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传:极美岁月下的纵情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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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时我们还年少

一粒沙尘

浅浅海峡深深情,今朝恰似少年游。许多年后,著名作家三毛又重新回到了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重庆的黄桷垭。这个地方已有了太多变化,唯一存在的还是那些树,比之前粗壮了许多,形状也变得更加怪异,但铺天盖地依然壮观,很容易让人一下子从这样的场景中找到穿越往事的入口处。

黄桷垭老街确实十分古老了,当三毛抚摸着那沧桑的树身时,更多的只是断断续续的记忆罢了,毕竟她当时只是个不谙人事的孩子。孩子的记忆是真实而又虚幻的,但这些片段的神奇之处在于,能给予她更为丰沃的生活土壤,让这粒来到人间的尘土,能悄然扎根于这片土壤。有着江风吹拂,有着古树滋养,有来来往往的人影响,黄桷垭上万年来所形成的风土人情及神秘风貌,注定要成为一种无形的精神,深深地植入她的骨髓之中。三毛原名陈懋平,只是那个年代中出生的千千万万个幼小生命中的一个,可对于生存的强烈渴望,让她生命里从小便流淌着不为人知的激情和神秘。

如此看来,逝去的只是记忆。对于一个当时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她年幼的记忆又能留存下些什么样的美好呢?相信没有人会知道这些,可是从她出版的一本本书中,从她的文字记录中,还是可以逐渐厘清她的成长轨迹。

成长,就是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三毛刻骨铭心的成长中,既有着让人黯然泪下的回望,又有着让人心怀希望的真情。

记得当初她还被人叫作陈懋平时,她就在天真中不断为自己的人生做着设计。虽然说似水流年,可以带走少时的纯真与质朴,但这样的过程更像是蚕的蜕变,其间有着太多的痛苦。

每个人的童年生活还是会留下太多述说不尽的记忆,而这些将始终铭刻在心中。无论如何,童年时期的种种经历,终究会像树的根须一般,努力地朝着地下不断延伸,悄无声息地浸入灵魂深处,最终又会影响到人的性格、成长和婚姻。

回溯三毛的成长历程,彩色的时光缓缓定格在了1943年的山城重庆。

时令才近初春,封冻了一个季节的草木先后探出头来,抖擞着毛茸茸的面孔,可爱而又单纯,仿佛不谙人事的孩童,在期待、在盼望。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很多,虽然江风吹在身上还带着丝丝寒意,可四周依然绿了起来,绿得那么不惧不怕。树枝还是先前光秃的模样,叶子却星星点点招展开来,江水的涟漪叠映着、交错着,把逐渐变暖的阳光分成了形状不一的光斑,然后又巧妙而不动声色地投射在这些穿梭在各角落的街巷。

确实,这里的每一条街巷看起来都十分古老。两边斑驳陆离的山墙不说,仅从地面变得高高低低的石板上就可以看出,这斑斑驳驳是岁月流淌而过的痕迹。每每有人说笑着从这些泛着银光的街巷走过,俨然觉着它们要从这里延展到天际。偶尔会有一两声弱弱的猫叫从陈旧的门后传出来,不经意便打破了这悠长而又清凉的寂静。或者有一两只狗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从远处跑过来,然后若无其事地从行人身边过去,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繁华落尽三千色,清风逐水烟里波。远处是碧水翻滚的长江,看去恍若明亮耀眼的丝带,有意无意搭在高高矮矮的房屋周围。这些林立的房屋是有特色的,沿袭着山势依次排布开来,黄葛树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供人行走的街巷,便在树荫下变幻成为深深的渴望,古朴得像童年、像爱情,充满着浓浓的乡土气息。

如果说用一秒钟可以转身离开,那么则需要用一辈子来忘记。这便是黄桷垭给人的第一印象。

黄桷垭地方不大,历史却颇为悠久。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每一处都生长着特别的故事和内涵。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重庆通往贵州的必经之道,早在南宋时就有诗人以“黄葛晚渡”来形容黄桷渡的繁华景象。到了清末,这条以遍植黄葛树出名的黄桷垭更是人来人往,成为人们休闲游玩的好去处,不经意间便随着季节的变幻融入游人的灵魂深处。于是,黄桷垭和梦一样,几乎让重庆人难以割舍。

重庆南山岸遍布这种树。熟悉黄葛树的人都知道,它茎干特别粗壮,形状看起来十分奇特,繁茂的枝叶中经常会透出来别样的盎然和古态。因为长寿、耐寒、耐旱,黄葛树在佛经中又被称为菩提树。这里或许是因树而生出诗意,也或许是因树而倍添异美。只是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白热化状态,美日两个阵营的相持,顿时让世界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中国的抗战也因为盟国的加入,逐渐从战略防御阶段开始变成了反攻。因为战争,已经少有人来欣赏这烟雾缭绕的景致,甚至连鸟雀也不知躲到了何处。江面上的轮船似乎多起来,刺耳的鸣笛声时不时伴随着防空警报撕心裂肺地喊叫。黄桷垭老街上,每天总有着各色的人流拖家带口,仓皇失措地从船上下来,瞬间就消失在各个巷道中。这个时候,黄桷垭最高处的老君洞道观,一众僧人们在氤氲的香烟中开始了祈求和平的法会。

众所周知,历史从来都是用来记录大人物、大事件的。

这天,从遥远的嘉陵江面上,乘着轮船来了一位极不起眼的小人物,他风尘仆仆地从上海来到了黄桷垭。

黄桷树,黄桷垭,

黄桷树下是我家。

我家有个好姐姐,

名字叫作马兰花。

……

人还未到,声声清脆入耳的童谣已经将他包围,江风的吹拂,勾起他思乡的念头。他环顾四周,前面是山,后面是江,一个人渺小得微不足道,甚至连尘土也不如。这位始终沉默着的青年叫陈嗣庆,是位受人羡慕的律师。据家谱《东氏永春堂宗谱》记载,其先祖本为河南人,后来迁往浙江定海一带居住。迁到定海后,虽然芸芸众生相的社会中有着太多的龌龊不堪,而且每天还都在上演着各种悲惨凄凉,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只有默默地接受着,习惯着。他或许受到了海派饮食文化习惯影响,人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

透过历史的滚滚红尘来看,上海无论如何都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印记。自然,有无数的人都喜欢上海,更多还是因为它的繁华景致,始终春天一样充满着新鲜的感觉,尤其是那种时尚的跃动,更是让每一位身处其间的人,都能从中领略到无与伦比的奢华。即便陈嗣庆年逾古稀之际想起这座大都市时髦与摩登的生活,依然为自己能够出生在大上海而兴奋。

其实,城市和人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同的。如果不去深入了解,根本就不会明白它的想法是什么。

是啊,当他选择别离妻女,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时,谁会知道他的内心又有着怎样的痛苦?一路跋山涉水,自然不是为了感受黄桷垭不同的人文风光。应该不是,尤其是那俊雅的面容,似乎饱含着让人猜不透的心思,以至于疲惫的身体一直靠在船舷上。他在想着什么?那感觉完全就像雕塑一样,根本不在乎扑面而来的江风,哪里又有心思来领略这山高水长的景致。周围的人却是不停地说说笑笑,那模样压根就看不出来在逃难,更有着举家外出旅游的幸福。对比之下,陈嗣庆却有着完全说不出口的压抑,尤其是他那副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容。没办法,之前他可以西装革履出入各种各样的场合,可以一心做着自己的律师事业,可以随意变化自己的表情,但现在不行了,因为日本的侵入,他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亡国奴。虽然可以和以前一样赚着丰厚的薪水,可他实在无法忍受被日本人欺辱的悲惨生活。

许多年以后,陈嗣庆想起自己的选择时,眼前还像在放电影。谁愿意成天对着这些侵略者点头哈腰,还要做出毕恭毕敬的模样。至少,他是不愿意这样作践自己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告别妻女来到大后方重庆。

当时,年幼的女儿尚不满三岁,他心里纵是千万个不舍,纵是执手相看泪眼,决定的事情任千万匹马也拉不回来了。临走的那天晚上,他说什么也睡不着,除了不愿屈服于自己之外,又根本找不到一句安慰妻子的话。女儿睡得很熟,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意,而妻子只是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什么也不说。那夜出乎意料地静,静得让人有些惧怕,这大概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吧?

