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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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燕归来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统一六国,设三公九卿,统一货币、文字、度量衡。

政权更改,天下百废俱兴。

每一个女孩都有闺中密友,郑燕儿也不例外。

她父亲是沛县的头面人物,家里使得起好几个奴仆,母亲和县令夫人是闺中好友。后来县令的另一位姓吕的至交好友为避祸送来家眷,其中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三个女孩子年龄相差不远,兴趣相投,没几天就混熟了,斗花草,占花令,传花鼓,嬉闹不休,甚是热闹。后来干脆学着古人义结金兰,经常同吃同宿,有着说不完的闺房姊妹悄悄话。

三姊妹往下排,最端庄温柔的是大姊吕雉,圆圆的脸长得很有福相,知书达礼,孝顺懂事。最活泼开朗的是三妹吕嬃,小小年纪长得明艳动人,就是在家被父母偏宠得有些骄横任性,她说话最是伶俐,偶尔会呛得人回不过气来,为此没少被大姊埋怨。可是,她们中最漂亮的还数郑燕儿,白皙的皮肤没有半点瑕疵,秋水般的眸子顾盼间仿佛会说话,樱桃般的小嘴红润欲滴,身材高挑,细细腰肢只够盈盈一握。她还特别会打扮,绿色罗裙,双丫髻上别上单朵金蝴蝶,配着翠绿丝带。

三姊妹无论往哪里一站,就是所有人视线的集中处。人人都猜,这样的美人们究竟能落谁家?

猜来猜去花期近,一家有女百家求,媒婆踏破了门槛,两家父母拎着青年才俊翻来覆去看,好生为难,真是揉碎了心肠。

春日里,晴朗好天气,小花园的消暑竹亭中,吕雉正在描绣图,郑燕儿在檐下喂鹦哥,吕嬃却在用花瓣掷鱼儿,大家百般无聊,气氛安静得有些沉闷,旁人能忍,吕嬃却是忍不了的。她掷了手中芍药,开始眼馋地看郑燕儿发髻上的蝴蝶珍珠串,有心想借,郑燕儿倒不会不许,就是畏阿姊像上次借丁香镯子般板起脸来教训她不懂事,又怕她告诉母亲让自己挨训,不由含酸道:“二姊长得真好看,又会打扮,我娘总念我们俩姊妹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好,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吕雉略皱眉,斥道:“但凡你坐得住一点,别像个猴儿般扭来扭去,把满池鱼儿吓得到处跑,谁稀罕念叨你?”

郑燕儿没听清她们说什么,看见满地落花,打趣道:“嬃儿就是爱耍,快疼疼这满园芍药吧,否则这百香园可改名叫无香园了。”

“你们就爱说我,”吕嬃来沛县前亦被大家夸做美人,如今被压了一头,对郑燕儿格外嫉妒些。她如今心里有些不痛快,嘟着嘴将手里落花丢开,转转眼珠,忽而又笑:“听说邻县的刘家要和二姊提亲,听说刘三郎长得也好看,想必二姊是看上了,怪不得最近那么端庄。”

郑燕儿羞红了脸,戳着她脸蛋道:“去去去,那草包送我都不要。”

吕嬃见对方窘态,大喜,拍掌笑道:“原来二姊是心心念念要嫁读书郎?”

郑燕儿给她说得有些急了,岔开话题:“听我阿娘说,县令要和你阿姊提亲,你家才是喜事临门。”

吕嬃惊:“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快说说,是怎样的?”

“没有的事,”吕雉见事情扯到自己身上,赶紧停下画笔,阻止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不是咱们女孩家可议论的,阿嬃小心阿爹回来罚你。”

吕嬃不耐烦地撇撇嘴,抱怨:“好了,知道阿爹说你有贵相,将来要做王侯贵妇的,最是端庄,哪是我这傻丫头能比的?何况咱们姊妹私下说说闲话,阿爹又不在家,怎会知道?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嫁什么样的男人吗?偷偷说来听听,就当咱们的小秘密,拉拉钩谁也不说出去。”

这番话驳得吕雉无话可说,只好由得她。

那么丢脸的事情,三姊妹你推我搡,个个都笑,就是谁也不肯张口。

最后还是吕嬃先开口:“我嫁的男人,必须是个大英雄,真汉子,要知书达礼,温柔体贴。”然后她斜眼看着大家,逼着她们开口。吕雉给自家妹子闹得没办法,只好说:“我信阿爹,阿爹看上的就不会差,大约是有见识、有上进心的好男子吧,只懂家里长短的男人我是看不起的。”

最后两双眼睛都盯着郑燕儿,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她们都知道以燕儿的美貌和家世,会有更多的选择,会有更好的归属。

吕嬃问:“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嫡子嫡孙吧?”

“别胡说,”吕雉猜,“大概是个小官儿吧?”

郑燕儿自幼被所有人捧得高高的,极傲气,她掷地有声吐出十个字:“我家夫君,要做人中龙凤。”

何家少年郎?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

他在外或能挥剑指千军,或能高谈阔论战群儒,或能执掌天下事,回家或为你低涂粉浅画眉,或夸你今天做的鲈鱼最入味。这才是每个少女都心心念念,想执手一生的好良人。

明媚阳光,窃窃私语,少女们的脸上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年轻的容颜映得旁边的牡丹黯然失色。

县令为儿子向吕雉提亲,奈何他儿子并非很争气,吕家夫人写信问吕公,吕公心里有大计较,便婉拒了这门亲事。吕雉倒是没什么,吕夫人却看县令儿子千好万好,还为女儿抱了许久不平,不知夫君究竟有何打算,莫非以她们的身世,还能嫁个什么王公贵戚不成?她不好意思去与县令夫人见面,三姊妹的闺中聚会也少了许多。

