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三部曲全三册(20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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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无猜之岛

我们挤出嘈杂混乱的海关,迎向阳光灿烂的码头。危城环绕,彩色的屋舍胡乱叠着罗汉,每一扇窗户的绿色木板套窗都往外展开,好似一千只蛾的翅膀。海湾躺在我们身后,滑得像盘子,蓝得令人窒息。

拉里脸上带着帝王惯有的不屑,疾步行走,下颌高抬(可能以为别人会因此忘记他小小的身躯),机灵地盯着替他抬书箱的挑夫。莱斯利漫步其后,短小结实,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接着是玛戈,拖着几尺长的薄棉布与香水味儿。母亲看起来像夹在暴民阵中瘦小而困扰的传教士,毫无自主能力地被兴高采烈的罗杰拖到最近的一根电线杆旁,被迫站在边上,凝视前方空气,等待罗杰发泄它久困狗屋里郁积的愁闷。拉里挑选了两辆摇摇欲坠的马车,招呼着把行李搬上其中一辆,自己坐进另一辆,然后烦躁地四下张望。

“怎么样?我们还在等什么?”他问。

“我们在等妈,”莱斯利解释,“罗杰找到一根电线杆。”

“老天爷!”拉里站在马车里,向车外大吼,“快点儿,妈!那条狗就不能等一等吗?”

“马上就来,亲爱的。”母亲虚与委蛇地应了一声,罗杰哪肯放弃那根杆儿。

“那条狗一路上都在找麻烦。”拉里说。

“那么没耐性!”玛戈愤愤地说,“狗又不能控制自己……何况,我们不也在那不勒斯等了你一个钟头。”

“我的胃出故障了。”拉里冷冷地回了一句。

“或许它的胃也出故障了,”玛戈得意地说,“半斤一两!”

“是半斤八两!”

“反正我就是那个意思。”

这时,稍显凌乱的母亲跟上来,大家把注意力转向如何把罗杰弄上车这件事。罗杰从未坐过这样的交通工具,对它充满疑虑。最后我们不得不把尖声号叫的它,半抱半甩地塞进车厢,再气喘吁吁地挤进去,按住它。一阵慌乱之间,拉车的马受到惊吓,突然拔脚,步履不稳地往前奔跑。我们扭作一团地跌在车厢底板上,只听见罗杰在我们身体下面大声呻吟。

“多精彩的开始!”拉里愤愤地说,“我本来希望给这里的人帝王般优雅的印象,结果我们却像中世纪的杂耍团般进了城。”

“不要光抱怨,亲爱的,”妈一面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一面把帽子扶正,“一会儿就到旅馆了。”

马车在马蹄嗒嗒、铃铛叮叮声中进城。坐在马毛座垫上的我们,尽力摆出拉里所要求的帝王般优雅的气派。罗杰的头被莱斯利强而有力的手箍住,拼命想伸出车外,不断翻着白眼,仿佛在做垂死的挣扎。我们嘎嘎行进一条小巷,巷里躺着4只杂种狗,正在晒太阳。罗杰突然全身一僵,盯着它们,发出一串低吠,那群狗立刻像通了电一般,跟在马车后面追来,大吼大叫。我们的矜持立刻荡然无存,两个人得合力制住暴怒的罗杰,其他人则将头和手伸出马车外,用书和杂志狂乱地挥赶那群追兵,结果却把狗群惹得更亢奋。马车每经过一条巷子,追兵数目便增加几只,等到我们晃进城中大道,车轮旁已窜动着二十多条狗,每只都气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没人想想办法?”拉里在混乱中大吼,“这简直就像《动物世界》嘛。”

“你为什么不闭上嘴想想办法呢?”正在与罗杰搏斗的莱斯利回吼他。

拉里猛地站起来,从吃惊的赶车人手中夺过马鞭,朝狗群甩过去,鞭子没打着狗,却咬上莱斯利的颈背。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莱斯利对拉里咆哮,一张脸气成绛紫色。

“纯属意外,”拉里轻佻地说,“因为疏于练习……我太久没有碰马鞭了。”

“你他妈的做事当心点儿!”莱斯利充满火药味地拔高嗓子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意外嘛。”母亲说。

