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劳动本体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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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古希腊哲学的本体论思想

一 古希腊哲学初期:前苏格拉底先哲们的“万物本原说”

(一)伊奥尼亚哲学家的“万物本原”思想

“本体论”思考的发轫之期可以追溯自古希腊最早发展起来的“伊奥尼亚”哲学家。随着古希腊自然科学初露端倪,当时的人们开始从对自然的绝对敬畏以及神话式的迷信崇拜状态中逐步摆脱,开始对外在于自身的自然界作一些朴素、直观的思考。美国著名哲学家梯利评价伊奥尼亚哲学家时指出,他们“真正表现出思辨的冲动,他们企图用自然的原因说明现象,而不求助于神话中的事物……他们力图解说不同物体的性质及其变迁,这就是原始质料的转化”。[10]伊奥尼亚哲学家可分为米利都学派与艾菲索学派两大派别。我们先来看看米利都学派的泰利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米尼的观点。

泰利斯提出“水”是世界本原的著名哲学命题,这一论断使其成为古希腊哲学史上以及本体论发展史上第一人。黑格尔认为,“从泰利斯起,我们才真正开始了我们的哲学史”。[11]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亦有提及:“每本哲学史教科书所提到的第一件事都是哲学始于泰勒斯,泰勒斯说万物是由水做成的。”[12]泰利斯历史性地首次对万物本原进行总结,试图用“水”这一具体物质去解释它以外的其他具体物质。尽管他的本体论思想还停留在感性事物阶段,但这一在感性的、复杂多变的事物中寻求并把握具有普遍性、永恒性“本质”的努力(即在“多”中求“一”的思考),无疑具有开拓性、划时代的意义。正如恩格斯对泰利斯的“水本原说”思想所作出的精辟概括:“已经完全是一种原始的、自发的唯物主义了,它在自己的起始时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统一看做不言而喻的,并且在某种具有固定形体的东西中,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去寻找这个统一,比如泰勒斯就在水里去找。”[13]

阿那克西曼德追寻泰利斯的足迹,继续探寻“多”中之“一”。他摈弃“水本原”这一具态物质,将世界本原归结于“无限”。阿那克西曼德在“有限”中找到“无限”,这是古希腊哲学本体论思维方式迈向更为抽象、一般的体现,“绝对本质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东西,而是一个否定的东西、普遍性,一种对有限者的否定。……阿那克西曼德取消了水这一元素的个别性”。[14]

阿那克西米尼是米利都学派的最后一位代表,提出“气”本原论,还有“稀薄”和“凝聚”两个与“气”关系密切的概念,认为“稀薄和凝聚是冷、热两种势力对立和交互变化的结果”。[15]罗素认为这一提法的优点在于:“可以使不同的实质之间的一切区别都转化为量的区别,完全取决于凝聚的程度如何。”[16]而黑格尔则犀利地指出阿那克西米尼本体论思想中的缺陷,即“没有把‘无形体性’、把对象当成概念建立起来,而把物质性的东西与非物质性的东西对立起来了。……‘普遍’被表示在一个特殊形态里”。[17]

米利都学派关于世界本原问题的最初探讨,是在“有形”与“无形”的选择之间向前发展的:从泰利斯的“水”,到阿那克西曼德的“无限”,再到阿那克西米尼的“气”。该学派的本体论思想奠定了其在人类本体论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具有划时代意义。论及米利都学派思想的重要性,罗素说:“它所尝试的东西……它们所提出的问题是很好的问题,而且他们的努力也鼓舞了后来的研究者。”[18]毫无疑问,这种对经验世界的理性把握,对万物“始基”问题的解释与尝试,是人类开始具备哲学思维的首次展示,同时还在艾菲索学派的赫拉克利特那里得到继续发展。

