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朝阳
抗战胜利了,全国人民沉浸在无比欢乐之中。对我们这一代学子,无疑是不幸中之大幸。1946年春,我终于接到了广德中学复课的通知,知道母校已经迁回县城,并选定横山祠山殿作为广德中学永久的家。我没有到过县城,也无法想象她是何等的芳姿。上学那天,我很兴奋,送我上学的是我邻里亲长姚祖成表叔。他对我说:“我多次送你大哥到芜湖上学,今天又送你到广德中学读书,你们兄弟俩都有出息,我很高兴!将来你们干了大事,可不要忘了我……”我答道:“姚表叔,你送我们兄弟读书求学,劳苦功高,怎么会忘记呢?将来一定孝敬你。”说着,大家都笑了(很遗憾,当我们兄弟俩走出坎坷之路时,姚表叔已离开人世)。
80里路,我们走了一整天才来到县城。我问姚表叔,这就是县城?真有点将信将疑。只见城里瓦砾遍地,满目疮痍,似乎战争的硝烟尚未褪尽,大街小巷没有多少完整的建筑,大多是刚搭建起来的简易茅棚,苍凉中仍可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大街向西行,走出西门再经过约两里的廊步街,不多久就来到学校。走进庙堂,在大殿里报了名,工友带我到大操场北侧的寝室里。姚表叔完成了任务,回到城里的旅店。
新校址就在城西横山脚下,祠山殿旧址。祠山殿原是广德第一名寺,传说是因张渤治水有功而兴建的寺院,寺院重叠而幽深,被数以百计大可合抱的参天古树所围绕。据说当初僧侣过百,佛事极盛,终年香火缭绕。尤其每逢横山庙会(又称广德庙会),八方香客纷至沓来,盛况空前。数以万计的香客游行于大街小巷,人声鼎沸,水泄不通,绝艺表演,热闹非凡。相传广德庙会是中国四大庙会之一。抗战期间,由于战火的摧折,寺院已面目全非。抗战胜利后,庙会再也没有举办过。所幸的是祠山殿却留给我们学子一处读书求知的最佳环境。
寝室是刚落成的一字形的茅屋,墙由竹片编织而成,内外再糊上一层黄泥,算是不透风了。床也由毛竹搭建,从东到西一字形排列,足有百米之长,可容百余学生就寝。百人睡一床,实在是一道绝妙的风景。几百只鞋子排放在一起,可还没有听说有人穿错呢!门有10来扇,用草簾子做成,小便桶置于门边,夜间撒尿的咚咚响声不绝于耳,似乎也未曾惊动了谁。同学们经受过抗日战乱的洗礼,能在如此安全而优美的环境里读书求知,大家心情自然都很舒畅的。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教室北端有一堵高墙,约30米长,5米高,墙上写着非常醒目的“好学、力行、知耻”六个魏体红色大字,作为校训。署名“罗殿瞻”。我被这六个大字所折服:3米多高的大字是怎么写出来的,而且如此壮美豪放?我几乎每天都要对着它发呆。后来才得知,罗殿瞻是外地人,曾任广德县三青团书记长,号称“东南一支笔”。他的字我的确钦佩,有人说他学于右任,我则认为更似赵之谦,但比赵字更大气。很可惜,解放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字了,也不知他是何许人也。
那时的广中,学生不到300人,春秋班加起来也只五个班,后来增加到六个班,直到我们毕业,学生数保持在300人上下。按当时广德全县18万人口计算,600人中才有一个初中生,足见当时受教育者的比例是何等之低啊!
教室是新建的,共三幢,六间教室,在很短的时间内,能满足教学的基本需求,还是很不容易的。特别值得欣慰的是,师资水平甚高,大多数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资深教育专家,据说留日归来的就有郑、吴二先生,当然也有少数教坛新秀,总之教学很快走上了正轨。
班上的同学有52位,其中女生13位,是全校人数最多、女生最多的班级。为扩充生源,广中春秋季都招生,我班是秋季班。从年龄结构上看,一般偏大,16、17岁最多,超过20岁的,几乎占了三分之一。最大的是黄迺华,已24岁,孩子都很大了,还当过小学校长,同学们都把他当老大哥。同学们的成绩很少有顶尖的,我勉强挤进中游,文史地成绩尚可,数理化就差劲了;尤数学成绩,在班级里可能就是倒数第一。
我学习不很用功,也不算贪玩,比较能认真听课和完成作业。总之,专心不足,活跃过之。除书画外,我还喜欢交友和文艺、体育活动,如学唱京戏,打篮球。虽没有被选进学校篮球队,却是“爱群篮球队”的副队长,每逢星期天,若不回家,准是泡在篮球场上。
学校比广德县城地势要高30余米,在平缓的山坡中央,视野相当开阔,四周静悄悄,古树郁郁苍苍,每到拂晓时分,东方才鱼肚白时,每棵树下都已有一两位同学,或坐或站,不时发出朗朗的读书声。直到东方一轮冉冉的红日升起时,便会听到集合铃声,大家才快步跑到操场上。这就是我一直怀念的“横山朝阳”。
复校后的广德中学,已经不是崇法寺时那班人马,杨光声校长已去香港大学任教授,其弟杨光宗(体育教师)从政当上乡长,美术老师冯梅已离开学校,不知去向。总之,相识的老师屈指可数,唯任显谟老师依然教他的几何。
