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神之脉
下到矿井深处,在冰冷的金属矿脉中看到人类在大地上的挣扎。
——巴勃罗·聂鲁达,《漫歌集》
波托西,玻利维亚
玻利维亚高原上波尔科(Porco)和波托西(Potosí)之间那块寸草不生的狭长荒原上,无疑有地球上最荒凉的景色。根据古印加人的描述,这个地区本来湖水晶莹,鱼儿欢跳,羊驼、骆马和绒鼠在草原上尽情嬉戏。现在,它却贫瘠荒芜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灌木丛稀疏零落。泥土挖得乱七八糟。西北方的波波湖(Lake Poopó)本来面积仅次于的的喀喀湖,现在却已完全消失。今天,它是一望无际的龟裂淤泥,是水生生物的坟场。穿过塔拉帕亚(Tarapaya)山谷,走近波尔科或波托西这些印加和西班牙领土的古老要地,眼中所见与拉美的任何矿区毫无二致;地面如月球表面那样坑坑洼洼,坑洼里的积水肮脏浑浊,一派破败景象。水禽早已不见踪迹;除了偶尔经过的秃鹰外,天上没有飞鸟。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臭味,那是炸药和腐尸的气味,就连刺骨的狂风和冰冷的冻雨都遮盖不住。
通往传说中的“富山”里科山(Cerro Rico)的道路旁边堆着一堆堆石头,偶尔有人踏着碎石穿行其中。那些人是流动矿工,如同神话中的战士一样突然出现在光秃秃的无垠原野上,背包里装着全部家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来到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红色山峰和山脚下那座绵延的城市。那就是波托西,西半球曾经最大的都市之一。17世纪第一个十年是它的鼎盛时期,当时,这座大都会和巴黎、伦敦、东京一样人口众多、生气勃勃。城中心至今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大教堂。柏油马路两边排列着凋敝破败的巨宅,它们带有花纹复杂的摩尔式阳台,是辉煌往昔留下的蹒跚的幽灵。36座破败程度不一的教堂凸显了此城的衰落。传说中的白银之城不复存在,高大壮观的棕榈树、广州运来的丝绸、那不勒斯出产的鞋、伦敦制作的帽子、阿拉伯的香水——这些都踪影全无。不再有身穿巴黎时装的人在阳台上凭栏远眺。一条孤零零的狗在屋顶上狂吠。难以相信这个地方是我们所知的近代全球化的发源地,是驱动欧洲商业发展、揭开工业时代序幕的16世纪经济奇迹的发生地。
然而,那恰是波托西的过去。从1600年到1700年的百年间,这里出产了1亿千克以上的白银,使秘鲁总督区成为世界上最活跃的金融主体之一。利马因波托西而一夜暴富。印第安人挖掘的贵金属大量流入欧洲各国首都,为欧洲提供了急需的黄金白银,刺激了欧洲的经济,使资本主义得以消灭封建主义,成为未来的主流。西班牙用大量流入的财富来充实贵族的腰包,对英国开战,遏制新教的传播,确保哈布斯堡帝国的统治。但是,钱并未留在西班牙。英国靠着来自拉丁美洲矿山的资金迈入了工业时代。其他欧洲强国阔步前行,不断扩张商业版图,西班牙却死守往昔的农业经济,因而停滞不前,无法留住殖民地千辛万苦开采的银子。财富转到了别的地方去创造更大的财富。那场失败的污点在波托西这个传奇的繁荣之城仍明显可见。
城的边缘散落着依里科山的嶙峋山崖歪斜搭建的铁皮屋,其中也夹杂着一些石头小屋。山坡上遍布伤疤一般的矿洞,里面有人进进出出。在陡峭蜿蜒的山路上,成群身穿宽大的羊毛裙子的妇女带着食物和粗陋的工具匆匆走过,孩子们扛着成袋的岩石。现在,里科山可以开采的矿石已所剩不多。传说从这座大山中开采出来的白银多得足以建造一座通往马德里的灿烂银桥,但是现在,这只红色的巨兽好似泄了气,成了疲惫的岩石堆,与16世纪版画中显示的挺拔山峰没有一丝相像之处。山体内部隧道密布,成了随时可能坍塌的脆弱网络,也是危险四伏的迷宫。希望发财的人仍在,繁荣却已然远去。
500年前,印加王瓦伊纳·卡帕克(Huayna Capac)往来于波托西和波尔科之间的时候,情况完全不同。当时,内战和瘟疫尚未来袭,印加帝国还没有被征服。波尔科一直是印加王的贵金属主要产地之一。自从印加帝国于13世纪建立以来,历代印加王从来不做贵金属贸易,也不把它们用作货币。这些闪光的物质之所以受到珍视,只因为它们是诸神的象征,是对太阳、月亮和星星的礼拜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物品。闪着黄澄澄光泽的金子代表着统治白昼的天神,世间万物之父;银代表的是照亮夜空、掌管大海的白色神祇;铜则代表着具有令人敬畏之力的迅疾闪电。这些金属的开采要受印加王在库斯科(Cuzco)的行政官员的严格监督。在波尔科,奴隶们在一丝不苟的监督下用鹿角扒找银块,然后装进兽皮袋里运走。这些金属专供贵族使用,被敲打成形状新奇、引人注目的装饰品,如仪式用的护胸甲、镀金衣饰、圣坛祭祀用品、装饰性雕像、葬礼饰品和室内装饰。没有人想偷窃或囤积这些金属,也没有人去寻找这些金属的来源,因为它们只有一个用途,也只有一个消费者。只有当皇帝的仪式需要这些金属的时候才去开采。仅此而已。
第11代印加王瓦伊纳·卡帕克即位后,情况大变。他与以前的印加王不同,对金银喜爱成痴。他下令用黄金装饰神圣的太阳神殿,在他的宫室墙上贴满银箔,在他的礼服上缀满金银片。这还不够,这位印加王还用金银餐具进餐,要求用金银制造座位和轿舆,命人用黄金为他本人和他的祖先制作雕像。这些金属开采起来十分不易,而他对它们的痴迷意味着必须增加产量,由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贪欲和压迫。
瓦伊纳·卡帕克在16世纪初视察波尔科矿区的时候,正处于权力巅峰期。仪表堂堂、身强力壮的他能征善战,把他的国土扩张到了天涯海角。他决定做一次大出巡,视察他所征服的土地,击退入侵者,镇压反叛者。在那个历史的转折关头,他统治着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印加帝国的版图比明朝的中国、伊凡大帝的莫斯科大公国、拜占庭帝国、桑海帝国、阿兹特克帝国和奥斯曼帝国都更广大、更辽阔,比当时任何欧洲国家的领土都大。瓦伊纳·卡帕克统治的土地绵延4 000多千米,大约相当于从斯德哥尔摩到利雅得的距离。卡帕克称他的帝国为塔瓦廷苏育,其领土长度和北美大陆的宽度相仿,是印加文明所及的最大范围;这是3个多世纪11代人努力的成果。瓦伊纳·卡帕克即位时,刚刚发生了哥伦布登陆圣多明各这件大事;他死后不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就纵马穿过他的帝国,把外国旗帜插在了神圣的太阳神殿上。但是,瓦伊纳·卡帕克出巡时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他当时正率兵击退瓜拉尼人(Guaraní)从南边的进犯,使他的人民确信他会保护他们不受已知世界中野蛮部落的抢劫。
