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码头坐着的时候,我手上捧着一只瓦罐。后来,在空气变得清新时,我仍然会记起这只瓦罐散发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药味。如果不是巷子里到处晒着麦子,那些熬过几次后的药渣应该倒在巷子口。徐医生说,这剂药吃完了,你的神经衰弱也差不多好了。我确实觉得自己好多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吃药,只有汤药的味道能压过麦子的霉味。我说出我喜欢吃药时,母亲异常紧张,她摸摸我的头,说:“厚平啊,你不发烧吧。”
开始时我分不清罐子中的五味子、丹参、柏子仁、天麻什么的,我只熟悉红枣,偶尔在春节时能够吃到的大红枣。慢慢地,我认出五味子和天麻,特别是天麻。表姐的未婚夫从南京的兵营里给我寄来了一大包天麻,他在信上说,用天麻炖老母鸡,对头痛头昏很有效果。但哪里有老母鸡呢?母亲想把家里的那只老母鸡杀了,我坚决不同意。老母鸡生蛋后的叫声,是我现在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我看着码头东边河坎上的这些药渣,心里感觉就像埋葬了和自己说过话的麻雀一样。
几个月了,我一边吃药,一边想着去年春天的下午,想起那把洋伞,想起白胡子老人说的我不熟悉的地名,想起在静静的空巷中与他亲热地问答。是去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到自己的右胳臂上有口水和牙印,知道自己刚才睡得很熟了。放学了,教室里只有我在睡觉。我不明白是谁在叫我的小名,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叫我了。我走到巷子里,巷子空着,我只看到几只鸡,还有阴沟里的蚯蚓。乌鸦从空中掠过。出了学校门,应该从东巷往南回家,我却鬼使神差绕道大队办公室北面的巷子,再左拐到西巷向南。我没有听见脚步声,但突然有个老人摸了我的头。这个老人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我毫无感觉。他高出我一倍,弯了几乎是九十度的腰,摸着我的卷发,说:“你怎么站在这里啊?”他问了一个我不熟悉的地名。我回答不出,只能摇头。他说:“那边在下雨,我要去那里。”我懵懵懂懂。我仰头看见他的怀里夹着一把洋伞,和烂猫屎家不一样的洋伞。不知道这老人是何时离开这巷子的。我太好奇了,从没听说我们这一带有这么高个子的人。
这老人好像说我外公去过那个地方,他怎么会知道我外公?我对村庄之外的许多向往,都贯穿在我对那个地名的猜测之中。我甚至觉得与外公相关的故事都与这个地名有关。我记住了这个下午所有的细节,但我就是忘记了那个地名。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那个我说不出的地名成了我查询的字典和地图。我会想到墓地、地平线、大礼堂、井巷、码头、西曲口,想到遥远的北京、上海和新疆,想到河水、蛇、船、鱼、荷花和虾,那个更为遥远的天安门也时常会在眼前晃动。有时候,那个已经是废墟的天宁寺也在我的想象中出现了和尚,还有门外倒在血泊中的王二大队长。外公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追忆中,我听到他从镇上回来的脚步声,他说:“下葬吧。”他用席子卷好了王二大队长和他战友的尸体。我不断回忆这个下午时,会感觉从温暖转至寒冷,会由温馨而生悲伤和恐惧。我后来发现,我此后命运的不确定都与这个梦幻记忆有关,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对这个村庄的记忆都被这天下午的遭遇打上了印记。