拉里又对狗群甩出一鞭,这回打掉了母亲的帽子。

“你比那群狗还麻烦!”玛戈说。

“小心点儿,亲爱的,”妈妈紧抓着她的帽子,“伤到人可不好,要是我,就会把那根鞭子放下。”

这时马车在一扇大门前摇摇晃晃停住,门口挂了一块招牌,写着“瑞士公寓”。狗群觉得这下终于可以逮住这只坐在马车里的黑娘娘腔了,喘着气包抄上来,围成一个半月形。旅馆门打开,走出一位年逾古稀、留着胡须的老门僮,目光迷茫地盯着街上的乱象。要把罗杰弄出马车,送进旅馆,困难度极高,因为它很重,得靠全家人合力抱、抬,并按住它。拉里此时早已乐在其中,将帝王般的矜持抛诸脑后,挥舞着马鞭,蹦蹦跳跳地穿过狗群开路,后面跟着莱斯利、玛戈、母亲和我,合力抬着不断挣扎、咆哮的罗杰。我们踉跄着踏进旅馆大厅,门僮把门甩上,用身体抵住,胡须微微颤抖。经理走上前来,用既忧虑又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母亲迎上前去,帽子歪挂在头上,一只手紧抓着我装满毛毛虫的果酱瓶。

“噢!”她甜甜一笑,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一家人,“我们姓达雷尔,相信您已经替我们预留房间了吧?!”

“有的,夫人,”经理小心避开还在喃喃抱怨的罗杰,“在二楼,4个房间,还有一个阳台。”

“好极了,”妈妈笑眯眯道,“我想我们就直接上楼,先梳洗一下再吃午餐。”

说罢,她便颇具帝王威仪地带领一家人鱼贯上楼。

稍晚,我们下楼用午餐。餐厅又大又暗,摆满灰头土脸的棕榈树盆栽和歪歪扭扭的雕像。服侍我们的正是那位蓄胡的门僮,他穿上燕尾服,系上一条塑料围裙(吱吱嘎嘎叫得像一群蟋蟀),摇身一变就成了服务生领班。不过那顿饭倒相当丰盛可口,每个人都开怀大啖。餐后喝咖啡时,拉里往后一靠,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餐差强人意,”他很大方地说,“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妈?”

“嗯,东西挺好吃,亲爱的。”妈不愿做出任何承诺。

“这些人看起来满热心的,”拉里接着说,“经理还亲自帮我把床移到窗旁。”

“我向他要纸的时候,他可不怎么热心。”莱斯利说。

“纸?你要纸干嘛?”妈问。

“上厕所啊!厕所里没纸。”莱斯利解释。

“嘘!不要在餐桌上讲这种事。”母亲低声说。

“你一定没仔细找,”玛戈用清亮刺耳的声音说,“洗手台旁边有个小盒子,里面摆满了纸。”

“玛戈,亲爱的!”母亲惊惧地叫出声来。

“怎么了?你没看见那个小盒子吗?”

拉里噗哧一声笑出来。

“由于城里的排水系统比较怪异,”他仁慈地为玛戈解释,“那个小盒子是用来装……嗯……你跟大自然畅叙(大小便)后的纸用的。”

觉得又羞又恶心的玛戈满脸胀得通红。

“你是说……你是说……那是……天啊!我可能已经染上恶疾了!”她哀号,噙着眼泪跑出餐厅。

“太不卫生了!”母亲很严厉地说,“这种安排实在令人作呕,除了容易搞错之外,恐怕还会传染伤寒。”

“如果他们做事有条理,就不会出错。”莱斯利又把话题绕回去。

“是啊,亲爱的,不过现在最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得在大家都生病以前,尽快找到房子才对。”

