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尾桐
这片公民区的名字叫做下淮。淮是最清的水的意思,在这里便指穿过落日城的日照河最清澈的一段。下淮,顾名思义,就是清水段的下半段。
日照大河的清水段的上半段在落日城的内城,与下淮对应,叫做上淮。下淮和上淮只隔着一道内城墙,是最接近内城的外城城区。
木匠租的屋子属于边民区,愿意细分的话,在落日城的语言中,可以叫做平陵。
下淮离平陵不远。木匠和顾川也没打马车,一路步行,穿过街道。
那时,木匠低头颇有畏惧,顾川昂首放心打量。
“公民区的人好少。”
不再像边民区那么密密麻麻、好似忙碌的蚂蚁一样从一个地方钻到另一个地方。只有正在做建筑的地方,搬运物料的劳工队伍证明他们并没有走到另一个城市。
而另一个发现,则叫顾川吃惊。每走出几段路,就能看到有专门的人在打扫卫生与照养植物。这种打扫道路卫生的人,一般叫做除卫。他们也是边民,是被公民雇来的边民,为公民区和内城服务。打扫卫生的佣人身旁,偶尔还有卫兵走过,会和他们相问好。
道路两旁都有种植一种长寿的乔木,林荫遮蔽,让顾川霍然有种在上一世的城镇里走路的感觉。这些乔木不长叶子,奇特的,枝干肥大,与芭蕉接近。
从这点看,那也未必是某种树木了。
木匠领着顾川,和一个除卫交谈过后,便更确定川母老师如今的住所。
绕了一圈,他们来到一座堂皇大方的宅落前。
光是占地恐怕就不知几百平方米,但建筑的整体不知为何,采用的是一种封闭的手法,方方正正。
外侧也整整齐齐地刻着那眼睛似的纹章。没有任何窗,只有一扇看上去是门的门。
顾川站在这里的时候,好像在看一个巨大的黑匣子,或者说……一个巨大的棺材。而他好像是一个站在巨大棺材脚下的一个小小的人。
在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过许多类似的稀奇古怪的建筑。行人说这样的建筑物在内城里更多,是各大家族的标志。
木匠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敲门,生怕里面的那位大人怪罪于他。
顾川眼尖,看到门边上有个类似投递口的东西可以打开,就跑上前去要敲敲投递口的盖板。
“这不好吧?万一惊扰到里面的人,他们怪罪于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木匠畏惧地说。
“别担心呀,大叔。干等着,你是要一直等到他们有人出来为止吗?”
顾川道。
别说,木匠还真有点这样的意思。
只是顾川不想多等,他走上台阶,在那个类似投递口敲了没几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别敲了!别敲了!我知道了,吵死了……”
门向内开了。
门缝里露出一张柔和漂亮的脸来。这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孩子。只是不事打扮,穿着一副厚实沉重的大衣服。别说身子,就连手也不露出袖管。
顾川走下台阶,以示谦恭,双眼绕过她的身体,往这“棺材似的”房子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到一片影影绰绰。这古怪的建筑幽深昏暗得紧。
室外,永恒的落日正照耀地上的人。
那穿着厚重的女孩,冷淡地看向两位贫穷的来客,庄重地问道:
“请问两位是哪里来人,又有什么事要拜访尾桐家?”
这家的家名很难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一种植物的名字。
木匠恭恭敬敬地说出了川母的名字,又叫顾川递上文书。
顾川顿了一下,问:
“请问,您是尾桐家的什么人?”
她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学徒,也算是侍从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向老师传达的。”
“原来如此。”
顾川不再疑惑,把川母的信递上。这人接过信后,眉头皱起,面色一变,先是叫他们稍等,然后匆匆进入屋中。
只是顾川,这时,却对目前的情况有些迟疑。
“这户人家收了信,那应该就是母亲所说的老师家。可是这情况,和我母亲的描述对不上呀!”