五月初五,浴兰节,男儿竞渡,竞采杂药,女儿尽态极妍,竞芳华。泗水侧,处处是叫好呐喊声,青春气息扑面而来。郑燕儿喜热闹,随着家人,带着婢女小柳儿来到河边,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典。本以为能遇上吕家姊妹,未料吕家儿子出门前感了风寒,病卧床上,吕雉在家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弟弟,连带着吕嬃不能出门,为此吕嬃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郑家小弟不争气,未登舟便扭了脚,哇哇叫得震天响,唬得阿娘以为出大事,匆匆带人去看,留下郑燕儿在河边赛花,叮嘱乳娘细细相陪。未料,晴天过云,大雨倾盆而下,乳娘贪杯,多喝了两杯开始犯迷糊,听着雨声,上下眼皮直磕碰,小柳儿甚少出门,虽手巧能干,亦是不太成器的,见周围人开始聚集,有些紧张,奈何唤了乳娘几次不成,没了主意。

小柳儿抱怨:“要是吕家姊妹在就好了,吕家哥儿的风寒又不重,听说已好了大半,还有下人服侍着,出来个半天,哪有那么娇气?何况她们明明早半个月就答应了姑娘的约,姑娘还为此欢天喜地准备了那么多天,事到临头却丢下了人……”

“大姊最疼小孩,别说是亲弟弟,就算路边孩子受伤了她都不忍的。虽说吕家哥儿病情好转,但世事难料,她心里忧虑记挂,就算出门也玩不高兴的。”郑燕儿笑,“过云雨,来得快去得快。周围那么多人,咱们安心看竞渡。”

这话她说得不自然,只因身旁有道火辣辣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看得人脸红心热。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白面有须,气宇轩昂,穿着时兴,很有风韵。他的身边有不少年轻兄弟,个个都心悦诚服地捧着他。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宛如群猴中的猛虎,让人不能不注意。当他发现郑燕儿注意到自己后,并无一般男子的羞涩,倒是落落大方地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郑燕儿给看得脸红,以扇掩面:“哪里来的登徒子。”

小柳儿忠心为主,知道乳娘醉了,这是她出面呵斥的时候,奈何她天生胆小,硬着头皮上前,叉着腰,做好母老虎模样,骂出来的话却是磕磕绊绊的:“坏,坏人!不,不要脸!怎,怎,怎能偷偷摸摸看我家姑娘!小,小心我,我家老爷收拾你!”

话未骂完,她的脸已羞得快滴出血来,引得那群男子阵阵哄笑,还有个不要脸地高声问:“小丫头真能干,不知找了婆家没有?”

“他们不要脸!”小柳儿“哇”地一声就哭了,躲回郑燕儿背后,脑袋缩得比鹌鹑还低,不管主子横说竖说,死活不肯再开口了。

起哄声,调戏声,口哨声,声声闹得人手足无措,郑燕儿一时没了主意。

“混蛋!跟着我刘邦混!自该顶天立地做好汉!你们这群废物,调戏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却是那猛虎般的男子站起身,横眉怒眼喝退左右,然后鞠躬道歉,“是姑娘长得非比凡间女子,倒像天女下凡,让我这等俗人不小心看呆了眼,不慎唐突佳人,万请恕罪。”

他的声音真好听,低沉沙哑中带着说不出的男子气概,震得那群小混蛋个个俯首称臣,纷纷赔礼道歉,不敢再乱说话。

郑燕儿脸上微微一红,扭过头看着滔滔河水,再不说话。

清清河水,忽然漂来精致的绿叶,叶片如舟,上有淡淡刻出的字痕。带着字痕的绿叶漂过一片又一片,郑燕儿好奇拾起一片,却见上面刻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再拾一片,刻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忍不住抬起头,却见男子坐在河边,专心致志地做叶舟,小心地放入水中,将满心衷肠寄绿叶,随水流漂向她这儿。

这个叫刘邦的男子或许很喜欢自己吧?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让她忍不住看了还想看。

远处,农家少女们对起山歌,和男孩们的喧闹吵成一片,处处春意盎然,唱得人脸红发烫。

莫非,这就是爱?龙舟鼓响,郑燕儿的心随着鼓点乱跳。

刘邦遣人上门求亲。

可惜他不过是个小小亭长,郑家嫌其轻浮,婉拒。

过了没几天,将妻女送至沛县定居的吕公办完事,终于来了。他与县令交好,沛县有头有脸的人家纷纷凑钱设宴招待,萧何主管收钱收得手发软,还规定,献钱不满一千的人只能在堂下喝酒,凑钱超过一千的人才能到堂上喝酒。结果刘邦那小子横冲大堂,高呼:“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唬得吕公起身相迎,亲自作陪。

宴罢,不知吕公是醉糊涂了,还是真会相面,竟莫名其妙地将长女吕雉许配给这空手套白狼的小子,吕夫人抱着宝贝女儿,在家号啕了七八天。消息传出,人人俱惊,只道好花插在了烂泥巴上。

吕嬃极愤慨,为阿姊嫁了这么个没出息的老男人抱屈,怂恿自家阿姊去哭闹。

吕雉默默绣着嫁衣,只道:“女子以父为天,总归要嫁人,阿爹说他好定是好的。”

吕嬃依旧不甘:“那男人都过而立了,能有什么好前途?”

