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谣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7章 震湖寻梦

说起来有些遗憾。在震湖边上长这么大了,还真一次也没进去过,那个如梦的地方。

而在谈资中,她的恐怖、她的妩媚、她的清纯、她的涵养以及她的神秘和丰富,常常被人提起。

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说,党家岔有一个党家岔堰,大得很,深得很。那个水呀,怪怪地蓝着,深沉地蓝着,像个蓝色妖怪的吸人血的眸子。忽闪一下,不知不觉,人就没了。那个大堰,不知用她魅惑的眼睛吃了多少人!

有的说,那个大堰,挺神奇的,今天把她掘开一道口子,只过一夜,第二天,她就完好如初了。

现实一点的说法是,这一堰水危险得很,她的下面有十几个县,一旦绝了堤,十几个县的人就没了。国家也想把她放掉,但是考虑到了这十几个县的人口。现在,水越来越多,就越不敢放了。

我知道,这不过是生活在贫瘠闭塞的西北黄土高原上没见过水的老百姓蒙昧的杜撰而已。他们缺水,但是他们更怕水。

小时候,我贫苦的家乡,我苦命的兄弟姐妹、叔侄姑嫂,他们有一些挺不过去的时候,就选择了那汪水,亲近了那汪水,拥抱了那汪水,把自己的身子融入那个蓝色的柔软的天堂。也许,就是恐怖的传说和酸楚的故事在我儿时的意识里埋下了深刻的影子,我至今也没有去亲近这个近在我的生活中,又远在我的梦魇里的黄土高原迷离的梦。

渐渐长大了,怕是没有了。生活好转了,乡亲们也慢慢地从谈资中删除了那个大堰。很长一段时间,也便没人提及。神秘也罢,可怕也罢。那黄土中珍贵的一汪水,也渐渐地从梦中干涸了。

慢慢地,又被人提起。

甚至,她在生活中沸腾了。

我知道,被人提起,这是乡民的进步,也是她的机遇。恐怖的鬼魅摇身变成了高原的明珠。

喜讯也“不胫而走”,传遍四方。谁不想让她带着自己走向文明?谁又不想把她从黄土里捧出来,看一眼处子的肌肤,看一眼仙女的裸体?

为了扩大消息的辐射半径,神秘水怪的故事也诞生了。它让多少人激动而至,又扫兴而归。

基于生存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思考着水,瞩望着水,敬仰着水。我可以面对着门前的一条小溪凝神静思。我又会仰望着天空的一丝云长久地迷恋。作为一个黄土高原上的人,我写了大量与水有关的诗。我的诗集取名为《河是水的衣裳》。我在诗行上呼唤着水,歌唱着水。

当震湖的水渐渐沸腾起来的时候,我也曾一度长久地思考这一汪上苍赐予黄土高原而又长久闲置着的水来。

我翻开了历史。历史的夹缝里存着一点点她的影子。

翻开历史的一刹那,我的内心发生了一场高强度的地震。

1920年。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多少具森森白骨!多么惨重的代价!

上苍的一滴眼泪,凝固成人间的一颗明珠。她的价钱是世界第二,亚洲第一。

谁敢说,她不神秘,她不灵异?

有一天,我睡着了。我的灵魂变成了一只鸟,从我的黄土壳里脱壳。飞过了天空。飞向了那一汪静默的水。我的灵魂变成一袭轻纱,缓缓地触摸过那个圣洁美妙的少女的胴体。

在芦苇荡漾中,一条狭长的弯曲的黛蓝色水带也随着缓缓高低晃荡。

渐渐地,由模糊变得明晰起来。

她被两旁的连绵的苍茫的山峰簇拥着。

捧着。掬着。疼爱着。珍惜着。

像在被慢慢地抬举起来,敬仰着。

愈加明晰了。那美丽的粉嫩的俄罗斯少女蓝晶晶的含情的眸子被山们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彩色的水兽搅动着清波。珍贵的水禽上下翻飞。水轻柔地荡漾,浅唱低吟着天堂的歌谣。

渐渐地,一条一条的木船、汽艇,在水面上快速地划过。划开一道道口子,又迅速地愈合了,奋力地阻挡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被孩子抑或大人随手抛下的塑料袋、瓜子皮。那些浊物,被微风捡拾着,放到旮旯处。

岸上,人影晃动。山坡上,欢歌笑语。

有人面水濯足。有人临风把酒。照相机此起彼伏,咔嚓咔嚓地闪动着快门。还有等水怪的人们,索性支起了帐篷,在帐篷里面推杯换盏、畅叙幽情……

夜深了。人影淡了。杂沓的聒噪声和脚步声都息了。

只有游人扔下的浊物被夜风打扫着。

山无语。水静穆。树梢不飘拂。芦苇不摇摆。风也悄悄地躲藏起来。

一轮圆月不期而至,一片惨白的光不期而至,轻轻抚摸过山坡,抚摸过水面,洒了一地的忧郁,像是在为谁先天的伤口撒下止血止痛的药粉。

在夜晚清冷的月光中,窄窄长长、弯弯曲曲、不规则的一汪水,那种蓝色似乎更深黛了起来,也更稠密了起来。在党家岔的胸脯上,在黄土高原的胸脯上,似乎更惨亮了起来。很像是谁熟睡着,胸脯上裸着一道伤口。浓稠的血从里面汩汩地渗着,又在月光的抚摸中凝固着。

我栖在一枝高高的树杈上。我跟着月光触摸着这个平躺着熟睡着的高原女子水做的骨肉。我触摸过那一寸寸美丽的肌肤。我触摸到她的心脏,醒着,在剧烈地跳。

天亮的时候,我飞回了我的黄土躯壳。

我打算今生再不去那个地方了。我不想在那个美丽的胴体上再多留一双俗子的脚印。我要在灵魂深处永远珍藏着一个美丽而神秘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