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间手术室里的生与死
手术列表上的第二个患者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她的左额叶长了一颗恶性胶质瘤,这是大脑本身的癌变肿瘤。一个星期前我在门诊见过她,当时她和丈夫一起来到医院,他们牵着手,告诉我几周前她是多么困惑、多么健忘。我向他们解释,脑扫描明确显示这是一颗恶性肿瘤。
“我父亲死于恶性脑瘤,”她告诉我,“我目睹他的病情恶化,最后离去,真的非常痛苦。那时我想,有朝一日如果我也患了这种病,我就放弃治疗。”
“如果我为你治疗,运气好的话,你可能会拥有几年有质量的生活,但是放弃治疗的话,你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我无奈地说道。
实际上,我的话可能有些过于乐观。负责大脑中言语功能区域的一半在优势额叶,而脑扫描显示优势额叶处有一颗恶性肿瘤,并且它已经深深嵌入脑内。无论采取何种措施,她都活不过几个月,但毕竟还有渺茫的希望,总会有那么几名患者会多活几年,在数据统计时有几个离值群能够公然挑战实验平均值。
我们达成了一致,准备手术治疗。手术主要由帕特里克完成,我只是辅助。
手术进展顺利,帕特里克钻开她的颅骨、切开硬脑膜之后,我们看见那颗肿瘤已经扩散,体积比两周前脑扫描时更大。我们最大限度地切掉了肿瘤,因为左侧大脑中动脉的末梢分支和肿瘤缠连在一起。我想,我们并未给她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害,当然也没有给她带来多么理想的效果。
“头儿,她的手术预期怎样?”帕特里克一边缝合硬脑膜,一边问我。
我拿一把剪刀剪断他手里的缝线,回答:“几个月吧。”我告诉了帕特里克关于她父亲的情况以及她对我说的话:“任其自生自灭确实很难,但是死亡并非最坏的结果。你知道,瞬间毙命要比苟延残喘好得多。”
帕特里克什么话也没说,继续缝着硬脑膜。有时候,我会与同事讨论,如果我们自己患了恶性脑瘤该怎么办。我们本身就是神经外科医生,对于治疗效果不抱有任何幻想。我通常会告诉他们,我会选择自行了断,但是也未必知道真实决定到底是什么,除非要真正面对那个问题。
把患者的头部包好之后,我认为不会再出现任何问题了。朱迪斯给她翻身,护士用担架车把她推到重症监护病房,之后我便坐下来撰写手术记录。几分钟后,朱迪斯探头向手术室内张望。
“亨利,她还没醒,左眼瞳孔比右眼大得多。怎么办?”
我小声地骂了一句,快速来到重症监护室。在病房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了米兰妮,她的床边放着一张婴儿床。我急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来到另外一个患者床前,一只手轻轻地扒开她的眼皮,左瞳孔又黑又大,大得像一个碟子。
“我们必须给她做个脑扫描。”我告诉帕特里克,他得知这一突发情况后也连忙赶了过来。朱迪斯为她做了二次麻醉,插入气管插管,接上了呼吸机。我告诉帕特里克请扫描室的员工立刻为她做扫描,不管他们正在忙什么。我根本不想等担架工的到来。帕特里克来到护士站前,操起电话打给扫描室,这时,朱迪斯和护士断开患者身上所有连在监护仪器上的缆线,我帮她们快速地把患者推出监护室直奔扫描室。我们和扫描室的人员一起,迅速把她移到机器上。之后我回到控制室,隔着防辐射的铅化玻璃盯着扫描室,亲眼看着患者头部深入扫描设备中。
我焦虑地看着大脑横切面的扫描图像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仪器逐渐扫描到了手术的部位。距手术部位尽管有些距离,但仍然能够看到患者脑深部的大量出血。显然,术后颅内出血是手术中罕见却无法回避的并发症。这次不能再实施手术了,情况很严峻。我拿起操控室内的电话,打给她的丈夫。“恐怕有一个坏消息要通知你……”我很犹豫地开口。
然后,我来到了外科休息室,躺在沙发上,透过棚顶的窗子望着天空,等着她丈夫和女儿的到来。
一个小时后,在重症监护室旁一间狭小的沟通室里,他们抱头痛哭,我身着洗手服,表情也很痛苦。
患者马上就会死去,护士把她推到旁边的一间小屋,把她放在床上。我带着她的丈夫和女儿去见她。他们坐在了床边。她没有意识,无法开口说话,眼睛紧闭,头上缠着不对称的绷带,绷带下面带血迹的头发低垂着,维持生命的呼吸机在一旁发出轻轻的悲鸣。
“她能听到我们对她说的话吗?”她的女儿问我。
我告诉她,她妈妈现在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即使能听到,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因为出血部位就在大脑的语言中枢。
“她一定要待在医院里吗?她不能回家吗?”
我说,她会在24小时之内死亡,在她脑死亡后,呼吸机就会被关掉。
“她走了,实在太突然了,我们本来打算在余下的日子里一起做许多事呢,是吧?”她丈夫转身拉着女儿的手说,“我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相信你,”他对我说,“现在仍然相信你,你肯定她不会醒来吗?如果她醒了,发现我们不在这里怎么办?她一定很害怕,我知道她一直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
“爱是无条件的。”我回答。这时,他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交谈片刻之后,我告诉他们我必须转身离开,否则我也会哭出来。那对父女含着泪水,嘲笑我的懦弱。离开时我不经意间想到,我曾经答应过这位患者,不会让她像她的父亲那样死得那么痛苦。
回到手术室,帕特里克正疲于应对椎间盘突出术后的止血工作。这是手术列表中的第三个患者,也就是最后一例手术。我半开玩笑地数落着他,快速洗手消毒并且立刻控制了出血。我们一起把这位患者的切口缝合、包扎完毕,然后我回到了ICU(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去看望米兰妮。她正安详地睡着,她的小儿子就睡在旁边的小床里。米兰妮的病房观察表记录她的瞳孔有了对光反射,负责照顾她的护士说一切正常。另外几名护士有说有笑地围在小床边看着熟睡的婴儿。
米兰尼的丈夫兴冲冲地朝我走过来,喜不自禁:“她又能看见了,你的医术真是太神奇了,马什先生!她手术后醒来,看到了孩子!她说视力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我们的儿子也很健康!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
我回家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想,这真是不寻常的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天,要不是为剧组做报告的事,我几乎把发生的事全部忘记了。我把这件事向坐在宾馆桌前的《霍尔比市》编剧讲述了一遍,他们既高兴又惊讶。至于他们是否采用米兰妮的病例,我无从知晓。
(1) 离群值(outlier)是指在数据中有一个或几个数值与其他数值相比差异较大,医学实验中经常会有离群值的情况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