这一夜,自然又是无法入睡,而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天。他知道,妻子听到这消息后没有大吵大闹,他也在无比的烦恼中学着习惯,又从习惯变成向往,全都是因为一切都是在真实发生着,虽然只是用静悄悄的方式呈现着。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但分外的沉默却让陈嗣庆想起了很多往事。那年从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其实他最大的梦想并非立即奉命结婚成家,而是打心眼里想成为一名身强体健的运动选手,在千万人的瞩目中不断地挑战自己。可命运之神并没有眷顾他,而是让他依照父母的想法成了一名有尊严的律师。体面的工作,其实更多是中规中矩的条条框框约束,陈嗣庆不喜欢也没有别的办法,唯一欣慰的是工作强度不算大,他还能继续坚持自己的爱好。

只是这样惬意的单身生活还没有好好享受,家人就给他介绍了一位叫缪进兰的高中女生。本以为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见面,结果一见面他便愣住了。缪女士一身浅蓝色的袄与裙,感觉衣服十分贴身,还略微带着腰翘,下摆微微呈弧形,女生的青春活力完美体现。衣袖不长,恰好过肘,露出来白白的莲藕状的胳膊,不胖不瘦,让人看着不禁心慌意乱;裙无皱褶,自然下垂至膝盖下,给人以清纯娇美的独特感觉。陈嗣庆恍若见到了天仙,反正那一刻他是呆住了。接下来,他们便“开始了一种半文明式的交往”。

大上海的战乱,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亲密交往。由于都接受过新式的教育,一个散发着少女的智慧和温柔,一个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和干练。接触没多久便很快熟络起来,尤其是谈及文化、生活时更是十分合拍,以至于在没有人的深夜,陈嗣庆还会傻傻地对着镜子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自己是不是爱上了这位女学生?

陈嗣庆决心不放过这个机会,而缪进兰也对眼前这位示好的男人有了特别的好感。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陈嗣庆一袭西装,手捧着鲜花出现在缪进兰面前,郑重地表达出了内心积蓄许久的想法。

“嫁给我吧,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被你的眼神融化了。”陈嗣庆说这些话时是真诚的,他眼神中透露出的完全是不容置疑的坚毅。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对男孩女孩都一样。”但年仅十九岁的高中生缪进兰还是吃了一惊,虽然在无数个夜色里期盼着爱情,可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如此快。单纯而又认真的她简直要陶醉了,真想此时就扑倒在对方的怀抱中,享受那无与伦比的美妙。都说女人一谈恋爱智商就为零,可缪进兰心里还是有件事搁不下,那就是她才收到了上海沪江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

胸无城府人如玉,腹有诗书气自华。民国时期,家庭条件优越的女子都会选择入校读书。读书无疑是一种众人渴求的时尚。在缪进兰看来,要想人生之路高雅光彩,除嫁个好夫婿之外,读书自然是人生的最好选择。婚姻和读书之间的选择,让她突然变得纠结起来。

人生没有太多的大道理,但总是充满着太多无奈与纠结。既然做不到“独坐停云”,也不能“水声山色”,那就愉快地接受吧?不论这之中有着何样的无法回避和孤独,有着何样的感悟和困扰,只有尽力去经历未知的生活,才会在最好的选择中面对和承担。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打动了谁,说不明白是谁先爱上了谁,最终,接触不足一年的两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结婚的念头就像破茧的蝴蝶,从两个人的心里径直飞了出来,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看似简单的婚姻就这样平淡地开始了,有烟花绽放,也有繁华悲凉。随着第一个孩子的降临,有质量的家庭生活发生了蜕变,所有的翻天覆地都从一个新的起点开始了。

等到有第二个孩子时,陈嗣庆根本就不知道,他当时正为自己的事业努力着。单身生活是自由的,自从搬入这座带花园的小院落后,他便忘记了世外的战乱和逃亡。他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能给我一束阳光,我就是这个季节最幸福的人。确实,当他享受着轻音乐一般流淌的春日暖阳时,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呢?总之,不能辜负时光。

当然,除了在战乱中能够偷闲外,这位年轻的律师也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当他从信中知道妻子又怀了孩子时,也不在乎是男是女,激动得就差邀朋友来庆祝了。这个俗世,生活虽然不易,但他还是真心希望再要几个孩子,同时再结束掉两地分居的尴尬。而缪进兰却屡屡不愿动身。到后来实在挨不过父母的数次催促,身怀六甲的缪进兰才抱着大女儿开始了长途跋涉。一路上的艰辛自是不在话下,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是层出不穷。面对这些坎坷,她始终咬牙忍着,只为着那久别重逢的激动。

对陈嗣庆来说,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更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惊不起浪花,挡不住风雨。

这个让人失望的社会,甚至连情绪也在失意。每一个夜晚,他都期待能接她们母女过来生活,体味黄桷垭这个简陋而又安全的精神天堂。就算是世事纷乱,总归在一起是有依靠的幸福。千盼万盼,现在总算是圆了这个梦。

岁月静好

国难当头,夫妻被迫分离,无论怎么说也是件残酷的事。所以夫妻俩一见面,不经意间都红了眼,尤其陈嗣庆心中更是内疚,自己竟然狠心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留在了日本人统治下的沦陷区。想到这里,他只是紧紧地拥抱着母女久久不愿意放开。女儿被夹在中间却也不害怕,反而很享受这无比沉默的场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历经坎坷后的团聚是幸福的,也是对于爱情的演绎。一路上,陈嗣庆疼爱地抱着女儿,还要搀扶行动不便的妻子。一家人行走在这崎岖不平的黄葛古道上。黄葛树相互交错着,映照着散发着历史韵味的石板路。一块一块的石板拼接着,或残缺,或错落,镜子一样光滑地向远方延伸,仿佛一条通向天际的“丝绸之路”。人走在其中,俨然构成了一幅漫然有趣的图画,恍若生活在无比美好的童话世界中。

位于黄桷垭小巷中的陈家小院因此有了生机,而陈嗣庆的言谈举止中也是喜不自胜。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所有这一切更像是回忆,因为彼此相爱才变得更迷人。而所有的沉静与温暖,似乎只是为着这名叫陈懋平的新生儿准备着。现在看来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是等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了。

1943年3月26日,陈嗣庆终于迎来了二女儿的降临,他已经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女儿的出生,为这个颠沛流离的家庭增添了无比的欣喜和述之不尽的话题。

众所周知,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其实都肩负着特别的使命。正如陈懋平的出生,虽然谁也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可种种迹象却似命中注定一般,以至于好多年之后,人们仍能够从她的文字中清晰地读出与其相关的身世、经历等,这些都或多或少地沾染着与黄桷垭有关的神秘。这样的气息自然也与黄葛树有关,其中不乏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不足月的陈懋平总算是平安降生,而陈家小院顿时就因一位小生命的诞生,全然沉浸在特别的喜悦与温馨中,似乎就连周围的草木也多了几许风情。这时候,陈嗣庆的大哥陈汉清也携家带口搬了过来。能在这样的乱世中相互依靠着生活,自然又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

孩子长得很快,只是怎么喂养都长不胖。其实当她被抱在怀里时,就已经喜欢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对外界的关注上。好在一大家人又可以重新在一起,在这个陌生环境中开始最为平淡的生活,每一天也便充满着欢笑。大人们喜欢操心生计,孩子们只满足于吃喝后的天真烂漫,然后就是互相追逐,仿佛根本就不愿意长大。不论在哪里,他们的欢声笑语总是给这个家带来开心和欣慰。不知不觉,陈懋平马上就要过三岁的生日了。

这三年来,日本的飞机几乎是天天来重庆轰炸,示威中带着嚣张。当时的重庆政府软弱无能,老百姓们也是敢怒不敢言。然而奇怪的是黄桷垭老街附近的房屋却是日渐增多,经常见到有人跑到此处避难。据说连蒋介石、孔祥熙、于右任等人也都在此地居住过。从时光的记忆来看,这座丝毫不起眼的陈家院子,却因为陈懋平短暂的童年,始终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陈家老二陈懋平长相甜美,虽说不是美人坯子,但留给人的感觉却颇为精明,做起事情来也是很有个性,最大的特点还是倔强。在母亲眼里,她“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自开始懂事以来,她便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开始学习。突然有一天,性格倔强的她无端地发起脾气来。小孩子吵闹本是很平常的事情,按理说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而那天下午,她却不停地把书桌上的纸张往地上扔。母亲起先没有在意,她也知道这孩子出生时不足月,有时候会表现得很任性,可随着笔墨纸砚依次往地上扔去,母亲才发现事情并没有往常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了,宝贝?”紧接着母亲便把身体凑上前去。