抱怨声中,郑燕儿劝着,笑着,心里猛然想起那个叫刘邦的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不由阵阵心痛,奈何婚姻大事,非女儿做主,她与他总归是无缘。

吕雉嫁后,收起华服美饰,亲自下田劳作,很快就晒黑了一圈,贤良淑德人人夸。

再后来,吕嬃被嫁给樊哙,他是个屠狗户,还是个风情全无的黑脸大汉。她心里最是不甘,吵吵闹闹,不是恨父亲就是恨丈夫,每天摔锅砸碗过日子,谁劝都没用。

郑燕儿被父母做主嫁给何家嫡长子,何家是大户,良田千顷,何长郎亦是个好男人,瘦高身材,长得老实木讷。洞房花烛夜,他看着自家的小妻子,只觉美若天仙,幸福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脸上除傻笑找不出第二种神情,坐在旁边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悄悄碰媳妇儿的手背,真是又白又细又柔软。

郑燕儿看着夫君不出色的容貌、不懂风情的憨笑,心里涌起阵阵憋屈,她猛地将手笼入袖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等他说两句体贴话。

何长郎见妻子不理自己,挠着头皮憋了半宿,终于憋出一句:“天黑了,咱们睡觉吧。”

这就是新夫君送她的第一句话?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你侬我侬,连句像样点的情话都没有,就一句“咱们睡觉”?

这和想象中差太远了吧?

郑燕儿心里那口血啊,在喉头转了几个圈才硬生生地咽下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纵使吃穿不愁,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可是木已成舟,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闺中姊妹,四散东西,不复往昔。

秦王政三十七年,秦始皇驾崩沙丘,赵高勾结胡亥与李斯,伪造遗诏立胡亥为帝,赐皇长子扶苏死。

二世胡亥即位,昏庸残忍,贪欢享乐,任宦官擅权,民怨沸腾。

同年,陈胜、吴广反,天下大乱,百姓揭竿。萧何、曹参辅沛县令响应,命樊哙将刘邦请回来共商大计,并招募流民,结集成军。沛县令恐刘邦不受控,反悔,命紧锁城门,捉拿萧何、曹参。刘邦射箭入城,鼓动百姓杀死沛县令,推举他为沛公,并设祭坛,立赤旗,自称赤帝子,领导民众举起了反秦大旗。

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县令家灭了,绝大部分住在沛县的大户人家都被夺去家产,郑家与何家也被起义的流民抢夺一空,从原本的富户变作贫民,曾经的贵公子要亲手操持农务,曾经的千金小姐被迫织布下田。

他们悲伤地唱着:“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怀念着过去的好生活。

在这个处处都是战乱的世界,眼泪没有用。

何长郎丢下书本和华服,用瘦弱的身子扛起锄头,为家里生计奔波,双手不碰阳春水的郑燕儿拔下金簪,脱下锦袍,下田劳作。当白嫩的双脚第一次踏入污浊的泥土里,碰上泥鳅,她吓得差点尖叫;当细腻的双手第一次拿起织布梭子,戳出血泡子,她几乎哭成泪人儿。他们的大儿子再没有可读书的学堂,原本被丫头、媳妇们环绕着的他,学会了放牛养鸡;二儿子尚不懂事,吃着永远都不饱的野菜团子,想念着过去美味的糕点,整晚整晚地啼哭。

家长里短,邻里纷争,鸡毛蒜皮的小事件件顶天大,有些乡间泼妇见他们没本家依靠,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来占便宜,欺负他们。

何长郎是个老实人,不管是好听话、难听话,他统统不会说,还试图和泼妇们讲理,惹来更多的嘲笑和欺负。他被污言秽语骂得落荒而逃,对着墙壁念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郑燕儿好强,努力忍了年余,忍无可忍,卷起袖子和泼妇们干了一场,大获全胜。

尝到胜利的甜头后,她从斯文淑女学会了撒泼,学会了骂街,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可以叉着腰站在田间和对面的牛大嫂狠狠骂上三四个时辰不停歇,她读过书,见识多,懂的词汇也多,往往能骂得对方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纪渐渐增长,腼腆少女变成泼辣妇人。

贫困的生活将少女的美貌消磨尽,不知从何时起,她白皙的皮肤慢慢变得黝黑,眉间布满皱纹,两鬓生出白发,窈窕的腰身渐渐变得如水桶般粗壮,双手全是重重叠叠的老茧,处处都是辛苦劳作留下的印记。她走路风风火火,说话粗声粗气,任谁都认不出那曾经是郑家水灵灵的美娇娘,方圆百里最美丽的小姑娘。

她的夫君是个土里土气的农夫,每天扛着锄头,闷不作声干活。

而曾仰慕她的那个男人已做了关中王,樊哙是麾下大将。每日里,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就和梦想中的良人一模一样。

农闲时,郑燕儿反反复复想起刘邦当年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的爱慕;想起他表达爱意的方法是那么的含蓄,那么的浪漫;想起他曾夸自己是天女下凡,是泗水最美的女人;想起他曾上门向自己求亲,如果父亲答应了,如果自己争取一下,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人人都夸她比吕雉美貌,比吕雉聪明能干。

可是吕雉成了关中王的妻子,享尽荣华富贵,她却成了农夫的妻子,受尽天下苦头。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梦想中的夫君、触手可及的幸福如过眼云烟,生生错过。

“十二三岁的兔崽子连只鸡都看不好!该不是把鸡蛋偷吃了再来叫冤吧?老娘自己都不舍得吃,存几个鸡蛋容易吗?废物!蠢材!我定是八辈子倒了大霉,才会生了你那么没用的儿子!”

“燕儿,你别骂得那么凶,鸡蛋定不是阿展偷吃的。”

“滚!你这窝囊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养不活媳妇、儿子!也有脸来我面前装男人?!”

