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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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日身影

迷迷糊糊中,我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我花了几秒钟疑惑别人家的咖啡味怎么会飘到家里。等回过神来,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跳下床,胡乱往头上套了件兜帽衫。

她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叉搭着,抽着烟,把我一个上好的马克杯当作烟灰缸。电视里正播着那种小孩爱看的节目,表演者穿着颜色令人作呕的亮闪闪的服饰。壁炉台上放着两个纸杯。

“哦,早上好。右边那杯是你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你喝什么,所以点了杯美式。”

我眨眨眼,呛人的烟味让我不自觉皱了皱鼻子。我走过去推开窗户,看了看表。

“都这个点儿了?”

“是啊。咖啡可能有点凉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

“今天我休息。”我伸手去拿咖啡,热乎乎的。我满怀感激地喝了一口,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盯着杯子,“等等,你怎么买到咖啡的?我把前门锁上了啊。”

“我翻窗出去走的防火楼梯。”她说,“我身上没钱,跟面包店伙计说了你家,他说可以之后再给钱。哦,对了,你还欠他两个三文鱼奶油芝士贝果的钱。”

“是吗?”我想生气来着,但突然觉得很饿。

她跟随着我的目光。

“哦,我都吃了,”她朝房间中央吐了口烟圈,“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你真该好好收拾一下屋子。”

今天早上的莉莉,跟昨晚我从街上“捡来”的那个完全不同,让人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我返回卧室换衣服,听到她起身去厨房弄喝的。

“嘿,那谁……露易莎。能借我点钱吗?”她朝我房间里喊着。

“如果你拿了钱一走了之,那肯定不行。”

她没敲门就走进我的房间,我赶紧把睡衣拉到胸部。“今晚我还能住这儿吗?”

“我得跟你妈妈通话,莉莉。”

“你说什么?”

“我得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门边:“所以你不相信我。”

我示意她转身,好让我把内衣穿上。“我相信你,但这毕竟是个交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东西,就要让我对你了解得多一些。”

我刚套上T恤,她又转过身来。“随你的便。反正我得再回去拿点衣服。”

“什么意思?你之前还在哪儿待过?”

她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边走开一边闻闻腋窝。“能借你这儿洗个澡吗?我身上都快臭死了。”

一小时后,我们开车前往圣约翰伍德。我有些累了,因为前一晚发生的事,还有莉莉在我旁边散发的奇怪“能量”。她看起来烦躁不安,不停地抽着烟;有时又一言不发地坐着,把车里的气氛弄得格外压抑,我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沉重。

“他是谁,昨晚那个男的?”我双眼直视前方,声音平静。

“就是某人。”

“你跟我说他是你男朋友。”

“那就是吧。”她突然声色俱厉起来,脸耷拉着,面色阴沉。我们离她家越来越近了。她开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膝盖顶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带着桀骜不驯的挑衅神情,似乎在准备一场无声的战斗。

此时,莉莉突然指着一条宽阔的林荫道,让我在第三个路口左转。我们驶入一条似乎无人进出的街,一看就是外交官、银行家这类身份显赫的人住的地方。我停好车,透过车窗看着那些粉刷雪白的大楼、仔细修整过的紫杉木檐脚,还有完美无瑕的窗台长花盆。

“你住在这儿?”

她下了车,狠狠摔上副驾驶那边的门,我的小车不由得震了一下。“我不住这儿,他们才住这儿。”

她进了大门,我有些尴尬地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就像擅自闯入者。门厅宽敞而明亮,天花板高高的,地面铺着木地板。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镀金边框镜子,一连串白色的请帖挨挨挤挤地插在边框里。古色古香的小桌上摆着精致的花瓶,空气中弥漫着花朵的芬芳。