下午,玛戈在楼上呈半裸状态,不断把大量消毒水往自己身上泼,并且不时逼迫精疲力竭的母亲检查她的身体,看有没有病症出现。

“瑞士公寓”位于通往公墓的路上,这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困扰。我们坐在伸进街心的阳台上,川流不息的送葬队伍从底下经过。科孚岛民显然认为丧事应办得有声有色,这些送葬队伍一个比一个华丽,马车都装饰着几尺长的紫纱及黑纱,马儿身上戴满羽饰及遮篷,居然还走得动,真是奇怪。六七辆这样的马车载着号啕大哭的家属前导,后面跟着有点儿像板车的灵车,车子正中央摆着又大又豪华的棺材,有些是白底,镶紫、黑、红及深蓝的花边。有些漆黑,镂满金银细花,外加亮闪闪的铜把手,简直就像超大的生日蛋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鲜艳又诱人的东西,心里觉得这种死法才真正过瘾——有穿金戴银的马匹,有成亩的鲜花,还有一群痛不欲生的亲戚,于是我靠在阳台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瞧。

送葬队伍不断经过,随着每次哭声及马蹄声慢慢远去,母亲也显得越来越不安。

“一定有传染病。”她紧张地瞅着街心,终于忍不住地说。

“胡说,妈,不要小题大做。”拉里轻佻地说。

“可是,亲爱的,这么多……不正常啊。”

“死有什么不正常?……每一秒钟都有人死掉。”

“对,可是他们不会一窝蜂地死掉,除非有特殊情况。”

“或许他们把死人存起来,到时候一起埋。”莱斯利不经心地说。

“别傻了,”妈说,“我看一定跟下水道有关系,这样的系统,人怎么可能健康?”

“天啊!”玛戈面色发灰地说,“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不会的,亲爱的,或许是一种不会传染的病。”母亲含糊地说。

“如果不会传染,怎么会变成传染病?”莱斯利发表他的逻辑推论。

妈拒绝为医学问题争论,“反正,我们应该查清楚,你打个电话给卫生局吧,拉里。”

“这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卫生局,”拉里指出,“就算有,可能也不会讲实话。”

“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妈十分坚决地表示,“我们非搬不可,不能住在城里,得立刻在乡下找栋房子。”

次日早晨,我们在旅馆向导比勒先生的陪同下,开始找房子。比勒先生是个眼神谄媚、双颊汗淋淋的小胖子。出发的时候显得非常愉快,因为当时他还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命运,那是没陪我妈找过房子的人无从想象的。我们风尘仆仆地绕着小岛转,比勒先生带我们看过一栋又一栋的别墅,大小、颜色、地段,变化之大,令人困惑。母亲每一次都摇摇头。等我们看过比勒先生单子上的第十栋房子,也是最后一栋房子后,妈还是摇摇头。比勒先生体力不支地跌坐在台阶上,用手巾猛抹脸。

“达雷尔夫人,”他终于忍不住了,“所有我知道的别墅我都带你去看过了,你都不满意。夫人,你到底要什么?这些别墅哪里不对?”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

“难道你没发现?”她问,“没有一栋有浴室。”

比勒睁大眼睛瞪着母亲。

“夫人!”他苦恼地哀号,“你需要浴室做什么?你们不是住在海边吗?”

我们沉默地回到旅馆。

第二天早晨,母亲决定自己雇车出去找房子。她坚信在岛上某个角落里,必定躲着一栋有浴室的别墅。我们根本不相信,于是被她带到城中广场出租车站去的,是一群既毛躁又饶舌的跟班。出租车司机们看我们一脸天真,纷纷跳出车外,像一群秃鹰似的围上来,比赛看谁的嗓门大。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眼露凶光,彼此龇牙咧嘴,互相拉扯,然后开始捉住我们,好像有把我们撕成碎片的打算。其实,我们所目睹的,无非是科孚岛上最温和的争执,但那时我们还摸不清楚希腊人的脾气,以为已经危在旦夕了。

“你不能想想办法吗,拉里?”母亲一面尖叫,一面奋力挣脱一名大块头司机的魔掌。

“跟他们讲,你会去英国大使馆告他们。”拉里在吵闹声中高喊。

“别傻了,亲爱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听不懂就好了。”

吃吃傻笑的玛戈前来搭救。

“我们,英国人,”她连说带比划地对着司机们大叫,“希腊话,听不懂!”

“如果那个人再推我一下,我就戳他眼睛!”莱斯利胀红着脸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母亲喘着气,还在跟那位拼命把她往自己车上推的驾驶员缠斗,“我相信他们并没有恶意。”

突然,在吵闹声里传出一个低沉、嘹亮、充满活力的声音,好像一座火山在响,每个人都安静下来。

“嘿!”那个声音大吼,“你们为啥不找一个会讲你们话的人呢?”