何长郎永远默不作声地忍受着怒骂,从来不回嘴,这种退缩的模样,却让郑燕儿越发恼火。

她恨没眼光的父亲,恨无能的丈夫,恨没出息的儿子,恨周围欺负她的村民。每次看见水中日渐憔悴苍老的倒影,她的脾气就越发暴躁,说话越发难听,若有半点不对,便破口大骂,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母猪吓得要上树。何家妇之悍,远近闻名。

最后,全家人看见她如山的脚步走来,都要抖三抖,脑袋低得比门口的大黄狗还低。

汉五年,刘邦即帝位,初建都洛阳,不久迁至长安,史称西汉。

吕雉做了皇后,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朝廷的纷乱民间并不太懂,可是她从平民到母仪天下的过程,却被所有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不是羡慕吕公高瞻远瞩,就是羡慕她命好,恨不得以身相替。

高祖十二年,刘邦驾崩,十七岁的刘盈即帝位,吕雉为太后。为剪除异己,她毒杀赵王如意,将戚夫人制成人彘,齐王刘肥对帝礼节略不恭,惹吕后怒,险些被杀。刘盈不满其母的残忍,弃理朝政,民间议论纷纷,都对吕后畏之如虎,暗称蛇蝎妇人。

惠帝五年,何家家境略好转,举家迁往长安,做烙饼小生意。

悍妇的名声从乡间来到长安。

那日,郑燕儿带着儿子照样张开摊子,烙上大饼,四处吆喝。忽而前方有鲜衣怒马过,后跟着华丽马车,车上坐着个戴满珠翠的中年贵妇。郑燕儿的小儿子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东钻钻西碰碰,摔了一跤,竟差点钻到人家的车轮子下,也惊了贵妇的马。

郑燕儿吓得心都悬了,匆匆把儿子扶起,低头向贵妇赔罪。

“大胆草民!可知冲撞的是何人?!这可是舞阳侯夫人!”侍卫恐失职,大怒,扬起鞭子欲抽,“该死!”

郑燕儿护着儿子,闭目等待疼痛的到来。

“等等,”有熟悉的女人声音传来,阻止了侍卫的责骂。略微过了半晌,那把声音又笑了起来:“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郑家二姊。”

郑燕儿惊讶地抬起头,纵使眉目随着年龄而改变,容貌大不相似,可是那双凤眼和跋扈的气质,让她认出这女人正是多年未见的吕嬃,如今她阿姊做了皇后,她夫君做了大官,她已成为长安人人奉承的贵妇人。郑燕儿也曾想过去投靠她,可是实在拉不下脸。她曾试探着靠近,却被她家门房挤兑了两句,羞愤得再不愿去了。

吕嬃高傲地抬起头,抖了抖身上的绫罗袍,摇摇鬓边金步摇,命人扶起郑燕儿,含笑道:“哎呀呀,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二姊落魄至此,真是可怜见的。为何不让人来通报两声,也好让妹妹舍些银钱帮衬一二。”

郑燕儿有些感激,正待说话,吕嬃又道:“哎呀呀,当年你可是咱们沛县的一枝花,人人都夸你长得好,聪明伶俐惹人爱,嫁的夫君又温柔体贴,比我嫁的屠夫强多了,那时你总劝我要忍耐,要贤惠。如今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不如和妹妹分说分说?”

她语气中的嘲讽让郑燕儿愣住了,抬头却见吕嬃的眼里都是戏弄的笑意,一时语塞。

吕嬃痛快极了,小时候总被阿姊和父亲拿来和郑燕儿比较,说自己这也不如她,那也不如她,不管是容貌、才华、家世,就连嫁的男人也不如她,让她极为嫉妒。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着昔日的沛县美人变成俗气妇人,自己却锦衣玉食,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有说不出的舒坦。

郑燕儿咬着牙,默默将所有羞辱忍下:“时运不济,无奈何,亦没什么可说的。”

吕嬃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又嫌脏,犹豫片刻,缩回了手,笑道:“有难处可以找妹妹,和门房说声就是,咱家别的没有,帮衬阿姊的几个铜钱还是拿得出的。”

小人得志便猖狂。郑燕儿恨得全身发抖,几乎咬碎了银牙,但表面上依旧点头笑道:“是。”

响鞭再起,吕嬃在嘲弄的大笑声中驾车远去。

“呸!老娘饿死也不登你家门!你这皮猴子,人呢……”郑燕儿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回头正欲对儿子发作,却发现儿子早偷偷摸摸回家去了,“该死的小兔崽子!活不干好,偷溜倒快!”

何长郎匆匆赶来,松了口气,听完事情经过后,默默背起货篓,低声道:“人没事就好,燕儿,回去吧,你昨天嫌镜子不亮,我替你找人重新磨了,花了三个大钱,现在可亮了。”这个年轻时就不算出色的男人被岁月研磨成了黝黑的老头儿,口笨舌拙,媳妇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依旧连句安慰都说不好。

低头回到家中,郑燕儿忽然再次想起闺阁里的往事,那时年少,海棠正茂,她无忧无虑,还是人人都爱的美人儿,所有男儿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她,她也想过许多婚后应如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日子……

如今,院落海棠依旧,菱花镜里朱颜改。

年华逝去,她变成壮硕难看的老妇人,是四邻八里出名的泼妇、母老虎。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忽然,她站起身,将铜镜狠狠砸落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郑家乌云密布,三个儿子苦着脸,窃窃低语。

二郎赔笑:“长幼有序,应让哥哥先。”

大郎淡定:“尊老爱幼,让小弟先去吧。”

三郎惊叫:“等等,爱幼爱幼,不是应该你们去吗?不带这样欺负小孩的!我才十二岁呢!要不咱们让老四去,他才六岁,挨的骂还不够多,在娘亲面前多训练训练,长大也好抵挡啊!”

大郎冷静分析:“娘亲疼老四,最后还是会骂我们的。”

二郎摇头如拨浪鼓:“反正我不去。”

三郎抱着柱子抵死不依:“我也不去。”

大郎无奈,发挥兄长气质:“抽签吧。”

三根草,两短一长。

“啊啊——为什么又是我?明明有拜神仙的!”二郎含泪看着手中长草叶子,狐疑,“该不是你们动了手脚吧?”