皇帝带着大军穿过塔拉帕亚山谷时,决定在波尔科停下来,参观那里的银矿。16世纪刚刚开始的那个时候,虽然皇帝尚未察觉,但在他所在的半球,改变之风已经刮起,一场巨大的瘟疫也已降临那里人民的头上。不久后,埃尔南·科尔特斯就在特诺奇蒂特兰战役中击溃了阿兹特克帝国,俘虏了强大的蒙特祖马(Montezuma)皇帝。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横扫玛雅大地,杀死了玛雅王德功·乌曼(Tecún Uman)。白银和黄金已经开始从原住民手中迅速流向大西洋彼岸的塞维利亚,致命的天花病毒则从相反的方向越洋而来。不过,瓦伊纳·卡帕克高踞于金轿中巡视他的帝国时,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去波尔科也只是兴之所至。
印加王带队在山谷中前行时,注意到南边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峰。它不仅峻拔陡峭,而且通体呈铁锈红色;雄伟的安第斯山脉好似一条脊椎,从委内瑞拉绵延至阿根廷,这座高峰在其中特别醒目。瓦伊纳·卡帕克指着它说,那座山一定富含某种贵金属。传说他命令开矿者前去勘查,正在勘查时,山腹中发出了愤怒的巨大吼声,去的人吓坏了,连忙退了回来。那个声响可能是地震,也可能是雷鸣。不管怎样,反正印加王没有坚持在山中探矿。有些人说,那是因为这座山峰被视为神山,是伟大的山神的居所;还有人认为,皇家的贵金属足够用了,所以没有特别紧迫的理由去开矿。直到征服印加帝国10年后的一个冬夜,一个为西班牙王国政府采矿的普通矿工途经那里,停下来烧火取暖,巨变才发生。他看到火堆边上出现了一抹熔化的银液,这证明山中富含宝藏。不久后,西班牙政府就占领了他发现宝藏的这个地方,波托西也从此名扬四海。
阿纳尼亚山
秘鲁,1829年—2009年
第四天,全能之神创造了太阳、月亮和星星,给世界增添了美丽。日月星辰在天穹排列好以后,太阳生出了金子和金矿,月亮生出了银子。
——巴托洛梅·阿尔赞斯·德·奥尔苏阿-贝拉,1715年
1829年,在瓦伊纳·卡帕克巡游高原时未卜先知般指向波托西那红色山峰的300年后,年轻的爱尔兰地质学家约瑟夫·巴克利·彭特兰(Joseph Barclay Pentland)匆匆地给著名探险家亚历山大·冯·洪堡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波托西北边可能蕴藏着大量贵金属。那时,波托西辉煌已逝,荣光不再;它的宝藏被洗劫一空,投资者颗粒无收。但是,彭特兰向洪堡保证说,650千米以外更高处的坚硬岩层中有金矿床,特别是在卡拉瓦亚山脉(Cordillera de Carabaya),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可通航水体的的喀喀湖周围灰白色的陡峻山坡上。
彭特兰是地质学家,也是外交官,对金属和对外交事务一样感兴趣。他刚刚完成了一段艰辛的旅行,回到秘鲁利马,之前他骑着骡子在玻利维亚崎岖的高原上跋涉了3 200千米。拉美各地的独立战争方告结束,西班牙被彻底逐出了美洲,一直密切关注革命动态的英国外交大臣乔治·坎宁(George Canning)急切希望了解拉丁美洲的矿业情况,想看看英国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伟大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刚刚带领秘鲁获得了自由,并建立了玻利维亚,他对英国特别热情友好,欢迎彭特兰前来探勘。现在,劲头十足、一心往上爬的彭特兰把拉丁美洲可能有矿的情况写信告诉了洪堡、查尔斯·达尔文和当时的其他伟大科学家。就像三个世纪之前瓦伊纳·卡帕克未卜先知地指向波托西那样,彭特兰现在信心十足地指向卡拉瓦亚山,说那里将产生巨大的财富。
卡拉瓦亚山脉在的的喀喀湖以北,横跨秘鲁和玻利维亚的土地,环抱阿纳尼亚山,早就是寻宝人足迹常到之地。多少世纪以来,冰川运动和呼啸的狂风侵蚀着山岩,削落了巨石,露出了山体内的宝藏。印加人的故事说,石头缝中曾滚落过人头大小的金块,有一块金子甚至和马头一样大。瓦伊纳·卡帕克的曾侄孙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El Inca Garcilaso de la Vega)写到,那座山蕴藏的黄金超乎想象。此言并非捕风捉影,因为他的叔祖父印加王曾派人去那里采过矿。但是,那里的地形太复杂,采矿无法进行;山峰太陡峭,气候太寒冷。很快,印加人就停止了在阿纳尼亚山的采矿活动。西班牙人最终也放弃了那里的矿井,但那是由于不同的原因。西班牙人在冰成岩上开凿的矿井比印加人的矿井深得多,结果被冰雪压塌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随着玻利瓦尔解放的共和国一个接一个地陷入政治和经济乱局,彭特兰的推测和那些矿井一样遭到了冰封。在印加时代和殖民时代,金银矿的开采带来了巨大财富,现在,这些矿藏落入了一连串暴君及其反复无常的政权手中,任由其处置。直到拉丁美洲采矿业在进入21世纪时再次焕发勃勃生机,玻利维亚地质学家才重新开始了彭特兰的工作,并高度评价这位爱尔兰人对地质资源充足的卡拉瓦亚山中的丰富矿脉做出的精密分析。彭特兰在几乎两个世纪之前就预见了波托西后来的景象。
2004年,就在玻利维亚官员常常祭出彭特兰的名字,希望吸引外资开发卡拉瓦亚山脉位于玻利维亚境内那一部分的时候,莱昂诺尔·冈萨雷斯当时还在世的丈夫胡安·奥乔乔克正在阿纳尼亚山中漆黑的矿井里劳作,那里正是彭特兰当年声称将成为通往未来的黄金之路的地区。胡安每天早上起床,喝一碗用简易酒精炉烧好的猪耳汤,用毕这顿寒酸的早餐后就扛起镐头出门。虽然已经进入21世纪,但胡安作为矿工遵守的是沿用了好几个世纪的“卡丘雷奥”(cachorreo)制度。按照这个制度,工人先为矿主白干30天活,之后每天就可以拿走能背得动的岩石,归自己所有。天光下,人能看得出那些岩石里有没有金子。有时,胡安从背回来的岩石里找到的金屑能买到够全家几天吃喝的水和食物,有时却一无所获。