“我不要这……这个……名字。”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很快就和清黄的鼻涕混合在一起,而后又流到嘴里。她也顾不得擦去,就稀里糊涂地吃进嘴里,再用袖子使劲地往脸上抹。

“宝贝,名字怎么了?”妈妈不解,只是想尽快让她开心起来。

“不要这……名字,难……写。”陈懋平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抬头望着妈妈。她一直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似乎她明白眼神的重要性。

“难写吗?这可是爸爸用心起的,希望你勤勉乐观。”妈妈认真地对着陈懋平说。

“不要写那个……丑八怪字。”

“丑八怪字?没有啊。”母亲弓腰从地上捡起凌乱不堪的纸,上面写着各种缺胳膊少腿的“懋”字。看到这里,她顿时明白了女儿的烦恼和用意。

二女儿的要求,很快就让父亲知道了,他并没有立即去满足她,而是细心观察了一段时间。他觉着孩子还是人生的开始阶段,需要面对好多想不到的困难。至于这个难写的字呢,实在是太不起眼的问题了。他试着开导了她几次,又让大女儿从侧面进行帮助。二女儿也听话,在学习书写的过程中再也不乱扔纸了,但每次在写名字时,都会自作主张对中间的“懋”字视而不见。大人们何尝不懂得这样的小心思,便时不时提醒着她。但是身体瘦弱的二女儿很少露出笑容,她开始用冰冷的态度面对眼前的一切,让大家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由于没有依照她的意愿,没几天后,她在书写名字时又开始出现新状况,不是把“陈”字左边的耳朵移到右边,就是把“平”字写成了“来”“夹”等字惹人发笑,而她却始终不改自己的想法,让内心的执拗表现得更加鲜明。一群孩子只会借此来开玩笑,陈懋平也不在乎,通常是你笑你的,我写我的,一副天马行空、我行我素的模样,任谁也没有办法。到了最后,做父母的认输了,也不去考虑家谱上的排行,答应把“懋”字去掉,只想让她的童年没太多不开心。

原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却没想到还没舒心上几天,刚改过名的陈平又开始了不满,这次她可没有大哭大闹,而是怂恿着家里的孩子们一起把“懋”字去掉。姐姐和大伯家的孩子自然不会听从她,而她则是特别叛逆,不顺心就会用笔把他们名字中的那个“丑八怪”给涂抹掉,要不就偷偷地把书本给藏起来,任你怎么询问就是装着不知道,或者在一旁心平气和地读着书,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几次之后,大家都知道这是小妹妹的恶作剧,但又不能去批评她、去打她,只好敬而远之提防着她。

从小小的事情中便可以看出,陈平独立的性格是天生的。她虽然极端敏感,但做事情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主见,这些所作所为并非全是没有来由的捣乱,而是她早就已经认定的,有些事情要学会坚持。就像家门口那一棵棵的黄葛树,虽外表看起来很丑陋,但根须却始终在坚持着向地下延展,否则就不会有现在的枝叶繁茂了。陈平不同的地方是,其他小朋友关注的是外在的变化,而她用各种办法深入内部了解,直到自己搞明白才会罢手。这感觉似乎不像三岁孩子的做法,但她碰到问题就是喜欢不停地问,有时问得大人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反正改名的事到了最后,还是大人们屈服了,答应把孩子们的“懋”字全部去掉。

改名风波在陈家院子里带来了不少的议论。孩子们只顾及吃穿,想不到那么多,而做父母、做伯父伯母的则思虑到陈平的淘气、好动和那让人又恨却又无法恨起来的乖戾。但陈平就是陈平,她从来不在意任何人的情绪,除了读书时特别安静外,其余时间就是无休止地闯着各种各样的祸。这些事情说起来也不大,但有些真的让大家是百思不得其解。

陈平从牙牙学语开始,就特别喜欢书。抓周时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本厚厚的大书。起先大家还不太在意,后来发现每次大哭大闹时只要给她扔本书,她很快就会变得安静下来,并露出会心的笑容。按常理说,小女孩家都特别喜欢玩洋娃娃,谁家里都会有十几个,可她除了喜欢书,还喜欢玩泥巴,玩起来就乐此不疲,常常搞得自己满身是泥,家人连衣服都给她换不及,仿佛生活在泥水里一样。更让人不理解的是,她还喜欢一个人去附近的荒坟地里玩,说是那里安静,没有人来争抢她手中的泥巴。别的小孩子知道那是埋死人的坟地后,便躲得远远的看陈平开心地玩,生怕从中跳出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来。

黄葛树树荫下的美好童年,每一天总是那么迟缓而又温暖。孩子们渐渐长大,她们没完没了地编织美丽的故事充实着自己。他们也可以在树下捡拾果实,可以捉弄小蚂蚁,可以分抢一个玩具而不相让。每每这时,瘦弱的陈平总会主动发声要求大家,玩耍不可以弄死任何一只蚂蚁。倘若真的有蚂蚁被弄死了,她就会急得恨不得上去同对方打上一架。谁都不明白她为何对一只只蚂蚁的生死如此关心,而她从来也不说,或许是根本就说不清楚。这时候的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各回各家。

从对待一只蚂蚁的态度来看,陈平内心是多情且柔软的,至少在她人性深处是敬重着生命的。没错,对于蚂蚁都这般呵护,对宰杀牲畜自然也应该大加反对才是。可恰恰相反的是,陈平最大的爱好竟然是看宰杀牲畜,那恐怖的场景,就是成年人也会心悚,更何况是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呢?可陈平就是陈平,从来就是说一不二,她可以不吃不喝在旁边蹲上老半天,非要从头到尾看完,那真是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兴奋不已。

有几次,血直直地流向足底,她竟然不在乎,起身换了个地方再继续接着看。当牲畜们捆绑着被刀捅后,整个身体就会紧张地抽搐,恍若要爆炸开来,即刻发出绝望而刺耳的叫声,而散发着腥味的血也会立即随着叫声射出来,顺着刀柄在空中烟花一样盛开来。其他孩子早就吓得跑回了家,或是躲在父母的身后偷偷看。陈平并不被眼前的恐怖所动,还会笑着向屠宰师问东问西,尽是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在小小的她看来,这样的屠宰不但能解除动物的痛苦,还可以让它们去往极乐世界。正如人总归要死一样,只是宿命。

这样说来,陈平确实胆子不小。确实,从她童年成长的诸种经历来看,这些“出格”的事情似乎总是不少,而且每次都是意外不断,常常会让人担忧不已。

这年的秋天,黄葛树上的叶子也渐渐变得苍翠起来,风一吹,枝叶便开始了碰撞,几乎要响成一片风铃。朝着树上望去,只感觉碧空下,这树的每一处空间中都饱含着传说与故事。

有天下午没事,陈平又开始跑到父亲书房里乱翻起来,她一会儿看这本,一会儿看那本,一本一本的书很快就被打开,她心不在焉地也不知道找寻着什么。母亲知道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书,只要待在书房就不会四处乱跑。相较于其他孩子来说,她虽然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缺点,但还是非常好带。透过窗玻璃看到这儿,母亲便想着收拾完家务再过来,不料想半顿饭的工夫还不到,却在书房里找不见陈平的踪影了。她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想都没想就朝着院门冲了出去。倒是有几个小孩在树下玩过家家,只是大家都说没有见到过陈平。其中还有个孩子笑着说:“阿姨,陈平是不是又去看杀猪宰羊了?”陈母也来不及生气,只能一边小跑,一边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无头苍蝇一样在大街小巷找寻起来。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她的衣衫,她根本无暇顾及,泪水早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却不敢让泪水流下来。依旧丝毫见不着孩子的人影,她越想越怕,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幕幕与不幸相关的事情来。