大郎拍着他肩膀道:“时也命也,你拜得不如我们勤奋啦。继续努力,向爹学习,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三郎欢快地拍马屁:“二哥英雄豪杰,大丈夫气概,咱们兄弟就靠你了!勇敢地面对娘亲去吧。”

二郎沮丧:“都说娘亲年轻时也是大户千金,哪点像啊……”

大郎眼神飘忽了一下,回忆起往昔种种,哀伤道:“曾经,还是很像的……”

郑燕儿早憋了一肚子气,摔完镜子就开骂,从走兽骂到飞禽,就连家里养的大花猫都夹着尾巴逃了。母老虎骂声惊四邻,大家纷纷退散,唯隔壁在晒太阳的老头儿淡定地掏出块破布团子塞上耳朵,继续哼他那不着调的歌儿。郑燕儿骂了半晌,回头一看,大儿子说句要去茅坑,溜了,三儿子抱着肚子说疼,溜了,小儿子转转眼珠,“我去照顾三哥”,也溜了,就剩下二儿子肃然坐在桌旁,嘴里不停地“嗯嗯嗯”附和,眼睛却看着墙壁上的几个霉点,不知在想什么。至于她男人,早就练出左耳进右耳出的好本事,可在狂风暴雨下自顾自揉着面,任你强来任你横,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郑燕儿都快气死了。

她想起吕嬃的骄横,想起吕雉的幸运,想到自己的倒霉,越发觉得命运不公,最终她忍无可忍,做活时偷偷告诉了邻居家关系密切的胡四娘:“想当年,先帝还年轻,他看上的可是我,还来过我家提亲,可惜我爹不识货,硬是错过了这门好姻缘,否则……”否则她就是大汉皇后!受天下敬仰,可以坐在华丽的马车上把那该死的吕嬃往死里鄙视!

胡四娘听后连连惊叹:“太可惜了,你的命怎么就偏了那么一点点?否则就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

郑燕儿狠狠咬断针线:“可不是,太后和她妹妹小时候还和我一块儿玩过的,太后和我睡过同一张床,舞阳侯夫人弄脏了裙子还是我找的新裙子给她换,我还送过她们银镯子,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胡四娘摇头:“踩低捧高,都是这样的,哎,太可惜了,太可惜。”

郑燕儿叮嘱:“我也是信得过你才发发牢骚,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胡四娘谨慎应下:“放心。”

过了几日,胡四娘的妹子上门来做客,自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于是胡四娘把这有趣的事情告诉了妹子,妹子又告诉了她小姑,小姑告诉她姐姐,她姐姐告诉她婆婆,她婆婆告诉闺中好姐妹,闺中好姐妹告诉更好的姐妹……

流言在女人间慢慢蔓延,扩散,无法遏制。

人人都知道石榴巷子里住着个曾被先帝看中、差点成皇后的女人。

惠帝七年,帝驾崩,大权操于吕后手,她立刘恭为帝,视为傀儡,大肆封赏吕家,吕家势力熏天,宛如参天大树,无法撼动。吕后恶毒之名,再次远扬,百姓传言,阴阳颠倒,必有大祸。

天使来旨,太后宣郑燕儿入宫觐见。

郑燕儿接旨,不知所措,家里没钱打赏天使,好不容易才凑些碎银。走前,天使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听说你是差点做皇后的女人?”

何长郎赶紧摇手:“没有,没有的事,那些碎嘴婆子乱说呢。”

天使“呵呵”地冷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留下一眼,扬长而去。

这是无言的恐吓,郑燕儿的腿软了,她觉得世界都崩溃了。天使走后,整个郑家都愁云密布,所有人围在堂屋,少了吵吵闹闹的声音,谁也说不出话了。

大郎讪讪道:“说不准太后只是想找过去的闺阁姊妹说话解闷?”

三郎急性子,怒斥:“放屁!她哪有那么好心,想必是听见街坊的传言生气了。”

二郎担心:“听说女人吃起醋来没道理可言的,她连戚夫人都杀了,咱们平头百姓无权无势,除了过去那点交情,还有什么值得她见的地方?你说她会不会……”

大郎说:“别胡说,事情都没定呢。”

三郎急道:“定个屁!真等娘给杀了再定就来不及了。”

二郎慢悠悠:“听说戚夫人死得很惨,手脚都给砍了,哎,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快掐人中!”

“快请大夫啊!娘晕了!”

悠悠转醒,郑燕儿就哭了,她也听说过太后处置戚夫人的手段,邻里个个都唬得不行,虽然面上不敢透露,私下里都说这女人手段歹毒,定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哪个女人不善妒?如今吕家大姊碾死她就像碾死只蚂蚁,再加上天使那诡异的态度,定是听说她夫君当年看上的是自己,心里吃味,要找借口收拾了她报复。

四个儿子亦抱着她痛哭。娘亲就算再凶巴巴,也是自家娘,他们怎么也舍不得她送死。

“别哭了!”极少发言的何长郎重重咳了声,制止大家哭闹,果断道,“趁天使没留意,咱们今晚偷偷离开,家私什么都抛下,收拾点细软就可以了,以后躲去山里,说不准就把事情避过去了。”

三郎连声称妙。

二郎担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躲去哪里?”

何长郎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看临光侯那般跋扈,太后必不好相与,怕你娘进宫凶多吉少。”

郑燕儿抬起朦胧的泪眼,“别犯傻,若是被太后发现,咱们全家都会丢命的。”然后哭道,“乱说话的是我,惹太后不高兴的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个儿去死便好。”

何长郎替她擦去眼角泪珠,坚定道:“别说傻话,你是我媳妇,夫妻自当同心,你做错的事也是我的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定不能让媳妇一人去死。”

这个挨骂不敢还嘴、挨打不敢还手的男人,到底是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勇气,竟敢拼上身家性命,违背皇命,为她抛弃一切。

郑燕儿愣愣地看着他,成亲至今,她仿佛刚认识自己的丈夫。可是,作为母亲,她不能让孩子们受自己的连累呢。

“不,我不逃,”郑燕儿含泪摇头,“咱家挨了那么多年苦,最近才好起来,有钱给大郎娶媳妇。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受我这名声不好的娘亲所累,好不容易才说上亲,过两月就要进门了。咱们要做公公婆婆的人,怎能让孩子受罪?若躲去山里,儿子们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我,我明天就去见太后!”

