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统与学统的调适:宋元两浙朱子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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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背景:尊其说而不用其人

叶绍翁说:“嘉泰之间,为公之类者已幡然而起。至嘉定间,偶出于一时之游从,或未尝为公之所知者,其迹相望于朝。”[4]叶氏这段话经常被论者用以证明朱子学、朱子门人在朝廷已经得势,实际上叶氏所谓“其迹相望于朝”并不泛指出仕,而是特指“朝士”或者“在内差遣”,即在临安担任职务。在史弥远专权期间,朱熹门人群体内部出现了分化:有的拒绝出仕(陈淳),有的虽然出仕但遭到冷遇,还有的则与史弥远专权深度结合。本节主要对后两种情况进行分析。

一 仕途困难重重的朱熹门人

嘉定五年(1212)、六年(1213),史弥远政权提拔了一些朱子学人士,其中不乏朱熹高足。理宗绍定四年(1231),吴潜上书史弥远,言及这段往事:

窃见嘉定五、六年间,丞相收用老成,如汪逵、黄度、刘爚、蔡幼学、陈武、杨简、袁燮、柴中行、赵方、储用、陈刚、廖德明、钱文子、杨方、杨楫诸君子,布满中外,一时气象,人以为小庆历、元祐,此更化之盛际也。[5]

吴潜在这里列出的名单中,刘爚、廖德明(字子晦)、杨方(字子直)、杨楫(字通老)四人为朱熹弟子,蔡幼学、陈武、钱文子属永嘉学派,杨简、袁燮为陆九渊心学派,黄度则没有明显的学派属性。柴中行虽然不是党人,却因在庆元党禁中不屑隐瞒自己的道学立场而为人敬重。吴潜在下文指出,这些人有的不久便去世了,更多的则是不得“大用”,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其政治生涯。在四名朱熹弟子之中,刘爚早在嘉定九年(1216)就去世了,廖德明、杨方、杨楫三人则继续为官。而黄榦对此三人的仕途颇多讥评,他说:“多见朋友杨子直、杨通老、廖子晦皆以既老且病,仕不知止,至其身后,无不狼狈,今又岂宜复蹈其覆辙哉?此干所以决于退闲,非敢为是矫饰之言也。”[6]在另一封信中,他又重复了对三人的批评:“每思杨子直、杨通老、廖子晦皆以老不知止,三人后事无不狼狈,此可为深戒也。”[7]黄榦在这两封信中之所以提到这三人,本意是剖白自己不愿老病难堪久仕的心迹,但难掩其中的揶揄口气。以下分别对廖德明、杨方、杨楫、黄榦、李燔、张洽、李方子七位朱熹门人在史弥远专权期间的仕途处境做一简单的回顾。

先看杨楫。黄榦在给制置使李梦闻的信中,直批杨楫利欲熏心、求进不已,最终贻害地方:“龙舒为郡,财最匮乏,杨通老为之,最得善为郡之名,然坏此郡者,通老也。……通老适当军兴之后,人家交易颇多,以是投印契,日收千余缗,乃不为长久之虑,恃其多资,欲以自见,而献其羡余于朝廷。”[8]“献其羡余于朝廷”自然是要取媚上官,谋求升迁,在朝廷看来,能够多献羡余者恰恰是“能吏”“精明强干之吏”。

再看杨方,汀州长汀县人,官至直宝文阁、广西提举,以78岁高龄巡视当时人人畏惧的烟瘴之地象州,竟得病身亡。[9]

