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会晴
丝绸,红绫,流苏,层层包裹,他掉下棉布织就的湖泊,像溶入琥珀的蚂蚁。
细腻柔软光滑,像某种摸起来很舒服的人造纤维,但感觉是窒息的,就让美好的事物突然间变得狰狞。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孱弱的蛾子,困在茧里无法脱身,层层围困明摆着的无济于事,无声地劝解他放弃抵抗。
这种情形下,人居然会奇异地生出一些期待来,不是期待拯救,是期待下坠,期待被拉往更深的水底,喘不过一口气,被各色的布料柔软地包裹住,紧密地一层一层整齐地叠好,精致而优雅地,如同一场盛大的仪式。
周游的世界有点单调,像是颜料喷漆都被整齐有序地摆放好,最常用的是黑色的中性笔。偶尔在某个本身也不太干净的角落的墙上,他也会有想要肆意泼洒,看五颜六色的液体交融在一起,生出他毫无头绪的新的颜色那种欲望。
说是那么一说,他也知道他不曾拥有那种角落。真的摆在面前,他其实也不会动手。
喜欢和想要似乎是两种东西。他逐渐开始发现,最后留在手里可以称为得到的,似乎又是另外一种。
就像他喜欢雨天,但其实在晴天他会更容易开心。可是,他最常见到的天气,还是那种介于两者之间,不好不坏的多云。
在那个流光溢彩的梦里。周游在漩涡的中央看着边缘的人假装溺水,笑得合不拢嘴。
从不知是布还是水里坠落,周游一直落到木头连桌的座位上,教室里的配色乍一看就很单调,仔细看还不如乍一看。老师在台上侃侃而谈,教室里却没有几个人,他一扭头就看见她,她没有看他,也没有望着他眨眼。
自讨没趣的他右手托着下巴撑在原木桌板上,看着零散的人和乱糟糟的椅子。老师仍然兴致盎然,窗外的植物伸了进来,在旧深蓝布窗帘的旁边开出了花。花束染上了布料,印在上面融在了一起。
郁金香还是山茶,也许是桔梗也说不定。周游不认得花,只记得好听的名字。他天生对好多事物没有印象,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就像是大雾天海上航行的船。
他跳下椅子,沿着窗帘往上爬,粗糙的表面他踩着如同斜坡,并不会往下掉。甚至很少用到手,他一步一步费力地往上,是倾斜的角度,更像是爬山。好像什么天花板什么承重墙根本就不存在,他一路向上走,跃过了水泥和石头做的台阶。
有个亲戚家的叔叔当他导游,在前面走得很快,不时还回头看看他,笑他爬不动了。周游也不理睬,自顾自地嚼起了糖。木糖醇一样有点硬度的壳,咬破了却又是柔软的,在嘴里化开。甜甜的味道弥漫开的同时,破碎的壳还在口腔里慢慢溶解,那种有棱角却又甜糯的感觉,让他一瞬间觉得好享受。
好像是去见什么人,他跟着叔叔一路走,走过学校里蓝色标签牌子的生物实验室,走过灌木丛,走过半山腰,走过烈士陵园和乡间泥土铺就干燥起皱的道路。那种期待的感觉也很好,知道要见了,还没有见到,每分每秒都觉得幸福,在心里延续了比实际上长得多的时光。
周游记得这种感受,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比起拥有,更喜欢期待着。
叔叔手脚并用爬过枯瘦的沟壑,那纹理仿若皮肤,让人有皲裂的寒意。周游看到一旁熄灭了的炭火,用鞋子轻轻踢了一脚,里面的火星还在散发着渐变的橙红。
周游看不清前方的路了,炭火的烟熏得眼睛生疼。湿润但是不至于凝聚成眼泪,惹得他频频抬手去擦,怎么都擦不干净。
朦朦胧胧的,有人从背后用手遮住了他眼睛。手心很凉,像清晨天蒙蒙亮时的露水,滴进了他干涸的眼睛。他乖觉地安静下来,不去拨开遮住眼睛的手,也不努力睁眼,只是闭着眼清闲地感受着,等待着。
她也不问,他也不答。她的手覆上他的眼睛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说来也怪,她的周遭,在他看来有种独有的味道,不是很馥郁的香气,不像紫罗兰,倒像是山竹。
她第一次听说这个比喻时气得都笑了,哪有这种形容词啊。可是周游真的觉得很像,闻起来有一点点清凉,一点点青草地般的青涩,然后是入口即化的甜。她只要走近他方圆两米,不用眼耳口鼻,他总有所察觉。
他少有喜欢吃的东西,山竹也不算。可是因为这个比喻,他后来每次吃山竹的时候,都会想起她。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别。就像奶奶做的菜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味道,跟好不好吃无关,只是无法模仿。尝一口就能辨认得出,那是刻在舌苔里的味道。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无甚特别,粗茶淡饭,用了心着了意,就独一无二。
他躲在阳台角落里偷偷打开饭盒,舀了一勺奶奶煲的酸萝卜老鸭汤,从小到大,中间赢了好多道,这到底成为了他最喜欢的菜。只一口,鲜香酸辣浓郁弥漫醍醐灌顶,胃里还暖暖的,传递着可以被称之为幸福感的味道。
然后她就拍了一下他肩膀,吓得他差点把盒子打翻。她吵着要尝一口,他硬不让,当着她的面咕噜咕噜喝完,还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弹吉他看夕阳,闭着眼弹,旋律在手指间很熟悉,脑袋里却一片空白,她极自然地开口轻声哼唱,周游才发现,这是一首他没听过的歌。
没听过怎么会弹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眺望着远方唱歌,眼睛里有火烧云和小半片天空的剪影,声线美得像是晚霞。
周游仿佛坐着热气球,而她坐在热气球边上,双脚悬空,那样自由地唱着歌,听凭风把他们吹到哪里去。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阳台上,他坐在窗台,而她站在窗边,谁也没有看着谁,只有声音知道对方在。
一首歌怎么能那么好听,好听到光线昏暗,眼前的万物仍纤毫毕现。树叶在暮色里晃晃悠悠,走出折返的轨迹。路灯还不着急亮,沉默不语的过道没等到人经过,有些颓唐地生出了些许荒芜的尘,冷色调搭配着地上斑斑点点的纹路,收容了光和尘的影子。
歌声歇了歇,周游一侧过脸,看见她悄悄打开了饭盒的盖子,用盖子盛了两口汤喝,喝完还满意地舔舔上唇笑,像偷喝了牛奶的兔子。
周游不习惯问,只是点了一下头,把盒子收好。她舒舒服服地伸懒腰,对那口汤赞不绝口。问周游的奶奶可不可以也做她的奶奶,周游没听懂,也还是笑了起来。
有个人能体会到他体会到的幸福感,哪怕十之一二,也是件开心的事情。
忽然,饭盒不小心落地砸出金属和石头碰撞的声音,汤洒了,他连忙低头去捡,一头扎进湖水里。
平躺着让脸浮出水面时,周边各色的布料也平铺在湖面上,好像学校打满补丁的塑胶跑道,他大口呼吸,空气中只有新衣服穿在身上才闻得到的那种涤纶和锦纶的味道。
没有斜阳,没有吉他,没有植物,没有酸萝卜,也没有阳台和窗棂,没有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周游想了一会才明白,可能从来就没有。
没有鬼知道在哪里的生物实验室。但却有旧深蓝的布窗帘,周游端详了好久才觉得,那可能叫天空。
上面映着花的图案,是他认得的。
叫做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