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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豆子花也有春天

苦豆子花也有春天

闵生裕

除夕那天,八十二岁的豆婶笑着对身边儿孙说,过完年我就八十三了,老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没准我明年就不能和你们过年了。说完,还一阵朗笑。大家说,咋可能呢,上次检查身体,您的各项指标都没有问题。说笑间,她说,我要洗脚。于是儿媳端水给她洗脚,洗着洗着,他们听着老妈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出现了一般老人临终的状况,嗓子开始扯了。仅仅十几秒的工夫,老人就走了。豆婶走了,一朵绽放了八十二个春秋的苦豆子花凋谢了。这位十里八村仅存的一对三寸金莲玉陨香消了。从此,在王家沟的山前峁后、沟壑塬畔,人们再也难觅她的芳踪。

我奉命为她写了祭文。这些年我写祭文的原则是可以为逝者讳,但决不为逝者美。我不愿太多有意的粉饰,我以为失真也许是对逝者的不敬。逝者本来平凡,你把他写成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那是对他的愚弄。但是,豆婶是一个让我高山仰止的伟大母亲。

豆婶生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盐池县麻黄山。她九岁丧父,十一岁丧母,随兄嫂生活。当时麻黄山匪乱横行,土匪来袭时,她随爷爷奶奶逃出村庄漫山躲藏。有一支不知是哪个部落的土匪,因为他们都穿着高脚战靴,所以,当地人叫他们“高靴子”。提起高靴子,当地老人无不心悸。所谓跑土匪,其实,不是土匪跑,而是土匪来了无辜善良的村民四散逃跑。豆婶的母亲刚刚去世时,过一段时间,她就随爷爷、奶奶跑一次土匪。村上年轻人挈妇将雏往山里逃,但是,爷爷、奶奶年迈,她得拉着他们跑。她在想,要是有妈妈该多好!妈妈去世后的两个月,有一次高靴子过去了。她和爷爷、奶奶以及村上的人都回来了。她忽然特别想妈妈,可是妈妈没有照片,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她突发奇想,妈妈去世之前曾和她到离家两里地的山上捡地软软,下雨时她们在一个山洞里避雨,那是一般人很少去的地方。她想,也许在那里能见到妈妈。于是她找到那个山洞,但是她失望了,那里哪有妈妈的影子。忽然,她在洞口的一处风干了的泥淖上发现了一枚像母亲小脚印的足迹,她根本不想考证,确信那是妈妈的脚印。为了防止下雨有积水淹没这枚足印。她找来石块和土坷垃,小心翼翼地把这枚足迹围起来,盖上了苦豆子草。再后来,只要想妈妈时或者受人欺负时,她就一个人来到山洞前,跪在这枚足迹前大哭一场后再回到家里。

闵生裕,宁夏盐池人,出版《拒绝庄严》《书香醉我》《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文集,本文曾发表于《灵州文苑》。现任职宁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

豆婶十七岁那年十月,兄嫂为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她根本没见过别人介绍的郭姓后生,只是对方父母来她家看她时。哥嫂问她同意么?她说,同意。他长得啥样没关系,她就看着他妈的样子觉得亲,尤其是戴着头巾走路的背影极像妈妈。她就是想有个妈。那年腊月她嫁到了郭家。可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婆婆却在她们成亲前的十几天去世了。

结婚第二天,她下厨做饭,在厨房的半截土炕上,她看到蜷缩在墙角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六七岁,最小的两三岁。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神情恐惧。这是婆婆留下的二男一女——她的小叔子和小姑子。想到自己九岁丧母,她叫过三个怯生生的孩子抱头痛哭。和她娘家一样,这个新家也是一贫如洗。她从自家的破衣服里挑出些布头,又从邻居家找了些破衣服,又剪又拼,为他们做了遮体的衣服。那个两岁多的小叔子穿上衣服下了地,他临出门时站在门槛里眼巴巴地望着这个新嫂子,怯怯地叫了一声“妈——”这一声叫得她心醉,叫得她心碎,上前抱起年幼的小叔子,泪如雨下。