三是廖德明,本传见《宋史》卷四三七,但对其生平记载略为粗率,因此无从得知黄榦所谓“后事无不狼狈”的具体情况如何,只知他曾于嘉定四年至六年(1211~1213)间知广州。[10]而陈淳在嘉定三年(1210)如此评价廖德明:“向来出先生之门,立脚得住,不为时论所变,而显达于时者,自廖漕之外,更有何人?士子中有何人立朝,行当要津者,还有其人否?如廖漕辈,老学有守,最罕其匹,却置之闲散。”[11]《宋史》本传没有提到廖德明曾经当过漕官,不过廖德明是乾道五年(1169)进士,距嘉定三年(1210)已经41年,即使推算他是18岁登第,也已年届60,而且被“置之闲散”,黄榦所谓“老不知止”应该是认为廖氏早该引退了。第二个原因可能是廖德明对出仕过于热衷。罗大经《鹤林玉露》中有这样一条纪事:“廖德明,字子晦,朱文公高弟也。少时梦谒大乾,梦怀刺候谒庙庑下,谒者索刺,出诸袖,视其题字云‘宣教郎廖某’,遂觉。后登第,改秩,以宣教郎宰闽,请迓者及门,思前梦,恐官止此,不欲行。亲朋交相勉,乃质之文公。……”朱熹遂向廖德明开导一番,指出“(命运)吉凶祸福亦随之而变,难以一定言”,勉励他一定要去上任。[12]在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朱熹和朱子学人士的形象总体上十分正面,此则故事意在说明道学家对命运的应有的态度,最终廖德明听从朱熹的教导赴任,其终官也高于宣教郎。可是从过程看,廖德明梦中见到自己官至“宣教郎”,及至现实中要以宣教郎出任知县时,竟忧心自己官位恐怕真的仅止于此而拒绝赴任,若结合黄榦的“老不知止”论,似可反映廖德明对功名仕途相当在意。

四是黄榦本人。黄榦卒于嘉定十四年(1221),在朱学受到褒扬的嘉定年间,他只有两次机会入朝,又都未能成行。第一次是嘉定六年(1213)六月,得命监尚书六部门,然而未及赴任,已改授通判安丰军。这次改命的原因是:“部门之除,朝列有惧先生之来,欲沮之者。会江淮制使欲得先生守边郡,乃有是命。”可见,在召用黄榦的问题上,朝中存在相当大的阻力,因此当江淮制置使请求留用黄氏时,朝廷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同年十月,诏朝臣荐举边境州县守令的人选,谏议大夫郑昭先(也是朱熹弟子)言及此次流产的任命:“朝廷宠以内除,足未登畿,俾倅安丰。边城事简,局于职守,未究设施,材优用狭,公论殊郁。”[13]陈淳则说:“直卿前日在安庆,有小不合当路者之意,不欲显然罢之,姑以大理丞召起,既在道,则使台章弹去,而畀以祠禄,非诚有召对之命,得以从容于辞受进退之义也。”[14]黄榦的第二次入朝机会在嘉定十一年(1218)七月,诏除大理寺丞。黄氏本人力辞不就,竟然遭到监察御史李楠的弹劾,遂罢命。据黄榦弟子林梅坞言:“先生方退避请祠,而中外亦虑先生入见必直言边事以悟上意,协谋挤之。”何伯慧也说:“故当时阳召而实逐之。”[15]黄榦两次入朝的失败,固然是因为他不满当局,宦情甚薄,故每召必辞;也是因为他在朝中并无有力的赏识者,当年正是像周必大这样的宰相才能排除各种阻力,促成了朱熹的入朝四十日,而黄榦则绝无此等奥援。

