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美术篇
书法在中国为艺术之一，以其为象形文字，而又有篆、隶、楷、草各体之不同，数千年来，遂蔚为艺术史上一大观。然在拼音文字种族中，求能执笔为中国书，已极不易得，况云工乎！故非浸润于中国文字经若干时，实无由言中国书法也。元人主中国不及百年，色目人醉心华化，日与汉字相接触，耳濡目染，以书名当世者大不乏人。欲考此种事实，比他篇为易，以有元末人现成之《书史会要》，具载历代书家，直至于元，略为钩稽，即可知西域人能书者有若干人，不劳遍览群籍也。兹将《书史会要》中元时西域书家钩稽如下，其有色目误为蒙古者并附正之。
“廉希贡，字芗林，畏吾人。官至昭文馆大学士，善扁榜大字。”
鲜于枢《困学斋杂录》作于阗人。
“贯云石，北庭人。官至翰林侍读学士。豪爽有风概，富文学，工翰墨。其名章俊语，流于毫端者，怪怪奇奇，若不凝滞于物，即其书而知其胸中之所养矣。”
“余阙，武威人。登进士第，官至浙东肃政廉访司副使。风采峭整，工篆隶，字体淳古。”
“盛熙明，其先曲鲜人，后居豫章。清修谨饬，笃学多材，工翰墨，能通六国书。至正甲申以所编《法书考》八卷进，上览之彻卷，命藏禁中。”
“甘立，字允从，河西人。官至中书检校。才具秀拔，亦善书札。”
“巎巎，号正斋、恕叟，康里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风流儒雅，博涉经史，刻意翰墨，正书师虞永兴，行草师钟太傅、王右军。笔画遒媚，转折圆劲，名重一时。评者谓国朝以书名世者，自赵魏公后，便及公也。”
“回回，字子渊，巎巎弟。官至中书平章政事。正书宗颜鲁公，甚得其体。”
回回系巎巎兄，回回生至元二十年，巎巎生元贞元年，此云弟者，误也。
“阿尼哥，字西轩，蒙古人，官至大司徒，善大字。”
《元史·方技传》作尼波罗国人。《新元史》误作阿尼哥尼。
“泰不华，元名达溥化，御赐今名，号白野，蒙古人。状元及第，官至浙东宣慰元帅。以清厉显名，骨鲠不同于物。篆书师徐铉、张有，稍变其法，自成一家。行笔亦圆熟，常以汉刻题额字法题今代碑额，极高古可尚，非他人所能及。正书宗欧阳率更，亦有体格。”
泰不华，伯牙吾氏，是色目，非蒙古，辨见《儒学篇》。元顺帝后燕铁木儿女钦察氏（《元史》一一四），据《燕铁木儿传》（《元史》一三八）称女为伯牙吾氏，是伯牙吾氏乃钦察也。曾廉《元书》卷八二直书曰泰不华钦察人。
“斡玉伦都，字克庄，西夏人。官至山南廉访使。文章事业，夐出人表，书迹亦佳。”
“萨都剌，回纥人。官至淮西廉访司经历。有诗名，善楷书。”
“道童，字石岩，蒙古人。官至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姿仪雄伟，尤工大字，能作双钩书。”
《元史》一四四作高昌人。
“庆童，字正臣，康里人。官至中书右丞相。器量弘重，善大字。”
《元史》一四二字明德。
“沙剌班，字惟中，蒙古人。官至集贤大学士。善大字。”
《元史类编》三十六：“沙剌班，字敬臣，号山斋，畏吾人。顺帝时学士。能诗文，兼工大字。”疑即此人。
“达识帖木儿，字九成，康里人。官至江浙行省丞相。知读书，能诗，大字学释溥光，小字亦有骼力。”
“伯颜不花的斤，字苍岩。高昌国王子，鲜于太常甥。官至江东廉访副使。介立不群，草书似其舅氏。”
《元史》一九五《忠义传》：“字苍崖，畏吾儿氏。”
“康里不花，字普修，也里可温人。官至海北廉访使。笃志坟籍，至于百氏数术，无不研览。书宗二王。”
“荣僧，字子仁，回纥人。登进士第，官至江浙行枢密经历。楷书师虞永兴。”
“喜山，字近仁，畏吾人。官至集贤都事。工书。”