我特别要介绍的是陈道明先生。他教我们美术,又是级任老师(班主任),对我这个喜欢写画的门生,自然是刮目相看,还叫我任级长(班长)。他至少大我15岁,毕业于上海艺专,外地人,据说是学西画的,但平时作画,皆为中国画山水和花鸟。一身西装革履,很有艺术家气派。夫人罗老师是教音乐的,也是海派装束,很时髦。他夫妇二人是学校教师中最为靓丽的一对。他常对我说:“你的写画天分很高,在这方面发展,定会成功。”因此,上美术课时,便对我格外关照,有时在他作画时,叫我去观摩,介绍技法。很遗憾,那时我似乎不太在意,认为这是副课,不是我人生的目标,因此重视不够,很少主动向他讨教。记得一次学校书画比赛中,我的画竟然获得了第一名,书法第二。书法第一名被杨树农同学获得,他的字的确比我写得好。
平时,陈先生常主动向我问及班级动态,叫我提供同学们的生活和学习信息,并说:“班级工作,你要多为我关照一些。”看得出,他处处都在器重和提携我,可我并不太理解,常常想辞去班长职务,惹得他很生气。一年以后,班长另换他人。
初中毕业后,时局大变,又因升学,忙碌不堪,再也没去看望他。直至解放,再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曾去广中询查,也不得而知。60多年过去了,他该是90多岁高龄了,不知他们夫妇是否还健在?我很怀念他们。
在横山广德中学读书,历时两年半(1946年2月入学到1948年7月毕业),广德中学是我求学生涯时间最长的学校。校舍校貌虽然无法与今天相比,但教学秩序已走上正轨。教师、员工、学生都能按照校纪校规遵守纪律。从漫长的抗日战争灾难中幸运闯过来的师生员工们,都会珍惜今日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珍惜这大好的学习岁月。所以,广中是蒸蒸日上的。应该说,我在这段时间里,也是进步最快,最自觉的时期,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过去的学生是不了解政治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当时的读书之道。但是,革命的烈火已经烧遍广德全县,我的胞兄曹燧槐任桐汭乡伪乡长时,就是在一个晚上被全部缴械的。家人没有告诉我,我还是从同学口中得知的。即使如此,也未能影响我的学习情绪。那时的学生都很单纯,学校也单纯,不问国事。
然而,政治上的干扰,总是不可避免的。比如三青团,也常在学校开展活动,发展团员。特别是1947年,“国大”代表竞选的那年,各个党派都想利用学校这块阵地,通过学生的社会关系发展自己的羽翼,以助选票。当时,广德县有两位国大代表候选人,一位是国民党提出的温广彝,他是国民党少将,时任青年军政训部主任,也是广德县八大财主之一。其子女温业勤、温业霭都在广中读书,在师生中影响颇大。毋庸置疑,为竞选成功,有志在必得的架势。
另一位杨耘夫是青年党的候选人,时任上海市财经主任。他极少回广德,是个闻所未闻的人物,当然不是温的对手。他的法宝是,在广德拼命发展青年党的组织,吸引学生。同班同学黄迺华就是他的亲表弟,黄是我班上最为亲近的老大哥,人缘也好,杨利用他在同学中发展党员,其手法是先在同学中结拜兄弟。而我就成为其诱惑的主要对象之一,他们看重我大哥和姐夫在县里从政为官,想通过我去拉拢他们。他不但与我结拜了兄弟,还把我拉入青年党内,结果被我大哥严厉训斥了一顿。杨耘夫最终还是败选,我的历史却因此涂上了污点。
竞选风暴过去了,学校又恢复了正常教学。那时,我们班的同学正投入紧张的毕业大考。很侥幸,我的毕业成绩竟然排在全班第三。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伤感起来。一群热血青年,相聚一堂三年整,朝夕相处,情同手足,都在为人生的未来谱写壮美的华章,谁都有傲视苍穹之志。在临别赠言中,我曾写下:“青年要飞上天去”的豪言壮语。岂料匆匆分开以后,百分之八十的同学成了永别。瞬间的历史变迁,人各天南地北,音讯全无,再也没有相见过。60多年过去了,我所打听到的见过面的,也不过十余人。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同学已经作古。凝眸南天,惆怅不已,才深深体味到人间的沧桑。
今天,我已耄耋之年,同学们活在人世的渐渐少了,何况老师,作古更多。所幸的是:时任代数课的朱晓沧先生尚健在。他就住在湖州,曾在湖州市教研室任职。我曾多次登门拜访、请安!畅叙往事,无限感慨,更感欣慰。
朱晓沧先生是广德县城人,高中毕业后回广中代课。那时他才23岁,风华正茂,上课时举止文雅,态度和气,语调清晰,对抽象代数的概念、计算步骤和方法,深入浅出分析得十分透彻。我这个数学白痴也能听得个究竟,课后作业也常会独立完成。
20世纪80年代初,我去湖州参加书法活动,得知同班同学詹治中和温业勤在湖州工作。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去看望詹治中。老同学久别重逢,悲喜交织,互诉衷肠。他告知朱晓沧先生也在湖州教委教研室工作时,我很意外,于是我们匆匆赶到朱先生家。朱先生见了我,两眼凝视片刻,便叫出我的名字,师生阔别近40年,幸能重逢,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此后,我每到湖州参加书法活动,或办书展,必定邀请他光临。我常把自己的作品、出版物等奉上向他汇报,这也算是一种慰藉。朱先生已年届九旬,行动不太方便,每年列席市政协会议时,我都尽量争取去探望一次。我总觉得还有老师活着,自己就感到年轻许多,再说年迈的老师更需要我们以示敬意才是。