我当时不会用“仙风道骨”这个词,现在回忆那个春天的下午时,我对白胡子老人的印象是仙风道骨。当天我回去兴奋地告诉家里人我在西巷的所见,他们都说是我的错觉或者是白日梦。他们冷漠中的怀疑丝毫没有动摇我的记忆。一个月后,我们搬到了桥南天字号新校舍了,它的北面隔河是民居,南面也是一条小沟,这条小沟右拐向南,再左拐向东,拐弯的那块地方就是当年的天宁寺了。现在也没有人说得出这座寺庙是怎么被烧掉的,我看雨香和尚说起这事时还呆若木鸡。天宁寺的东南面,是一片墓地,革命烈士王二大队长和剃头匠老杨就葬在那里。有时候,我会站在学校门口,向东南方望去,我和同学们栽下的几棵柏树应该长高了。我们每年清明在墓地种树,柏树,柳树,后来还有冬青树。再过几年,那里就是一片林子。有了林子就有鸟儿了。
春天过去了,白胡子老人从西巷过了桥向南远行。夏天过去了,我和梅儿他们准备去台城体育场割草的计划落空。秋天也快过去时,学校突然忙碌起来。我先是看到父亲在家里把《红旗》杂志都拿出来了,一本一本地翻着,然后把照片上的林彪剪下来。父亲点燃这些纸张时,外公进来了。外公盯着火苗,并不吭声。进屋时,父亲对外公说:“你的问题可能要有结论了。”外公说:“我又写了材料,你帮我看看。”
可能在春天太兴奋了,这个秋天我疲弱不堪,我只有躺在学校操场南边那条小沟的河坎上,才能慢慢睡着。我四仰八叉压在亦黄亦青的草地上,在最惬意的时候,我会感觉地上的茅草在我手指之间长出茅针。茅针就是茅草的尖尖,从地上拔出来,小心翼翼剥掉外面的一层,柔韧的尖尖是我们这个季节的零食。如果阳光热烈,我就把课本掩在自己的脸上。在我似睡未睡的那一刻,我呼吸到了墨的香味,甚至有一次梦到自己的面庞上刻了许多汉字。
现在,又一个春天过去了。外公去公社谈话了,我在等他归来,他的船也许已经靠近西泊。从去年秋冬提交材料给公社,到今天去公社谈话,差不多半年,外公的历史问题快要有结论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外公成了村庄一条即将理清且要打结的线索。“厚平,你外公的问题有了结论,我们这个大队的革命史就好写了。”昨天下午队史编写组的会议结束后,勇子悄悄跟我说。事情变得如此重要,我曾经悬着的心,也许就在外公踏上码头的一刻落地。恐惧,就是你的心一直悬在哪里。
我看到了南岸的槐树。隐隐约约,桥南西侧的那棵槐树好像长高了,已经高过了树下的小房子,房子里的水泵轰轰地响了一个月还没有停下。村庄就是槐树的树干,外公只是树枝上的一片叶子,甚至是已经落地的一片叶子,但和外公这片叶子相互映衬的树枝上,还有地主家族、游击队、还乡团、合作化,他们都与外公生长在同一棵树上。在进入老年的时候,他所有的事被别人翻了一遍,别人鉴别他生命细节的真伪,而他自己无能为力。一次我在那棵树前停了下来,我看到树叶上有很多小虫子在爬着,吞噬着树叶。我回来时跟母亲说:“虫子比叶子厉害。”母亲说:“虫子也怕药水,打了药水,虫子就死掉了。”母亲的想法还是简单的。我继续说:“今年的虫子死掉了,明年还会生虫子。今年的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出叶子。”我说的意思是树叶与虫子的关系,好像在循环着。我当时还没有循环这样的概念,但我觉得事物的关系应该比母亲说的要复杂得多。“我们这个大队就是一棵树,有叶子也有虫子。”在我说了这句话后,母亲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完全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在很长时间,我都说些让父母亲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昨天靠近大队部门口时,我就闻到了油墨味。我背着书包走进会议室,勇子和表姐已经在等我。勇子的讲话,有点像布置工作。他说我们即将要写下新的一页:“一九七二年将是不平凡的一年,战斗的一年。忙过五月,石油勘探队的大船快过来了,要在东边二队的田里打井。”东边,便是东泊的东岸。如果石油勘探队开采出石油,这地方可能就不叫江南大队,新的名字将是“江南油田”。在勇子设想的蓝图中,这里有工业,有农业,社会主义新农村将是另一番景象。勇子和大队领导班子即将启动的计划是围河造田,将东泊填平,在钻井队的井架竖起来以后,东泊将是一片农田。勇子坐在我对面,我听到了勇子想改变村庄命运的喘息声。我明白了,如果外公的历史问题有了结论,村庄的革命史也将会清清楚楚,随后而来的是热火朝天的学大庆和学大寨。
