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立言不朽:春秋君子言说的自我实现功能
一 春秋君子“慎言”观念
《说苑·敬慎》篇记载,早在西周太庙之内,立一金人,“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此《金人铭》相传与黄帝有关系。[7]这种“三缄其口”的慎言观,已如家训一样,代代传承,成为中国人最重要的言语观。《诗经·小雅·巷伯》:“慎尔言也,谓尔不信。”《诗经·小雅·抑》:“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周易·颐》卦象辞说:“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孔子之周,观于太庙,也驻足《金人铭》前,“顾谓弟子曰:‘记之,此言虽鄙,而中事情。《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身如此,岂以口遇祸哉!’”故在《论语》中,屡屡听闻孔子对其弟子有少言、慎言的告诫,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为政》),“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仁者,其言也讱”(《颜渊》),“君子于其言,无所茍而已矣”(《子路》),“刚、毅、木、讷,近仁”(《子路》)等,均将少言、慎言视为高尚的德行,并对花言巧言、华而不实者予以警惕和远离,如“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卫灵公》),“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公冶长》),认为花言巧语会令人之仁德本性走向迷失。不仅如此,孔子还专门将“言语”列为孔门“四科”之一,反复告诫自己的弟子要少言、慎言,明白多言、巧言的危害。
《金人铭》所崇奉的慎言观念,对宗尚黄帝的道家学派也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甚至对语言的有效性持更加激烈的反对态度,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五十六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八十一章》),认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庄子·秋水》),而真正的宇宙、人生实相是不可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章》),“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庄子·天道》),只能“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庄子·天道》)、“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以心意领悟大道之真谛。
那么,先秦哲人不约而同地对人的言语持有如此高度警惕的态度,究竟是为什么呢?
首先,先秦哲人深谙宇宙间普遍存在一种“感应”原理,“感”是一切的动机与行动,“应”则是对动机与行动的答复,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空谷回音一样,传出什么就回应什么,传出多响就回应多响,丝毫不会错乱。因为“宇宙之物其前者如何如何化,与后者之如何如何生,理应有一彼此对应之关系,否则此前者不能在事实上有某一定之后者相继故”[8]。“诚于此,动于彼,此即感应。感而应之谓化。有感斯有应,未有无感之应也。”[9]中国古代感应思想的直接源头就是《周易》。《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便有一段对《周易》感应思想的直接揭示:“殷荆州曾问远公曰:‘《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周易》的这种感应思想在经传中处处得到体现,如《周易·文言》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周易·咸·彖》:“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以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感应思想为基础,《周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观物取象,以象譬物,通过六十四卦和卦爻辞等一整套体系来比附、类比、明了天理和人事,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每一卦都有六爻,“爻”之本义为“交也”,即表示宇宙间的事物彼此关联,太极两仪,氤氲交感,不停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易·系辞》)。万物得其同类的感应和帮助则吉,反之则凶。如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下》),“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孟子·尽心下》),皆此感应之类。就人之言论来说,宇宙感应原理亦同样存在,言一出口,音声四散,蔓延传布,物得之则鸣响,则反应。《周易·系辞传上》载:“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所以《周易》将人之言行喻为门枢和弩机,它决定人的荣辱福祸。它说:“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人之言行是感,荣辱福祸是应,二者相互之间存在紧密的因果对应关系,故言行不可不慎。