郭家的日子虽穷,但是,公公和丈夫对她好,过门不到半年,公公就把家里唯一的一个箱子的钥匙交给了她。除了针头线脑的东西之外,里面最值钱的东西是婆婆留下的一把银锁。一年后,她的大儿子出生了,因为平时营养严重不良,她根本没有奶水。望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又一次无助地哭了。公公卖了那把银锁,从别处买了一头奶山羊。孩子的吃奶问题得到解决。孩子一岁多时,有时饥饿难当,山羊回来时孩子等不及她挤奶、生火热奶。于是,她把孩子抱着放到山头的奶头上咂奶,时间长了,这只山羊对孩子有了感情。每天傍晚,别的羊进圈后忙着抢食草料,唯独这只山头,直奔窑洞,经直跳上土炕卧倒,急吼吼的孩子扑上去就吃奶。豆婶对家里人说,这只山羊是我们家的恩人,今后就是日子再苦再穷,这只山羊一不能杀,二不能卖。我们要为它养老送终。后来,那只山羊老了,它无力到远处吃草,整天在村子附近游荡,她让孩子们到山里拨来打碗碗花和青草给山羊吃。后来,因为冬天近处没草,山羊误食了醉马草疯了。豆婶问村里的放羊人找了很多偏方,都没能治好。山羊死时,全家的日子依然很穷,按说把死羊剥了,多少还有点肉,这对贫困中的一家人来说,也是一道荤菜。但是,她背起老山羊,走了十几里路,把它埋在了那座山洞当年母亲留下的足迹的地方。每逢年节,豆婶都要到这个山洞前给老山羊烧纸钱。盐池的羊肉好吃,人们尤其爱吃大块的炖山羊肉。但是,六十岁后,豆婶开始不吃羊肉。

儿多母苦。豆婶在郭家生了六男二女,加上三个叔姑,郭家的日子从来没有好过过。那一张张小嘴总是吃不饱。豆婶没有让孩子受罪。生产队的豌豆要上场,等胶车把地里的豌豆拉上场时,她让一群孩子在地里拣散落的豆子,人穷了,难免遭人欺负。生产队的会计把孩子们追得四散逃跑,几个光脚丫子的孩子跑散后,回到家,都坐在地上拔脚上扎的藜蒺。豆婶的男人是暴脾气,提着锹到村部找会计算账,她追到队部跪到丈夫面前死死抱住锹头不放,硬是把男人劝回了家。

豆婶待人从厚,诫子从严。在她的教育下,孩子们个个成人,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豆婶一直惦记当年村上人对她家的帮助。豆婶的针线活和锅灶都有是村上最好的,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去帮忙,缝嫁衣,造席她都是大拿。豆婶六十岁以后,过上了安逸的生活。我想,苦豆子花也有春天。这是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福报。在城里工作的几个儿子接母亲进城。但是,只要村上有红白喜事,她都要让儿子送她回去。母以子贵,按说这个时候她回去是贵客,大家都知道,人家的儿子做了大官。但是,豆婶却一定要亲自上厨,像以往那样忙乎。开始,有人阻拦,后来也习惯了,甚至有的人还说,我们就是等你来要吃你造的席。豆婶笑了,俨然是一朵绽放的菊花。

大概是因为她的子女个个都在身边尽了孝心,加上豆婶无疾而终,是寿终正寝。所以,也无多悲伤。然而,闻讯后哭得最厉害的是她的小叔子和小姑子,他们说,怎么这么快,我们不想别的,就想见她最后一眼。还有村上的一些乡邻。他们以为老人要落叶归根回乡埋葬。有人说,你们看好茔地,打坑的事我们包了,灵柩进村后抬重的活我们也包了。还有人说,城里不方便,我家闲房子多,灵堂就搭在我家。还有人说让豆婶魂归故里,你们在城里忙,平时坟由我们照看。何处黄土不埋人。豆婶的子女最终决定买了公墓就近安葬。主要是为了以后祭拜方便。否则,烧纸上坟开车得走三四百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