我们再来看看作为艾菲索学派的代表人物赫拉克利特。他提出“火”是世界的本原,还强调了“火”的变化性质,“一切皆变;这个‘变’就是原则”。[19]赫拉克利特是“逻各斯”这一提法的首创者,在欧洲哲学史上第一次有人将作为世界本原的“火”视为支配万物的法则、客观规律。于此,本体论问题与认识论问题发生了微妙关联:“智慧在于认识‘逻各斯’,因为只有把握了客观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性,人们才能按照自然行事。”[20]另外,赫拉克利特的本体论思考亦对黑格尔的“逻辑学开端”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关于从有过渡到变的伟大思想;它还是抽象的,但同时它也是第一个具体的思想,是相反的范畴的第一个统一。……它的原理是基本的,并且出现在我的‘逻辑学’的开端中——紧接在讨论有与无之后。”[21]黑格尔还明确指出,“他(赫拉克利特)就是第一次说出了无限的性质的人,亦即第一次把自然了解为自身无限的,即把自然的本质了解为过程的人。哲学的开端必须自他始……”[22]思想理论来源之间的关联对于哲学家而言就是如此千丝万缕的:黑格尔的逻辑学思考包含完整的本体论思维方式,赫拉克利特启发了黑格尔,黑格尔又影响了之后的马克思,特别是马克思的辩证思维方式及其早期本体论立场。

(二)毕达哥拉斯学派“数本原说”与巴门尼德“存在论”

有关世界本原问题的探讨,毕达哥拉斯与巴门尼德的本体论思想明确展现出唯心主义倾向,这有别于伊奥尼亚哲学家们感性直观的探索视野,他们致力于从超感性的抽象之物里寻求万物本原。

黑格尔认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思想实现了“实在论哲学到理智哲学的过渡”。[23]毕达哥拉斯主张“数本原说”,超越于感性事物之上,将万物的生成与起源归结为“数”,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在此亦起到较大作用。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指出,“他们(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在整个自然中数目是最初的,数目的元素也就是所有存在物的元素”。[24]但与此同时,“数本原说”存在的问题亦显而易见,“开始探讨是什么的问题,并加以规定,不过他们把事情讲得太笼统了。他们只是在表面上作规定……”[25]

爱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提出了“存在”这个哲学概念:“所有的东西,将他们各自具有的特殊性都一个一个地去掉以后,最后只留下一个最普遍、最一般的共性,那就是存在。”[26]在巴门尼德眼里,存在就是存在,不可能是非存在,同时存在是永恒、唯一且不动的。这是与艾菲索学派赫拉克利特的观点正相对立的,“爱利亚学派认为,只有‘有’是存在的,是真实的;‘有’的真理是‘变’——‘有’是第一个思想,是直接的。赫拉克利特说,一切皆变;这个‘变’就是原则”。[27]至此,巴门尼德的存在论哲学思想,亦即其本体论思想,人类抽象思维能力有了显著提升:开始在复杂多样的感性事物背后探寻稳定、不变的本质,这是人类具备“多中求一”哲学思维方式的明确体现。

(三)以德谟克利特为代表的“原子论”学说

作为“原子论”学说的集大成者德谟克利特,马克思称之为“经验的自然科学家和希腊人中第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28]他综合上一阶段伊奥尼亚哲学家的唯物主义倾向以及爱利亚学派“多中求一”的抽象思维方式,发展并完善了原子论学说。德谟克利特将万物本原归结为“原子”及其存在空间“虚空”,即不可分的物质微粒“原子”在“虚空”中运动。原子论者的哲学思想既包含了古希腊哲学里成熟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又通过抽象概括能力完成对万物本原的探寻,从而证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黑格尔这样评价“原子论”学说:“发现了更为观念化的原理——原子与虚空;思想的范畴更进一步地深入客观世界——这就是关于物体的形而上学的开始;或者说,纯粹概念获得了物体性的意义,思想过渡到对象的形式。”[29]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对青年马克思的本体论思想的影响很大,集中体现在马克思博士学位论文的创作中。在《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即马克思的博士学位论文)一文中,马克思指出德谟克利特原子论思想“机械决定论”的缺陷,并论述了伊壁鸠鲁哲学中关于“原子偏斜运动”的积极意义,这为其早期确立的自我意识本体论奠定了直接理论基础。

