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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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寿槐——曹寿槐《书法人生》序

◎朱海燕

《中国铁道建筑报》原总编辑、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全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文艺评论家,现任中国铁路总公司工程管理中心副主任(正司局级)。

曹寿槐先生今年已87岁高龄了,书法界的同仁像他这么大的年龄,仍健笔如飞写得一手闪耀着灵动而古朴光芒的作品者已不多见。除身体素质外,我以为与他的艺术修养蕴深植厚有关。“熟能生巧,巧中见功”。虽年已耄耋,大笔一挥便见神采,不会因年龄问题而掉链子,这就是曹寿槐。

就是在先生这个年岁的当口,他所写的回忆录《书法人生》已定稿,嘱我为他这部约40万字的煌煌佳构作序。论资格,我是书坛局外人;论年龄,先生是我的长辈。他的一生像一条航船,漂洋过海,经过不少惊涛骇浪、险滩暗礁,只到晚年,才迎来风平浪静,丽日中天的时光。他这丰富的人生经历,应该有一位老水手给他作序才更为合适。以书法论,先生是书法大家,他的回忆录更应由那些有大智慧大学问,精通诗词的大书法家作序。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方能相得益彰。作起序来,嬉笑怒骂,桂冠荣名,一律处之泰然。笔到之处,皆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精准奇绝语句入其襟抱,神而化之,不蹈常规,绝傍前人。作序者也因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明辨深思,洞达世情,写出一个活脱脱真实的曹寿槐来。

我来作序,竟莫名地产生一种“忧天将压,避地无之”的恐惧,惆怅累日。但他依旧菩萨低眉,执意由我执笔。情意难却,岂能推辞!我只好承担了。究其原委,这自然与我们多年的交集有关。在流金岁月中,我与先生笃于风谊,虽非亲非故,也不免有些旧情牵挂。我与先生的交集,是先认识了先生的书法,后认识了先生。冬去春来,虽晤面屈指可数,但电话中、信件里时有存问,互为关念备至。几年前,当《书法人生》的初稿完成后,他由湖州寄来,让我先读为快。遵他之嘱,我作为“坛下人”,游移于文字之间,抛心掏肺地提了一些意见与想法。如此等等,也许过早地创造了作序的基础和条件吧。鉴于此,唐突应承,便什么也没准备就动起笔来。

我与曹先生的结识源于一个“缘”字。

2006年春,是一个万物萌生的日子。当时,我作为一家报纸的社长和总编,到文艺部主任办公室谈事情。这位主任的桌案上放着一本《东方美术》杂志,上面刊发着曹寿槐先生几幅书法作品。仔细观之,顿觉先生的书法好生了得,见真功,有真气,有真意,有真趣,不仅有高古堂皇之气,还有许多平民化、生活化的品性。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探究其书法形式边际到底有多宽,艺术内涵承载能力到底有多大的想法。就是这几幅作品推开了一扇远望千里的大门。让我认识了作品,认识了先生,并在这个春天里与他种下莫逆之交的友情。

接着,我写了一篇题为《书法大家曹寿槐》的文章。我这样写道:“先生入书法之门,就直奔郑板桥而去,这不仅是个性和爱好的使然,更重要的是他过早地确定了他所追求的艺术战略目标,这种选择无疑成就了他艺术的大跨越。虽然他学板桥,被其父称之为‘误入魔道’,斥而止之。但曹先生作品中的板桥之味、之趣,并没有淡去。我想,这可能与他和郑板桥类似的命运有关。20世纪50年代,正当他人生风华正茂之时,却以莫须有之罪名,将他划为“右派”,打入另册。然而先生不坠青云之志,以书画营生,发愤自雄。毫不气馁地走着一条不衫不履、豁达乐观、坚毅不屈的艺术道路。这期间,曹先生的作品,自然是心之平所致,自然是心之愤所致。从这个意义讲,他和郑板桥一样在不平的人生道路上走着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

论及他的书法艺术,我写道:曹先生是惯用“通融性技法”的高手。我们知道,中国书法对传统文化的依附关系是世界上任何艺术都无法比拟的。离开传统,就失去了书法艺术的生命。曹先生对传统的研习极为广泛,极为深刻。他的《古文四篇行书帖》,就有钟、王风韵,同时又将真、草、隶、行笔意熔为一炉。他的书帖绝不是临池的一种摹写,而是取象去形的创作。作品的字里行间都有篆法隶书遗韵且又真率趣味。其笔力遒劲沉着,结体严整隽永,随意挥洒,意趣盎然,显示了一路过来的艺术足迹。《曹寿槐书法册》中那幅书写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的作品,又颇像沈曾植的笔意与费新我笔意的杂交融合。从作品层面分析,此作品碑帖兼融,并以自己的博识与创造力为之躬践力行。时用侧锋,时用中锋,翻覆盘旋,如游龙舞凤,奇趣横生。