做母亲的心都在子女身上。陈母一身疲惫地回到院子,还来不及坐下喘气休息,一望到空荡荡的院子,慌乱的心情便变得更为紧张起来,只得准备折返再四处找陈平。就在这个时候,厨房里却传来了一阵阵拍打水的声音,忽大忽小的声音仿佛江水拍打着岸边。陈母都要神经质了,但还是朝着厨房快步走过去。

陈母首先想到的是老鼠又来捣乱了。经过这几年的战争,人已经是生活不堪,可可恶的老鼠却变得多不胜数,不断地出来与人抢食物吃,没有任何对付它们的好办法。陈母顺手便提了个扫把,想狠狠地把这些没眼色的害人精好好教训教训。

走进厨房的第一眼,她并没有看到老鼠,而是看到了在水里上下挣扎的陈平。她用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想努力漂浮在水面上。陈母被这个情形吓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水缸边,伸手把她从水里拎了出来。可怜的陈平全身都湿透了,水像下雨一样从衣服上面往下落,地上很快就变湿了。但她并没有被这情形吓哭,而是意味深长地学着母亲的腔调说:“感谢耶稣基督。”

听到这话,母亲的眼泪忽地就涌了出来,如果晚来一步,孩子真的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她紧紧地抱着陈平一动不动。以后的好多年,只要想起这件事情来,陈母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而陈平却很淡定,表现得完全就不像是个孩子。

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等陈母急匆匆为女儿换好衣服,还在考虑要不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却轻快地跑远了。母亲哭笑不得,尤其是想到女儿问的那些怪异问题,更是对二女儿莫名地担心。

“妈妈,你说苹果挂在树上疼不?”陈母无语,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妈妈,蚂蚁被捏死后会变成什么?”陈母听后更是摸不着头脑。一连串的问题冷不丁就袭击过来,她也发现这孩子在思考问题方面不同于旁人,而且喜欢独立地想些事情,虽然有担忧,却没有想到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家人的伤痛。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陈家小院其乐融融。除了购置年货,各式新衣服最让小孩子们盼望了,只是没想到陈平却特别坚决地拒绝了。陈平喜欢各式的旧衣服,并不自惭形秽,常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不愉快。

起先,妈妈还觉着她的说法特有趣,还四处给朋友们讲,可到最后就有了莫名的担忧。私下里,她也会对着丈夫诉苦,害怕孩子的审美能力出了问题,她的种种表现,着实让人匪夷所思。奇怪的举止,让父母格外担心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来。这时就有邻居对缪进兰开玩笑说:“你家的宝贝可是来向你讨债的,她是你前世的债主。”

陈母听后只有哭笑不得地应对。可她明白只有母亲才会真正懂得孩子。好在夫妻两人都接受过新知识的教育,在处理孩子的问题上表现得十分开明,最后还是决定顺应着孩子的天性发展。

当叶子从高处缓缓地飘落下来,闪烁出时光所有的优雅与柔美,所有琐碎的生活细节,也都一漾一漾地映着不同的故事与记忆,遍布在这座小院。

现在来看,陈平不仅仅为陈家小院带来了欢声笑语,也以我行我素的个性,为她的童年争取到了许多权利。现在就要走了,回望这个熟悉的小院时,心中真有着说不出的意味。虽然才三四岁的年龄,可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毕竟有着深切而又熟悉的感情。

生活在这个战乱的年代,真不知道何年何月还能够回来?当然,这也是离去者必不可少的伤感情绪。

凡尘冷暖

一直在想,如果一个地方待得久了,是不是就会感到分外熟悉,以至于难以忘怀。

至少陈平是这样想的。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发乎内心的情结。虽然年纪尚幼,可陈平明白,她喜欢这个到处是树,到处都与黄桷垭相关联的地方。所以谈及举家要去南京生活时,她的眉宇间就有了诸多不解。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流过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此前生活的地方,只因为太爱,所以不愿意离开。

至于为什么要离开重庆去南京,陈平是不懂的。她只是突然感觉父母脸上每天都是开心的表情,而之前愁眉紧锁的模样,就仿佛被江水冲走了一样。她很奇怪这些变化,也只是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言谈中,才依稀听到了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话题。

无论如何,重庆往事是要埋在记忆深处了,而即将面对的古城南京又让她满怀欣喜。两座不同的城市,让这个孩子心中有着惧怕,又有着更多的期盼。不懂就不会在乎。陈平虽然觉着一切都合乎情理,但她更感兴趣的还是树下的谈天说地,江边的追逐打闹,以及怎么唱都不厌烦的童谣。每天的时光很美,她实在不愿意放下这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陈平一直就这样简单地想问题,享受着快乐。她也知道,“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在我很主观地来说,它是细水长流,碧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的人”。或者说,陈平那B型血的敏感中,更有着与祖父相同的气质,她喜欢在幽静的时空中,去找寻属于自己的乐趣。陈平生前好友曾经真诚而实际地评价过她:“她本是陈伯伯、陈妈妈的混世魔王,前辈子欠的……”短短的一句话,虽然说出了陈平不同于人的个性特点,却也真实地还原出属于她的幸福时光。

战火一直在燃烧着,却没有给陈平的世界留下太深的烙印。在向往自由的她看来,炮火连天的乱世,更像是人世的惊艳色彩,虽然有来回的奔波,有迁徙流亡的悲切,有辛酸凄苦的思念,但随着1945年8月15日这个特别日子的到来,一切都似乎要烟消云散了。哭喊声、笑闹声、各种声音都聚集在了一起,让平时安静的广场上出现了成千上万的人。大家扯着横幅,喊着口号,举着纸糊的日本兵,浩浩荡荡一路走过去。

陈嗣庆向来不懂得政治,可他还是开心地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满怀激动地向前走着。抗战期间,中国军民曾为着生存而战,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有志之士。曾经有多少个不眠之夜,陈嗣庆都在盼望着云散日出,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现在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330万日本军人放下了沾满鲜血的武器。战火逐渐平息,平静重新恢复,“最为惨烈的死亡与毁灭的汇集”终于结束了。战争所带来的记忆是沉痛的,注定要成为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而陈平难以释怀的却是要离开这里。

在这纷乱的战火硝烟中,能够生存下来本已是一种幸福,更何况还可以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呢?总之,离去是对于往事的告别,也是对于新事物的期盼,只是谁也不知道,陈平的骨子里已经暗下决心,要用爱与流浪,来唤醒灵魂对自由行走的渴望。

1946年4月30日,国民政府最高统帅发布了“还都令”,决定于5月5日迁都南京。日本人统治了那么久,终于被赶走了,陈嗣庆全家又重新搬到南京,居住在市中心的鼓楼岗附近。自古以来,鼓楼就与钟楼相峙而立,既是一座城市的报时中心,也是一座城市的地标。从远处看过去,虽然外观有些破旧,却也不失历史的那份厚重。尤其是从那庄严、威仪的外观中,更能读出千年文化的积淀。一丛丛杂草在四处蔓延着,而那些灿烂的木槿、紫藤,以最美好的姿态点缀着一个季节,也映衬着一座座古老的建筑。现在看来,这全然不是景点,也并非单纯的建筑,而是一处处能够供人居住的地方。从那里面流出的是浓烈的烟火气息,是欢声笑语的童年。

作为旅游胜地,南京的风景自然与重庆有着很大不同,就连住房的风格和面积也都不同。虽然再也看不到漫天的黄葛树了,但那些房前屋后的梧桐树、桑树以及其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都葳蕤翠绿,任院子里充满花草的清香。鸟雀的鸣叫缭绕其中,让人只想在这样的环境中进入梦乡。“那个房子是独幢的,成为一个回字形。有围墙,不算太高。如果我爬上假山,站在假山的顶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如果我不爬假山只站在院子里,我能看见鼓楼那幢建筑以及在空中飘扬的英国旗子和苏联的国旗,英国人和俄国人是我们的邻居。”

院子里的春秋自然是漫长的。每年夏天一到,烦躁的蝉鸣和着墙外不间断的冰棒叫卖声,始终牵挂着陈平的心。那时高时低的吆喝声真的是太熟悉了,就像是母亲无比亲近的抚摸,不断地诱惑着那颗少不更事的心。