楼上传来一阵有些狂躁的喊叫声,可能是小孩子。

“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们。”莉莉一边轻蔑地说着,一边穿过厨房走进去,并没跟我打招呼,显然觉得我必须跟着她。敞亮的厨房呈现灰色调的现代主义风格,一张巨大的操作台使用了蘑菇色抛光混凝土材质,从“得力牌”烤面包机到本应出现在高档咖啡馆里的、构造复杂的大型咖啡机,厨房里的一切好像都在尖叫着宣称“我很贵!我很贵!”莉莉打开冰箱,扫视一圈,最后拿出一盒新鲜的菠萝切片,用手抓着吃。

“莉莉?”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急切而不安。

“莉莉,是你吗?”楼上传来脚步声。

莉莉翻了个白眼。

门厅里出现了一个金发女人。她盯着我,又看看莉莉,后者正懒懒地把一片菠萝放进嘴里。女人走了过来,从她手上抢过保鲜盒。“你到底去了哪里?学校都乱套了。爸爸开车找遍了那附近。我们还以为你被谁给杀了!你去哪儿了?”

“他不是我爸爸。”

“别跟我耍小聪明,小姐。你不能就这么走进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我跟你弟弟熬到半夜。我根本睡不着,一直在担心你。我们没法去霍顿奶奶那儿了,因为找不到你。”

莉莉冷冷地盯着她:“不知道你费的什么劲。你平时不是不在乎我在哪儿吗?”

女人气疯了。她很瘦,是那种追逐时尚健康饮食或者强迫自己不断健身的瘦,精心修剪的头发一定花费不菲,染色那么自然,看不出一点修饰的痕迹。她身上穿的应该是名牌牛仔裤。但那张精心晒成小麦色的脸还是出卖了她:那么疲惫而憔悴。

她快速朝我走来:“她这几天都跟你在一起吗?”

“嗯,是啊,但是……”

她上下打量着我,显然不是很高兴:“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吗?你知道她多大吗?这么个小女孩,你到底图什么?你有多大了——三十?”

“其实,我……”

“是这么回事吧?”她问女儿,“你跟这个女人在谈恋爱?”

“哦,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莉莉又拿起那盒菠萝,食指在盒子里翻来翻去,“她什么事儿都没干。”她把最后一片菠萝放进嘴里,只是嚼着,不说话。大概想在再次开口前制造某种戏剧性的效果,“以前就是她照顾爸爸的。我的亲生父亲。”

奶油色的沙发上摆着数不清的靠垫,塔尼亚·霍顿-米勒靠在上面,搅着咖啡。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凝视着周围那些超大号的法国古典香氛蜡烛和巧妙摆放的《室内设计》杂志。我有点害怕,要是像她那样靠在沙发上,手中的咖啡大概会洒得我满身都是。

“你是怎么见到我女儿的?”她的语气中透着浓厚的疲惫感。她无名指的戒指上镶嵌着两颗大大的钻石,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其实不是我见的她,是她自己跑来我家的,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思考了一会儿:“你以前照顾过威尔·特雷纳?”

“是的,一直到他去世。”

一阵沉默无语。我俩都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上边有什么东西刚刚在我们头顶破裂了。

“我的儿子,”她叹了一口气,“他们有点多动症。”

“他们是……”

“不是威尔的。你应该是要问这个吧。”

我们继续沉默地坐着。楼上又传来一阵狂怒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一声闷响,此后便陷入一片不祥的宁静中。

“霍顿-米勒太太,”我说,“是真的吗?莉莉是威尔的女儿?”

她微微抬起下巴:“是的。”

我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连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

“很简单。大学最后一年威尔一直和我在一起。是啊,我特别爱他。人人都爱他。不是说我就是单相思——你懂的吧。”她微微一笑,然后闭口不语,好像在等我说点什么。

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威尔怎么没有告诉我他还有个女儿?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

“我们当时是朋友圈里的金童玉女,一起参加舞会,一起运动,共同去外面过周末。你应该明白的,大学嘛。威尔和我,我们俩——总是出双入对。”过去的那些岁月在她心中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毕业舞会那天,我的朋友丽莎搞得一团糟,我得去帮她。等我回来后,威尔不见了踪影。我在原地等了很久。车陆陆续续地离场,大家都回家了。”