天才蒙蒙亮,胡安就冒着严寒去上工,天黑很久后才收工。黎明的微光中,泥泞的蜿蜒山路上人影幢幢。他加入他们的行列,下到矿井里,被更深的黑暗吞没。胡安永远生活在黑夜中,矿道就是他的生活环境。他和任何夜间活动的生物一样,学会了在阿纳尼亚山腹的幽暗迷宫中穿行,也习惯了巷道中的腐臭与潮湿。这种靠砍削冰冷的岩石讨生活的非正式采矿活动规矩不多,但仅有的规矩非常严格:不准女人下矿井,因为女人可能带来晦气,谁也不敢冒这个险。矿工们只能互相信赖,大家分享微薄的所得,向所有矿工的神,主管暗黑之地的苏佩献祭。他们咀嚼古柯叶,好在空气稀薄的黑暗矿井中打起精神。低矮的巷道让人直不起腰,矿工们为节约稀少的氧气沉默不语,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丢弃的炸药包外壳,一摊摊化学品废液,眼神邪恶、头生双角的苏佩雕像和过去举行祭祀时用的祭品残渣,一直下到300米深的山腹处。对胡安来说,一切自古如此,从未改变,只有一点不同。
这个不同却是本质上的不同,那就是,印加时代没有人敢进入山腹如此之深。也许是因为那时人们认为每座山都有山神,也许是因为印加人对迫使奴隶在有损健康的情况下劳作有严格限制,而这又可能是因为金银用途有限,需求量很小。所以,在印加时代,采矿大多在地表进行。人们仅仅刮开山体表面或挖出浅坑,而不是在山上打出深达300米的洞。况且,竖井采矿是对山体的公然损坏,而山是名为“阿普”的神的实体表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采到的黄金大部分都是从河底的淤泥里仔细淘出来的。据说,发源于安第斯山脉高处、奔腾流过亚马孙雨林的瓦亚加河(Huallaga River)含金量十分丰富,印加人淘金轻而易举。不过,关于印加人为何没有在大地母亲帕查玛玛身上挖出深洞的任何说法都是猜测,没有真正的解释。
说实话,围绕拉丁美洲大陆的原住民历史,很少有“真正”的解释。关于前哥伦布时代的历史或文化,由于史料不足,重建并不容易。不过我们可以推断出一些事实。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的时间概念与我们的不同。他们认为,时间由不同的周期和不同的维度组成,基本上是二元结构:雨季对旱季,白天对黑夜,丰年对歉年。时间的循环映射出他们对治与乱永恒更替的深刻信念。阿兹特克人的世界观也具有深切的二元性:地对天,火对水,黑暗对光明。这种宇宙观看似简单,其实秉承它的古代社会在很多方面复杂多变,其基本观念是:物质世界也许清楚明了,人的事务却远非如此。
印加帝国中普通人的生活缺乏安定,工作经常交替轮换,严重影响正常生活。为了国家的方便及经济需要,大批人口经常被连根拔起移往他处,家庭也被拆散,叛乱的部落被迁到便于受帝国的忠诚臣民监督的地方。身为奴工的人知道自己注定四处漂泊,不得安定。“米特马克”制度下的劳工也许奉命在附近的矿里淘金,也许去遥远的田里收割玉米,也许被派遣拿起武器去打仗。一生只做一个行当几乎闻所未闻。在这种不断轮换的制度下,一名劳工可能奉命捕三个月的鱼,接下来的三个月无事可做,随心所欲跳舞喝酒,然后又被调去别的地方干活。编年史或陵墓里的随葬品能为我们讲述伟大统治者的生前身后事;关于普通人,历史留下的记录却少之又少。
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没有文字,想充分了解他们的历史因而更加困难。玛雅人有一套复杂的象形文字,现在也得到了破解,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却世世代代靠故老相传的口述历史来保存过去的记忆。印加人还有一种叫作奇普(quipu)的结绳记事法,目前历史学家才刚刚研究出一点端倪。另外,我们对这些古老文化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受了欧洲偏见的污染,我们看到的史料经过了西班牙编年史作者、神父或努力讨好殖民主子的梅斯蒂索人的过滤。现存“记录”中,征服者的印记明显可见。根据这些记录,新大陆的原住民是异教徒,是愚昧的野蛮人,可以任意处置,因为他们几乎不能算人。其实,我们现在知道,他们在许多方面比欧洲人进化得更高级。例如,“不得偷窃,不得撒谎,不得懒惰”(ama suwa, ama llulla, ama qhella)的印加道德准则深深根植于安第斯人民的本性之中。在殖民制度得到牢固确立后,普遍公认的观念是,任何印第安人,无论其在被征服前是什么地位,都只能当牛做马,为西班牙高等人效劳是对他们的公平奖赏。结果,历史学家要了解哪怕是原住民生活最基本的轮廓,都必须蹚过意见和偏见的泥淖。
那么,关于这些文化对金银的兴趣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呢?大量实际证据显示,印加人对贵金属心怀崇敬。自从帝国始祖曼科·卡帕克(Manco Capac)和妻子玛玛·奥柳(Mama Ocllo)偕兄弟姐妹离开的的喀喀湖畔的谷地去寻找创立太阳帝国的圣地的那一天开始,黄金就是印加人信仰体系的一部分。传说太阳神赐给了他们一条金棒,来到库斯科(Qosqo,即Cuzco)时,这条金棒钻入了泥土深处,因为库斯科是大地之脐,帝国将以此为中心扩张到天涯海角。外面的世界是塔瓦廷苏育,而印加人的使命就是进入这个世界,启发那里人的心智,让更多的人全心全意为太阳神服务,参与膜拜太阳神的荣耀。
随着印加帝国的扩张,按照与任何所知的征服模式都迥然不同的逻辑,贵金属成为帝国权威的象征,却从来没有被用作货币,也从来不是追求的目标。印加人从库斯科这个神圣的中心有条不紊地逐步向外扩张,使越来越多的人皈依他们的信仰,服从他们的意志,在此过程中势力日益壮大。他们把其他部落吸纳进来,许诺让他们过上更舒适的日子,加入一个更伟大的社会,信仰更好的神。对于不服从的部落,他们则通过残酷的战争予以征服。被制服的部落酋长(curaca)连同家人被送到库斯科接受再教育。他们一旦表示对印加帝国效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部落,但要把一个最喜欢的儿子或兄弟无限期地留在首都,以确保他们不生异心。
每一位印加皇帝都努力推进帝国的事业,给太阳神带来更多的信徒,从太阳神殿这个帝国的心脏向外,沿着如太阳的万丈光芒一样的“路线”(ceque),朝着被征服的边疆织成强大的网络。印加人组织起大批劳工,强迫他们开山劈石、建筑碉堡、修造仓库和圣殿,还建成了宏伟壮观的皇家大道(Capac Ñan),这条大道从阿根廷直通哥伦比亚,经过了所有可能的地形,全长32 000千米,几乎是中国长城的4倍长,相当于从利马到东京的两个来回。为了赞颂帝国的扩张,印加人从河中淘金,从山上采银,从露天矿坑中挖铜,将其全部送回库斯科,献给强大无匹的皇帝。太阳神殿的印加语名称“科里坎查”(Coricancha)意为“黄金区”,它以黄金为墙,白银为顶。金丝和银丝被用来制作各种奇花异草供皇帝观赏。皇宫中的每一件器皿都用金银制成。金子是“太阳的汗水”,银子是“月亮的眼泪”,它们被视为上天的礼物而备受珍视,因为它们象征着凡人与神之间至关重要的联系。来到这块土地上寻找财富的欧洲入侵者从未明白印加人与他们的这个根本分别。对印加人来说,黄金是光明在与黑暗永无休止的斗争中的栖息地,是神的体现,是人与造物主之间的桥梁。只有身为神之后裔的天定统治者才能拥有如此神圣的东西。