南京几经风雨,旅游事业却是越发繁荣。据1946年出版的《旅行》杂志刊载:一路烟雨蒙蒙,杏花如锦,远山近林,尽入画面。大小吉普车,多得几乎无法估计,在漫长的中山路上,喇叭的声音此起彼应,没有一刻宁息。寥寥几笔,便记录下了南京城中的胜景,让人顿生留恋和好奇。

南京的日子注定是美好而欢乐的。抗战取得了胜利,人们每日都在庆祝着,孩子们最容易让这样的情绪感染,也最容易用心记下无比美妙的时光。这个时候,父亲和伯父又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生意也是特别红火。大人们没时间管束她,陈平就自己找乐子玩,不是在院子里找寻小虫子,就是用竹棍抽赶着鸡鸭跑,反正不让自己有时间歇息。

随着陈平一天天长大,做母亲的心里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教育。有一天,陈家大院看门的下人找到了缪进兰,恳求她能够收留自己的一位远房亲戚。善良的她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女仆兰瑛迫于生计,来时还带着小儿“马蹄子”。他与陈平的年龄相仿,头上却长满着癞痢,一片一片的光秃秃,看上去特别恶心。他本就不在乎这些,很快就和陈平熟络起来。

陈平虽说给人感觉古怪精灵,也特别地喜欢玩,可她怎么也不喜欢“马蹄子”这个小玩伴。每每兰瑛在一边做活儿的时候,她都会找各种理由拒绝同爱哭的他在一起玩,有时还会找借口把所有玩具都给他,自己则偷偷去藏书的阁楼上读书。

在这样无知的年龄,读书给了陈平太多的想象空间,这个习惯也伴随了她以后的人生。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一道道光束静静地铺陈在地上,光鲜而又明亮。四周寂静,只有成千上万的浮尘在翻滚着。看书累了,看这些尘土也特别有趣,有时用手去抓,却像猴子捞月亮一样,什么也抓不住。但孩子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乐趣,陈平喜欢的就是书香萦绕的环境。

为了让孩子们喜欢上读书,陈嗣庆也是用心良苦,专门在家里开辟了一处藏书的区域,供家里的孩子们随时来翻阅。当然,最喜欢享受这种安静淡然的莫过于陈平了,或许她本就读不懂这些厚厚的书,但没有人可以阻止她醉心地投入。好多次家人找不到她急得团团转时,她却一脸春风地从书的海洋里走出来,即便当家里众人数落她时,她还沉浸在书中,想的是漫漫思路,想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在这样生动安谧的图景中,她有着梦想,有着向往,尽情享受着暖阳的抚摸。

如果要问书带给她最大的欣慰是什么,她一定会说书其实就是个神奇的魔术师,能让人在各种有趣的故事中经历太多的未知。确实,一旦灵魂与书本紧紧拥抱,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有了莫大的幸福和满足。没错,当她被人生的第一本书深深吸引时,可以说那已完全不是一本书了,而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记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书,是没有字的,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记》,后来,又多了一本,叫《三毛从军记》,作者是张乐平。”说到读书,如果要用废寝忘食来形容陈平的专注,其实一点也不为过。当她会心地看着一幅幅特别搞笑的图画时,无形中便生出了喜欢和不解。“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它。”天生的灵性,让小陈平具有别样的思维方式。

“妈妈,这孩子为什么要叫三毛啊?”陈平脸上满是疑惑。

妈妈笑着说:“妹妹,因为他头上只有三根头发啊。”说罢还用手一指。

“那我也想叫三毛,虽然我有这么多的头发。”陈平任性而又带着撒娇的口吻。

“谁都可以叫的,这只是个名字,说不定就是写书的作者虚构的人物呢。”

“妈妈,我好像在街上见过这样的人,他的脸色和三毛一样,应该穷得吃不起饭了。”听到这里,缪进兰心里豁然开朗,她为女儿的这种解释感到欣慰。好多年后,陈平选用“三毛”这个笔名发表作品时,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有个让她放不下的人,这或是缘分,或是偶然,总之命运在这个时候,已经为她的人生发展轨迹埋下了伏笔。

院里的大孩子们都去上学了,陈平常常会对着背书包的背影发呆,然后又开始去找书看。自然,《三毛流浪记》便成为她每日里必翻的书。她实在太喜欢那个带着委屈,却又非常可爱的漫画形象。到了后来,她在父母的引导下,又陆续读了许多的儿童绘本,以至于凡是有插图的书她都会读,不经意中为自己的世界增添着无比丰富的色彩。

从这个时候起,陈平便表现出了并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爱好,书也就以朋友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入了一个奇妙的境地。

大家都对陈平的用功和认真感到吃惊,更多的还是欣赏她的专注。“那时候,看了图画、封面和字的形状,我就拿了去问哥哥姐姐们,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这小孩为什么画他哭,书里说些什么事情,问来问去,便都记住了。”这样的好学,让手里可以阅读的绘本都成了她的精神食粮。

读书不断丰富着陈平的知识。当家中的藏书渐然满足不了她时,她的眼光便开始瞄向了院外的世界,尤其喜欢逛旧书摊。没事的时候,她就央求妈妈或女佣兰瑛带自己出去玩,其实也就是十分委婉地表达想去旧书摊的愿望。在这个启蒙时期,这已经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乐趣,吸引着她连梦里面也在旧书摊前徘徊。真不知道旧书摊对她到底有着何样的魔力,但这个小孩子每次只要碰到旧书,她的腿脚就像灌了铅一样重,重得根本就无法移动。旧书摊让她着了迷,而“这些本无聊的故事简直看疯了我”。这个习惯陪伴了她很久,后来只要口袋里有零花钱,她就忍不住想去旧书摊走走、转转。

生活不就是这样么?可以没有太多的物质需求,但一定要有精神上的爱好。就像聪慧早熟的陈平,在自己无知无畏的童年时光中,只是傻傻地痴情于书本,然后又在故事的感染中哭笑叹息着。这是一份对于快乐的期许,也是对于未知生活的渴望。可以想象,一个人纵情绽放在书堆中的情形,该是如何温暖美好,就如同春日的阳光。

时光很美,时光里的一切都很美。不论是绚丽多姿,还是孤芳自赏,所幸的是,我们不会轻易地辜负自己。在人生的路口,谁都不清楚自己会撞见什么。

是啊,谁都以为陈平会在书堆中度过美好的童年,却没有想到1948年12月16日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几名弃暗投明的国民党起义人员,驾驶战机从高空投弹,差些炸毁了位于黄埔路的总统府。本来毫无关联的事情,却让陈嗣庆敏感地觉察到了时局的变动。一大家人经过商议,决定从南京迁到台湾去。

短暂的南京生活,分明让陈平从丝丝刻骨浸心的雨水中,感受到了不同于重庆的乡愁。这种境况下,无论她是如何不愿意,也只能去面对现实,一步一步走上随着海水来回颠簸的轮船。

这样的大船,陈平早在重庆时就见过不少,但真正要自己乘坐时感受就大为不同。中兴轮上视线十分开阔,可背井离乡的感觉却让人无法忍受。没有人知道海的对面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那陌生的土地上能否生存。在陈平幼小无知的记忆中,那次母亲在船上只是不停地呕吐,似乎要把身体内所有的器官吐出来。她整个人趴在栏杆上,根本就无法起身。蓝天白云下,看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和渺小,只有海鸥在无忧无虑地绕着船盘旋,对这样的痛苦视而不见。这样的情景,把陈平的小脸吓得苍白,她不顾其他人的劝说,只是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襟放声大哭。

海水汹涌着,给了每一个人不同的梦想。有些人向往远方,有些人在意安宁。而陈平却从那刻开始,坚定了她独自流浪的人生选择——踏遍万水千山,只为安抚今生不安的灵魂。

不慕风物

船上空间特别有限,游客一窝蜂地堆在一起,你挤着我,我靠着你,那感觉就像是在插葱,任各种混浊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又热又晕,让人恨不得直接从高处跳到海里去。这时候,大家口中的高山、断崖、瀑布、河流之美,完全都成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有种望梅止渴的感觉。至于说什么“绿岛阳明山,花坛景美;秀水日月潭,莺歌爱河”的景致,此时也只能被视为长途跋涉中的向往。