《佩文书画谱》三十六引，误作进仁。
“隐也那失理，字处元，畏吾人。楷书学虞永兴。”
上二十人，见《书史会要》卷七。
“边鲁，字鲁生，邺下人。工古文奇字。”
据《西湖竹枝词》，知为北庭人。
“马九皋，以字行，回纥人。官至太平路总管。能篆书。弟九霄，亦能之。”
“哈喇，字元素，也里可温人。登进士第，官至中政院使。能文辞，书宗巎正斋。”
《录鬼簿续编》作“金元素，康里氏，名哈剌。随元驾北去，不知所终”。
“赵夫人鸾，字应善，雍古部氏。中书平章世延女，中书参政许有壬室。朗惠厚静，能琴书，善笔札。”
据陈旅撰墓志铭，字善应。
上五人，见《书史会要补遗》。
元代西域书家略备于是。观其次第，大约不依时代，随手记录，如余阙在巎巎之前是也。西域人书名，巎巎最盛，《元史》一四三本传称巎巎书“得晋人笔意，单牍片纸，人争宝之，不翅金玉”。《式古堂书考》二十载张灿《赵巎二公翰墨歌》，有云：
元朝翰墨谁擅场，北巎南赵高颉颃，二公才名盖当世，片楮传播如珪璋。子山学士位馆阁，天水王孙登玉堂，官居位望正相似，后先双璧联辉光。
北巎南赵系当时通称，然巎书实不如赵，其有此称誉者，半因位望甚高，半因系出西域，希有可贵也。巎巎墨迹及碑刻传世者，亦远不如赵之众。《式古堂书考》十七著录者，有：
十二月十二日帖
临怀素自叙卷
书梓人传卷
《三希堂石渠宝笈》二十三册有：
渔父辞
颜鲁公书论
皆有声于时者也。然其碑刻之见于《寰宇访碑录》十二者，有：
赠礼部尚书晁公神道碑（无年月）山东郓城
大都城隍庙碑（至顺二年）直隶大兴
敕修曲阜宣圣庙碑并碑阴题名（至元五年十一月）山东曲阜
赠江南行省参知政事张思忠碑（至元六年九月）河南巩县
与王由义书（至正元年）陕西朝邑
王氏世德碑（至正元年）陕西朝邑
集庆路卞将军新庙记（至正五年十一月）江苏江宁
少林寺达摩大师碑（至正七年）河南登封
王节妇碑阴清风篇（无年月）浙江山阴
共九种。其见于吴式芬《攗古录》十九者，有：
宁国路总管府推官杨载墓志（泰定三年）江苏吴县
飞骑尉杨君世庆碑（元统三年三月）河南渑池
中顺大夫竹温台碑（至元元年）乌兰城（城原作坡）
中顺大夫达鲁花赤□公碑（至元四年五月）乌丹城
佛慧圆明正觉普度禅师断崖义公塔铭篆额（至元六年三月）浙江□□
慕容氏先茔碑篆额（至元六年五月）山东城武
共六种。倘全拓而影印传之，亦一美举也。
巎巎，康里部人，康里为术赤所封地，在咸海北岸、今为南俄罗斯地。时人尝仰慕俄国文学，岂且知此间六百年前，乃有多数邃于华学之人耶！
然须知巎巎等之得名，用力至深，用功至勤，非浪得时名者比。《山居新话》《辍耕录》十五均载有巎巎与客问答一则，云：“江浙平章子山公、书法妙一时，自松雪翁之后便及之。尝问客：有人一日能写几字？客曰：闻赵学士言，一日可写万字。公曰：余一日写三万字，未尝以力倦而辍笔。”其精力如此，实为可惊，不知今日青年闻之做何感想也。
泰不华，伯牙吾氏。伯牙吾一作白野，故泰不华恒自署白野泰不华，人亦称为白野尚书。苏天爵《滋溪文集》三十有《题泰不华自书所作诗后》云：“白野尚书，向居会稽，登东山，泛曲水，日与高人羽客游。间遇佳纸妙墨，辄书所作歌诗以自适，清标雅韵，蔚有晋唐风度。予犹及见尚书先考郡侯，敦庞质实，宛如古人，而于华言尚未深晓。今有子如此，信乎国家文治之盛，而贡举得贤之效，益可征焉。”读天爵此文，可证元时西域人同化之速。始予研究此事，以为西域人同化中国，必其人入居中国已一二世，或百数十年。今观天爵所言，则泰不华之父尚纯然一西域人，华言尚未深晓，而其子乃能邃于华学若此，可见文化之感人，其效比武力为大。天爵归功于贡举，特皮毛之论耳。巎巎、贯云石何尝出于贡举也。惟泰不华遗迹之传于今者，比巎巎更少。近年海上有珂罗版印《元八家法书》，中有泰不华行书《赠坚上人重往江西谒虞阁老》七言律一首，为《元诗·选顾北集》所未载。诗云：