勇子和表姐从北京串联回来时,我也跟着很多人到桥头去迎接他们。我们都想跟他和表姐握手,以为毛主席握过他们的手。勇子跟大家说:“我见到毛主席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向我们挥手,我们也向毛主席挥手致敬。”表姐接着说:“毛主席向我们挥手了!”乡亲们好像有点失望,勇子和表姐没有跟毛主席握过手,但毛主席跟他们挥手了,他们也向毛主席挥手了。挤在桥头的乡亲们向勇子和表姐挥手,勇子也向乡亲们挥手,表姐则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大队班子吐故纳新时,回乡知青勇子被吸收到大队班子里,他的职务是江南大队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表姐做了妇女队长。外公说,勇子这个职务就相当于以前的副大队长,是接班人的位置。
母亲让我叫勇子“哥哥”。我很不习惯,我和勇子有着遥远的距离。他到过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我只是在江南大桥上向南向北。如果不是那天在桥上有过一次交流,我可能还是像以前一样喊他杨组长。但面对勇子时,我不紧张,反而对他有一种信任感。勇子和村上的一些人不一样,他相信阶级斗争,但他不主张把人斗死。批斗外公的大会上,几个民兵让外公跪下,外公不肯,两个民兵硬是把外公往批斗台上按。就在外公的两个膝盖要落地时,勇子喝住了。他从边上走到台上,扶起外公。那时,我已经尿裤子了。
勇子说话时,我尽力不让自己眼睛闭上。我已经好几个晚上失眠了,勇子说的这些蓝图,在我梦中已经出现过,我因此紧张。我第一次做梦,梦见人死了,梦见了死人跟活人说话。家里人安慰我说,梦是反的。整个村庄几乎都在嘀咕勇子说到的这两件事。我梦到了井架,梦到了东泊成了田野,如果梦是反的,那这些梦就是虚空的。我突然觉得我的梦有点对不住勇子。“大头,你把美术字再写写好。我要在东泊和油田的交界处竖一块大的牌子,一面写‘工业学大庆’,一面写‘农业学大寨’。”勇子发现我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兴奋,又说道,“你读初一了,过几年,你可能是油田的工人了。”勇子和乡亲们都处在兴奋之中,一种异样的生活,诱惑着所有人。我后来知道,这就是文明的诱惑。勇子可能没有察觉我内心深处的胡言乱语,但我已经在一张白纸上画过井架,也画过田野和田野上面的麦子、水稻以及桃树、梨树和向日葵。勇子唯一让我兴奋的话是说外公要恢复组织生活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组织生活,但我意识到外公不再是牛鬼蛇神了。这个村庄所有的崇高、卑微甚至猥琐,从我外公那一代人开始,都在改变和被改变中起伏。勇子要我访贫问苦,说这是写好队史的基础。
就在这个晚上,我又做梦了。我带着纸和笔,我问你问他。我问了王二大队长,我问了外公。我甚至问了地主胡鹤义。地主很惊讶地说:“你可能搞错了,怎么会找我。”见到这个地主时,我很胆怯的样子。我好像坐在田埂上,我看到自己扳倒了一棵向日葵,我把鲜嫩的葵花籽放进自己嘴里,又吐了出来。这一路上,都是我吐下的葵花籽,我感觉自己迷路了。这个时候,母亲喊我,她已经端着药碗站在我床边说:“大头,太阳晒到屁股了。”我知道自己做梦了,我知道外公要成为正常的人,他不用再别别扭扭地走路了。但我开始神经衰弱,我看自己、看村庄的眼神好像发生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