他对木匠说。
进城前,川母对顾川说她的老师只是个贫困的医生。但如今亲眼所见,这户人家的权力如今并不一般。
他顿生踟蹰,心有疑虑。
结果木匠却不无羡慕地摇头,并猜测道:
“这还能是什么!我在酒楼里与人聊天的时候,那线人就告诉我这尾桐姓氏并不一般。我想啊,这可能是战争期间……你妈妈的老师发财啦!她是医生,现在有钱,做了一位物理学家。那么战争时期染疾病的、残伤的人,一定给这医生带来了无数好处,没准也能惠及到你。如果你要进去与她见面了,一定好好表现!你个瓜娃子,小嘴一定要甜点。”
顾川不置可否,不觉得这能给自己多大好处。这么会功夫,门又开了。那侍从面容奇怪地对顾川说:
“你的名字是叫做顾川,是吗?”
这侍从对顾川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不时还上下扫视,好似在观察他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叫顾川有点不自在。
“是的。”他说。
“你可以进来。”
说完,她又对木匠说:
“还请您稍等片刻。”
木匠点头。
而顾川吁了一口气,就走上台阶,随这侍从往门里进了。从门入,门内的场景就与他在外界看到的一样幽深晦暗。长长的廊道,仿佛是在石头里凿开的。墙壁上挂着一连串的小灯。灯影朦胧,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地半叠在一起。
“这墙壁里都是石头吗?这墙壁有多厚?”
少年人凭着内心的好奇发问。
那侍从女孩的语气比外面好了很多,她和悦地答道:
“尾桐夫人的宅邸是用一整块钢青石削凿而成的。你可以把这里的廊道想象成石头里的小道。”
尾桐夫人便是这宅邸主人的名字,也是川母曾经的老师。
石头里雕刻出来的洞府……这个概念让顾川吃惊。他忙不迭地问道:
“那实际的居住面积有多少呢?”
“实际的居住面积……”侍从女孩略有迟疑,“大约不足十分之一吧。”
顾川还想问,侍从女孩却笑着说:
“现在还不能把这些告诉你哩,若是有缘的话,你一定能知道的。”
走了不到三十来步,豁然开朗。通道尽头发出紫色荧光。
“前面是……?”
“这里就是你母亲的老师日常小憩的地方。”说到一半,顾川想塞给她一块变色石币,这是川母给他的打点费用。
谁知那侍从温和地笑了笑,连忙摆手拒绝,只道:“我不敢收,也没必要。你还不晓得,这里的情况和你知道的边民区的情况或者日照村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
说罢,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放轻松,不必紧张。里面的那位,您应该叫她尾桐夫人,她曾受勋于上,切不可随意冒犯。”
授勋于上的意思是,曾接受过议事会的册封,具有更高于一般公民的荣耀,可以减免税收,也具有……顾川想象中的贵族的特权——杀人可以花钱免法。
这个意识让顾川的精神紧张起来。
他收拾收拾心情,维持平静地走进房间。入目所见是大片大片的书架。书架把这里装修成图书馆的模样。而人举目四顾,在书架中迷失,却见不到这一切的主人。
柜子上摆着的东西各不相同,大部分是纸质书籍——这个世界的纸质书籍还未飞入寻常百姓家,乃是一种赤裸裸的财力和权利的象征。
而剩余的……全都是骨头。
短的骨头像是一个个立方体,扁的骨头像是一块板子,而长的骨头则像极了……棍棒,随时可以抡起来砸人。有长角的羊的骨头,长长的角在头骨的背后盘旋成一个弯曲而邪异的形状。也有类似牛的大腿骨,假如抹上一层粉红,便像极了刚刚才被啃光了所有的肉。
骨头的形状各不相同,生命死前的形状便也自然而然地涌入人的想象。
“尾桐夫人,您在哪里?”
他呼唤了一声。
但久无声响,只有一阵回声,还有某些犹如骨节在架子上摩挲的细响。
他在书架间往前走去,左右四顾,终于见到了一个人的头骨。
人的头骨上,参差的牙齿清晰可见。
他只在中学生物课本的配图中见过。看过人体的剖解后,他后面一周都不舒服,一直在想,把自己剥开来的话,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具骷髅吧?