第五个例子是李燔。与黄榦一样,李燔终其一生都未登朝,辗转于州县外任。在嘉定年间,李燔得到了一些官员的推荐,仅曹彦约就两次举荐。从曹彦约的推荐中可知,庆元年间李燔任襄阳教授时,得罪了上官:“燔本省试第二人,不汲汲求进,为襄阳教官,值近岁选用武帅,恶其方直,动辄得咎,修一墙垣,则胁之以军情;迁一廨舍,则诬之以擅去。罢归已久,恬然静退,经今数年,未见到部。”[16]罢官后,李燔一直居家教学,不愿到吏部参选。后除大理司直,力辞不就,改添差江西运司干办公事。[17]在江西转运司任上,又于嘉定六年(1213)得到了卫泾的荐举:“臣伏见文林郎添差江南西路转运司干办公事李燔,经术精博,趣操刚方,早从师友,多士推服。分教襄阳,为帅臣郑挺挟私奏劾,自是杜门刻志学问,不屑意禄仕。堂审掌故,列属寺廷,皆辞不就。尚淹选调,未厌师虞,宜加崇奖,以励廉退。”[18]为奖励李燔的廉静,朝廷特旨给予改官:“已除职事官,尚欲服勤州县,朝廷嘉其静退,为降特旨,乃始脱选。”[19]除奉议郎、通判潭州,不数月而辞。由于不满史弥远的倒行逆施,李燔拒绝出仕:“当是时,史弥远当国,废皇子竑,燔以三纲所关,自是不复出矣。真德秀及右史魏了翁荐之,差权通判隆兴府,江西帅魏大有辟充参议官,皆辞,乃以直秘阁主管庆元至道宫。”[20]在整个史弥远时代,李燔一直奉祠,以示气节。直到绍定五年(1232),理宗论及当时高士累召不起者,李心传以燔对,并说:“燔乃朱熹高弟,经术行义亚黄榦,当今海内一人而已。”理宗问:“今安在?”心传答以:“燔,南康人,先帝以大理司直召,不起,比乞致仕。陛下诚能强起之,以置讲筵,其裨圣学岂浅浅哉。”帝然其言,终不召也。同年,李燔就去世了。[21]然而有那么一个时期,即便李燔这样的高足,也曾在出仕问题上有所动摇,黄榦通过书信察觉到了李燔的隐衷,遂致书胡泳,从侧面了解李燔的想法:“敬子果如何?来书所谓‘甚费造化,断不可辞’,此语却与向来议论不同。今之出仕,只是仰禄不得已,若谓合义,则非所敢闻。只管如此立说,却似浙间议论也,又不知高明以为如何?敬子既是应举得官,又家贫未能不仕,从之亦无害也。”[22]从黄榦所引的“甚费造化,断不可辞”看,李燔认为既然遇到一个出仕的机会,是幸运使然,不可推辞;至于“浙间议论”,自然是一种功利的态度。黄榦以为,出仕只是“仰禄”,家贫不得不出仕,对待官职绝不可抱着“甚费造化,断不可辞”的心态,而应该遵照孟子所谓“可以仕则仕,可以久则久”的立场,否则会滋生对官职的依赖,进而丧失独立的人格。一次,黄榦风闻李燔舍弃出仕而放债,表示忧虑:“近有自彼来者,乃云敬子舍禄仕而放债以为活,岂亦恶之者之言耶?不知其生事何如?如他无以为活,却不若丐祠之为愈也。”[23]“丐祠”就是请求奉祠,如此便有少量俸禄收入。从这两件事情可以看出,李燔曾长期处于无俸禄的闲废状态,生活一度发生困难,竟走向另一个极端。黄榦对李燔在仕途出处的选择上的种种微词,既反映了他对义利之辨是持守之严、之笃,也反映了嘉定年间外部政治环境之恶劣。在东南地区的朱子学传播史上,黄榦和李燔这朱熹两大高足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因此并称“黄、李”。[24]理宗端平元年(1234)五月诏:“黄榦、李燔、李道传、陈宓、楼昉、徐宣、胡梦昱皆厄于权奸,而各行其志,没齿无怨,其赐谥、复官、优赠、存恤,仍各录用其子,以旌忠义。”[25]此处的“权奸”指史弥远,而黄、李是在“各行其志,没齿无怨”中度过漫长的史弥远专权时代的。

第六个例子是张洽。张洽终宁宗之世都在地方任职,直到理宗亲政的端平年间才因多人举荐,而被除秘书郎,寻迁著作佐郎,当时朱熹另外两个弟子度正、叶味道已经在经筵侍讲:“帝数问张洽何时可到,将以说书待洽,洽固辞,遂除直秘阁,主管建康崇禧观。”嘉熙元年(1237),“以疾乞致仕,十月卒,年七十七”。[26]

第七个例子是李方子,在嘉定年间曾短暂入朝国子录,因没有到史弥远处关说,被史指为“真德秀党”,遭御史弹劾罢官,遂至死不出。[27]陈淳则从来没有出仕过。

黄榦、李燔、张洽、陈淳、李方子,加上去世较早的黄灏,组成了《宋史·道学传四》“朱氏门人”卷;而朱熹门人如徐侨、叶味道、廖德明、刘爚,虽各有建树,亦散入《宋史》列传、儒林传各卷,可见黄榦等六人是朱熹门人群体中的精英。然而,黄榦、李燔入朝的失败,以及陈淳、张洽、李方子的默默无闻,反映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当朱熹的那些不怎么知名的弟子(如下文讨论的郑昭先、任希夷)在嘉定年间跻身庙堂、荣华富贵时,真正的朱学传人却挣扎、辗转于州县官职之间。