“娘,我不介意打光棍,你可千万别犯傻。”

“娘,太后真的很凶的,你别想不开。天下大事孝道第一,儿子怎么能看着你送死呢?”

“娘,你是要急死儿子啊?!”

“燕儿,不能啊!”

郑燕儿强颜笑道:“事情都没发生,大家就那么担心,说不准太后真是找我话家常的呢?说不准还有赏赐呢?若是如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发家的好机会?”

谁劝都没用,她绝不能逃。

一夜无眠,何长郎半白的头发再次白了大片。

郑燕儿坐在镜前理妆容,何长郎走过来,拾起那片梳子,轻轻替她解开不再漆黑柔亮的长发,轻轻地梳了起来。她性格急躁,家贫买不起头油后,经常不小心梳断头发,扯得头皮发疼,每次抱怨后,他总是会来替她梳头,他的动作总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致,从来不会弄痛她。

从前的无数个日子里,大儿子为她劈好烧饭的柴火,二儿子为她挑满水缸的水,三儿子为她搭好绣花的棚子,小儿子将新下的鸡蛋整整齐齐捡来,放在灶边。可是满心积怨的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大家的好。

生死关头,难以言喻的悔涌上心头,泪满衣襟,可是来不及了。

白米粥,酱萝卜,腌浸小鱼干,谁也吃不下。

天使传旨,派人接她入宫。

儿子们强忍着泪光,何长郎拉着她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她用力甩了一下,没甩开。

她用力再甩一下,却被拉得更紧了。

天使不耐烦:“快点,太后在等着呢,没兴致和你们耗。”

郑燕儿只觉眼泪又快涌出来了,轻声道:“我去了,勿牵挂,若……你得好好看着四郎,他年纪还小,性子弱,又不太懂事,你要好好教,别让新人欺负了他。”

何长郎用力将她拉到身边,低声道:“燕儿,我绝不续弦!”

长安城,青石道上,满途泪痕。

长乐宫中,美人如云,太后斜斜倚在亭子中,面前摆着副玉石做的围棋,正兴致勃勃地摆谱。曾经温柔贤淑的吕家大姊变了,她的眼里不再有温良谦让的模样,却是傲视天下的阴冷。她明明养尊处优、被众人服侍着,明明穿着华丽的锦服、戴着珍贵的朱钗,可是她的容颜看着比郑燕儿还憔悴。

郑燕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们曾一起在床上打滚、嬉闹,一起在花园里放风筝、斗百花,她们曾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可是如今却变得很遥远,远得仿若天和地,差距大得让人畏惧,不敢靠近。

吕后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几乎辨不出从前的容貌,亦想起曾经的闺中时光,百感交集,忽然说不出话来。

面对从未见过的富贵,郑燕儿收起眼泪,怯生生地按宫女们教导的规矩行礼,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最后,倒是太后招手让她过来,仿若儿时般笑道:“燕儿棋艺最精,你来看看这棋谱,倒是有趣得紧。”

天天为生活奔波劳碌,她还有什么心思摆棋谱,再加上心思紊乱,走起来步步错,很快就让太后没了兴致。太后让人上了糕点,挥退左右,絮絮叨叨地和她话起家常来,慈祥得就像邻居话家常的大嫂儿。

莫非她不想杀自己?看着太后不像生气的样子,郑燕儿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话题也渐渐放开。

她们一起回忆了许许多多过去事情。

“阿嬃最是捣蛋,打坏了你的牡丹花,你那时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嘴里还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骂她她还犟嘴,唉,那孩子就是任性,长大也不改,真让人头疼呢。”

“后来你去寻了三株好牡丹送我,花开的时候我还设了牡丹宴,大伙行花令,喝了好几杯酒,你脸都红了,差点跌入水池子里。”

“你醉糊涂了,对着山石叫乳娘,差点笑死我们了。”

“可惜,阿嬃弄脏了石榴裙,哭鼻子……”

那时候,阿嬃嘟着嘴耍性子,燕儿乐呵呵地给大家说笑话,她捂着嘴偷偷笑,过了没多久,阿嬃又和燕儿斗起嘴来,她站在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吵吵闹闹多有趣。她们曾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未料,转眼大家就老了。

人老了,最怀念就是少年时。春已逝,百花枯残,为何幸福时光总过得那么快。

忽而,宫人来报,道是帝来请安。

郑燕儿不知如何进退。

吕后心情正佳,拍着她的手背示意留下,传帝见。

帝年方三岁,被重重绫罗包裹着,雪团般可爱,试图像个小大人般行为举止,奈何年幼,不懂掩饰内心,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先是好奇地在郑燕儿身上停了半晌,接着在宫人们的催促下,有些不情愿地向吕后问好,原本还算好的脸色也拉了下去,声音不大,感觉像嘟囔,就连郑燕儿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也感觉到皇帝是极不喜欢吕后的。

吕后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仍强撑着解释:“这孩子怕生。”接着又斥道,“纵贵为天子,见到祖母的客人,亦应有礼。”

帝皱眉,别过头去,不喜。

吕后只道是闹孩子脾气,命左右拿糕点哄他。

帝却死活不肯吃,扭着身子撒性子闹腾。

吕后愠怒,郑燕儿对着这样可爱的小皇帝,实在难生敬畏,便仗着吕后刚刚的话,壮胆赔笑问了句:“宫里就是够气派,这些点心花样做得可真好,若是我家小子见了,怕是要抢破头的。陛下好福气,天天有祖母送那么好吃的点心,怕是吃腻了吧?”