金银这样的金属极受尊崇,又与兼始祖、救世主和国君于一身的印加王关系极为紧密,因此,印加王去世后不可能将它们作为遗产留给别人。他的宫殿会被封闭,所有金光闪闪的用品原封不动地留在里面。印加人相信,他们的王在阴间仍然是王,有朝一日还会再次驾临宫中。他的肠子被小心地取出,和他的金银珠宝一起埋在一座神庙中。他一生中剪下来的指甲和头发都被一点点积攒起来,存放到神圣的地方。他的遗体经过仔细的防腐处理,制成他在权力巅峰时的样子,安放在太阳神殿的一个宝座上,和所有其他已故印加王的木乃伊一起等待着魂灵归来。他和生前一样,照常治国,但要通过被称为帕纳卡(panaca)的皇族代表,由他们向他的遗体请示,代他发布谕旨,传达他的意志。所以,印加王带去永恒世界的所有金银宝物被视为贡品而非财产。它们虚幻而不真实,属于神祇而不是凡人之物,是集体记忆的见证而非动人贪心的财富。
但是,15世纪过半时,随着帕查库特克和图帕克·印卡·尤潘基这两位活力充沛的印加王把帝国版图进一步扩大,金银开始被视为尘世荣耀的标志。
帕查库特克颁下敕令,规定只有皇族才能佩戴贵金属;图帕克·印卡·尤潘基征战凯旋时带回了一队队驮着沉甸甸的白银的羊驼。瓦伊纳·卡帕克对权力象征和气派排场的喜爱更甚于他的父亲和祖父。为庆祝他一个儿子的出生,他定制了一条长长的金缆绳,可以从库斯科市场的一头拉到另一头,那条金缆绳需要整整一队人才抬得动。
美洲印第安人加工金银的方法不像欧洲人那样,把熔化的汁液浇入模子铸造。他们看重的不是金属的坚固,而是它的可塑性和柔韧度。他们制作精品杰作的方法是把金属锤成薄片,然后用木槌反复捶打为坚韧耀眼的金属箔,把金属箔包在结实的模具周围,再把各部分焊到一起,形成精美绝伦、光彩夺目的整体。
慢慢地,印加人因其制作的这些权力象征而名扬四方。随着他们征战不歇,地盘不断扩大,他们喜爱金银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大陆。别人说他们穿的衣服都闪闪发光,称他们为白衣王、闪亮的人、日月武士。然而,印加文明并非美洲大陆上第一个开采贵金属的文明,也不是只有印加人能生产金银制品。事实上,冶金工艺在美洲已经蓬勃发展了数千年。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大部分时间内统治着秘鲁沿海地区的查文文化就以其卓越的金属工艺著称。查文人和印加人一样,也把黄金捶打成金箔,做成花样繁复的珠宝、头饰和衣饰。黄金作为高贵的标志受到珍视,它证明拥有者是高等人,有贵族血统。公元300年统治秘鲁沿海地区的莫切女祭司卡奥夫人(Lady of Cao)的随葬品包括光彩夺目的各种首饰,还有精美的王冠、鼻环和节杖。
后来安第斯地区的莫切文化和奇穆文化也是加工贵金属的大师,尤其擅长加工白银。最后,强大的穆伊斯卡人学会了金属加工的工艺。穆伊斯卡人住在哥伦比亚高原,形成了一个组织严密的联邦。他们在15世纪开始生产供首领使用的精美金器。黄金国的传说就是因一位穆伊斯卡王子或首领(zipa)而起。据说那位年轻的显贵人物巨富多金、风度迷人、体魄健壮,他每天跳入瓜塔维塔湖(Lake Guatavita)游泳之前,都会在身上涂一层厚厚的金粉。金属工艺就这样沿着安第斯山脉传播开来,在这个与外部隔绝的地区蓬勃发展。在统治了这片山区3 000多年的各种文化中,它一直是王家的禁脔。不过,11世纪的某个时候,就在诺曼入侵大军席卷英格兰,维京人灰溜溜地逃回老家之时,就在西班牙被阿拉伯征服者的铁蹄践踏之时,美洲发生了一场完全不同类型的入侵。起自安第斯的贸易逐渐向大陆北部发展,越过了加勒比地区。金属工艺也开始引起半球其他地方人民的极大兴趣。说它是流言也罢,贪婪也罢,好奇也罢,贸易通道造成的意外结果也罢,总之在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差不多500年的时候,对贵金属的兴趣开始迅速增加,制作工艺通过巴拿马和加勒比地区传到了北边的伟大文明中。
特诺奇蒂特兰
墨西哥,1510年—1519年
那时没有罪恶。没有疾病。没有骨头痛。没有黄金热。
——《方士秘录》,约1650年—1750年
美洲大陆间的贸易先是在沿海地区发展,宝贵的贝壳和羽毛的贸易尤其红火;这样的贸易把冶金术带到了中美洲。进入公元第一个千年时,位于现在危地马拉和墨西哥境内的高度发达的玛雅文化正处于兴旺时期。玛雅人开始开采银矿、金矿和铜矿。和在安第斯地区情况一样,这些金属是贵族的标志,也是区分不同阶级的方法。正如埃及女王哈特谢普苏特(Hatshepsut)用金丝制衣,用银粉化妆一样,玛雅君王也用闪亮的金银来象征他们日益增加的权力。玛雅人不像埃及人、罗马人和日耳曼人,想到要炼铁来制造武器和工具这类有实际用处的东西;说到这一点,所有早期的安第斯文化也都未有此想。印加人直到瓦伊纳·卡帕克上台后,才开始用青铜做撬棒、刀具和斧头;15世纪,阿兹特克人开始制造铜矛头,至此,金属才被用来杀人。那时的人更喜欢用石头做棍棒,用黑曜石做矛尖。虽然这些早期文明所在之地富含铁矿,但是当地人在西班牙征服者登陆之前没有开采过铁矿,也从未想过用铁制造武器。正如西半球在接触到欧洲人之前没有运载重物的轮车一样,美洲人也从未想过用金属来造棍棒或作为货币,直到征服带来天翻地覆的剧变。
西班牙人在“印度”与当地人意外相逢,遇到了一个欧洲怎么也想象不到的独特世界。当然,西班牙征服者对这个世界无法理解,也从未试图理解,因为他们漂洋过海来这里不是为了了解别的文明,而是为了发财,为了获得荣耀,还为了向当地人传福音,必要时不惜使用武力。西半球的居民面对闯来的这些令人困惑的奇怪异族人也毫无准备。这块被称为“新大陆”的土地,在数千年里生活于此的居民眼中却是古已有之,让人安心放心,是“开辟鸿蒙以来汪洋之中的一个伟大岛屿”。它与世隔绝,自成一体,人烟稠密。当地人的祖先来自白令陆桥,最初居住在那片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之间偏僻的狭长草原上,直到1.9万年前草原被白令海淹没。海平面上升,将他们与亚洲和欧洲分隔开来,于是,他们南迁成为美洲原住民。出于生存的需要,也是为了探索广大的世界,他们分散到了美洲各地。他们适应了各地的地形,衍生出众多文化,彼此通商贸易,有时也兵戎相见。他们发展出了强大的部落身份特征和征服他人的强烈愿望。