朱子学政治行情逐渐走高的形势下,功名利禄对朱子学人士的腐蚀愈加强烈,朱熹高足陈淳虽涉足政治较浅,却对嘉定更化基本上持怀疑态度,他在一封书信中说:

每思前年更化之初,时事一一反正,而先生恩命特不举行者,不审何谓?闻两年来甚崇尚道学,上庠课试,悉以命题,不审主盟者何人?……而萃列清华者,不闻其人,恐其崇尚者亦不免但为虚名之举,而实何足以为吾道重也?要之,实欲崇尚,除是表出周程三先生及吾文公先生者,并赐之公爵而置之先圣庙颜、孟配享之列,而布其书于天下,使学者尊信钻仰,睎慕服习,以作成人才而变化风俗,然后于道为庶几,而万世公论少有惬焉尔。然此又非常之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盛世圣朝君相,大有卓绝异常之识,不足以及此,未可以常情浅浅论也。不知将来到何时世,方克举此一段公案,以幸天下?抑又关天运,存乎其间,非人力所能与也?[28]

从信中提到的“前年更化之初”,应该是嘉定三年(1210)所写。陈淳注意到太学国子监以朱子学考试太学生,但他不认识“主盟”之人。嘉定三年(1210)以前,庆元党人吴柔胜曾官国子正:“始以朱熹‘四书’与诸生诵习,讲义策问,皆以是为先。又于生徒中得潘时举、吕乔年,白于长,擢为职事,使以文行表率。于是士知趋向,伊、洛之学晦而复明。”[29]但吴氏不是朱熹弟子。嘉定三年(1210)二月,陈武以军器少监兼国子司业[30],陈武是陈傅良堂弟,属永嘉学派成员。因此,陈淳并不熟悉吴、陈二人。至于他熟悉的同门刘爚入主太学国子监,则在嘉定五年(1212)了。陈淳还发现,朱熹弟子中真正“老学有守,最罕其匹”的廖德明,却长期外任监司,而不能入朝担任要职(“萃列清华”),遂参破了嘉定更化褒扬朱学的实质是:“恐其崇尚者,亦不免但为虚名之举,而实何足以为吾道重也?”[31]

端平元年(1234),殿中侍御史王遂概述了黄榦、李燔二人在史弥远专政时期的遭遇:

闽人黄榦、南康人李燔,曩游朱熹之门,迭为领袖。凡后进学士,相与讲说著述,世人多诵,以为学明东南者熹之功,惟榦与燔之力为多。权臣(按:指史弥远)尝用榦,试之郡守,而寻即废放,燔虽从奔走,而随亦弃遗。权臣知敬其书而不行其学,知尊其说而不用其人,斯道不明,由此之故。陛下固尝与榦赐谥,而中书以其议边事不合,横加论驳。燔殁虽尝进职,未足示宠,臣所谓抱道自守而置不录也。[32]

王遂这段话的重点在于“权臣知敬其书而不行其学,知尊其说而不用其人”。所谓“其书”乃《四书章句集注》那样的朱熹之书,“其学”乃朱子学,“其说”为朱熹之说,而“其人”则特指朱熹学术的传人,即黄榦、李燔这样的高足。王遂此言暗含了这样一个逻辑:尊敬朱熹之学,就必然要尊敬朱熹的弟子,否则就是“阳崇之而阴摧之”。

二 与史弥远专权深度结合的朱熹门人

当然,对于那些热爱仕途的朱熹门人,史弥远给予的前途就不是像廖德明、杨方、杨楫那样黯淡无光了;相反,史弥远一直重视考察选拔朱熹门人,从中提拔可靠人选,视其才力不同,或作为舆论上褒扬朱子学的幌子,或安排进入宰执群体,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郑昭先与任希夷。