二 古希腊哲学繁盛期:柏拉图“理念论”与亚里士多德“实体论”

谈起古希腊哲学的代表人物,非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莫属,“哲学之作为科学是从柏拉图开始,而由亚里士多德完成的。他们比起所有别的哲学家来,应该可以叫作人类导师”。[30]“理念论”与“实体论”分别成为二人本体论思想的理论旨归。

(一)柏拉图“理念论”哲学思想

“柏拉图的思想体系是希腊著名思想家学说的融合和变革。”[31]他在继承前辈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毕达哥拉斯以及苏格拉底哲学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理念论”。柏拉图认为,理念就是万物之本原,是脱离或先于感性事物的存在,同时又是感性事物的本质与根据。

具体来看,柏拉图的“理念本原说”有以下特点:其一,柏拉图既继承赫拉克利特“万物皆变”的原则以解释感性事物,并认定其为不真实的,又吸取了巴门尼德“存在”是永恒、不变的思想以定义理念。其二,尽管柏拉图通过“多中求一”得出理念论,但是又不完全赞同巴门尼德的“存在论”。他认为“理念”还应该不是唯一的,应该具有一个由下至上的等级体系,而其中最高等级的理念称之为“善”,这大概是受了毕达哥拉斯“数本原说”的影响。其三,柏拉图的理念论还可分有“存在”,这一提法前无古人。“理念对于事物来说,是一个可以分有,而不可以达到的对象。”[32]柏拉图的理念论正是其本体论思想的题中之义,亦是其所有哲学思想的理论根基,其中就“个别”“一般”“共性”“个性”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但是,理念本原说终归成为一种客观唯心主义学说。柏拉图将“共性”“一般”的问题过于绝对化、神秘化,将其视作独立于感性事物的存在。

(二)亚里士多德“实体论”哲学思想

亚里士多德“在古希腊哲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繁荣的基础上,对众多知识门类进行了认真而独立的研究,建立了一个古希腊思想史上最庞大的知识体系”,[33]他还被誉为“思想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一个博学的天才”。[34]师承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其理念论的基础上,发展了自己的“实体论”哲学体系。亚里士多德这样描述“实体”:“处于底层,只是表面承受各种作用而变化,人们说这就是存在着东西的元素和本原。……因为某种本性或自然永远存在着,或者是一种,或者多于一种,其他东西都由它们生成,而本性却持续不变。”[35]究其本质,实体论即本体论,而蕴含其中的亚氏本体论思想脉络并非一以贯之,而是呈现出阶段性变化的特征。

第一阶段是“个别事物”实体论思想。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里列出“实体”与其他九个范畴,并强调了实体的首要地位。接着,亚氏还对实体进行分类,包括第一实体和第二实体,认为第一实体是根本实体,指代个别事物,它是另外九个表示“属”“种”关系的范畴,即第二实体的基础。在此,亚氏厘清了第一实体与第二实体的关系,亦即分清了个别事物及其属性,“一般”与“个别”。尽管亚氏还未能洞见并准确把握二者间的辩证统一关系,但这已为未来本体论学说发展留下了巨大的待探索空间。

第二阶段是“形式”实体论思想。亚里士多德在继承前辈哲学家思想精髓的基础上提出“四因说”,将万物产生的原因归结于“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显而易见,“四因说”不乏伊奥尼亚哲学家、苏格拉底以及柏拉图本体思想的痕迹。随着对“实体”问题的进一步探讨,亚氏又将“四因说”发展为“形式质料说”,正如他所言,“如果认为形式先于质料更加确定,同理,形式也将先于两者的组合”。[36]所以,亚氏认为相对于消极、被动的“质料”而言,积极、主动的“形式”则是更为基本的“第一实体”。在“形式”实体论这一阶段,“个别事物”与“形式”“质料”是不可分离的,同时“个别事物”中的“形式”成为中心,亚氏“实体论”哲学也就从上一阶段的“个别事物”实体论转化为“形式”实体论。两个阶段的实体论思想发生了关系上的颠倒,说明亚里士多德仍旧未能搞清“一般”与“个别”的内在关系。