15世纪的欧洲不过是和巴西差不多大小的一块地方,人丁也并不特别兴旺;而美洲原住民已经遍及他们所在半球一切可居住的地方,从北极的冻土带到加勒比海的岛屿,从安第斯山的高峰到拉坎顿丛林(Lacandón Jungle)的最深处。简而言之,那个世界遍地是人。历史学家说,1492年,美洲大陆人口达到了1亿,占世界人口的1/5,而且形成了特色鲜明的不同文化和部落。玛雅人抛弃了蒂卡尔(Tikal)和奇琴伊察(Chichén Itzá)等伟大都市,分散到了乡村地区。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繁荣兴旺,居民达25万之众,是当时伦敦人口的4倍。除特诺奇蒂特兰的人口之外,阿兹特克治下还有2 500万人,比印度或中国的人口多一倍。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也是热闹的大都会。印加国力巅峰之时,库斯科有20万居民,另外还有3 700万人受印加管辖,比一度囊括了西班牙、中东和北非的阿拉伯帝国的人口都多。命运决定了这些伟大的文明必须面对西班牙入侵者,保护自己所在的半球;虽然它们彼此相隔遥远,中间有崇山峻岭、深沟大河,但它们有着突出的共同特点。16世纪的征服者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们对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使用了同样的征服战略,因为他们假定这两个文化在一些重要的方面一模一样。两个社会都等级森严,皇帝兼神、王、大祭司和最高武士的职能于一身。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都自认为太阳的子民,都征服过其他民族,吞并了被征服者的大片土地,因此树敌众多。皇位不是自动由长子继承,因此,继位过程很容易受到阴谋操纵。两个文化都用活人献祭,还允许乱伦,于是给了基督徒很好的理由为它们贴上可憎可恨的标签。两个文化在工程、农业、计时和天文学等领域都掌握先进的技术,征服者借此立即获得了庞大的知识基础。两个文化都崇拜太阳和月亮,在艺术作品中对其极尽歌颂。对前来抢劫的西班牙人来说,也许最为重要的是,两个文化都有着空前大规模的金、银、铜产量,还建起了庞大高效的奴隶制度,能够维持甚至增加产量。
的确,阿兹特克的统治者蒙特祖马二世和印加的瓦伊纳·卡帕克一样,最喜欢金银饰品。之前的中美洲统治者喜欢绿宝石、紫水晶、玉石、绿松石和其他宝石,蒙特祖马却喜欢佩戴金制螺旋形耳环、金唇钉、金鼻环和银项链。被阿兹特克人称为“诸神之粪”的黄金在中美洲数量不多,主要靠从瓦哈卡(Oaxaca)地区的河流中淘取,专供皇家使用。15世纪初,阿兹特克发动征服战,吞并了邻近储银丰富的土地,在那里建立了矿区。后来,这些矿区被西班牙人接管,扩建成为世界闻名的银矿,如塔克斯科(Taxco)、萨卡特卡斯(Zacatecas)、瓜纳华托(Guanajuato),还有马德雷山脉(Sierra Madre)那储量惊人的矿床,其中有的至今仍在开采。“野蛮人国王的气派无人能及,”埃尔南·科尔特斯向西班牙国王提及蒙特祖马时夸夸其谈,“他戴着各种花哨的小玩意儿……还有世界上任何金匠都难以做出的精美金银装饰。”
据我们所知,科尔特斯和蒙特祖马二世1519年的会面是西班牙人首次见识到一位美洲君王的盛大排场。科尔特斯先后在伊斯帕尼奥拉和古巴待了15年,为西班牙国王效劳,但他在那两个地方从未见过像蒙特祖马这样的印第安人。出身破落贵族的科尔特斯急切地想获得大笔黄金,以重振家声。他断定面前这位贵人位高权重,那些饰品会给他带来荣耀。
蒙特祖马二世是“话事人”(huey tlatoani),即墨西加三方联盟(Mexica Triple Alliance)的最高领袖。这个联盟由多个部落组成,包括三个城邦——阿兹特克的大都会特诺奇蒂特兰以及附近的特斯科科(Texcoco)和特拉科潘(Tlacopan)。蒙特祖马讲的语言是优雅流畅的纳瓦特尔语(Nahuatl),今天危地马拉和墨西哥的一些地方仍在使用这种语言。纳瓦特尔语与科曼切人(Comanche)、肖肖尼人(Shoshone)和霍皮人(Hopi)的语言同属一个庞大的语族。蒙特祖马的帝国经过在他之前8代阿兹特克首领的大力扩张,已经和英格兰的面积不相上下。作为这个活跃好战的联盟的“话事人”,蒙特祖马在中美洲的权力无人能及。但是,他的皇位不是继承的,而是1502年由长老小组投票确定的。在特诺奇蒂特兰的一众王子当中,他似乎是个招人喜欢的候选人。他沉稳、严肃、口才过人。已知的信息表明,他也是个毫不做作的年轻人。传说长老们要把决定告诉蒙特祖马,派人去召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神庙扫地。
后来一切都不同了。身材高大的蒙特祖马皇帝魅力十足、庄重威严。他的个人习惯一丝不苟,也要求周围的人同样讲究。他一天沐浴两次,喜欢华贵的服饰,食不厌精,对风月之事谨慎低调。他脸形瘦长,颧骨突出,蓄着精心修剪的山羊胡,眼神凌厉尖锐,看起来活像一头警觉的狐狸。他能让人如沐春风,他的三千后宫佳丽对他殷勤温柔、百依百顺。据说他服用特别的壮阳药,一次就让150个嫔妃同时怀了孕。传说他身强体壮、行动敏捷、箭无虚发,这为他赢得了手下武士们的惊讶赞叹,至少开始时是这样。
若是长老们以为在神庙扫地的这个举止温和的人容易驾驭,会成为听话的傀儡,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佩戴鼻环、针刺四肢放血这些传统的登基仪式完成之后,蒙特祖马就着手把前任留下的广袤领土变为专属于自己的帝国。一些历史书,尤其是早期欧洲人写的史书,把蒙特祖马二世描写得软弱焦虑,在危险面前胆小如鼠,这完全是歪曲。其实他狡猾多智、野心勃勃、满腹韬略。后来,他对臣民日益无情,驭下严苛,在战争中无比残酷。纳瓦特尔语中“蒙特祖马”一词的意思是狂暴无情的力量,他真正做到了名副其实。
他有充足的理由对墨西加做出改变,当时显然亟须采取大刀阔斧的行动。三方联盟扩张太快,变得难以掌控,有崩溃之虞。在野蛮战争中遭到征服的部落对阿兹特克征服者怨恨不满,各地戾气弥漫,边陲地区的反叛情绪如同低烧持续不去。在无时不在的暴力威胁下,民众惊惶不安。为保持安定,特诺奇蒂特兰的军队控制了社会的每一个方面,把这个原来由祭司和太阳神崇拜者组成的神权国家变成了实际的准军事国家,一点小事就要动用军队。一些掌握兵权的将领组成小集团,把贵族排挤出国家的重要决策过程。很快,军方的手伸到了商业领域,充当了迅速壮大的富商阶层的卫队;那些商人势力很大,从加勒比海岸到格兰德河畔,买卖的货品多种多样。特诺奇蒂特兰的中央广场变成了琳琅满目、安保严密的集市,腰包充实、张扬放纵的生意人在里面大展身手。金银贸易曾经是首领和王子的专属,现在成了人皆可为的兴旺生意。