昔年曾到楚江干，探得骊珠振锡还，忆着匡庐成独往，眼中秦望共谁攀。声华牢落金闺彦，烟雨凄迷玉笥山，绝代佳人怜庾信，早年词赋动天颜。
风华掩映，可称美绝，不知何人所藏。《寰宇访碑录》十二有泰不华所书碑四通：
一、重修南镇庙记，八分书（至正四年四月）浙江山阴
二、重建凤山上乘寺记（至正七年八月）浙江上虞
三、祈泽治平寺佛殿碑（至正九年四月）江苏上元
四、即王节妇碑，篆书，其碑阴巎巎书也。浙江山阴
泰不华并通小学，善篆隶，温润遒劲，尝重类《风古编》十卷，《元史》一四三本传称其“考正讹字，于经史多有据”。《御选元诗》五六载郯韶赠泰不华诗，有句云“古篆久知通史籀，新诗端拟过黄初”，其才华之美可想。泰不华篆额见于《攈古录》卷十九及二十者有：
觉苑寺兴造记（至正三年三月）浙江萧山
重建儒学记（至正五年七月）浙江会稽
重建旌忠庙记（至正七年）浙江会稽
重修鄞县学记（至正九年九月）浙江鄞县
重修后土庙记（至正十一年七月）陕西渭南
重修后土祠记（至正十四年）拓本
贯云石亦工书，陈基《夷白斋外集》卷下跋其书《归去来辞》云：“酸斋公如冥鸿逸骥，不受矰缴羁靮，而其蝉蜕秽浊，逍遥放浪，而与造物者游，近世盖未有能及之者。其自谓平日不写古今人诗，而独慕陶靖节之为人，书其《归去来辞》。观者殆不可以寻常笔墨蹊径求之也。”
余阙篆亦有名，宋濂《芝园续集》卷六《题余阙篆书后》云：“右四大篆，豳国忠宣公余阙为浦阳戴君叔能书。至正九年，公持使者节来镇浙部，濂偕叔能往见，公奖励甚至，且各书斋扁为赠。公文与诗，皆超逸绝伦，书亦清劲，与人相类。其忠义之气，可以惧乱贼、清恶厉，虽所书不工，犹当传之万世，况能臻其妙者乎！此纸所在，定有神物呵护，不可徒以翰墨视之。”《佩文书画谱》三八引《紫桃轩又缀》云（崇祯本《又缀》无此语）：“余忠宣小字似不经意，而丰处有褚遂良，潦倒处有杨景度、林藻，岂漫不留意于墨池者所能符合邪！”书以人重，美者固美，即不甚美者，即将以景仰之意而美化之矣。
西域人中有著书专论书法者，龟兹盛熙明也。熙明以能书辟奎章阁书史，著《法书考》八卷进呈，清《四库》著录，《楝亭十二种》刻之。卷首有虞集、欧阳玄、揭傒斯三序。揭序称“盛氏之先，曲鲜人，今家豫章”。《书史会要》之说即本于此。《道园学古录》卷三有《题东平王与盛熙明手卷》诗，作“曲先盛熙明”，《元史类编》三六误曲鲜为鲜卑。欧阳序谓“熙明为龟兹人。刻意攻书，而能研究宗原，作为是书。运笔之妙，评书之精，非老于斫轮者，畴克如是”云云。夫以西域人而工中国之书，已属难能，况又以其研究所及，著为成书，以诏当世，岂非空前盛业乎！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三有是书跋，称“其文约，其旨该，不意九州岛之外，乃有此人”云。熙明并学佛能诗，著《补陀洛迦山考》，见《道光普陀山志》十五。《元诗选》癸之壬，录其《游补陀洛迦山》七言律一首。龟兹本佛国，其学佛固不奇也。
元时西域人能书，而《书史会要》不载者，有赡思。张相文先生曾示我《哈珊神道碑》，请为之跋，盖赡思所撰并八分书也。体势波磔，用力极深，而竟无书名，其书名为文名所掩也。
《录鬼簿续编》称：“赛景初，天性聪明，幼从巎文忠公学书法，极为工妙，文忠屡嘉之。”又：“沐仲易，西域人。故元西监生。工于诗，尤精书法。”又：“虎伯恭，西域人。诗学韦、柳，字法献、羲。”皆《书史会要》所未载者。
选自《陈垣全集》第二册《元西域人华化考》，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