其次,言为心声。《周易》将人之言行视为荣辱福祸之“主”,实则尚未点破人之吉凶祸福之根源。《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心生也。”《说文·音部》亦云:“声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明确将“心”视为人之言论、音声产生的真正根源。心,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一个具有本源意义、主宰万事万物的核心范畴。《国语·周语下》单穆公谏周景王铸大钟时,便明确将语言和视听知觉的发生机制归之于心,他说:“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聪则言听,明则德昭,听言昭德,则能思虑纯固。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诚于中,形于外,唯有心正,外在的视听言行才会聪明正固。至孟子,更是由仁、义、礼、智“四心”开拓出一片“心”的天地,将“心”视为宇宙万物的主宰和基因,空前自信地提出“万物皆备于我”(《尽心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人人内心皆具备善的种子,如若昼夜持之,孜孜求之,则会不断充实光大,直至充塞天地,养成浩然之气,此即“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尽心上》),从而开中国儒学史上心性学之一途;至明代王守仁,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继承和发扬了孟子心说的主要观点,构建了内容庞大精深的心学体系。因此,“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就人的言语活动来说,言语为表为末,心志为里为本,人之音声、言谈皆为心念的外现。离开言语,再好的道德心志也无法广泛流传;而离开道德心志,人的言语则会如鹦鹉、猩猩一样,“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故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的心地如何,观察其言语音声便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论语·尧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才提出“知言”工夫:“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不知道辨别言语的是非善恶,就不能真正分清一个人的好坏。三国时期的儒学家徐干以镜子鉴形为喻,更为形象生动地阐发这种“知言”工夫说:“鉴也者,可以察形;言也者,可以知德。小人耻其面之不及子都也,君子耻其行之不如尧舜也。故小人尚明鉴,君子尚至言。”[10]人言如同镜子。镜子可以照人形,人言可以体德行,所以君子应该将言语视为道德之镜,来体察、映照出人心之善恶高下。
那么,再进一步追问,究竟什么样的言说才能真正呈现生命的本质,直至垂世“不朽”呢?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孔子之言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其中,“言以足志”是孔子征引的当时流行的《志》类书籍中的话,足见为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这也可由其他相关记载得到验证,如襄公二十七年伯州犁语云:“志以发言,言以出信,信以立志”;昭公九年屠蒯说:“志以定言,言以出令”;等等。那么,何为“志”?《左传·文公元年》曰:“志,德之正也。”《左传·僖公九年》云:“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志也。”《左传·桓公六年》:“上思利民,志也。”《孟子·滕文公》说:“教人以善谓之志。”《吕氏春秋·遇合》:“凡举人之本,太上以志,其次以事,其次以功。”高诱注:“志,德也。”概而言之,“志”即高尚的思想和道德情操。“这种志,这种怀抱是与‘礼’分不开的,也就是与政治、教化分不开的”[11],以至于此后的儒家干脆将“志”直接与“道”相提并论,如《论语·里仁》:“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尽心上》:“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它们均将“志”视为儒家理想的仁义之“道”。因此,“言以足志”就是要把这种高尚的思想、抱负充分地表达出来,换言之,唯有饱含“上思利民”“教人以善”的言论才能成就“不朽”之“立言”,自己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这是先秦哲人关于语言本体和功能的最为普遍,也最为深刻的认识。正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真正理解《论语》中孔子对于人之言论的认识,他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先进》)“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卫灵公》)可见,儒家所认同的言论专指充盈道德智慧、利民济世的有德之言,唯有具备这样的言行才能真正做到“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从而垂世立教,导民于正途。