下面我还要回忆两位校长:刘方和邹恩雨。两位校长都是四合人,都出身名门望族,受过高等教育。下面分叙之。
刘方,广中迁横山后的首任校长,是四合乡首富刘家贵的长子,曾任广德县府秘书长,由从政而转入教育。他少言语,极少走上前台,难得与学生接触,但见到学生,总是和颜悦色,他把学生当朋友,学生对他的印象极好,也都很尊敬他。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每到星期天在浴室里(广德人爱洗澡)遇到他,凡是学生他一定会全部代付澡钱,我就遇上过多次。足见他的平易、大度、和善与仁厚。他知道我们是同乡,但并没有特殊关照,就一次问过我,“你大哥最近可好?”说明他对我是了解的。他只当了一年校长就调离了,直到解放后,才听说他劳改多年,后回到四合农村老家。1973年,我做漆匠回四合时,在田间路上与刘校长相遇,还是他先认出我,问道:“你是不是曹寿槐?”我马上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喊道:“刘校长好!”他紧接着道:“不必客气。”我知道他说“不必客气”的用意……我见他老了许多,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已变成名副其实的“老农”,但精神状态依然很平静。那个年代,不允许我们说太多的话,匆匆之下,我掏出五块钱递给他,并安慰了几句,就分别了……
第二任校长邹恩雨,家住四合遐嵩村,离我家仅5里,而且还沾亲带故。他是我奶奶的干儿子,我应该叫他干叔叔。在学校时我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他更不知道我是哪家小子。因为我连奶奶也没见过,更何况是干叔叔呢?还是母亲告诉我的。他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成绩第一名,足见他学问之深,是个学者型的教育家。师生都怕他,至少是我的感觉如此。我从不敢主动去见他。他上过我班的国文(语文课),讲课很特别,再深的古文他都会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如上《孟子·告子》十章时,对同学们讲:“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那当然,人总是喜欢‘择优而取’,这是本能。而‘舍生取义’这是修养,这是道德,道德是需要修炼的。”他的这些话,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晰。他们满腹经纶,往往举重若轻,以为学子们应该理解和明白。其实,听他讲课都感到十分吃力,但同学们都被他的学问所震撼,因敬佩而折服。
一次,学校举办写字、绘画比赛。绘画我得了一等奖,书法却得了二等奖,邹校长看了展览,见到我的名字,还特意“召见”了我,问我:“你是曹燧槐的弟弟?”我点点头。接着道:“那你就是曹祝三的小儿子。我早就知道你自小写字、画画就有点小名气,还真是有点‘名不虚传’。你知道我是你的干叔叔吗?”我连连点头称是。“要记住,努力求学,造就自己,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真是语重心长啊!可是,在广中读书期间,我从未去拜访过他,着实有点望而生畏。然而,他就是楷模,高山仰止,敬仰之情,深深地埋藏在我心里。
毕业后的几十年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20世纪80年代,我才得知邹校长已移住宣城。1993年,应宣城地区地震局局长张伍星之邀,到宣城进行书法活动。一到宣城我就打听邹校长的住处,岂料校长一年前已作古,无缘再相见,成了终生遗憾。后由表兄戴鼎联络,方与师母胡仲南老师通了电话,通了信。师母告诉我,老校长在世时,也曾提及我的种种,并说:“寿槐是个人才,免不了要受到时代的羁绊,盛世的到来,但愿他能自强不息……”
不久,我收到师母寄来的《邹恩雨诗词集》一册,刊古典诗词近800首。我怀着对校长的崇敬心情,如饥似渴,认真拜读。读集如见人,尽情心底交流,得益良多。校长的诗词,格律严谨,感情真切,辞藻平易,引经据典,文采风流,足见他的博古通今。诗中所现,怀念家乡,怀念故旧,不萧疏,不颓废,乐观达人,笑面人生。校长诗词的面世,为后世留住了广德大儒的形象,将光辉人间。
为了永怀先生,我从诗集中择录了有关咏家乡情怀的数十首,以书法形式流传于世,以示后生的敬仰之情。现特将先生所著《广德中学校歌》歌词抄录如下:
笄山苍苍桐汭长,礼仪邦,锦绣乡。东南锁岳古战场,鸡鸣风雨,剑气文光。莫忘记,读书救国,民族发扬。好学、力行、知耻,四维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