这是个深刻的文化转变。在阿兹特克人的统治下,贵金属变成了和其他东西一样的商品。正如那时在热闹的集市上用作货币的贝壳、羽毛和工具,神的“粪便”和“眼泪”也成了货币。此时,墨西加的金银生产已非常普遍,帝国边缘地区的民众向国家纳贡就用手镯和项链,有时甚至用金银锭和宝石。一个富裕的原始资产阶级阶级应运而生。对有些人来说,这种经济繁荣也许是值得欢迎的进步,但是对蒙特祖马来说,它是事态严重失序的又一个表现。人们太随心所欲,经济脱离了国家的控制,而造成这种日益难以管理的混乱局面的元凶就是军队。必须把权威收回到贵族手中,他的政府将拨乱反正。
蒙特祖马二世之前的武士皇帝阿维措特(Ahuitzotl)任人唯才,不看出身,而蒙特祖马的第一个举措就是扭转这位前任的用人政策给墨西加社会结构带来的改变。蒙特祖马甫一上台,就开始压制军队中那些被擢至高位、他认为权力过大的平民将领,完全不管这些人曾为他的帝国流过血。他们是平民,是劣等人,就应该得到相应的待遇。他命令他们穿简单的棉布罩服,并把头发剃光。在那个衣着打扮代表着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时代,这是个羞辱性的打击。毕竟,这些军官镇压了叛乱,在战争不断的时代维护了国家的权威。军队上下都认为,如此极端的举措不合适,太过分了。行伍中不满情绪开始发酵。
纠正措施不止于此。一心要巩固皇室权力的蒙特祖马二世又宣布,贵族的非婚生子不再享受继承权,尽管过去阿兹特克社会从未质疑过这类人的地位。不出意料,一波堕胎潮随之而至。蒙特祖马那150个怀孕的嫔妃连忙纷纷打胎,因为她们觉得孩子出生后不会有未来。这场清洗在后宫静悄悄地开始,但等到皇帝派遣卫队将皇家育儿所的教师和侍女全部诛杀的时候,清洗就变成了公开的大屠杀。蒙特祖马要确保皇家血脉经过了彻底的净化和再教育。
接下来,蒙特祖马开始削减富商的权力,那些人大多住在附近的大都会特拉特洛尔科(Tlatelolco),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他先迫使他们上缴大笔贡赋,然后推行了一种新的经济模式。从今往后,皇廷将成为帝国的金融中心,重税将成为常态,制造业全由国家控制。结果,特拉特洛尔科的商人只剩了分销生意可以做,包括金、银、铜在内的最抢手的商品被置于国家的严格控制之下。
通过这些举措,蒙特祖马二世如愿以偿,集中了权力,不过他最终也毁在了这些举措激起的民愤上面。在他的任内发生过饥荒、瘟疫和战争,但什么都比不上臣民的憎恶对他的损害。他在领土内外都成了千夫所指。敌人通过占卜断定,“话事人”很快要垮台,愤怒的报复之神就要降临。凶兆出现的消息开始流传:据说火舌刺破夜空,降下了一片火星雨;据说霹雳击毁了火山神的神庙;据说日出时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不祥尾巴划过天际;据说特诺奇蒂特兰周边的湖水翻滚沸腾起来,冒出泡沫;还据说有人从一面蒙着雾气的镜子里看到一支骑鹿奔驰的大军。大祸将至的证据似乎确凿无疑,一些心怀反意的部落因此而感到振奋,开始寻求与任何愿意对特诺奇蒂特兰的暴君开战的人结盟。然而,蒙特祖马无疑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他把绝对权力集中在了阿兹特克贵族手中,他维护了种族的纯洁。皇族的兄弟姐妹得以依照风俗继续通婚,表亲相互结合并生儿育女,祖先的神圣血脉将代代流传,没有杂质。谁也不能进入这个封闭的圈子,就连战功彪炳的武士也不行。至于蒙特祖马钟爱的黄金白银,它们都被收进了皇宫之内。
埃尔南·科尔特斯认为蒙特祖马二世那些珠光宝气的服饰值得向西班牙国王报告,他这样想不无道理:“话事人”拥有的珍宝美不胜收、令人惊叹。眼花缭乱的科尔特斯根本无暇他顾。最大限度激发了科尔特斯野心的不是特诺奇蒂特兰这座光芒四射的湖上首都那令人屏息的奇景,也不是用武力抢夺这座灿烂城堡的冲动,而是蒙特祖马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金银饰品。其他的一切,无论是墨西加代表的文化,还是它以往的历史,抑或是基于不同的宇宙观建造的辉煌建筑物,都不重要。“野蛮人国王的小玩意儿”开启了此后的残酷历史。
基多
厄瓜多尔,1520年
印加人的版图西临太平洋,东靠亚马孙,他们自信地认为他们吸收了文明几乎全部的内容。
——约翰·亨明,《征服印加帝国》
就在蒙特祖马二世为保持种族纯洁而焦虑的时候,4 800千米以外的印加王瓦伊纳·卡帕克也开始操心起皇族血脉延续的事。他决定赶快在姐妹中找一个结婚,生个无懈可击的皇位继承人。印加王嫔妃成群,为他生育了一大堆后代,但是,他的祖先和墨西加皇帝一样,一贯认为皇族内部通婚方可确保血统的纯正,生出的继承人才是合法的。最后,瓦伊纳·卡帕克和他的一个妹妹结了婚,生了儿子瓦斯卡尔(Huascar)。这个孩子被宠得非常任性,他在皇室中的崇高地位更加助长了他唯我独尊的心态。他出生时,瓦伊纳·卡帕克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定制了一条人臂粗细、长度足以横跨库斯科大广场的纯金缆绳。庆典那天,来自塔瓦廷苏育四面八方的贵族排成一队,抬着200米长的金缆绳招摇过市,一边载歌载舞,一边把金缆绳高高举起,让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瓦斯卡尔的名字在印加人讲的盖丘亚语中的意思就是“链子”。这个孩子人如其名,一直紧紧拴在库斯科,不愿意远离父皇的皇宫。瓦斯卡尔虽然血统高贵,从小就被灌输天将降大任于他的思想,但是他没有继承父亲的进取心,也缺乏父亲的求知欲,对帝国的运作和作为帝国财富来源的土地和矿山一概不感兴趣。瓦斯卡尔成人后,不如他那些庶出的兄弟敢于冒险,也不像他的父皇瓦伊纳·卡帕克那样喜欢四处出巡,而是成了出名的浪荡子。他残忍、怯懦、虚荣,常要求其他贵族的妻子与他交欢。他当然无法预知未来,但是,和蒙特祖马一样,他的个性将在帝国的垮台中发挥中心作用。