人生就是这样,没有选择的时候,也顾不得前面是如何的境况,所以说这样的出行更像是一种逃亡。所有人都愿意放弃大包小包的行李,只随身带些细软,是因为这某种程度上又是极其难得的待遇。

记得上船时,前来送别的人很多,大家不断地挥着手,大声地喊叫着,然后又一个个相互簇拥着,让人感觉不小心就会从码头上掉下去。或许是大家临行前已经流过太多的泪,现在反而都特别矜持,还硬生生地从脸上堆出笑容来。

夹杂在人群中的陈平没有笑,也没有特别地哭,她只是从高处观察着人生的种种别离,这场景似乎很平常,人们却又特别地难舍。陈平离开那座宅院时,自觉地留下了各样的玩具和布娃娃,只是含泪带上了那本翻得已经卷页的《三毛流浪记》。从重庆到南京,现在又要去台湾,她内心有着太多的不舍。对之前熟悉的草木、动物,甚至连院子里最平常的水缸,都生出恋恋不舍的情怀来。得知要走的消息后,她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表现出自己的情绪,而是将这些个熟悉的什物一个个都用心抚摸,似乎知道这一去将是经年累月。

这年,陈平五岁。她对于社会的繁复变化一知半解,但从清纯的眼睛中透出的是真实,是不断游走在心间的搬家经历。

历经艰辛,终于到了台湾,一家人就住在了台北的建国北路。这是一幢日式的房子,面积不大,还不附带花园。陈平没有说一句话,却很快地喜欢上了地上铺设的榻榻米。她先是轻轻地跳,让身体在此起彼伏中感受喜悦,而后又脱掉鞋袜光着脚丫使劲跳起来,其他孩子开始还不好意思,最终还是像一群疯子一样错落着蹦起来,小小的屋子里顿时就有了欢笑,而路上所有的不快和抑郁都随风而去。“当我从中兴轮上下来……”一时间,本就荒芜的地方,便因这家人的到来,充满着自由和快活。“到了台湾,大人们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来在他们的内心是感触极深的。”

在孩子们的眼里,一切都是纯真的。那些不时在身边响起的炮火硝烟,至多就是些坎坷,也根本不用放在心上。陈平又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了一处读书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家中的榻榻米。每每趴在柔软而不呆板的床垫上读书,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快活。这样的快活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人的约束。

大人们为着生计来回奔波,孩子们为着功课用功,只有陈平巧妙地运用了这个空当,安安静静地读着一本又一本的书。“我从来没有妄想在书本里求功名,以至于看起书来,更是如鱼得水,‘游于艺’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儿,我的确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时光,至于顿悟和启示,那都是混在念书的欢乐里一起来的,没有丝毫强求。”除了读书,这个对物质没有任何需求,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孩子,又延续了在南京时的好习惯,不时地出现在各样的旧书摊前。那种快乐是不为人所知的,只有自己才能体味到,它会拂去初到台湾的生疏感。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让人感觉只是换了个不同的地域罢了。要说环境,这偏僻地处的台湾似乎还要胜于重庆和南京。属于这座城市的柔软与风情,就像是一本线装的书,让人慢慢地融入。反正,就算是生活再艰辛,有书读就是快乐的。

陈家搬到台湾后,生活条件大不如前,大家都有些懊悔这个决定,但岛上实行了戒严令,一时半会又无法离开,只能硬着头皮来安慰自己。随身带来的细软大多都换成了岛上通用的金圆券,结果这个货币每天都在贬值,到后来一捆连张纸都买不来。一大家人的生活水平逐渐在下降,而各种各样的开支却源源不断,让大人们每天都在犯着愁。为了能更好地生活下去,家人们常常要聚在一起,边唉声叹气,边想着如何改善家庭生活。

时运不济,陈嗣庆的律师事务所也不见起色,这个时候,远去的一切便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回忆。只有不谙世事的陈平,却觉着世界之大,每个地方都有着太多不同,尤其是以前的江河湖泊,和当下的海洋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台湾岛虽然远离大陆,可这里的生活条件和文化氛围并不落后,又有着海水环绕,大有着远离尘世的意味。所有这些美好,都让陈平越来越喜欢。

这几年间的辗转搬迁,让陈平总觉得在每一个地方都无法长久地待下去。这样仓皇的感觉,也始终让她觉得人生分明就是跌宕的旅途,流浪则是每个人的宿命和修行。烦忧尘世,心有美好,便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

建国路上很快就热闹起来,还开通了公交线路。宽大的车来来往往,载着各种各样的欢笑。路边的商铺和高楼也渐次多了起来,就像是雨后春笋。现实的生活条件一时间无法改观,可母亲天生乐观,她还是会不时地带陈平出来逛街。几次之后,眼尖的陈平就发现了一家新开的书店。书店不大,但很有特色,如同一处美丽的文化风景,让来这里的人总是流连忘返。陈平也是发乎内心地喜欢,将这里视为最让她开心的福地,以至于每次去那里都不愿意离开,总是要想办法去翻翻书才算过了瘾。母亲知道她喜欢读书,总会挤出些生活费用买书让女儿开心。由于好多书的印制成本特别低,便很好地满足了口袋不是那么殷实的读书一族。

尘世有着烦忧,也有着快乐。一旦活得简单,时光便如此美好。

与阅读结下深厚的缘分后,书便成了陈平的知音,始终陪伴着她的人生。为了能去书店买书读,陈平可谓想尽了办法,有时也会顺手牵羊拿父母的钱物。那时她还没有入学,午间休息起床后就在屋子里乱转,有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就看见了五斗柜上有一张五元大钞,她突然变得忐忑不安起来。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抓起钱就去了书店。一路上的快乐自不可言,她兴奋地在书堆间看来看去,用心挑着最喜欢的书,可突然又有些害怕,于是赶紧回家把钱放在原地。

台湾发布“戒严令”后,岛上随即便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禁书运动。从此之后的几十年中,各种各样审查不过的书便有了共同的命运——烧掉。

对于爱书的陈平来说,且不理论书中的内容如何,仅是烧书这事她便非常不解。街巷院落中每天都有人在烧书,浓烈的火光面目狰狞。当一本本散发着油墨味的书投入火中时,有的人在大笑,有的人却在流泪。一本本看似没有生命的书,其中却潜藏着太多智慧和灵动。

每每当她带着求助的眼神问及父母亲时,大人们总会赶紧用手将她的嘴巴捂住,生怕人听到似的,然后再转头看看,确定四周无人后,板着脸低声告诫她以后不要乱问这样的事。在那个充满禁忌的年代里,马克思、列宁等人的作品都被投入了漫天大火之中,甚至连马姓的作者都跟着遭殃。至于鲁迅、李敖、罗曼·罗兰、金庸等人的作品也都列入禁止出版的行列。

那样的文化氛围中,谁也说不清楚选择来台湾到底是错还是对,只知道四处弥漫的白色恐怖,正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谨慎、疏远,即便在一起也不敢谈与政府有关联的言论。“很多残酷,来自不安。”当时的资料称:先后迁到台湾的约有二百万军、公、教人员,其中竟有四千余人被视为“匪谍”予以处死。整个社会关系特别紧张,就连有人读本“左翼”作家的书,都会被长期关押在火烧岛备受折磨。

时局动荡不安,所有的人突然都陷入无边的恐惧中。

突然间就有了许多禁忌,人们不但在外面,就连在家里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自从来台后,父母的笑容本就少了许多,现在更是要随着环境的变化,无端地生出许多失落。这样的沧桑感觉,让敏感的陈平心中有了怅惋,没人的时候,也会独自对着镜子感叹:长大真的不好玩。

陈平曾说:“我笑,便面如春花,定是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话虽然坦荡直爽,但刚到台的那段日子里,她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在不断地袭向自己,让她没有任何办法反抗。

没有书读,至少还可以玩。可现在玩也有人给立规矩,完全不同于重庆的生活随便,从而也让她明白有些话绝对不能乱说。记得有天下午,几个小孩子正在屋子里乱蹦跳着玩,那榻榻米软软的感觉让人生出了诸多快感,难得旁边没有大人管束,结果不知谁先喊出了一句“解放”来,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跟着喊起来,闻声跑过来的陈母吓得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巴,又在她屁股上猛抽了几下。