塔尼亚继续不紧不慢地讲下去:“直到有个连我都不怎么认识的女孩过来跟我说,威尔跟一个名叫史蒂芬妮·劳登的女孩走了。我从没听过这名字。但那女孩告诉我,史蒂芬妮喜欢威尔很久了。我当然不相信,却还是开车到史蒂芬妮家,坐在屋外等着。清晨五点钟威尔出来了,两人站在她家门前台阶上接吻,根本不在乎会被谁看见。我下车走到威尔面前,他竟然面无愧色地说,不用这么激动,大学毕业后我们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然后我终于盼到了大学毕业,说实话算是一种解脱吧,谁想被人说成是被威尔·特雷纳甩了的女孩呢?但我一直走不出来,因为恋情结束得实在太突然。毕业后他在伦敦工作,我给他写信,问能不能至少出来见个面喝点东西。我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幸福。但他只是让秘书给我递了张,呃,卡片。秘书说她很抱歉,但威尔的日程很满,最近都没有时间,他祝我万事如意。‘万事如意’。”她苦笑了一下。

我的内心一阵颤抖。我很想忽略她的故事,但她口中的威尔却真实得可怕。威尔也曾坦诚回忆过去,承认自己年轻时对待女人有多么浑蛋。(他的原话是:“我简直就是个大浑蛋。”)

塔尼亚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大概两个月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一段时间了。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但是……”她又抬了抬下巴,好像在为自己辩护,“没有必要告诉他。看看他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的咖啡已经凉了。“没有必要告诉他?”

“他一定会说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觉得我是故意要套牢他。”

我发现自己一直张着嘴巴,赶忙闭上。“但是您——您不觉得他有权知道吗,霍顿-米勒太太?您不觉得他应该会想见自己的孩子吗?不管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

她放下咖啡杯。

“莉莉今年十六岁。”我说,“威尔去世的时候,她应该十四五岁,真是太久……”

“但她那时已经有弗朗西斯了,他才是她的父亲。他对她很好。我们是一家人,一直都是。”

“我不明白……”

“威尔不配知道莉莉的存在。”

这句话如同驱之不散的乌云,悬浮在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他是个大浑蛋,好吗?威尔·特雷纳就是个自私的大浑蛋。”她把一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当然,我不知道他后来发生的事情。我特别震惊。我也说不好,如果告诉他,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沉默了许久,才重新找到开口说话的勇气:“对他来说,会有很大的不同。”

她用尖锐的目光看着我。

“威尔是自杀的,”我的声音哽咽了,“他自杀,因为感到生无可恋。如果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她站了起来:“不,你不能把责任归咎于我,这位小姐,不管你是谁。我可不对那个男人的自杀负责。你还认为我的生活不够乱是吧?你无权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要是你经历的事情有我一半……不可能。威尔·特雷纳是个坏男人。”

“威尔·特雷纳是我眼中最好的男人。”

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是啊,看得出来,可能是真的。”

我应该从没突然间这么讨厌一个人。

我起身准备离开,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所以爸爸是真的不知道有我。”

莉莉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塔尼亚·霍顿-米勒脸色煞白。“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莉莉。我很了解威尔,我不愿说服他继续保持这份他并不想保持的关系,这对我们母女而言意味着羞耻。”她理了理头发,“还有,你不能再偷听了,这是一种坏习惯。话听一半,会把意思理解错的。”

我听不下去了。走到门口,我听到楼上的男孩又在大吼大叫了。楼梯上滚下来一个塑料玩具卡车,摔成了碎片。栏杆边出现一张焦虑的脸(是菲律宾人吗?)正盯着我。我走下门前的台阶。

“你去哪儿?”

“抱歉,莉莉。我们……我们改天再说吧。”

“但是你还没跟我讲爸爸的事啊。”

“他不是你的父亲。”塔尼亚·霍顿-米勒说,“从你很小的时候起,弗朗西斯就为你付出了很多,比威尔做得好多了。”

“弗朗西斯不是我爸爸!”莉莉吼了起来。

楼上又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女人吼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玩具机关枪“突突突”地响着。塔尼亚双手抱头:“我没办法,我实在没办法了。”

莉莉追到门口:“我能跟你一起住吗?”