维持皇家血脉并非这两大文明唯一共同关注的事情。蒙特祖马在帝国边远地区平叛的时候,瓦伊纳·卡帕克也开始遇到同样的麻烦。先人征服的远方土地如今成了令人头痛的麻烦。在扩大塔瓦廷苏育的版图方面,瓦伊纳·卡帕克的父亲图帕克·印卡·尤潘基是最大刀阔斧的皇帝之一。他修路搭桥,几十年前就穿过荒凉的阿塔卡马沙漠(Atacama Desert),把帝国的疆界扩张到了今天智利的遥远海岸。在此过程中,他发现金属制造业在南方的被征服部落中非常发达。连战连捷、冒险成瘾的图帕克·印卡接着把征服战的矛头转向北方。在基多,他高兴地发现新夺取的土地上也有矿产资源。然后,他挥师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 Islands),大发横财,获得了黑皮肤的奴隶、精致的黄金制品、黄铜做的椅子,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动物——马——的皮和颌骨。他的大军凯旋库斯科时收获颇丰,带回了黄金、白银、绿宝石、海菊蛤、绿松石,还有最宝贵的玉石。图帕克·印卡开心地把这些都镶嵌在他的宫殿和神庙上,这让皇室成员兴奋不已,使他自己成为传奇人物,也激励他的儿子瓦伊纳·卡帕克去寻求更大的光荣。
并非所有人都因图帕克·印卡的功绩而欢欣鼓舞。被征服的人沦为远方暴君和陌生神祇的奴隶,为此日益愤懑不平。图帕克·印卡一辈子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守成的任务现在落在了他儿子肩上。麻烦最初露头的地方是南方的的喀喀湖周边的高原,那恰恰是帝国最丰产的银矿和铜矿的所在地,也是后来500年的重点矿区。瓦伊纳·卡帕克能征善战,坚决捍卫他父亲的领地,派出强兵劲旅镇压了几起血腥的叛乱。平叛之后,他决定做一次亲善出巡,前往位于今天智利的边境地区去确认皇家矿区平安无事。就在他的“安抚”之旅接近尾声之时,他接到报告说,北边被征服的民族也开始造反。在通贝斯(Tumbes)和基多附近,在河水中流淌着闪光金屑的地方,他的好几位地方官被割断了喉管。瓦伊纳·卡帕克命瓦斯卡尔留在库斯科处理政事,召来两个年纪较小的儿子阿塔瓦尔帕(Atahualpa)和尼南·库尤奇(Ninan Cuyochi)准备出征。大军一路蜿蜒向北,爬过险峻的高山,经过丛林边缘,沿着壮观的皇家大道前去消灭反叛分子。
瓦伊纳·卡帕克亲率数千大军穿越治下辽阔的帝国,沿途有豪华的行宫供他休息,一路上他念念不忘他的矿产宝藏。他对父亲缴获的闪亮战利品爱不释手;他的物欲比之前的任何皇帝都更高涨;他决心毫不留情,把塔瓦廷苏育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率军一路走一路抓壮丁,将队伍壮大到数十万人。到达基多后,他发动了一场恶战,但遭到十分激烈的抵抗,基多人异常顽强,结果皇家大军落得衣食不继。待库斯科派来的大批援军终于到达后,印加王总算打退了与他为敌的庞大联盟;这个联盟包括赤身露体的狂野的基亚辛加(Quillacinga)部落、顽强的帕斯托(Pasto)和卡扬贝(Cayambe)自由战士,还有卡兰奇(Caranqui)食人族,卡兰奇人多年来一直在盛产黄金的高原上徘徊伺机,许多胆敢进入他们地盘的印加武士都被他们剖腹挖心。
印加王的敌人惊恐地四散逃入山中。苦战持续多年,双方都死人如麻,鲜血把湖水都染成了红色。瓦伊纳·卡帕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紧紧抓住那块盛产绿宝石、浸透了日月精华的宝地,所以,他任由他的大军犯下令人难以想象的野蛮暴行。他下令不留活口,把数万敌兵全部斩首,将他们的无头尸体扔进水中。今天,厄瓜多尔伊瓦拉(Ibarra)地区有一个湖的盖丘亚语名字还叫作雅瓦科查(Yahuarcocha),意为“血池”。
“平定”基多用了十多年,那是一段恐怖惨烈的时期。尘埃落定后,12岁以上的基多男性已死亡殆尽。瓦伊纳·卡帕克宣告了胜利,在动身去他父亲在附近的图米潘帕(Tumipampa)修建的行宫休息时放话说:“现在你们都是孩子了。”这位印加王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在多地建造了宏伟的行宫。他命令基多人全部皈依太阳崇拜,讲盖丘亚语,为库斯科服劳役。在那场残酷镇压中,印加王的两个儿子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是阿塔瓦尔帕(他的生母是一位基多公主),一个是长子尼南·库尤奇。之后,他在这片地区土地肥沃、风景秀丽的山谷定居下来,把宫廷从库斯科迁到图米潘帕,从那里对帝国进行遥控。这样,瓦伊纳·卡帕克尽管成功地确保了边境安全,却打破了塔瓦廷苏育精心打造的顶层结构。他在基多设立新都,造成了军队的分裂,引起了关于皇位继承的疑惑,还在世界日益动荡的时候把世界中心库斯科交到了武断任性、喜怒无常的瓦斯卡尔手里。
16世纪20年代晚期,正当印加王在图米潘帕享受田园生活的时候,他开始接到报告,说他的密探在通贝斯附近的海岸上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信使(chasqui)长途奔跑送来的报告说,他们看到一些胡须满腮、白色皮肤、面容凶狠的人乘着大木头房子接近岸边。瓦伊纳·卡帕克向信使询问那些人是哪里来的,但信使只说他们好像是乘着那些木头房子从海上来的,说那些人白天上岸,晚上回到漂在海上的房子里睡觉。他们胆大、喧闹、浑身发臭,在海上行动如风。他们能从他们的房子里放出可怕的巨响,伴以火球和黑烟。他们能从很远处把一棵树劈成两半,能射出看不见的箭把人杀死。那些大胡子语言不通,全靠比比画画地打手势询问大王的事情。大王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里?
瓦伊纳·卡帕克得报后惊惧交加。他要信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奇怪的报告,既觉得匪夷所思,又对此事可能的含义感到害怕。数年前,一位占卜人预言说,第12代印加王将是末代之王。瓦伊纳·卡帕克当时没有把这个预言太当回事,可现在危机真的来了,像霹雳一样不祥,像被雷劈的树木一样真实,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光荣保卫了帝国之后不久。毕竟,他是太阳神的第11代儿子。
据有些史籍记载,瓦伊纳·卡帕克在和那些异族人的接触中表现得凶暴鲁莽。一位西班牙修士叙述说,他的两位同胞在岸上闲逛时被信使抓住,送到印加王那里。印加王接见了他们,听了他们的陈述。从他们的手势中,印加王猜出他们对他的珠宝感兴趣。他对他们这种贪婪粗鄙感到吃惊,也因为传言居然说这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会危及他的统治而愤怒。那位修士说,瓦伊纳·卡帕克下令把二人砍成碎块,煮熟给廷臣当了晚餐。在另一份十分生动的记录中,安第斯记史家费利佩·瓜曼·波马·德·阿亚拉(Felipe Guaman Poma de Ayala)描述了瓦伊纳·卡帕克和水手佩德罗·德·坎迪亚(Pedro de Candía)的一段对话。印加王把一盘金块放在这个饥肠辘辘的西班牙人面前,惊奇万分地问:“你们就吃这样的金子吗?”