在此之前,报刊也有评论曹先生的书法文章,尤对我这篇拙文看得很重。文章见报不久,先生来京会见,我们或伫立闲谈,或茶室小坐,畅所欲言,并就书法的雅俗问题,艺术的深浅问题,收藏的真假问题等议题,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和交流。在我看来,当下,书法艺术,的确已成为书家的一种立身扬名的手段。这种状态,本身就是一幅意蕴丰富的世相图。一些人,尽情地力所能及地声嘶力竭地表演,作品琳琅满目,但又有几人真正在创作艺术?又能给历史留下多少有价值的艺术品?但是,精品也罢,糟粕也罢,毕竟还是在记载着真正的书家和假冒伪劣书家的不同成功与荣誉。不少人除赚得虚名之外,又有多少书家积年虔修,得成正果?收藏艺术品的藏家累千上万,不计其数,有几人真正对艺术倾心折节。但还有不少人铁杵磨成针,练就一手绝活,却甘愿游走江湖。也许就是这样一批人,才能像西天取经一样,以对艺术的虔诚和追求,经受住了无穷无尽的磨难而百折不回。有的甚至长年饥寒交迫,一贫如洗,高洁的精神不被理解,精妙的艺术不受重视,兀兀穷年,其志不伸,其名不彰。但有一点,他们绝不会放弃,他们追求精神的崇高完美,让艺术使生命增值。

我想,曹寿槐先生大概就是属于此类人物。或者说,因有艺术真功夫,他是这支庞大队伍中的幸运者,待遇的优厚者。

我曾说曹寿槐是当今书法大家中的一位。

如果此言过分了,我想他也应该是名副其实的名家。

若不是这样,他就对不起长于斯、养于斯的湖州的那片土地。被誉为“天堂中央”的浙江湖州,是中国出书画家最多的地方。据文献记载:中国二十四史最早立传的画家,创造成语故事“画龙点睛”的画家,中国士大夫画派的开创者,海上画派的创始人等,皆出自湖州。书画界人士认为,中国书画史有半部是湖州人写就的。

湖州的书画家,有些不是用大家和名家的头衔所能概括与表达的,他们中有许多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如元代赵孟頫,被后人尊为中国文人画的始祖;如近代吴昌硕,成为海派宗师,对齐白石产生巨大影响,且又是当代国画大师潘天寿的老师。书法大师沈尹默、费新我也是湖州人,费新我的《草原图》长卷被丰子恺誉为“内蒙古的《清明上河图》”,其书法作品曾馈赠日本政府和美国前总统卡特,日本、新加坡等国媒体称其为“墨仙”“书坛李白”。

居“文房四宝”之首位的湖笔出自湖州。“湖颖之技甲天下”,其神韵数千年不减,一直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我常想,湖州人为什么画画得这么好,字写得这么好?如果他们画得不好,字写得不好,他们就对不起湖笔。也许因为湖州人爱画画,爱写字,才产生了湖笔。湖笔与字画是相依相存的,字画促进了湖笔,而湖笔也提升了字画的品位。湖州书画家手中湖笔的意义与作用,不仅仅在于他们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它的重大意义还在于当湖州的书画家擎起湖笔的时候,像擎起一面战旗。中华民族的书画家们在这面战旗的引领下,书写了伟大辉煌不朽的书画长卷。湖笔是一面旗帜,湖州的书画家则是中华文化群山中的昆仑与泰山,他们的引领与示范作用决不能小视。

曹寿槐不是湖州人,而是生于紧邻湖州安吉的安徽广德。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上帝”的安排,又让他离开广德而移居安吉,成为近代书画大师吴昌硕的邻里。屈指盘算,湖州在当代,除沈尹默、费新我外,能扛起书法大旗的能有几人?而沈尹默、费新我早年移居上海与苏州,湖州仅是他们的故乡,许多不甚了解费新我的人,总说“苏州费新我”,而不说“湖州费新我”。即便把他列进湖州的书法大家之内,那么费先生身后,湖州的书家总该有一个擎旗人吧。我对湖州书法发展的全貌不甚了解,仅我个人判断,曹寿槐作为湖州书法的扛鼎人物当之无愧!

曹先生的出现,让湖州书法星座上又有了一颗耀眼的星辰,其光束穿透湖州的大地,时强时暗地辐射到中华大地的各个角落,这对于当过老师,当过“右派”,当过农民,劳教过的曹寿槐先生来说,是非常不易的。

不知是曹寿槐为湖州争了光,还是湖州成就了曹寿槐。总之,曹先生与湖州结缘,与安吉结缘,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才能确立一个宏伟的指标性的目标。历史可以证明:湖州既培育了大批本土英才,又吸引了大批客藉人才。陆羽、吴承恩、张志和、苏东坡、颜真卿等天才大家、文豪学士都曾长期寓居湖州,受当地人文山水的熏染,创作出无数鸿篇佳构。苏东坡在其《墨妙亭记》中曾这样赞誉湖州:“汉唐以来,簪冠之胜,敌天下三分之一”,还有人评价“湖州人才半天下”,虽然有些夸张,但起码说明湖州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之地。

