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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崇法寺古刹中学

读完初小,本该读高小了。然而,四合一带还没有一所正规的完全小学,学生都必须步行到二三十里外的杨滩或柏垫就读。抗战期间,日寇不停地扫荡,柏垫经常受到日寇扫荡的威胁。人心惶惶,民无宁日,学校也时常处于关闭状态。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父亲干脆让我休学在家写写画画了。这一年我才13岁。

抗日的烽火越烧越旺,万恶的日本鬼子,更为凶残。广德城被轰炸成一片焦土,机关、学校、商店以及乱民纷纷向山区搬迁避乱。因四合是僻远山区,人们更是蜂拥而至,塞满了四合的每一个角落。弹丸之地,顷刻喧闹起来,四合成了广德县的政治文化中心。广德县的“高等学府”——广德初级中学就迁到离家仅8里的崇法寺,以古刹作为校址。

古人云:“近水楼台先得月。”父亲考虑到这是一次好机会,我高小无处读,何不读初中?我的年龄和体形,十足的中学生模样。父亲为了我能顺利进入广中读书,特地拜谒了老同学任显谟先生(数学教师)。我的表兄戴光鼎又找到他的同学加把兄弟杨光宗(体育教师)——校长杨光声的堂弟说情。终于,我以“试读生”的身份进入广中的大门。1944年,我虚龄15岁,在当时,我的年龄读初中一年级算是较小的。抗战时期初中毕业生大多在20岁上下,结婚后读书的学生也大有人在。当时广德中学名义上是县唯一一所公立中学,其实是一所流亡学校。没有教室,没有课桌,没有食堂,没有寝室,三个班,才一百来人,全都塞在古刹内,与菩萨为伴。初一人数最多,有60多人,几乎一半是四合当地学生。教室狭长,挤在僧人的生活区,上课如同看戏,后面的人连教师的头也看不见,教学效果可想而知了。初二放在四大金刚殿,20余人尚称疏朗,可“四大汉子”睁大的双眼,着实让人发憷。初三20余人放在戏楼中央,有居高临下之势,视野开阔,空气也好,就是有门庭若市之感,喧嚣声不绝于耳。寝室就更令人称奇了,男生住进大雄宝殿。空旷的大殿,四壁透风,与如来佛和浓眉大眼各有怪态的十八罗汉做伴。好在时间一长,同学们也都习惯了。

入校第二天,全校学生去柏垫大陆村搬运桌凳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据了解,抗战初期,江苏五临中学迁到柏垫山区,因依然不易避乱,后又迁至屯溪,桌凳全都留下。我们是去搬运五临中学所遗留的桌凳的。那天去的人很多,男女生都出动。按理像我这样年龄的同学可以不去的,可我逞能,坚持要去。20里,翻山越岭赶到大陆村,已是中午时分。领队吩咐:“大个子男同学背桌,小个子和女生背凳。”我又逞能背了桌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不多一会儿,肚子饿了,更没劲了,勉强挪动10余里,渐渐落在后头。幸亏有领队老师的作陪和帮忙,千辛万苦走完全程。国难当头,学习生活的艰难困苦,且不待言。学校就膳没有膳厅,不论寒暑,饭菜全部放在场地上,7人共一盆菜,大家蹲在菜盆周围,在规定的时间(一刻钟)内吃完。吃饭必须争分夺秒,若未吃好,哨子一吹,就得离开。没吃饱的同学只能等下餐了。最令人恼火的是,有时一阵大风吹来,菜盆里立即被一层灰沙盖上,似撒上“胡椒面”,同学们无不啼笑皆非。

冬天,冷风毫无遮掩地钻进睡在大殿里学生们的被窝里,寒气逼人。抗战期间,学校生活军事化,早上六点起床,披星戴月,就要进行军事训练。校方规定:学生平时一律穿草鞋,男生还必须穿赤脚草鞋,违者批评,不改者受罚。春秋尚可,一到冬天,许多人都会哭的,女生更多。

四合虽地处山区,其实并不安定,谣言最是让人恐慌。常有人散布日寇要攻打四合的传言。只要听到飞机声,讲课立即停止,大家都屏住呼吸,惊恐万状。晚上,许多同学和衣而睡,以防警报。有一次,午夜时分传来校方的紧急哨声,同学们从朦胧中爬了起来,收拾衣物行囊,在漆黑的夜色中逃进山林。后来才知道,这是演习,虚惊一场。

校长杨光声是广德著名的教育家,治学严谨。即使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简陋的教学条件下,他从不懈怠对学生的教育。他常教导我们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吾辈学子,要为抗战建国而奋起。”记得许多同学就因他的动员而参加远征军,出师缅甸。不管历史如何演变,作为校长,他是对的。据悉,后来他去了香港,任某大学教授。

特别值得怀念的是美术教师冯谋先生。那时的冯先生已是不惑之年。他是江苏人,语言难懂,但平易近人,从不批评同学。他甚善西画,中国工笔画更造诣精深,特别喜欢爱书画的学生。我见过他许多国画,尤令我敬佩的是他卧室里那张自画老年像——一位老艺术家的形象,一眼就能看出是画他自己。但又何以如此老呢?我还以为是他的父亲。他再三否认说:“不,是我想象中老年的自己。”我真是佩服极了。在他的教导和影响下,我的绘画长进很快,竟然在一次学生画展中得了第一名。

30年后的20世纪70年代,我因做油漆工在回广德的路上,偶尔碰上了他。他已年届七旬,的确就是当年那张自画像的模样,但寒酸多了。我喊他时,他已认不出我了,但仍记得我的名字。他的晚景很凄惨。因历史问题,他没有留任,下放农村,与妻离婚,不与子女往来,只身一人生活。他不会农业劳动,仅靠“画像”维生,与乞无异,常常断炊,十分清苦。我把仅有的五块钱给了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匆匆离别了。我曾多次想去看他,总是难以如愿成行。等恢复工作再去打听,他已离开人世。为此,我一直感到很内疚:未能给老师晚年的生活尽一点孝心。

在崇法寺读书不到一年,在我人生道路上却有着十分重要的积极影响,锻炼出一种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性格和奋斗精神。随着抗战形势的逆转,日本即将投降,国共两党从联合又走向分裂,四合的革命烽火到处燃烧。四合再也不是国民党政府安全保障的安乐窝,广德中学在这种情势下,不得不停办解散。

我又失学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