“什么?”

“去你家。我没法待在这儿。”

“莉莉,我觉得……”

“就今天一晚,求你了。”

“哦,你随便吧。让她跟你待个一两天。她可是个好伙伴呢,”塔尼亚挥挥手,“懂礼貌,爱帮助人,关心人。真是理想闺蜜!”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看看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她喝酒,在屋里吸烟吧?还有,她被学校停学了。这些她都告诉你了吗?”

莉莉脸上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似乎这话她已听过几百遍。

“她连考试都懒得去考。我们什么办法都想过了。给她找心理咨询,上最好的学校,找课外辅导。弗朗西斯把她视如己出,但她完全不知道感恩,把一切都搞砸了。现在我丈夫的银行面临困境,我的儿子们有问题,她也不让我们喘口气。她从来没让我们省过心。”

“你知道什么?我长这么大有一半时间都跟保姆待在一起。弟弟出生后,你就把我送去寄宿学校了。”

“你们都在家我应付不了!我尽了全力了!”

“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重新组建了你的完美家庭,没有把我算在内的家庭。”莉莉转身看着我,“求你了,帮帮我?我保证不会碍你的事。”

我本该拒绝莉莉的。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那个女人令我如此气愤。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必须代表威尔,做一些他没有做成的事。“好的。”我说。一个乐高积木拼成的东西呼啸着从我耳边擦过,在我脚下摔成五颜六色的碎片。“把你的东西拿上,我在外面等你。”

接下来大半天里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了。我们将次卧的箱子全部搬到了我的卧室,次卧看上去终于不再像个仓库了。莉莉会住在这里。我们拉开了我不怎么会弄的百叶窗,把台灯和多余的床头柜搬了进来。我买了一张折叠床,和莉莉一起抬上楼。此外还买了她的挂衣杆,以及全新的被套、枕套。

能够做一些事情好像让她很高兴。对于马上要跟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住在一起这件事,莉莉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傍晚,看着在房中整理东西的她,我的心上忽然浮起某种奇怪的伤感。一个女孩得有多不开心,才会决然离开那个条件优渥的家庭,愿意来到这么一间小屋里,睡折叠床、使用摇摇晃晃的挂衣杆呢?

我做了意面。为别人做饭多少有些奇怪。饭后,我们看了会儿电视。八点半她的电话响起,她找我要了纸和笔。“来,”她草草写了点什么,“这是我妈妈的手机号。她想要你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以备急用。”

我不禁想着,塔尼亚觉得莉莉会在这儿住多久啊?

晚上十点钟,我已经筋疲力尽,告诉莉莉我准备休息了。莉莉还在看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用小小的笔记本电脑给某人发着信息。“不要睡太晚,好吗?”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生硬,我感觉自己像是假扮大人的小孩。

她的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

“莉莉?”

她抬起头看着我,像刚刚意识到我在房间里似的:“哦,对了,我忘记跟你说,我当时在场。”

“什么在场?”

“在楼顶上。你掉下去的时候,是我打电话叫的救护车。”

那一瞬,我认出了她:那对大大的眼睛,那黑暗中苍白的脸。“但你怎么会出现在楼顶的?”

“家人几近疯狂以后,我找到了你家的地址。在跟你搭上话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你的为人。我发现可以从防火楼梯上到楼顶,而你的灯开着。我只是在等你,真的。但等你来到楼顶,在矮墙边胡乱走动时,我突然想,要是我说点什么,真的会吓到你。”

“但你还是说了。”

“是啊,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以为把你害死了。”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露出紧张的表情。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人人都以为是我自己跳的楼。”

她转过脸看着我:“真的吗?”

“是啊。”

她想了想:“因为爸爸的事儿?”

“是的。”

“你想他吗?”

“每天都想。”

她陷入沉默,然后开口道:“你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星期天。怎么了?”我努力收回思绪。

“我们可以去你老家一趟吗?”

“你想去斯托特福德?”

“我想去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