郑昭先,字景绍,闽县人,淳熙十四年(1187)进士出身,系史弥远的同榜进士。[33]他师从朱熹的时间大概在登第之年,现存《朱子语类》中有其问答之语,《晦庵集》中有朱熹给他的书信四通。[34]嘉定元年到嘉定七年(1208~1214)间郑昭先的仕履不详,直到嘉定七年(1214)七月,始自朝奉大夫、试左谏议大夫兼侍读迁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兼太子宾客。嘉定八年(1215)七月,正除参知政事。[35]嘉定十二年(1219)三月,除知枢密院事。同年四月,兼参知政事。嘉定十四年(1221)十二月,罢。[36]郑昭先在史弥远专权时代任执政达七年之久,从史料中看不出有阿附史弥远之迹,但性格温顺谨厚却是其明哲保身之道。这一点可以从以下几个事情上看出。

一是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的记载:“郑昭先为台臣,倏当言事月,谓之月课。昭先,纯谨人也,不敢妄有指议,奏疏请京辇下勿用青盖,惟大臣用以引车,旨从之。”旨意下达后,太学生遂以皂绢制作短檐伞取代原来的青盖,仍然被临安府禁止,并逮捕了持伞的仆人,引发了太学生的骚动,群起攻击知临安府程覃,要求将其罢免;未能如愿后,竟然全体罢课。[37]此事的导火线是身为御史的郑昭先应付“月课”而以此等小事入奏塞责,不料引发了风潮。可以看出,所谓“纯谨”的郑昭先具体表现却是“不敢妄有指议”,作为担负着纠弹使命、朝廷特许“风闻言事”的御史来说,迹近失职。

关于郑昭先的懦弱谨慎,在真德秀那里还有一种更加冠冕堂皇的说法。真氏首先指出,朝廷命郑昭先为执政时,是看中了他:“有大臣之才,不如有大臣之度,盖心平乃可揆物,非量博不能受人。”郑氏跻身执政后,不断加官晋爵:“公宽厚闳博,其心休休然,无党偏,无忿忮,夙宵自竭,不蕲人知,庶几所谓辅赞弥缝而藏诸用者。”[38]在为郑昭先的文集所作序言中,真德秀再次强调了这一点:“公天资宽洪而养以静厚,平居怡然自适,未尝见忿厉之容,于书亡所不观,而尤喜闻理义之说。”[39]“尤喜闻理义之说”是指郑昭先自命为朱学门人,不但如此,他还积极地提拔、汲引同门。在嘉定六年(1213)十月,诏朝臣荐举边境州县守令的人选,时任谏议大夫的郑昭先即提出应将此前未能入朝的黄榦(时任安丰军通判)召入朝廷,称黄氏不能入朝,“公论殊郁。”[40]朱子学人士显然也从郑昭先的晋用中获益匪浅,但从反面解读,他的“宽洪”“纯谨”又何尝不是面对史弥远专权时的沉默、胆怯、忍耐乃至顺从呢?

任希夷,字伯起,号清叟,眉山人,《宋史》有传,但对其生平记载极为混乱。他是淳熙三年(1176)同进士出身,大约在淳熙九年(1182)始从学朱熹,淳熙十三年(1186)又至武夷精舍问学。[41]曾任建宁府浦城县主簿,开禧年间任太常寺主簿。嘉定四年(1211)三月除秘书丞,六月迁著作郎。[42]嘉定五年(1212)十月,除将作少监。[43]嘉定六年(1213)十月,为秘书少监。嘉定七年(1214)八月,为秘书监,同月为中书舍人。[44]嘉定八年(1215)十月,为礼部侍郎。嘉定九年(1216)十二月,为权工部尚书。[45]嘉定十二年(1219)二月,自权吏部尚书除签书枢密院事。嘉定十三年(1220)七月,兼参知政事。[46]嘉定十四年(1221)八月,罢,出知福州。[47]寻提举临安洞霄宫,薨。理宗端平元年(1234)谥宣献。[48]