第三阶段是“神”实体论思想。在这一阶段,亚里士多德对于“实体”问题的阐释再次发生变化:在运动变化中把握“潜能”(质料)与“现实”(形式),而后推导出一个全新的“第一实体”,“第一推动者”,“一个永恒的不动实体”[37],即“神”。亚氏的“神”本体思想依旧表现为注重“形式”,曲解“质料”,认为“现实”先于“潜能”,“形式”先于“质料”:“现实……也是先于潜能。而且,在本体上它也是存在的。”[38]至此,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表现出较为复杂的多维度内涵,既有唯物主义倾向,又有辩证思维,还有唯心主义色彩。

三 古希腊哲学晚期: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学说

在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基础上,伊壁鸠鲁发展了自己的“原子论”学说。一方面,伊壁鸠鲁赞同德谟克利特将万物本原归结于“原子”与“虚空”,同时是“原子”在“虚空”中运动的结果。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伊壁鸠鲁反驳并修正了德谟克利特“原子论”思想的缺陷与不足。比如,伊壁鸠鲁发现了德谟克利特“原子论”固有的内在矛盾:“并不需要存在着各种各样大小的原子,因为这样就一定会有某些原子进到我们眼界之内,成为看得见的,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39]也就是说,原子是不可分的物质微粒同时也无法为人类的感觉官能把握,但是德谟克利特又强调原子本身具有形状大小、体积等区别,这显然成为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还比如,黑格尔指出,“伊壁鸠鲁以重量为原子的基本性质,但是他不让原子做直线的运动,而是使它沿着一种从直线稍稍偏出的曲线而运动……”[40]这说明伊壁鸠鲁还就“重量”这一德谟克利特不曾提及的“原子”属性作出一番补充,这为其阐述原子在“虚空”中做偏斜运动提供了依据。原子在“重量”这一“基本性质”的作用下发生偏斜运动,“偏斜造成同其他原子的碰撞,使一些原子结合在一起,于是形成各种具体事物”。[41]伊壁鸠鲁关于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意义深远,是对德谟克利特关于“原子运动绝对必然性”的一次修正,也是对“偶然性”存在地位的肯定。

马克思本体论思想的理论来源丰富多样,依照时间顺序来看,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本体论思想。我们通过文本研究发现,古希腊哲学思想作为西方哲学发展史的开端,而马克思哲学本体论思想的理论源头也是由此开始,这一点从青年马克思在博士学位论文创作期间的相关文本资料即可得到佐证,即七册伊壁鸠鲁的哲学笔记与博士学位论文。很显然,马克思博士学位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研究对象足以证明古希腊哲学思想,特别是伊壁鸠鲁哲学思想对其产生过重要影响。因此,本书要想相对全面、宏观、准确无误地解读马克思本体论思想,就必须做到正本清源,弄清楚古希腊哲学本体论发展的大致脉络,弄清楚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哲学本体论思想与马克思本体论思想之间的批判、继承与发展的关系。笔者将在下一章展开对马克思本体论思想的探讨,其中马克思在博士学位论文中确立的自我意识本体论立场就与古希腊哲学本体论思想不无关联。马克思通过对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原子论学说的比较分析,得出原子会偏离直线做“偏斜运动”的结论,从而希望证明“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42],这也是马克思本体论思想阶段性发展的第一个立场,即自我意识本体论。简言之,古希腊哲学本体论思想直接成为青年马克思博士学位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创作的灵感来源,为马克思崇尚“个体自由意志”的自我意识本体论立场的确立提供了重要研究思路和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