宫人们也帮着哄小皇帝吃东西。

帝推无可推,缠得没办法,竟憋出一句:“听说娘吃了祖母送的点心就不见了,我不吃。”

此言一出,宫人脸色齐变,郑燕儿迷惘间,吕后已勃然大怒:“你娘是谁?你娘好好地在宫里陪着你!你叫什么娘?!”当年她让十岁的外孙女张嫣入宫为后,奈何儿子只与宫女、男宠厮混,无奈之下,吕后只好让皇后佯装有身孕,用周美人之子代替,立为太子,然后鸠杀了周美人,修改史书。

奈何张嫣为母时年仅十三,孩子又不是她的亲儿子,所以两人相处得不是很亲近,这成了吕后的心头大病。

帝吓得脸色发白,却扁着嘴,大家都以为他不懂事,其实他什么都懂。

他半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凶巴巴的祖母和冷冰冰的嫡母,想要的是像宫人们口中说的那样亲切的娘亲,或是像兄弟们的娘亲那样温柔的娘亲,现在每天被逼着念书,学习孝顺祖母,重重压抑下,他觉得自己很命苦。自从偷偷听到自家亲娘是被害死后,他就偷偷恨上了这个夺去自己幸福的祖母,私下抱怨过,只是宫女们胆小,压得死死的,又不准他和别人说,弄得他更憋屈了。

吕后怒得手背青筋都起来了,脸色变幻了好几番,杀心骤起:“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

帝懵懂无知,大家都说他是皇帝,总有一天天下就是他的,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心里害怕,却依旧死犟着不认错。

太后与皇帝对峙,场面很是可怕。

“滚出去!”吕后终于暴怒,手中金杯已掷出,毫不怜惜地擦着皇帝而过,差点砸破了他的脑袋,狠狠落在地上,酒水四溅,洒了他满身。

宫女们急忙抱起小皇帝,匆匆告退。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场静悄悄地,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吕后轻轻地咬着自己染红的长指甲,盯着矮几上的龙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神色极为诡异。紧张而强烈的杀意在席间弥漫,就连迟钝的郑燕儿都能感觉到这种不安。她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吕家大姊,就好像中了魔障般,搁乡下得找个人来驱驱魔了。

不知过了多久,吕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整理着自己漂亮的指甲,用一种很冷、很无所谓的口气,笑问:“你们说我该拿这不懂事的孩子如何是好?他身体大概有些不舒服,不如送去永巷宫里,让他为生母祈福,清净一段时间。”

皇宫里,让小孩无声无息死的方法有很多种。

吕后权倾天下,她要杀人,无人敢劝。

宫女宦官们纷纷顺着她的意,只道帝不思恩典,若不好好修行,怕是福气有限。

唯郑燕儿不知宫中秘事,想起小皇帝那冰雪可爱的模样,心中不忍,便傻乎乎地劝道:“大姊,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小孩子不懂事就要慢慢教,不能生气的。”

吕后冷哼一声,不言语。

郑燕儿大着胆子继续道:“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小孩,黄家小二子最是调皮,纵牛吃了你家半亩禾苗,还对着你骂骂咧咧,嘴里全不是好话,大伙都操锄头说要揍他,可是大姊你最是心善仁厚,说他年纪小不懂事,不但没责打他,反而农闲时教他念书。后来他长大了,懂得道理多了,对你敬重有加。那时候人人都夸你贤惠能干呢,都说你夫君最是享福……”

“那时候的我……”在郑燕儿的絮絮叨叨中,吕后回忆起往昔。几十年过去,闺阁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美好,那么的令人怀念。长乐宫花榭下,她恍惚看见那位名叫吕雉的小姑娘,她依旧知书达理,温柔善良,最是孝顺懂事。她总是害羞地对所有人浅笑,仿佛不知怨恨,不知苦难,从来不忍心杀害任何生灵,善良对待所有人。

临水照花人,曾经花不如人,如今人不如花,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罢了,”吕后挥退宫人,轻轻问,“燕儿,你还记得那年,阿嬃问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吗?”

郑燕儿的心再次紧张起来,轻轻点头:“记得。”

吕后看着湖中枯荷,淡淡道:“你自幼是个有志气的,想要夫君做人中龙凤。”

郑燕儿打着哈哈道:“那是小时候的蠢话,蠢话……”

“我何曾不是呢?”吕后的目光不知在看何方,“我曾以为阿爹的目光定是对的,有见识、志在天下的男儿定是好的。事实证明,阿爹确实没为我看错夫君……”

这番话让郑燕儿无法接嘴。

周围静悄悄的,吕后猛地回过身,愣了很久才说:“我错了。”

郑燕儿苦笑:“大姊贵为太后,何错之有?”

“我错了,”太后摇摇头,重复道,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忧伤。

郑燕儿惊讶,不解。

太后用很缓慢的语速,没有喜悲地和她说起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贤良淑德,后来天下大乱,她和公公一起去寻找夫君,路上遇到敌军,被迫成为人质。她那双可怜的儿女虽寻到父亲,却被狠心的父亲在逃跑途中三番五次踹下车,所幸有大臣相助,他们才保住性命。女人在敌军阵营中足足被关了二十八个月,受尽侮辱欺凌,最后两军对峙,敌军大将把女人和公公拖去阵前,威胁要烹杀他们。可是那男人却嬉皮笑脸地说:“我爹是你爹,你要烹你爹,我也跟着一块儿喝汤。”敌将大怒,若非时运好,她便与公公一同被烹杀。待她九死一生逃回去,却发现男人身边已有了新宠,不再理她,甚至要除嫡灭子。

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她的表情就变得扭曲、怨恨、痛苦,充满不安。无论锦衣玉食、位高权重,她依旧是那个在做人质的女人,永远活在恐惧中,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害怕得不能自已。害怕让人疯狂,她要不择手段地除掉一切有可能构成威胁的东西,扭曲地报复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吕后凄厉的控诉,像个锤子般,一锤锤打在郑燕儿的心上。她讲完故事,忽然问:“你可知,女人最想要怎样的男人?”