我们转身,看见一辆古董道奇停在路边,驾驶座后面坐着一位身体像水桶的短小男人,一双手像火腿,大脸上眉头紧皱,脸皮又厚又韧,头戴鸭舌帽,帽舌还时髦地往上翘。这男人打开车门,走上人行道,一摇一摆地朝我们走来。停步后,他把眉头皱得更低、更凶,环视那一群哑口无言的出租车司机。

“他们在烦你们?”他问母亲。

“不,不,”母亲撒谎,“只是我们听不懂。”

“你们需要一个会讲你们话的人,”这男人又重复一次,“他们是王八蛋……原谅我粗口……连自己的老妈都会骗。等我一分钟,我修理他们。”

他转向那群司机,连珠炮似地轰出一串希腊语,对方节节败退,又气又委屈地被赶回自己的车上。然后他用希腊语对那群人发表最后一段训斥之后,才回头找我们。

“你们想去哪儿吗?!”有点儿像寻衅。

“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看房子?”拉里问。

“当然可以,哪里都行,随你说。”

“我们想找一栋有浴室的别墅,”母亲很坚决地说,“你知道有这样的房子吗?”

这男人像一头被太阳晒黑的螭吻,就地沉思起来,两道黑眉毛揪成一个大结。

“浴室?你要一间浴室?”

“我们看过的房子都没有。”母亲说。

“喔,我知道一栋有浴室,但恐怕不够大。”

“请你带我们去看好吗?”母亲问。

“我当然会带你们去,上车。”

我们爬进宽敞的车子,那位驾驶员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驾驶座,发出一声巨响,拨弄排档,车身就像箭一般穿越城镇边缘的弯曲小巷,在驮货的驴子、板车、农妇和数不清的狗之间蛇行,警示的喇叭震耳欲聋。驾驶员先生还抓住空当和我们聊天,每次他对我们讲话,就把那颗巨大的头颅转过来看我们的反应,然后那辆车就像只酒醉的燕子,在路上左冲右撞。

“你们是英国人?我看也像……英国人每次都说要浴室……我家有浴室……我叫斯皮罗,大家都叫我‘美国斯皮罗’,因为我在美国住过……是啊,在芝加哥住过八年……我就是在那里学会讲这么流利的英语……去那里赚钱……过了八年,我说,‘斯皮罗啊,你也赚够了。’所以我回希腊……运回这辆车……全岛最棒的车……没有第二辆……英国观光客统统认识我,他们来这里都找我……他们知道不会受骗……我喜欢英国人……最好的人……我对上帝发誓,我若不是希腊人,就愿意做英国人。”

道奇急驶在覆盖着厚厚一层细沙的白色道路上,在我们身后卷起沸腾的烟云。路旁种着一排多刺的梨树,像一道用绿盘拼成的篱笆,每个盘子都巧妙地利用两旁盘子的边缘保持平衡,盘上撒满鲜红的果子。我们经过葡萄园,修剪过的矮葡萄茎缀满绿叶。我们经过橄榄树林,每棵树干都像一张麻脸,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对我们做出千百种惊讶的表情。我们经过甘蔗园,带着斑马条纹的甘蔗顶着叶子随风招展,好似千百面绿色的旗子。最后我们轰隆隆爬上一个小山丘,斯皮罗把刹车踩到底,车子在一团尘雾中戛然而止。

“到了!”他用粗胖的食指指向前方,“那幢就是你要的有浴室的别墅。”一路上紧闭双眼的母亲,此时小心地睁开眼睛。斯皮罗指的,是一片从闪闪发亮的海边温柔升起的山坡,小丘和周围的山谷因为种满橄榄树,像覆上一层鸭绒,当微风抚过树叶,便闪着鱼鳞般的微光。半山腰躲着一幢草莓色的小别墅,被周围山上一片高瘦的柏树保卫着,仿佛绿叶里裹着一粒珍奇的水果。柏树在风中温柔起伏,仿佛正为了我们的到来,忙着把天空刷得更蓝,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