大家一见这情景,谁也不敢哭,顿时如树倒之猢狲向四处迅速地散去。陈母在后面大声地嚷着,耳红脖子粗地要求大家不能再说此类的话。很平常的两个字,却让母亲如临大敌,这是陈平没有想到的,但从此开始,她再也没有提及过,因为她不想让母亲变得特别“凶恶”。

书被烧了,话又不让说,这样的生活实在没有太多乐趣。夸张的还在后面,由于物价飞涨,物质匮乏,孩子们的玩具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金圆券,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厚厚一大沓。可以玩拍纸片,可以玩折纸,可以用来贴墙壁,等等。与此相关的游戏玩得久了,却感觉还不如捉蚂蚁玩得快乐。所有这一切,都在压抑着陈平的性情,让她在不断寻求释放的同时,又在努力酝酿着性格上的反叛。因为她实在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平的足迹所到之处,都陆续生出不同的喜怒哀乐。可能是感到无知懵懂的童年时代要结束了,陈平的抱怨突然间变少了,她时而变得沉默寡言,时而变得喜欢沉思。

家人见状,便商量着要安排才六岁的她到家附近的“中正国民小学”就读。由于还不够入学年龄,陈家想尽办法费尽口舌,才算打动了老师,让个性独特的陈平入学就读。

对于陈平而言,去学校读书的感觉,完全就像在搬家,她只需要尽快地熟悉这个生活的环境即可。同学们都很热情,而她也没有任何压力,只是把那些课本粗略地翻了一遍,就差不多全会了。所有的新鲜感即刻消失了,她又在百无聊赖中想起了其他书。不管怎么说,那闪烁着纯真笑容的脸上,始终还有着对于未知的渴望和期盼。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不同的。成了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后,陈平也改变了之前那副小娃娃的打扮,而是让妈妈帮她把头发收拾得清清爽爽。齐眉刘海透出乖巧,稍稍有些弯曲的头发梳在后面,秀出了小孩子的时尚和天真来。她的一双大眼睛十分明澈,迷人的五官像花朵一样绽放着可爱、机灵。这样的改变,让陈平很快就忘记了所有不快。或许对读书有着太多兴趣,她每日里都会按时起床上学,从来不会无故吵闹。每每那娇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时,陈母的心中总是充满着爱意。对于这个孩子,她倾注了太多精力,只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长大。

有好几次,缪进兰站在校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儿,觉得她好似一朵随风而起、风静而安的蒲公英,虽然很柔弱,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牵挂和欲求。看着看着,她的眼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溢出滴滴泪花来。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声音包围着她,耳边有时还会传来轻盈的歌曲:小小的蒲公英,不分南北和东西,轻风吹起就整装出发,迎向那理想的远方,随风飘飞无所畏惧……

陈平的梦想很简单。刚入学之际,她最感兴趣的除了功课,还有着让人不可思议的捡拾垃圾的爱好。不论走到哪里,那些遭人丢弃的垃圾在她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同学劝说,不听;家人劝说,不听。几乎没有人能够去改变她。她常常会为着一颗弹珠开心几天,为着一个漂亮的瓶子来回炫耀。无论是曲别针还是烟盒,陈平都会从中发现与众不同的可爱与美。这些东西带回家里后,她会精心收拾,安放好或者加以利用,似乎这些东西天生就是等待着她来发现的。班上的同学不解地望着她,但她根本就不会在乎,依然我行我素,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有了捡拾垃圾的技巧和心得,陈平上学路上便多了不可言说的乐趣,她还特地把自己称为“拾荒人”。“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疯牛风波

陈平因捡拾垃圾成痴,便不在乎这臭气熏天中的肮脏了,以至于把自己的开心全部写进了作文中。“拾破烂,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老师读后是哭笑不得,直接在本子上面重重批下一行字:要拾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并要求她重新去写。

陈平看后,内心中顿时生出酸楚,怎么就不可以捡拾垃圾?看来老师真不知道拾破烂人的快乐,于是她又写道:“拾破烂的人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

老师又是一顿光火,再次让她重新去写。

陈平听话地又趴在桌前,用心地写下:“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红薯的街头小贩……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理想可以各不相同,但老师一看到垃圾两个字,便顺手把手中的本子给扔得远远的。他真想把陈平再叫到跟前好好批评,但从一次次的修改中看得出,即便再改,也逃不出垃圾的圈子,他只好叹着气,不解地原谅了这位一直执着于拾垃圾的学生。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无法去改变一个人的梦想。

说归说,陈平只要从学校回到家,立即就会沉浸在五花八门的宝贝中。

与同龄人大相径庭的童年,就这么演绎着陈平平淡而神奇的人生故事,让她在懵懂中逐渐增长着对于生命的各种认知。或许那些被人扔弃的各种垃圾,就像是通往这个世界的一个个窗口,她正通过这逐步升级的快乐,来写就属于自己的不寻常故事。

一边拾垃圾一边读书的生活自然有趣,但已经不再局限于看图的陈平,正朝着各种大部头开始进军。随着写作才能的显现,有时她也会天真地问老师,学校教育为何要用如此浅显的知识来骗学生?老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以书为梦,以梦为马。陈平的学校生活越发有趣起来。但与此同时,还有着太多的意外。

有天她去上学,突然从别处跑出来一头大水牛,径直就朝着陈平冲了过来,孩子们吓得四散开来,一个个抱头鼠窜,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即钻进去。陈平使出吃奶的劲往学校跑,她认为只要到学校就安全了,没想到那牛跟了过来,连校卫们也挡不住。以往平静的学校里突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像逃难一样。大家实在不懂陈平如何惹怒了这头疯牛,以至于它拼着性命要追赶到学校。绝望的陈平死的心都有了,因为她实在太害怕,只想立即躲到教室里喘口气。陈平声音嘶哑着只能往前奔,至于书包、便当什么时候丢的也不知道。“它只盯住我锲而不舍地追,哭都来不及,只是没命地跑,那四只蹄子奔腾着咄咄地拿角来顶——总是在我裙子后面的一点点距离。”好不容易到了教室,随着大门重重地关上,牛被挡在了外面,只留下一声声粗犷的撞击。一想起那情形,陈平就感到后怕。

学校的大广播里也反复在播放着通知,告诫各班要管理好学生,不可以走出教室,更不许来回乱跑。大家面对这头强大的疯牛,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门窗死死地关好。

原以为疯牛离开教室,事情就会结束。可没想到那天轮到陈平值日,大家虽然无比害怕,但还是有人发现了教室后面的大水壶是空的,便怂恿着她去水房打开水。无助的陈平神魂不定,在去与不去之间无比纠结。同学们见她站立着纹丝不动,就疯狂地敲着桌子起哄,悲观透顶的情绪让陈平不知所措,然而她又不敢放声哭出来,无奈之下只好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长廊上没有一个人,大家只是惊恐地从窗户往外看,都好奇陈平此时要去做什么。陈平也管不了这些,走着走着就拼命朝着厨房跑起来。

这次经历谁也不知道,她是打死也不愿意提起。这个阴影一直在她内心深处,让她不断地害怕、苦恼、黯然神伤。陈平来不及打好热水,就想着赶紧回到教室去。可是空荡荡的楼道安静极了,她本就恐惧不已的心跳得更快,害怕得泪水都流了下来,也不敢用手去擦拭。学校里谁能不怕这头疯牛,连老师都吓得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

都说人之所以悲伤,是因为我们留不住岁月。其实,悲伤是因为我们笑着,却不愿意遗忘无法磨灭的伤害。

校园里静悄悄的,如同以往。其实疯牛已经被驻校的士兵赶到田地里,只是校方并不知道,大家都可怜地躲藏着。所以当陈平起身返回教室时,这静就让她生出了许多担忧。

真是说什么就有什么,陈平越是担心,事情就来得越快。当她提着滚烫的开水走到距离教室不远的地方时,突然听到脑后传来了粗粗的喘气声。“不会是那头牛又跟过来了吧?”她在心里想着,脚步却不由得加快起来。她只感觉路越来越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吓得她只得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还紧攥着壶不放。

她只感觉有东西在拍她的肩膀,她更是不敢睁眼来看,只是发了疯地大叫着,腿部却没有丝毫的力量。等她偷偷睁开眼睛时,却发现站在面前的不是牛,而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士兵。“乍一看去透着股蛮牛气,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个孩童。”

“你要干什么?”陈平问道。

对方却不言语,只是用手比画着。陈平不解,但还是很快用袖子擦去泪水,脸上红一道白一道,花得如同台上唱戏的戏子。

“你是谁?”