郑燕儿摇摇头:“你已荣华富贵。”

吕后轻轻摇头:“那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只想要一个不会在乱军途中把妻儿踹下车逃跑的男人……”

被煎熬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梦见童年,梦见沛县,梦见了幸福的一切,梦见闺中密友。她按捺不住再次相见的心情,可是见了后,她才知道,其实自己最怀念的是那个单纯善良的自己。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罢了,”终于,吕后长叹一声,满天杀意褪去,“小孩子还不懂事,慢慢教,过几年再看吧。”她的眼里,只剩悲哀绝望的泪光。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冰冷压抑;尊贵无比的吕后,孤单寂寥。

郑燕儿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开始想念在宫外等待自己的丈夫和温暖的家。

拾壹

长乐宫外,何长郎带着四个儿子蹲在角落苦苦地等着。他揪着头发,眼泪偷偷掉了好几次,紧张得不能自已。待看见郑燕儿平安出来,手里还拿着大堆赏赐,差点乐疯了,赶紧扑过去,拉着媳妇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几圈,确认她全手全脚没缺失才放下心来。

郑燕儿看着和自己相处多年的夫君,她绷紧的心放了下来,忽然有些害羞,脚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何长郎毫不犹豫:“我背你。”

郑燕儿“呸”他,凶巴巴道:“老夫老妻,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不怕丢脸?”

何长郎摸摸鼻子:“怕啥?背自家媳妇天经地义,又不是没背过,你那年扭伤脚,还不是我背的?”

郑燕儿低头道:“我现在可重得很。”

何长郎道:“我力大。”

儿子们接过包裹,笑着替她先送回家。

何长郎轻轻背起郑燕儿,老胳膊老腿儿还是稳妥得很。他慢悠悠地走,道路泥泞不堪,可是他依旧走得很稳妥。

郑燕儿靠在他结实的背上,想起多年来不解的问题,轻轻问:“老头儿,我对你那么凶,你为何还对我那么好?”

何长郎道:“哎,虽然你脾气是坏了些,家里却收拾得利利索索,织布种田样样学得好,以前的千金姑娘跟着我受那么大的罪,还不离不弃的,生了那么多娃,老头子记得你的好。感激都来不及,哪有脸骂你不好?若是你骂几句心里会痛快些,便让你骂几句。”

郑燕儿又问:“我已经不好看了,又凶又悍又不可爱,你为何还不嫌弃我?”

脚步声漫漫,沉默了许久,何长郎的脸早已害羞得滚烫,过了好久才说:“谁管你好看不好看,我只记得自家媳妇的脸蛋白嫩嫩的,头发乌油油的,不管过了多少年,你都是我的小燕儿,你嫁给我是我天大的运气。可惜我蠢,老说不出你爱听的话,也不懂怎么夸,要是给我长一张像侯小子那样的巧嘴就好了,至少可以哄得你不那么生气。哎,燕儿,是不是天又下雨了?背上有点湿,可是没看到水啊?”

“嗯,天又下雨了。”郑燕儿含泪点头,有些东西,她不能再错过。

拾贰

好多年后……

人人都说,石榴巷子里的何家奶奶最是好福气。

她从来不和男人拌嘴,不和外人吵架,婆媳关系和睦,儿孙满堂,家境红火,羡煞旁人。

何老太爷见不着她就会急,到处乱转,嘴里不清不楚地乱叫:“燕儿,小燕儿。”

“去去!”她总会板着脸,将捂着嘴笑的儿孙们赶走,然后陪着脑子有些犯糊涂的何老太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缀着鞋垫,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什么时期的古董故事,何老太爷傻乐着听,两人一派和气。

听说这个何家奶奶不简单,听说她曾差点做皇后,听说她和当今太皇太后是闺中密友,听说她曾是大户千金,听说她曾是远近驰名的母老虎……

“去去去!我家小燕儿什么时候成母老虎了?打死你这乱说话不省心的龟孙子!”

“太爷爷,我是你曾孙子,你莫乱了乌龟的辈分啊。”

“阿爹,你悠着点打啊,千万别闪了腰。”

“奶奶,快说说他啊!”

“娘,你别只顾着笑。”

“太婆婆,你真做过母老虎?我咋看不出啊?”

拾叁

高后四年,吕后废帝,囚帝于永巷宫,并将其秘密杀害,立刘弘为帝。

高后八年,吕后病死,终年六十二,与汉高祖合葬长陵。

刘氏皇族与吕氏外戚展开流血斗争,临光侯吕嬃用事专权,斗争中被乱棍打死。斗争以皇族集团胜利而告终。

吕雉,字娥姁,通称吕后,或称汉高后、吕太后等等。她是汉高祖刘邦的皇后,高祖死后,被尊为皇太后,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

汉惠帝在位七年,自元年起即因“人彘”事件不再听政;吕后连立两任少年天子,自元年起即垂帘听政。在汉惠帝、两少帝时期,实际掌握政治权柄的人是吕后,她共主政十五年。

据《汉书》记载,刘邦死后,匈奴首领冒顿曾寄国书向吕后求婚,意在标扬匈奴武力,刻意贬低汉朝国力。吕后以年迈为由婉言拒绝,不过继续沿用了与匈奴和亲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