无边无际的书与骨让行走的少年人感到目眩。
他不想再看骨头,就想看书。他不敢随意动任何架子上的东西,但有些书本是打开的,瞄两眼总是可以的。书上面的字词,除了一些川母没教过的专业术语,他大多也能读懂。
不知哪里的灯始终荧荧地照亮全室,光落在少年人眼前的书页上,一片昏黄。他看到这本书摊开来的两页中记载着一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
有些典故他还读不懂。单从配图来看,这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很像骨头,却又不是骨头,似乎可以在动物的体内沿着骨髓发生成长,等到长完了,动物的骨头就会被全部换成这种奇物。
“难道这里的骨头……都是吗?”
就在这时,寂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人声。
“有趣吗?”
仿佛就在耳边。
顾川顿时全身一僵,连忙抬起头来,左右四顾,却找不到人影。他低下头来,决定再看一眼,快速把这奇异事物的内容记住。
只在这低头的瞬间,他从书架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个弯腰的人,低着头,斜着目光,正在透过书架凝视他。
接着,那人抬起身体,一步一步,次第发出重金属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她从书架后边绕了过来,走到顾川的身前。
顾川便第一次见到了尾桐夫人。
这是一个过于高大的女人。
比迄今为止的顾川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大,用上一世的尺度,她可能有两米以上,不,或者有两米二。
然而少年人发现她穿的不是衣服
她穿的是棺材,用木头活活削成的棺材。
不露出任何形象,也不露出任何身姿,好像已经死亡,而只露出一个头颅。
棺材做成的衣服上没有衣袖。
尾桐夫人的手是从棺材的缝隙里伸出来的,五指正捏着那封被拆开的信。
信里说他是她的儿子,想要学的是物理。
尾桐夫人想到这点,又往前走了一步。
“尾桐夫人……您好。”
木质的大衣像是门板一样临到眼前,顾川不敢直视这棺材女人,垂下了自己的头。
棺材里的女人严苛地重复道:
“我在问你,书上的内容有趣吗?”
顾川不敢不回答,他说:
“我感到很有意思……”
“不,不,不……”尾桐夫人纵声大笑。她一只手捏住了少年人的肩膀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直把他拎到眼前。
她说:
“真心喜欢的人会露出思索的表情。感到害怕的人会露出恐惧的表情。然而,自以为喜欢而心底抗拒的人……则会忍不住看看、再看看,然后眼睛里透露的是像在看另外的世界一样……这种表情是什么?”
另一只不像是女人的有力量的手捏住了他的太阳穴,叫他抬起了头。
还没长成的少年人几乎是被迫地见到了那尾桐夫人的脸。这高大的棺材女人的面孔无比年轻,上面没有任何皱纹,也不见衰老的迹象,甚至……有点美。
“是人在看闲书小说,是观众在看演台上的表演,是一种在看其他世界的东西,而与自己疏远的、非现实的感受。”
她的鼻梁正直,面孔狭得雅致,玉齿微露时,让顾川一时觉得身前存在着的并不是川母所说的那个比她还年长的老师,而只是个比川母还年轻得多的正值青春的女人。
可这种感觉不正是种谬误吗?
当她不像人类的鲨鱼般的牙齿上下一撞时,室内便响起了一种野兽在消化猎物的可怖的声音:
“现在,我问你,丽川说你想理学,这是出自你的心的吗?”
丽川是川母的大名。
“是的……尾……尾桐夫人。丽川正是我的母亲,我想要学理学,是……出自我的心。”
然而倘若说她是个年轻女人的话,那么这棺材里面装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身体……会是一个正常年轻人的身体吗?还是一个老年人的身体呢?……又或者……是一个并非正常的人的身体呢?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尾桐夫人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
狭长的双眼在打量之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色。
好似天上的鹞鹰,正在打量地上一只尚且无知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