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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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过生死关

解放初期,安徽省一分为二。以长江为界,江北为皖北行署,江南为皖南行署。宣城中学,故而称为皖南宣城中学,广德县在行政上归宣城管辖。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广德学生极少有到宣城读高中的,尤其四合一带的学生更少,都习惯到江、浙、沪等地求学深造。

1950年下半年,上学的那天,我与李启太、尹恒荣、耿学汉、王兴伟等冒雨开始行程。200里的路程,还带着行装,在泥泞的公路上步行三天,中途要住两次店,足见其艰难。这还不算,学校能否收我还是个未知数,心中不免担心起来。

宣城是皖南重镇,有悠久的历史。李白的《敬亭山》与《登宣城谢眺北楼》的千古诗篇,还有名扬天下的宣纸宣笔,都让我心向往之。到了宣城,只见破烂不堪的街道,到处都留下战争的伤痕。我们向北通过一条漫长的草街——真是名不符实的草街,才见到学校。校舍虽很简陋,但瓦房多了许多,文化气氛也浓烈起来。走进报到处,李启太等忙为我的入学问题去寻找有关领导。不一会儿,一切谈妥,校方同意我插入高三班试读。真没想到如此顺利,心中欣喜不已。休学一年多,已经把大好时光无端地消磨掉,学业造成了很大的荒废。此次复学,我又从高一跳入高三,功课的深度、难度是不言而喻的。听课数日,果然觉得难以承受。文科尚可,数理化则听不出头绪来。解析几何之类,如同听天书,心中不免害怕而又苦恼起来,学习积极性大受挫折,渐渐隐现出退学的念头。同学们表示愿意帮我补课,班主任李老师也曾开导道:“试着读吧!若不能毕业,还可能继续读,也可由学校开结业证书,升入大学或分配工作。不必担心。当前国家正缺乏人才,特别是高一级人才更是宝贝,你若退了学,多可惜啊!只要你尽了力,也就行了。”我懂得班主任的一片好心,心也就平静下来了。

一天,在大礼堂门口,看见美术教师沈汉先生正在画毛泽东油画像。这是我第一次亲眼所见画如此巨幅画像。沈老师见我诧异的神情,便问我是否喜欢美术?我答道:“我很喜欢美术,就是无人指教。遗憾的是高三没有美术课,不能聆听您的教诲。”他答道:“有空常到我宿舍走走,共同探讨。”很遗憾,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始终带着沉重的负担(特别是思想上的)投入学习。一向心情开朗的我,还是病倒了。接连三天,高烧不退,茶水不沾。当时学校没有校医,李启太等同学请来医生给我诊治,虽有短暂好转,还是不能坚持上课。于是,我决定休学。同学们当然希望我能坚持学习,完成学业,但又担心病情加重,得不偿失,学校也同意病假休学。

关于如何返家,耿学汉、耿学唐兄弟坚持由一人陪送我,在路上有个照应。但我坚持一人步行回家,因为途中有我亲戚可以住宿、照应,以免影响他们的学业。

我带着病体启程了。选择一条最近的小路,翻越群山,经孙家埠、水东、九曲岭、月湾、前程铺回到四合,估计要少走50里。此路,对我来讲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走呢,其中艰难,难以预料。开始尚感轻松。走过孙家埠,来到水东的路上,见阡陌纵横的田埂上,长满了枣树,不由得我想起“水东大蜜枣”(此地是江南最出名的枣乡)。我顾不得拖着病体去买了两斤鲜枣,边走边吃……九曲岭,顾名思义,山路弯弯曲曲向上,约10里路程,这是宣、宁、广的界山,遍山长满了毛竹,苍翠至极。我的步伐越来越沉重,突然腹中隐隐作痛,我随身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气喘吁吁。离岭头尚有一半路程。突然,后面跟上来一位中年农民,颇为关切地问道:“小兄弟,累了吧!还是身体不舒服?”我说:“肚子有点痛。”“你吃了啥东西?”答道:“红枣子。”他告之:“是红枣吃多了。如果能大便就会好的。”他帮我揉揉肚子,果然想大便。于是我躲进竹丛,便了许多。那位好心的农民一直等着,并伴我爬上山冈。这时太阳渐渐偏西,我询问他:“到月湾小龚村我的外甥艾连桥家怎么走?”他说:“你的亲戚我认识,这里到龚村不足10里。这样吧,我先行一步,你慢慢走,我去告诉你外甥家里人,以便来接你。”我点点头,以示谢意。见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为什么不问一声他的尊姓大名?也好永远记住这个好心人。”约一个小时后,外甥的养父带着小外甥来接我。见到我,14岁的小连桥喊了一声“小舅舅”就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我理解这个苦命的孩子,这是在为他自己而哭的。他5岁丧父,10岁丧母,现在又寄人篱下,平时很难见到亲人,见舅如见娘。我只能强忍着病体安慰他:“见到亲人应该高兴才是。”他只才停了下来。

晚上,住在外甥家里,一切安顿很周详,条件也不错。养父母对外甥很疼爱,亲眼看到他们的忠厚和善良,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我拒绝了外甥养父母的挽留,执意自己走回家。小龚村离家大概还有40里,离大刘村30里,那里有当教师的表哥戴光鼎。只要赶到刘村,我就放心了。当我走到离大刘村仅两里时,顿觉疲乏不已,头一晕,就倒在两河口的草地上。不知何时,表哥戴光鼎找来担架送我回家。当担架停在家门前时,场子上站满了人,父母、哥哥和姐妹以及村邻都涌了上来。在父母亲面前,我不由得伤心地哭了。

解放初的农村,医疗条件非常落后。我之所以坚持回家,不留在宣城就医,除了没有经济能力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家中有一位高明的老中医陆秉卿先生,相信他能治好我的病。陆先生号称广德中医第二,定住我家,已数十年之久,母亲的病就是他治好的。对于我的病,我有信心,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精心治好的。

岂料一个月过去了,病情不见好转,还在加重,我常常处于昏迷状态。病后,三姐告诉我,病情最严重的那几天里,我不省人事,是三姐陪伴我到天亮。这些我一点也记不起来。重病期间,其实我并不感到痛苦,梦中打球、梦中沐浴等的幻觉让我舒畅和惬意。哪里知道,这时才是家人最担忧、最伤心的时刻。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母亲决定祈求上苍了。父亲和大哥虽然是无神论者,在这生死关头,没有人敢阻挡,连父亲也在门前跪下向上天祈祷。家人一致同意请道士为我作法,打打闹闹一整天。喧闹之中,我曾清醒过来呓语道:“我不信迷信,不要作法了,快停快停。”母亲差点晕了过去,说:“灏,你这一关难逃呀!”就在这时,陆先生叫去父亲说:“公子反对作法,说明他神志尚清醒,可能有救,我再开最后一帖药试试。喝下去若能通大便,即使一粒也行,这条小命或许就有救。就看曹家的造化了。”

奇迹真的出现了,吃了这贴药后,我果然大便了,虽然不多,但作用很大。陆先生露出了一丝微笑说:“小命可能保住了。”再继续吃中药,病体开始好转,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的体验,大病好转期是病人最痛苦的时期。人是清醒的,病体则仍在,不想吃,不想喝,口中无味,全身难受,头发全都脱落,眼睛如同失明。邻人和亲友见我渐渐康复,无不惊喜不已,都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会活过来。叹服这是奇迹,叹服陆先生的医术,还说善人有善报……不管怎样,这场大病而不死,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