如果说自《尧典》始倡的“诗言志”说是中国古代诗论“开山的纲领”[12],那么,这里的“言以足志”之论便堪称中国语言哲学的核心和灵魂。它不仅是对传统帝王之言与意识形态话语功能关系的清醒认知,更是对语言与思维合二为一关系的最为本质的概括。自此,儒家学者便将言语与道德等同起来,成为君子创建功业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易传·文言》云:“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其中,“忠信”与“诚”的实质是一样的,因此,“修辞”和“进德”实乃同根相生,同类相从。朱熹深谙儒家言语观的实质,他直接将“修辞”和“立诚”等同起来,说:“修辞便是立诚,如今人持择言语,丁一确二,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便是立诚。若还脱空乱语,诚如何立?”[13]可见,在儒家看来,有德才必有言,言必有德,言语不仅是道德的外现,也具有道德所未有的永恒特质,致力于“载道”“弘道”之“言”、之“文”便成为中国文人的不懈追求。
“立言不朽”之论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丐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14]
这就是鲁国执政重臣叔孙穆子(叔孙豹)著名的“立言不朽”之论,也见载于《国语·晋语八》中。他认为,真正的不朽绝不是生随死灭、外在附加的显赫“世禄”,而是超越时空、走向永恒的精神价值取向,即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次序虽有先后,但在价值层面上实际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对此,叔孙穆子以臧文仲立言垂史为例进行了说明。臧文仲是鲁国正卿,历事鲁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四君。他博学广知,从容应对,尽职尽责,德高望重,为世人所景仰。关于他的“嘉言善语”,自庄公十一年至文公十八年,《左传》《国语》共选录10次[15],这些话大都立论高远,极有分量,很能反映其智慧和水平,并取得了相应的事功效果。叔孙穆子的“立言不朽”之论第一次将人物言论提高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6]的神圣地位,充分表达了春秋贵族君子在王纲解纽、信仰虚空的乱世力欲重塑话语权力的渴望与冲动,以及在为民立言的过程中安顿自我、实现生命价值的体认与追求。同样,这种将语言视为生命本体的观点在《谷梁传》中亦有类似的表述:“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17]这样的观点不由得使我们联想起20世纪西方盛行的海德格尔对人本体的思考:“人是能言说的生命存在。这一陈述并非意味着人只伴随着其他能力而也拥有语言的能力。它是要说,唯有言说使人成为作为人的生命存在。作为言说的是人。”[18]大自然赋予人类的智慧是公平的,同一个命题竟在绵亘古今、中外悬隔的东西方哲人那里碰撞出如此相似的思想火花,即言说是人的生命本体存在的第一要义,是安顿自我生存的家园;唯有言说,人才能真正敞开并澄明地呈现自我、体认自我。也正如此,才可以理解《周易·系辞上》为何将语言视为“君子之枢机”以至于可以惊“动天地”了。[19]
春秋时期,人们对言论功能的清醒认识,还体现在对“嘉言善语”的认可和激赏方面。早在西周时期,为确保执政、决策的合理有效,周初君王就已建立起较为开明完善的听政制度、规谏制度,广纳言论、辅佐行政,加之周代由来已久、渐臻完善的“养老乞言”传统,[20]便形成了弥漫周代上下的“重言”风尚。对此,《国语·晋语六》范文子传诵说:“吾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祅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
这样的“重言”风尚至春秋时期,仍为人们所传承。一些人的言论因其祖述先王、倡明古制,在当时即被赞许为“典法”之言而加以传诵或征引,如《国语·鲁语上》展禽引述先王制定的祭祀原则及黄帝、帝喾、尧、舜、鲧、禹、契、冥、汤、稷、文王、武王等事迹,评论臧文仲以国典来祭祀海鸟“难以为仁且智矣”。臧文仲闻听此言,当即表示:“‘信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箧。”不仅虚心接受、承认错误,还令人书写于简策,作为“法”以警示后人。又如《国语·鲁语上》鲁宣公“夏滥于泗渊”,大臣里革不但毅然“断其罟而弃之”,强行谏阻,而且引述古代罟鱼之制,晓之以理。鲁宣公不仅没有怪罪里革,还将他的言论奉之法典加以载录存志:“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又如《左传·昭公七年》孔子对孟僖子重礼之言评论说:“能补过者,君子也。《诗》曰:‘君子是则是效。’孟僖子可则效已”,将孟僖子之言行誉为君子之典范。昭公二十五年赵简子在闻听子大叔所述“揖让、周旋之礼”后也表示:“鞅也请终身守此言也。”此外,还有许多春秋君子的言论如叔向之言、子产之言、臧文仲之言等,在当时即常常被人们加以引用或转述,与故训、《诗》、《书》一样被赋予经典的意义和权威。
二 春秋君子的“立言”实践