那当兵的还是不说话,只是放下身上的水桶,弯腰提起了陈平的水壶,然后又咧开嘴笑着让她走在前面。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原来他是要帮助自己提水。陈平瞬间就没有了害怕,反而有些开心地起身走到他前面。

其实这些士兵们早早就从南方过来,为了参加每年国庆的阅兵,便分散驻扎在各个学校的教室。最开心的莫过于这些小孩子们,成天跟屁虫一样看军人唱歌比赛、支锅做饭。当兵的经常走南闯北,对小孩子们也是十分喜欢,不时地逗弄他们。刚才冲进校园的那头疯牛,若不是士兵们出手赶走,校园里乱成了一锅粥也说不定。现在有士兵给陈平保驾护航,她心里早就美成了一朵花,故意放慢了走路的步伐,边走边看,不停地炫耀着。当陈平骄傲地走进教室,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之前让陈平打水的同学,心里简直就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后来陈平才知道这位伙夫兵是个哑巴。可她并没有嫌弃,而是十分珍惜人生中这难得的缘分,把他当作自己的好朋友。

没多久后,家里便发现了陈平每天上学去得很早,放学回来特别晚。陈母便暗中去了几回学校,发现了女儿与这位士兵玩得很好。慢慢地,也从女儿嘴中听到了关于这位士兵的消息,她那开心的眸光中,荡漾着无比的温暖与激动。这个年龄的孩子,总会对未知事物充满着好奇,因为无意中结识了哑巴士兵,陈平整个人都在发生着变化,毫不遮掩的热情,几乎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冷漠成习惯的陈平。

在哑巴士兵面前,她完全可以施展孩子的天性,又可以用心感受着宠溺。这样的友谊,有时比朋友还要好,比父女还要亲昵。陈平会不时给他带些好吃的,有时还教他写字。他则负责每天的卫生打扫和提水,有时也会送些自己手工制作的玩具。而陈平最享受的莫过于被跷跷板弹在半空的感觉,不仅吸引着其他孩子前来围观,而且哑巴士兵的偏爱让她心中全是骄傲。

这是一段最为开心的时光,无忧无虑,单纯而又美好。那感觉就像是用友情浇灌出的花朵,清香四溢。

接触久了才知道,当年哑巴士兵被抓壮丁时,他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他当时走在买药回家的路上还想着以后如何如何,却不料被迫来到台湾。他无数次梦中哭泣,却始终无法回到亲人身边。当他看到伶俐聪慧的陈平时,自然而然地起了思乡之情。成为朋友后,他脸上永远都是孩子般的笑容,绝对看不出一丝不快。敏感的陈平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真诚中有一种毫无保留的热情,与周围的人大为不同。

彼此的交往是开心的,也是快乐的。有天,哑巴士兵送给陈平一枚金戒指。年幼无知的孩子不懂礼物的价格,只是觉着好玩,然而却遭到了老师的反对,他们当面训斥陈平,并让她离哑巴士兵远远的。陈平怎么也不听,结果老师们又找到家长,说士兵一定是另有企图,并把俩人的交往说得不堪入耳。最后只扔下一句狠话,要是发现他们再接触就给记大过。

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洋。然而老师说出的话,对孩子来说却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圣旨。陈平不解,人和人之间的正常交往,为何会惹得老师们如此大怒?迫于无奈,她只能向世俗低下自己原本高傲的头。那一刻的庸俗,也只有自己明白,她没有一丁点办法。

哑巴士兵很快就感知到这一切,从此便远远地观望着陈平,他脸上没有了笑容,满满的全是落寞。陈平何尝不知道,胆小的她还得装着视而不见。不是吗?人从来都是这样,对于喜欢的从来不知珍惜,失去后才知道它的可贵。过了没多久,驻在学校里的部队要撤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陈平心中顿时变得空荡荡的,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不停地去以前玩耍过的地方,想要撞见哑巴士兵,可是没有。一次又一次的未果,让陈平变得有些狂躁不安,伤心得只想痛哭一场。

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结果却又出乎意料。队伍开拔离开那天,响亮的番号声从操场传到教室。陈平和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趴在窗户往外看,外面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她不想错过最后的机会,径直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她想,一定要和哑巴士兵道别,自己虽然很胆小、很懦弱,但也要让他离开时感到开心。见面的那一刻,真是太多说不出的兴奋,队伍中的哑巴士兵终于笑了,还递给她一包牛肉干和一张写着通信地址的纸条。可是还不待队伍离开,老师就从手中抢走了这些东西,牛肉干被毫不犹豫地扔在一只狗面前,它麻利地用爪子刨开那些食物,没有顾忌地享用起来,尾巴一摇一摆。同时出现在陈平眼前的还有飘散的碎纸条。

“那种不义的羞耻没法跟老师的权威去对抗,那是一种无关任何生活学业的被迫无情。而我,没有办法。”陈平又一次害怕了,她孤独无助地站在操场上,直到见不到一个人。地上全是各种垃圾,在风中肆意翻飞着。没有了阳光的温暖,扑面而来的便全是伤心。陈平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这般狂乱。“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哑巴士兵憨厚的背影远去了,留下的只有无法言说的哀叹。老师的做法,无形中伤及一位孩子的内心,也让她对这个世界有了防范。难道交个朋友也不可以吗?父母是懂她的,却又不知道如何去抚慰她。老师始终沾沾自喜着,还以为用自己的火眼金睛挽救了这个孩子的未来。以至于许多年之后,陈平还在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那位哑巴士兵早已不知去向,她也只能希望他在有生之年能够幸福。

人间的种种美好,就这样被无情地打碎了,就像是洒在地上的颜料盘,永远都在情绪中凌乱。对陈平而言,怀念成了生命中最无能为力的事,让人无法勇敢面对,而必须要面对的上学,却从此成了一种痛。从那时开始,她变得喜欢独处。尤其是每天午饭后,大家都去休息了,而她还会坐在跷跷板上出神。

没有人知道陈平在想什么,反正她少了之前上学时的开心。隐约中她也向母亲提到过不愿上学的话题,说自己每天只要想到出门,就有一种即将死去的感觉。或许是逐渐长大的缘故吧,她用自己的方式在寻求解脱,只是看上去如此漫长而痛苦。

人的一切痛苦,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陈平还是在生活中学着感悟生活。她无法释放内心的压抑,只能将心思全部转移到课外书上。

于是,读书成了逃脱课堂束缚的最好方式,她也开始涉猎起各种读物来,而且永远是那么认真和执着。世俗的固执与无情,深深地伤害着她,而独特的灵魂却始终在飞翔。这个从三岁开始就喜欢读书的孩子,现在不仅在同学中间是识字最多的人,而且也是同学口中最不可思议的人。

陈平怎么也搞不明白,之前认为的那些简单课程,怎么突然间就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数学,永远都是长得稀奇古怪,让人一看就头痛不已。而自己的学习天分,似乎都被语文占有了,只要看到那些词语,她内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不想沉浸其中都不行。每次考试,她也总是喜忧参半,虽然这样的情况影响着陈平的心情,可她还是在同学们的不解中照样看着闲书。

无论如何,读书都是有用的,至少可以从中去明白芸芸众生相,可以满足永远吃不饱的灵魂。读书容易成痴,陈平虽不至于如此,但读起书就会长时间呆坐着不动,连出身于书香门第的父亲也看不惯了,屡次说她:“你这么啃书啃书,将来要做什么?不如去学一技之长。”

说归说,读归读。在陈平看来,能读书也是一技之长。读书,让她与同学的距离越发疏远,让她和生活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有时她会为逃避数学教师的眼神而故意逃学。当她躺在舒适的阳光下,悠然读着书中的故事时,才会忘记身边的一切不快。“这就是一切了,这就是一切了。”

书就是陈平的魂魄。读书让陈平感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