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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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惺惺相惜

赵轩看到米小白在卫生间哭。

门没有关严,先映入眼帘的是她背上两片薄薄的蝴蝶骨,随着急促的呼吸振振欲飞,然后是她伏在洗手池上的后脑勺,乌黑茂密的头发被一支铅笔胡乱挽成一个发髻,露出洁白的脖颈和脑后毛绒绒的碎毛。

虽极力压抑,但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微微颤动的肩头还是泄露了她的痛苦。

赵轩收住脚步,靠在不远处的墙上,衔着一支烟,静静地等她出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们部门寥寥几个加班的外,其他人早就回去了。

刚抽了几口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赵轩赶紧把烟掐掉,捎带用手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米小白这人有多疙瘩他比谁都清楚。

米小白看到赵轩时唬了一跳,脱口道:“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干什么?”

赵轩眉头一皱:“瞧瞧,这是和上司说的话吗?”

米小白马上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冲,硬邦邦地撒个娇,说:“你不还是我师兄嘛?!”

赵轩从鼻子里哼笑了一下,师兄?她啥时候对他有过些微的尊重之意?

自打她博士毕业分到自己手下后,俩人不知交过多少次手了,她在他跟前向来生冷不忌,常常一句话把他噎得直翻白眼,要不是看她专业实在过硬,要不是导师一再嘱咐,他早灭她八百回了。

虽然恨得牙齿根儿痒,可她遭了难,萎靡得跟鹌鹑似地,他还是忍不住要关心一下的。

他说:“没事吧?”

“没事啊!”

米小白做出若无其事状,可微红的鼻头和展不开的眉却在说另外一件事。

赵轩索性点破她:“那天…那个电话,没事吧?”

米小白在赵轩明察秋毫的目光下哆嗦了一下,依然嘴硬:“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赵轩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她,米小白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说:“我回去加班了,一堆事等着呢!”

赵轩看看米小白脸上的表情,知道今天大概撬不开她的嘴了,也罢,他并没窥伺别人私事的癖好,爱咋咋,不影响工作就行。

他俩能处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算起来他俩人打一开始就磁场不合。米小白是名门正派,一举一动都写着规矩二字,比导师还像导师;赵轩虽也是博士毕业,却是桃花岛的黄老邪,本来就不是正派路线,加上在社会上浸泡了几年,油里油气的。

公司接风宴上,米小白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师兄,正叼着烟和那些油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勾肩搭背地喝酒说荤话,顿时惊掉了下巴,觉得他简直有辱师门,不,有辱知识分子的清贵。

她不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失望和轻蔑立刻写在了脸上,俩人的眼神隔着酒桌在空气中一对,马上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谁都看谁像个异数。

偏赵轩还是她的顶头上司,这两年她升了三级,他比她升得更快,始终牢牢地管着她,简直阴魂不散。

米小白虽然颇有些棱角,但实力在那里摆着呢,且她一贯对事不对人,心思单纯,时间久了,赵轩那些暗搓搓的火也泄得差不多了。

事到如今,米小白对她这个长袖善舞的师兄早没了当初的排斥,但也远没到可以敞开心扉促膝长谈的地步,如果换个时间她可能还会多敷衍他几句,但今天的她格外心烦意乱。

刚才她并不是在哭,而是孕吐。

是的,麻烦并不肯就此放过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怀孕了!

中午她去医院取检查报告,已经一个半月,有胎心了。

她年纪不小了,这个孩子是她和郑一帆殷殷期盼很久的,是在天上选了半天才选了她当妈妈的的小天使,本该被千娇百宠的,却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米小白来到医院时万阿姨正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抹眼泪。

米小白很意外。万阿姨是这个城市典型的土生土长的阿姨,衣着时尚,口才极好,话又多,每天在病房里连说带笑,从民间偏方到治疗方案到日常护理没有她不知道的,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热带大丽花,让米小白从敬而远之到心生佩服,没想到她也会哭。

她忍不住走过去问她,才知道她刚刚被医生训斥了。

万阿姨眼泪婆娑:“医生找我谈我家那口子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丫头啊,我脑子嗡嗡嗡直响,好像一百只蜜蜂在飞,他讲了半天,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听到他只有一年时间了,一年 ......”

她用纸巾捂住眼睛,压抑且剧烈地啜泣起来。

米小白感同身受,仿佛看到不久后的自己,只是口舌木讷,只能轻抚她后背以示安慰。

万阿姨继续说:“我说“医生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没听懂”,他就生气了,冷着一张脸,让我找个脑子清楚的人和他谈,我去哪里找啊?我儿子在美国读大学,我家那口子的兄弟姐妹没一个靠得上的,我的命好苦啊......”

“哪个医生?我去帮你谈!”

米小白截断了她的哭泣,主动请缨,万阿姨一下子就收住了,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的手,说:“太好了,就是魏医生,瘦高个,长得还挺帅的,没想到这么没人情味......”

