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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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雅

若没有了你,世如何俗,风如何雅。

裁下纸张时白纸锋利的边缘不小心划伤了手,血迹沿着整齐的边不整齐地晕染,像是盛放的雪莲。周游小心地将它们叠好,然后轻轻擦掉印记,可是痕迹一旦有了就不再消失。他忽然意识到,白纸和衣服不同,皱了就是皱了,脏了就是脏了,熨不平的,洗不掉的,忘不了的。

可能这就是人们喜欢用白纸来记录的缘故。连带着当时有意无意留下的折痕,时间的氧化,细碎的封蜡,都被白纸保留得很好。那是它用生命承载的,一旦要割舍,就要连同生命的一部分一起失去。

爱总是需要一些代价,可惜当时的他们并不那么相信。

独行在绿荫里的夏,普洱茶味道的光遮住他的眼。他喜欢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避重就轻地编撰庸碌的周遭,仿佛被浪费的只有白纸的生命。

梦里他总在做某些他从未做过的事。例如在亚得里亚海边的躺椅上披着薄薄的毯子,闭着眼和她相互依靠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拂到他脸上,他一遍一遍去理。阳光让天空像是半透明的橘子内部,碧蓝的底色是没抹匀的油彩,海水在他们身下来回触碰着躺椅的脚,发出足以助眠的声音。

海鸟在潮头起伏,佯装乘风。岛礁若隐若现,折射着海浪边卷起的泡沫。

她靠在周游右边肩膀上,看得出没睡着因为在笑。会让人忍不住想,应该在侧面的某个地方用三脚架和相机把这一刻拍下来,让照片里的人,永远留在这一刻。

调整焦距,控制景深,最重要是捕捉到她偷笑的特写。一直到老了以后窝在壁炉边的沙发里翻出来看,该是多有意思的余生。

周游曾坐在大玻璃窗边折树叶,妄图像折纸一样做出漂亮的形状。毫不意外地失败了,脆弱的树叶却有骨骼般柔韧的脉络,很容易就折碎了。他把破碎的愿望抛下窗口,看着他盘旋坠落,终于明白过来并非好的愿景就会带来好的结果。错手的好心,有时比蓄谋伤人。

偶尔他也恍惚,潜移默化的爱究竟影响他多深,才让他在对角课桌侧着头睡时呼吸颤抖,而她把脸埋进围巾里轻轻摩挲时并未察觉。

后桌的同学嬉皮笑脸地问:“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他回过头翻了个白眼,按场景来说表达的应该是“别瞎说”,但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还用问”。

词不达意是他最深的错,想告诉她旦若怀雪,落笔写成素未平生。她不信,说若是真的动了心,怎么写得错一个字。

周游就老是笑,正是因为真的动了心,才不敢当玩笑话讲。所以徘徊,所以曲折,所以万般含蓄,他没有写错一个字,她看的时候错了而已。每个字每句话他都细细推敲,慎之又慎,深思熟虑。这本身就是他的折痕。

欲望是填不满的巢臼,周游十岁那年的梦想是周游世界,十七岁那年是和她一起周游世界,二十三岁那年是独自环球旅行,第一站是去见她。

腻雪下的庭院上摆着一角案台,室门之后迎面是一扇红木漆屏风,他站在庭院中央的案前,低头看铺的数层白纸上绘满了浮生难见的绝景。倒长的树木,镜中的楼阁,云海里的鱼。孤寂的色彩寥寥数笔,是他梦中收集的伞外细雨。

追着那个一身雪袍的身影无意识地走,穿过积雪的廊桥,一路追赶到薄如蝉翼的冰面,他看到冰面逐渐延伸的裂隙止步不前,前方的影子回头之前就坠落不见。

他曾守着那个缺口很久很久,指望那人还会回来。直到身上覆满鱼肚白,远远看去他只剩下个雪人的轮廓。

龙涎香在空中画着圈,肃穆的味道很快在房间里弥漫,喝过姜汤的他煞有介事地做着些没有意义的动作,没有人看到,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有什么作用。可他还是执拗地要去做,有时候好像不需要有什么理由。

在面前的红木漆屏映出圆滑的倒影,他陡然发觉那个人就在身后房间的角落看着他。一身白雪灿然翩跹,但到底不是镜子,看不真切那人的脸。

很像她。周游几乎要在如此庄重的地方笑出来。没有任何来由的猜测,身后穿白衣的身影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偏偏他只想得到她。

明明有些阴森的光影,房间明暗参半,光稀疏透过屏风照在周游眼睛和那人头发上,而那人一动不动。周游的心平静得好像不跳了,仅是猜测,已经战胜了他所有应有的恐惧。

他没有转身去看,没有抢着非要在睁开眼睛抽离出这场景之前去确认那人的脸。他站在红木漆屏前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他只能猜是她,那么到底是不是她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熄了香席地坐下来,昏昏然哼起一首歌。也许是房间的回音,也许是脑海里的回忆,他听见她在轻声和。

寥阔时光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句话听来真是狂妄,但他想说的,其实是他最想要的仅仅只是这一刻。

枕着梦,勾着嘴角,写给你的信我藏在了鸳鸯睡的红莲下,被长眠浸染,被烛光点透。记得那日华灯初上,他妙手偶得轻巧写得一字不差,墨色淋漓泼洒,庭外湘竹几经泪下。

寒川十里不见残霞,他的白纸画满了雪又像是一笔未画。近拥毳衣炉火,远有雾凇沆砀,似乎要添也再添不下。平然一生,笑几件无趣的事,爱一个无关的人,百无聊赖,却还瞻前顾后踟蹰得很。

没做到陪你在废弃灯塔上看烟花洒满海岸旷野,但有件事他没食言,自你来那天起,那片海始终为你倾斜。

蘸水的书页没合上一眼,翅膀上有黑点的白蝴蝶正歇在那一页敛动着眨眼,若不是风动,她未必发觉。

“什么叫做,旦若怀雪?”她一字一顿地问,好像有些拗口,可是她曾很想知道,所以一定要问。

“没有任何意义。”他终于坦然而诚实地回答,这只是他的故弄玄虚,无关引经据典,更无关才华横溢。他杜撰拼凑抄袭模仿胡编乱造,只不过为了做个蹩脚的铺垫。

因为她爱我,才会追问原因。

于是我写下苍白无力的骈句来为原本毫无意义的创造创造毫无意义的意义,勾勒极世俗的骗局。

“旦若怀雪,与子白头。”

天光若是乍破,就和你到白头。为原本就已经做好的决定设立一个绝无难度的前提条件,是太平常的谦词,她想必很失望。

可是她居然体谅。体谅了乌鸦像写字台,体谅了不合辙不押韵,体谅了毫无道理毫无关联生拉硬拽的一切,在海风中眨着眼睛,笑得百般明媚,胜过孤鹜落霞。

因为我爱她,才会编撰结果。

只是爱而已,轻而易举就将素未平生的两个人,绘成了浮生难见的绝景。

梦是最风雅的世俗。

爱是最世俗的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