曹寿槐走上这方土地,自然受到这方水土的滋养。湖州自古有“崇文尚教,耕读相兼”的人文风气。深厚的人文积淀,必然导致他对精神享受的追求,进而形成他的人生观。曹先生曾经说过,湖州的文脉传承犹如一条长河,“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条长河上不是活跃着一条龙,而是无数条龙。既便是“十年浩劫”时期,湖州书画之传统文脉都没有被切断。在安吉偏僻的小镇上,许多店铺的招牌不是取自赵孟頫的书法,就是取自吴昌硕的墨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湖州不识字的农民在扁担上也要刻上花鸟鱼虫,农村小孩的衣帽上都有绣花。凡此种种,可见湖州人的艺术素质和对艺术的珍爱。

有艺术志向的曹先生,当他把生命的根须植于湖州那片土地上时,他的书艺才华才能喷发。他从吴昌硕、沈尹默、费新我等身上窥到艺术的堂奥。可以说,中国书画的精要,在他的笔下,体现得淋漓尽致。当然,他要学的不仅是吴昌硕、沈尹默和费新我,而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一种前进的路径,一种攀高的身影,一种天时、地利的机缘。他们成功中的每一个故事,对曹寿槐而言都有胜读十年书之感。

自此,曹寿槐徜徉于对传统书法的探究与学习中,神交二王,追摹欧颜柳赵,精心研究板桥,悉心揣摩古人之笔墨意蕴与风神气象,体会古人作书之心境胸臆与放笔抒写之疾迅舒缓,体验其用笔之情态神趣。李泽厚先生曾提出关于对艺术审美的“美和崇高的观点”,曹先生的书法,我以为是不能用美来形容的,美给人的感受是比较和谐、优雅、平静的,用崇高来形容曹先生的书法更为贴切。崇高给人的感受通常是激烈的、震荡的,带有更多的冲突斗争的心理特征。它常常给人以奇特而让人们为之一振,彻底背离了甜俗、柔软、光滑和流美,以造成对感觉知觉的强烈刺激。因它的陌生,不熟悉,让你瞬间达到认可和佩服。

这就是我第一眼所看到的曹先生的书法。这一看,便一见钟情。

所以,我说曹先生的书法是崇高形式的一种艺术。观赏惯了那些表面精细可爱的书法之后,人们可以通过曹先生那拙朴、倔强、险峭、高古、雄浑的书法艺术,感受到书法内在的冲突和矛盾。

把书法仅看成是一种艺术的追求,我以为还不能涵盖曹先生的全部。他的书法之所以成为这个样式,表现出独到的艺术语言,还有另一种因素,那就是,书法是他生命的一种形式,或者说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像他这种用生命作梯子,攀爬书法崇高殿堂的人,恐怕在全国也为数不多。所以,我才在他的书法艺术的独特性上着笔最多。

湖州人文甲天下。这里有十分罕见的人文思想和人文精神,兼收并蓄又束放适度,成为中西文化整合得最为恰到好处的地区之一,形成了湖州人文气、灵气、大气、和气、豪气的性格。这从曹先生身上得到验证。因友情之故,我曾三次去安吉曹先生的寓所拜访,或相挽于山林,或把盏于家舍,深深感知生活中的曹寿槐儒雅平和,性格爽朗直率,不矫饰,不矜持,于淡然中传递出浓郁的艺术家气质。一旦谈论起国情国事、人生哲学、艺术历史,他的才思就如大江之水,滔滔不绝,奔涌而来。

人们说,唐人以天下为花园,清人以花园为天下。我以为曹先生既是以天下为家园者,又是以家园为天下者。作为艺术家,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少国家留下他的足迹。每游历一些地方,他都留心看看,认真记记,用心体味,记风土人情,说朋友轶事,有滋有味,有情有意。哪怕是一丛竹子,几束芭蕉,几片绿篱,落入笔下,皆顿生诗意。当别人把他看成是书法家的时候,却忽略了他“作家”和“哲人”的身份。读他的《书法人生》,我可以说,他确是一位没有加入作协的作家;读他的《草根谭》,我可以说,他确是研究社会学的思想家。他为人,一向直言不讳,从不装腔作势。

寿槐先生有着古人高逸清静的气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绝不会怨天尤人。他认为人的可贵之处在于:逆境不倒志,顺境不颠狂;逆境时多看看曙光,顺境时多看看阴霾,随时做好成功与失败的两手准备。

在安吉僻静的小镇,是依傍溪水美不胜收的桃花源。曹寿槐先生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内心回归于宁静、平和,时时体会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一张书案,一架香书,一卷素纸,一砚浓墨,其乐无穷。

先生已是近九旬的老人,早已修成了“无可无不可”的境界。他原本就是乡人,将来必以乡人的身份而隐入乡土。所以本文作结时,我衷心地祝愿曹老将乡土与家庭作为立足的实地,把天下当健身房,把乡里当成小天下。洗洗白云,挽挽清风,拂拂竹林,走走溪水,心静耳也静,吟诗于山林泉间,与亲人尽享天伦之乐,既无俯仰之忧劳,亦无生活之困顿。如果老天照应,活到一百,再向上奔,走在路上的他,成为一株高高的“寿槐”,走在路上的书艺,不断精进,人书俱臻,以达到书艺的最高境界。至于曹先生的《书法人生》,他那平实无华的文墨,笔者无须赘言,还是留给读者去体悟吧!

2016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