不管瓦伊纳·卡帕克是无所畏惧还是惶恐不安,他若是因为异族人可能大举入侵而焦虑,那么太平洋沿岸的乌云如同它的迅速到来一样,未几又迅速消失了。木头房子向北驶去,也带走了它们那些奇怪的大胡子主人。几个星期过后,别的危险出现了。一场当地人从未见过的史诗级大瘟疫在沿海地区迅速蔓延,先是几百人,然后是几千人,再之后是几十万人纷纷染病死去。人得了这种可怕的无名病症后,先是皮肤上长出红色的痘痘,然后化脓成为脓疱,越烂越大。疫病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从沿海扩散到山区,所到之处无人幸免。瓦伊纳·卡帕克的大军沿皇家大道行军时,瘟疫如影随形。结果,瘟疫翻过了高山,借助衣服、食物、沙蝇等载体吞没了库斯科。无数皇族及其臣仆都染病死去。最后,在离基多不远的万卡韦利卡(Huancavilca)的美丽花园中流连徜徉的瓦伊纳·卡帕克也染上了瘟疫。他感到大限将至,将贵族廷臣(orejone)们召到病榻前嘱托帝国的未来之事。
可能他发高烧发得忘记了,他和自己的妹妹交媾就是为了生出第12代印加王,所以瓦斯卡尔早已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可能在远离库斯科多年的时间内,他和一直忠实地跟随他冲锋陷阵的两个儿子阿塔瓦尔帕和尼南·库尤奇建立了更亲密的感情。无论如何,瓦伊纳·卡帕克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认为皇位应该传给长子尼南·库尤奇。然而,他的头脑还算清楚,希望能确认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为了做出决定,皇家大祭司们匆忙举行了一次卡尔帕(kalpa)仪式,在仪式上杀掉一头羊驼,把它的肺吹满气后仔细观察。他们在那个鼓鼓囊囊的肺里看到的启示明确无误:尼南·库尤奇不是正确的选择。祭司们又举行了一次卡尔帕仪式来确定瓦斯卡尔是否合适,结果发现他也不堪大任。
仪式还未结束,瓦伊纳·卡帕克的侍从就发现老主人的病情明显加重。瘟疫不仅造成他皮肉溃烂,而且毁了他的脑子。印加王出现了幻觉,看到小鬼来找他,说是来拘他的,让他跟他们走。侍从们赶快派了两队信差去找帕查卡马克神庙(Temple of Pachacamac)的神使,询问该怎么救救印加王。那个遥远神庙的巫师请教了地狱之神苏佩,苏佩回答说,应该立即把印加王抬离病床,放到伟大的太阳神的光照之下。
印加王遂被抬到太阳下,吸收全能的太阳神的治愈力。同时,廷臣们决定不管卡尔帕仪式的不祥结果,立即解决继位问题,把皇冠交给住在附近的尼南·库尤奇。然而,他们赶到这位年轻王子的住所后,惊恐地发现他已经盛殓,他的尸体被疫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廷臣们连忙赶去禀报瓦伊纳·卡帕克说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把皇位传给瓦斯卡尔,可是他们又晚了一步。老印加王被抬到耀眼的阳光下片刻后就咽了气。
就这样,帝国的灾难接踵而来,从屠杀了数千人的一系列战争到无情吞噬人命的瘟疫。现在,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又加上了激烈的皇位之争;争夺的一方是住在库斯科的瓦斯卡尔,另一方是瓦伊纳·卡帕克那个还活着的武士儿子——掌管基多的阿塔瓦尔帕。有些历史学家说,印加王本来就准备立两个继承人,他知道帝国扩张太甚,难以管理,所以有意将其分为南北两半。其他人则说瓦伊纳·卡帕克的决定是临时起意,很可能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还说他不如他的父亲或祖父那样头脑敏锐、眼光长远。
不管怎样,第12代印加王的去世无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明显终结。帝国分裂了,不和的种子也已播下。塔瓦廷苏育几乎能够感到,自己这个巨大的泡泡正在撒气。印加王的心脏被取出来埋葬在基多,他经过防腐处理的遗体则被隆重运往库斯科,而慌张无措的廷臣们仍一口咬定他还活着。无法确知印加人民到底什么时候得知皇帝已经死了。只有精英阶层最忠诚的核心成员知道真相,他们在皇位所属尚未明朗之前尽量保守秘密。经过好几个月的跋涉,队伍终于到达库斯科。皇帝的木乃伊被从精美的轿舆中移到太阳神殿那金光闪闪的厅堂中,和他的祖先摆在一起。在庄严的仪式中,4 000名皇族成员、嫔妃和侍从被当作祭品献给瓦伊纳·卡帕克,以确保他在阴间有足够的臣仆。第12代印加王死后和生前一样受到崇拜。在盛大的仪式中,人们对他和他的守护神瓜拉琴加(Guaraquinga)的巨大纯金雕像顶礼膜拜,那座雕像是他在自己的统治巅峰期命人制作的。当时没人知道,塔瓦廷苏育人民哀悼的是他们最后一位真正的皇帝。悲伤的人们聚集在首都的大广场,拥入巨大的太阳神殿去祈祷和哀悼。
库斯科
秘鲁,2010年
它就在那里。用一块纯金打造的太阳的脸。
——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1605年
近500年后,莱昂诺尔·冈萨雷斯的丈夫,病痛缠身的胡安·奥乔乔克也从拉林科纳达的金矿艰难跋涉到太阳神殿去祈祷和诉苦。一天,他正在矿里劳动,竖井塌了,致使他严重汞中毒和氰化钾中毒。他双腿肿胀,呼吸困难,皮肤溃烂,头脑不清。他和小女儿一起,从阿纳尼亚山脚下乘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来到太阳神殿墙下。这座神殿曾经宏伟壮观,现在,它的所有金银早已被抢掠殆尽,顶上建起了大教堂,衬得它十分渺小。
胡安的目的很简单,和16世纪他的祖先在任何神庙祈祷的目的没有不同。他是去祈求降福,希望改变厄运。他渴望自己和妻子及7个孩子都能活下去,但他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他住在5 500米的冰峰上人为的荒原中,贫病交加,实在没有多少选择。他蹲在矿道里劳作的时间太长,和魔鬼苏佩打交道太多。他把身体和灵魂都交给了近200年前精明的爱尔兰地质学家约瑟夫·彭特兰指向的那条冰雪覆盖的山脉。胡安觉得,现在他唯一得救的希望就是到大地之脐去,去库斯科的太阳神殿,那里的大祭司也许能给他施圣疗术,治好他流脓的伤口。他把他所有的积蓄——矿工称为“种子”的金屑金片——都拿出来换了两张长途汽车票,他要乘车经过1 100千米的崎岖道路,来回各需换三次车。
2008年12月一个滴水成冰的星期五早上,胡安带着10岁的女儿塞娜天不亮就离开了阿纳尼亚山。到达库斯科时,太阳已经滑到了比尔卡班巴山(Vilcabamba)那白雪皑皑的山峰后,全城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胡安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塞娜的肩膀,一瘸一拐地沿着太阳大道走向圣多明我教堂,那是辉煌的太阳神殿曾经矗立的地方。他们来到大门口时,最后一位访客正在道别,大门正要关上。胡安恳求门口的神父让他进去,解释了他此来的原因,但是神父说圣疗只能等到星期一。不管胡安如何苦苦哀求,神父始终不为所动。最后,那个神父干脆不再开口,默默地关上了大门。
胡安当然不可能知道,在教堂的巨型大门下方6米处,就是传说中有着金光闪闪厅堂的太阳神殿的石头残垣。瓦伊纳·卡帕克曾穿过厅堂,向古老的诸神致敬,沉湎于他帝国的强大。等再回到这些金色厅堂时,印加王的血管里注满了防腐的药液,扭曲的皮肤因鞣制工艺而革化。几年后,当“大胡子们”汹汹而来的消息像一场全新的瘟疫传遍首都各地的时候,他的木乃伊和他的巨大神像一起被运出了库斯科。
胡安坐在圣多明我教堂的台阶上,左思右想该怎么办。他已经身无分文,最后一点“种子”都用来换汽车票了。他被塞娜扶着慢慢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汽车站。不到一个星期后,他就死了。
尽管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胡安·奥乔乔克的命运被一条纤细而有力的链条与瓦伊纳·卡帕克的命运连到了一起。那是金属的链条。胡安死于一辈子寻找黄金落下的伤病,而这些金属他几乎从未拥有过和使用过。瓦伊纳·卡帕克的死因是觊觎他神圣宝藏的征服者带来的疾病。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贫民;他们属于同一种族,使用同一语言,但所属阶级和毕生追求有天壤之别,还隔着500年的历史。两人的死都是命运造成的,他们都是外来贪欲的受害者。在后来风起云涌的几个世纪中,来自远方的欲望和当地人对这种欲望的不理解所造成的后果只会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