魏渭有点吃惊地看着米小白,他对她还有点印象,说:“你说什么?”

米小白不卑不亢:“万阿姨情绪比较激动,委托我帮她了解下她爱人的病情和治疗方案。”

万阿姨在旁边拼命地点头,唯恐他说一个“不”字。

既然家属同意了,魏渭没什么不同意见。

他虽然清冷,但并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只是眼前这个阿姨太能胡搅蛮缠。他给她讲病情类型,讲治疗方案,讲不同药的疗效和副作用,她却只抓住一句:“只有一年寿命了,不可能啊,医生,我三叔公活了十来年呢!还有我们对门邻居的大爷.....”要不就是“你是不是弄错了啊,我老公除了有点咳嗽没不舒服的地方...”“听说蛤蟆皮蒲公英很有用,是不是啊?”

魏渭被她夹缠得脑仁疼,好容易把一整套讲完了,她两眼茫然,可怜巴巴地说:“医生,你能再讲一遍吗?刚才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忍无可忍,说:“这样,你找个脑子清楚的亲属和我讲吧!”

没想到她竟然找来了米小白,他对她记忆犹新,自己那摊事都还没整明白,倒是个热心人。

万阿姨吃惊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他们明明说的是中国话她怎么听得不太懂,什么广泛期,用药机理,基因突变,靶向,中位期……,偏人家你一言我一句,你来我往,默契十足。

不到五分钟,米小白说:“都明白了,谢谢魏医生。”

魏渭点头,她这逻辑和脑子,不学医挺可惜的,言语干净利落,直击核心,一句废话都没有。

万阿姨不干了:“这么大的病,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米小白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医生很忙的,你想知道什么,我讲给你听啊,我说不清楚的地方你再来问……”

一阵风似地把她撮哄出去了。

魏渭盯着她们的背影看了看,记住了她的名字了,米小白,乱马尾,宽额头,衣着随意,学生似的,一开口才知道她有多聪明,一点即透。

魏渭很快又留意到她,那是个晚上,他有份重要资料丢在办公室,第二天赶着用,只好返回来取,深夜的医院走廊静悄悄的,他差点被眼前的米小白吓了一跳。

她盘腿坐在走廊靠墙的折叠床上,头发乱七八糟地披着,有点自来卷,炸得像金毛狮王一样,屏幕的微光映着一张专注的脸,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完全不受周边长长短短打鼾声的影响,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魏渭眼角的余光一掠,看到她电脑屏幕上跳跃着一行行花花绿绿的代码,速度飞快地变幻着,让人眼花缭乱。

他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专业的IT人士,怪不得那天随便敲敲键盘,就把他电脑的顽疾解决了。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加上重病的家人,真够她受的,他放轻脚步,没有惊动她。

第二天魏渭跟着主任来巡房,呼呼啦啦一大群人,一进病房就看到58号病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的心动了一动。

果然很快就传来护士长尖利的声音:“58号家属,不能睡病人床,58号家属?”

米小白蜷在床尾睡得正香甜,小小的一团,只看到乌黑的一团乱发。

米母闻言立刻睁开眼,堆满笑,说:“别叫,别叫,她刚睡踏实了,就让她睡一小会儿。”

“胡闹!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

护士长柳眉一竖,呵斥起来。

平日倒罢了,大领导轻易不来一次,一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还以为她管理不严呢。

饶是这样喧闹还是没有把米小白吵醒,她居然轻轻打起鼾来了。

护士长老脸涨得通红,上去就要推她。

魏渭突然对主任说:“这是我之前给您提过的55床,他的病情现在还比较稳定,您可以看看他颈部的淋巴…”

主任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米小白的事也跟着不了了之了。

专家的每分每秒都是宝贵的,不值当浪费在这样鸡毛蒜皮的事上,况且,主任一向看重魏渭,简直把他视为半个儿子,这是整个医院都心知肚明的事。

米小白浑然不知她逃过护士长这一劫,睡着睡着自己一个惊颤就醒了,天光已经大亮,邻床的叔叔正呼噜呼噜喝着黑米红枣粥。

米小白一翻身就起床了,满脸急切地对她妈说:“饿了吧,哎呀,我打个盹居然睡着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打饭!”

“不饿,不饿!”

米母满脸爱怜地看着睡眼惺忪的女儿,这是她宝贝,也是她的眼珠子,家里虽不富裕,但何曾让她受过这样的苦?

都怪自己!

米小白拿起饭盒出去打饭,医院的早餐定过一顿后大家都不愿定了,白米粥咸菜鸡蛋花卷,味道寡淡到让人怀疑人生。

米小白去医院门口的那家饭店打饭,刚回来就在电梯口碰到了心急火燎的万阿姨,她说:“快快快,丫头,医生终于约谈你了!”

米小白的心猛地一跳,把饭盒塞到她手里,噔噔噔往医生办公室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