,肥脸上长着灰色的胡子。

“你找乐找得很迟嘛,上士。”阿尔曼达说。

“哦,我也就是这么转转,”索杜说,“转着转着就想来看看你了。”

“你想干什么?”

索杜坐在床头,用手绢擦了把脸。

“没什么,也就是看看。有什么新闻?”

“什么新闻?”

“你有没有碰巧见过阿尔巴奈西?”

“吉姆?他犯了什么事?”

“没什么。朋友们……我们想问他一件事。你看见他没?”

“三天以前。”

“不。我是说现在。”

“我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的觉了,上士。可你为什么来找我?你去找他的女人啊:罗茜,尼尔德,罗拉……”

“没用。他犯了事的话,是不会靠近她们的。”

“这里他是没来过。也许下一次吧,上士。”

“那好吧,阿尔曼达,我就说嘛,这么说我很高兴来看看你。”

“晚安,上士。”

“晚安,哎。”

索杜转了身,但并没有走。

“我说,都早上了,我就不到处转了。我实在不想回到那张小床垫上睡。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我都想留下来了,怎么样,阿尔曼达?”

“上士,你总是这么好,但是这会儿,说实话,我已经停止接客了,这也是事实,上士,每个人都有他的作息表。”

“阿尔曼达,像我这么一个朋友。”索杜已经在脱外套了,还有衬衣。

“你是好人,上士。我们明晚见?”

索杜继续脱着衣服:“等到早上就好,你明白吧,阿尔曼达。那么,你给我腾点地方。”

“这就是说里林要去沙发上睡了。来,里林,快呀,乖里林,让开。”

里林修长的双手在空中乱摸着,他在找桌上的烟草,哼哼唧唧地站起来,几乎眼都没睁地离开了床,拿上了枕头、被子、烟纸、火柴。“快走开,乖里林。”他离开了,拖着被子走进过道。索杜在被子里不停地翻着身。

那边的吉姆透过小窗户的玻璃看着天空变绿。他把香烟忘在床头柜上了,这很糟糕。现在另一个正睡在床上,而他却得挤在那些坐浴盆和爽身粉的盒子中间一直被关到天明,还吸不了烟。他又静悄悄地穿上衣服,对着盥洗池的镜子很仔细地梳了梳头。镜子前面的隔板上,装饰似的摆了一排香水、眼药水、梨形橡皮球、药品和杀虫剂。他借着窗子里的光读了几条小标签,偷了一罐子药片,然后继续在厕所里转悠。没有很多可发现的东西:脸盆里有些衣服,其他是摊开的。他试起了坐浴盆里的水龙头,水伴着噪声喷了出来。如果索杜听得见呢?让索杜和监狱见鬼去吧。吉姆厌烦了,回到盥洗池边,他给外套喷上花露水,抹上头油。当然,如果他们今天逮不着他的话,明天也是会逮到的,但现行犯罪记录是没有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把他放出来的。他还要在那里没有香烟地等上两小时,三小时,在那个小凳子上……他究竟是在干什么呢?当然,他们很快就会放他出来的。他打开了一个柜子:柜子吱吱嘎嘎地响了一声。让柜子和剩下的一切都见鬼去吧。柜子里面有阿尔曼达挂着的衣服。吉姆把他的左轮手枪放进一件皮衣的口袋。“我以后再回来拿,”他想,“反正这衣服到冬天以前她也不会穿。”他把手抽出来时,手上白花花的全是樟脑丸粉。“这样更好,就不会被虫蛀了。”他笑了笑,又去洗了洗手,阿尔曼达的手巾让他生厌,他于是就在柜子里的一件大衣上擦干了手。

索杜躺着,听见了那边的动静。他把一只手搁在阿尔曼达身上。“怎么了?”她翻到他身上来,用巨大而柔软的胳膊环住他的脑袋:“没什么……你以为是什么……”索杜并不想挣脱这胳膊,但仍能听见那边的动静,就打情骂俏似的问道:“……什么呀,嗯?……嗯,什么呀?”

吉姆打开门。“我们走吧,上士,别装傻了,逮我好了。”

索杜把手伸到挂着的外套里去拿左轮手枪,但并没有离开阿尔曼达。“是谁在那里?”

“吉姆·波莱罗。”

“举起手来。”

“我没带武器,上士,别装傻了。我自首。”

他站在床头,外套挂在肩上,双手高举在半空中。

“哦,吉姆。”阿尔曼达说。

“过几天我再来找你,安达[3]。”吉姆说。

索杜抱怨着爬了起来,穿上裤子。“该死的工作……你永远都太平不了……”

吉姆从床头柜上拿起香烟,点上,把烟盒放进口袋。

“给我抽抽,吉姆。”阿尔曼达说,她抬起松软的胸部,探出身去。

吉姆把一支烟放进她嘴里,给她点上,帮索杜穿上外套。“我们走,上士[4]。”

“这就是说也许下一次吧,阿尔曼达。”索杜说。

“再见,安杰洛。”她说。

“再见,唔,阿尔曼达。”索杜又说了一遍。

“再见吉姆。”

他们走了。过道里,里林抱着窄沙发的边缘,正在睡着觉,一动也不动。

阿尔曼达坐在大床上吸着烟;把灯罩[5]里的灯关上,因为一道灰色的光线已经打进了房间。

“里林,”她叫,“你过来,里林,到床上来,快呀,乖里林,来呀。”

里林已经收起了枕头和烟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