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请去相信最近和最远的东西

亲爱的K：

近来听到最频繁的一句话是：“2017年又要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事实上，我很厌烦听到这样的话。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句话就只是感叹而已，就只是每到年末就要惯例性说上一遍的感叹而已。

舌尖抵住上颚，这句话从他们的口中发声，只会跟着一团无用的二氧化碳一起被喷溢到空气中，并不会汇入血液，然后奔流到心里。人既不会真的对时间的流逝感到彻底的恐惧，更不会试图伸手抓住些什么，只会在感慨完毕之后，躺下来继续心安理得地放弃。

就像我之前所说过的，人其实是心甘情愿被浪费的，是心甘情愿失去的，也是心甘情愿让自己后悔的。K啊，这就是我常常对人类感到绝望，也常常对自己感到绝望的原因。

K，以前的我总觉得过去的日子很像是被摄下却来不及洗出的胶片，而年末，这个岁月更迭的节点，就像是一间暗室，供我们把那些承载着过去岁月的胶片都洗出来，然后借着冬夜幽微的月光，再好好打量一遍，再重新确认一遍。

就像这一年，我为你写了很多信，有二十几封吧，或许还要多，有一些还没来得及发出来，放在了文档里，有一些则还没来得及写出来，放在了心里。

总之，有很多很多，多到我自己都快忘记了。而现在，我又把它们都倒腾出来，又把它们都重新翻阅了一遍。但看着看着，我却哭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我曾拥有过的，而现在，它们都已经离我远去了。

原来，过去的日子根本没有声响，全是一片均匀的空白。原来，年末不仅是驻足，是回首，是停顿，是总结；更是一种失去，是一种提醒。

原来，我们一边走，身后那些踏过的路就会一边消失。

K，说起来残忍，但这似乎才是生活的真相。如果它们不消失的话，我们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居然曾经拥有过的。

人类是很愚蠢的，所以上帝才要把这些从我们手中全部拿光光。只有失去，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哦，原来我们曾经真的拥有过。

2017年，连同之前所有的岁月，对我而言，大概就是一场失去。人对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无能为力的，就像我们常对美感到无能为力，常对爱感到无能为力。

就像我常对你感到无能为力。

就像你很爱月亮，但你这辈子也永远不可能真的去到月亮上面。就像你很想念已经死去的外婆，但你还有可能再见她一面吗？不可能的，哪怕你能活上一百岁，甚至五百岁，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丢，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们一旦开始害怕失去，就很难感到幸福了。

K，看到这里，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难过，是不是和我一样想哭。可是，我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向你传达这种面对失去时的无力与绝望，我更想告诉你另外一些东西。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同船爱歌》，每当我面临失去的恐惧，就会把这部电影翻出来再看一遍。很奇怪，明明是很悲伤的东西，却能让人重新找回力量。

里面有一段对白我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甚至到现在，都能完整地背出来：

“我们会在一起很长时间。”

“很长是多长？”

“很长很长，我不知道。我们会……一起去超市，或者去做什么大事，我们可以去拯救鲸鱼，或只是只小猫，找个事业，或做出某个改变世界的发明。我不知道……我们会一起做很多事情。”

“然后呢？”

“然后……我们会分手，像所有人一样。我们会难过，但这就是生活。”

“你确定这样值得吗？”

“值得。”

K，昨天晚上，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我又把这段翻出来看了一遍。记得有大片大片路灯的光影从两边车窗扫进来，我无处可逃，但又不得不变得更勇敢了一些。

我们最后终究会分开的，我们也清楚我们最后终究会分开的，但还是值得，但还是愿意。事实上，在故事的结尾，那对爱人还是分开了，他们最后还是失去了彼此。但是，我永远都忘不掉雨果在说“值得”这两个字时，眼神中坚定的光芒。

K，其实，比起得到和失去，我更常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到底幸福吗？幸福到底是什么？”

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幸福大概是意识到“凡事总有失去的那天”，也意识到“不能因为要失去，就放弃此刻”。

幸福是接受，是相信。是明明知道，最后都会失去的，还是选择去相信，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K，我突然觉得我大概是幸福的吧，起码此时，我没有病痛的折磨，健康、平淡，我爱的人或许遥远，但爱我的人都在我身边。

K，哪怕最后都是要失去的，哪怕来年或许风大依旧，但起码此时，起码来年，我还能把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捂得紧紧的。

K，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那首诗：“这是如此幸福的一天，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