任希夷作为朱熹的弟子,在嘉定更化中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嘉定十年(1217)十一月,时任礼部侍郎的任希夷为二程请谥,理由是朱熹、张栻业已赐谥,“而其所宗师者,节惠之文,独未之讲,岂非有司之过欤?”[49]《宋史本传》说:“其后惇颐谥元,颢谥纯,颐谥正,皆希夷发之。”[50]周、二程的谥号,都是在嘉定十三年(1220)六月二十三日奉旨批准的[51],此时任希夷正在参知政事任上。身居要职的任希夷成为朱熹门人中功名之士追捧的对象,同为朱熹弟子的度正给任希夷的信中就含蓄地希望得到他的识拔:

伏惟尚书游从于先生为最久,造诣于斯道为最深,当路于朝,不为不得时;言听谏行,不为不得君。以先生之门论之,盖四科之上士。而正之不肖,不惟不敢自附于七十子之后,是殆庶几乎三千之徒之间耳。……往者新进之士释褐而归者谓正言,尚书尝辱问其姓名焉,意者盖悯其穷、悼其屈,思有以少振之也。[52]

度正写此信时,任希夷正任尚书,当在嘉定九年(1216)十二月到嘉定十二年(1219)二月之间。此时朱门中学问最深的黄榦、陈淳俱健在,而度正却恭维任希夷“游从于先生为最久,造诣于斯道为最深”,近乎奉承。从信中“尚书尝辱问其姓名焉,意者盖悯其穷、悼其屈,思有以少振之也”一语可以看出,任希夷也是十分注意提携昔日同门的。

可是,任希夷和魏了翁、真德秀之间的关系却相当冷淡。现存真德秀《西山文集》中找不到与任希夷有关的内容,在魏了翁那里也仅有两处相关记载。一是《鹤山集》卷六十二有《跋朱文公所与任伯起枢密柬》,即为任希夷收藏的朱熹书信手稿所作的跋。在《跋》文中完全看不到类似上文度正所谓“游从最久、造诣最深”的嘉奖之词,而只是就书信内容本身稍作发挥。

二是魏了翁在为自己的同母异父兄高崇所作的行状中,对任希夷颇有微词。原因是嘉定六年(1213)高崇、高稼殿试策问声誉满中外,真德秀声称:“使二高不为举首,是盲有司也。”任希夷时任详定官,向执政建议:“政事与议论自为两途,不必徇人言以摇国是。”最后“二高”未中高第,仅赐进士出身而已。[53]从表面看,魏了翁出于亲属的遭遇而不满任希夷,但文中所引用的任希夷“政事与议论自为两途,不必徇人言以摇国是”一语,却与史弥远及其党徒对待真德秀、魏了翁等道学士大夫的态度有相通之处,叶绍翁就这样评价史氏所信用的能吏:

薛会之极、胡仲方榘,皆史所任也。……时聂善之(聂子述)亦时相(史弥远)所任,大抵以袁洁斋(袁燮)、真西山(真德秀)、楼旸叔(楼昉)、萧禹平(萧逵)、危逢吉(稹)、陈师虑(陈宓)辈,皆秀才之空言。善之帅蜀,道从金陵。逢吉之弟和为江东帅属,迎劳之于驿邸。聂因语之曰:“令兄也只是秀才议论。”……善之,士人也。薛、胡以儒家子习于文法云。[54]

这里提到的聂子述、薛极、胡榘再加上赵汝述,即史称史弥远的“三凶四木”中之“四木”。“四木”把真德秀、陈宓、袁燮一类的道学士大夫的议论贬斥为“秀才议论”,任希夷把高崇的殿试策贬为“政事与议论自为两途”,其实都是自居为“政事”“国是”的正确代表,而视真德秀一类的议论为可有可无的清谈乃至聒噪而已。若对照魏了翁对任希夷的评价,可以窥见希夷虽为朱熹门人,已经完全为史弥远所同化,《宋史》任希夷本传更说:“史弥远柄国久,执政皆具员,议者颇讥其拱默。”任希夷这一个案反映了史弥远专权时期的人才策略:他倚重以聂子述、薛极、胡榘为代表的“习于文法”的士大夫掌控官僚系统,另一方面又吸纳郑昭先、任希夷这样软弱、顺从的朱学门人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象征,从而巩固自己的专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