进入春秋时期,王不再是高临于芸芸众生之上的不可侵犯的神圣存在;王言,也不再凭借其“代天立言”的独特权力而获得话语霸权,成为人们俯首听命的“金科玉律”。代之而起的则是春秋君子秉承“言以足志”、垂宪不朽的立言理想,以“道”自居,以“代民立言”自负。他们积极参政议政、献言献策,以突出的干政实践、强烈的自信和大无畏的勇气唱出了一曲曲明道复礼、拯世济民的正气之歌,上演了一幕幕“一言兴邦”、保国醒世的壮烈场景,实现了立言与立德、立功完美结合的价值追求。他们或积极为王侯答疑解惑,充当决策顾问;或针对执政者的错误言行和决策直言极谏,规箴王阙;或随从王侯出使应对,捍卫国家利益;或纵论国是、品评人物,均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对社会政治的高涨热情和深厚关怀,也充分表现出春秋君子在“王者之迹熄”之后苦心“立言”以重构理想意识形态、实现生命本体价值的努力和追求。对此,我们将在下编分别进行详细论述。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春秋君子在言说过程中常常对先王之制及《诗》《书》之言旁征博引,以增强言说的权威性和可信性。这一方面表明当时王言典法功能的沦丧,另一方面也充分表明春秋贤人君子借旧瓶装新酒,力欲重塑意识形态话语权的不懈追求。《国语》《左传》中许多人物言论自身往往就是一篇很好的典制论文,如《国语·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中述及周代籍田之礼:
古者,太史顺时覛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厎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穀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百官御事,各即其斋三日。王乃淳濯飨醴。
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飨醴乃行,百吏、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坺,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其后稷省功,太史监之,司徒省民,太师监之。毕,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人终食。
是日也,瞽帅音官以省风土。稷则遍诫百姓,纪农协功,曰:“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土不备垦,辟在司寇。乃命其旅曰:“徇。”农师一之,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师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则大徇。耨获亦如之。廪于籍东南,钟而藏之,而时布之。民用莫不震动,恪恭于农,修其疆畔,日服其镈,不解于时,财用不乏,民用和同。[21]
据杨宽先生考察,“(籍礼)是由原始公社制末期的‘礼’转变而来”。“在原始公社末期的氏族聚落中……在每种重要的农业劳动开始时,往往由族长主持一种仪式,以组织和鼓励成员的集体劳动。”[22]周代是一个以农为本的社会,尤为重视农业生产,但关于“籍礼”的相关记载在《周礼》《礼记》中仅零星提及,并不详尽。虢文公在这里对周代“籍田礼”的仪式及作用进行了详细叙述。首先,在籍田礼之前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立春前第九天,太史将观察到的天时和土壤变化情况报告给掌管农业的稷;稷再报告给王;王派司徒告公卿、百吏、庶民、司空进行准备。立春前第五天,王及百官都要斋戒三天。立春之日,籍田礼仪开始:先举行乡礼,犹如序曲;接着由后稷负责监督,膳夫、农正负责布置,太史导引王执耒躬耕,公卿、百吏依次相应增加劳动量,此皆为象征性劳动,最后还是由庶人真正完成耕地任务。礼近结束时,再次举行乡礼品尝三牲美味,示以祝福。最后,在仪式结束后的耕作期内,百吏还要定时进行巡视、监督。可见,虢文公对籍田礼的叙述详尽全面、系统完整、清晰条理,可谓周代“籍田礼”的法典,足以为后世效法。其他如《国语·周语下》伶州鸠论乐礼,《国语·郑语》史伯论姓氏制度,《左传·文公十五年》太史克论事君之礼、《左传·宣公十二年》潘党论武德等,类似“言以明礼”的例子在《国语》《左传》中不胜枚举,涉及畿服、宗法、爵禄、币制、昭穆、宴飨、伦理等方方面面,而且从人文理性的视角对礼制的内涵也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和诠释,完成了礼乐政治“从‘宗教型’向‘人文型’的转变”[23]。从这一角度来说,春秋君子的言说实际上就是以“礼”为中心的言说,故司马迁云:“《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24]礼,既是当时人们评价事件是非曲直的根本标准,也是春秋君子在礼崩乐坏、肆欲逞雄的乱世现实中力欲重构的核心政治原则。就在这种“多音齐鸣”的言说之中,作为人之生命本体意义且濒临崩坏的“礼道”才得以复现与重构,并成为价值与意义的本原性依据而逐渐为人们所认可和接受,也为后来儒家“克己复礼”哲学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左传·昭公十五年》叔向云:“言以考典,典以志经。”又说:“礼,王之大经也。”春秋君子正是通过这种苦口婆心的“征圣”“宗经”“足志”等言说方式和积极献言献策、参政议政的政治实践,最终实现了立言垂教、经国不朽的价值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