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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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泰山岩岩

【上兵伐谋:管仲传.1】

鲁桓公十三年(公元前699年),周正二月,暮冬时节,寒流依旧在天地间冲锋陷阵,空气里漫灌着沉重而冷冽的压抑感,风似发了狂的巨兽,奔腾在纪国(今山东寿光)边境。这纪国濒临渤海,全境几无山岭丘壑,平原地区少有遮拦,仿佛完全敞开的一张肉皮,任凭狂风蹂躏摧残。

就在这躁风不息的纪国边疆的弥河岸边,一场恶战已见分晓。

交战双方皆是诸侯联军,一方是齐、宋、卫与其附庸国南燕,领军的是齐国;另一方是鲁、纪、郑,主战的是鲁国。

战事的起因是齐欲吞纪。

回溯既往,齐纪有宿世仇怨。两国本皆姜姓,周初分封诸侯,齐纪同为天子镇守东土,彼此疆土毗邻,从临淄东南去纪都,相距不过一百多里,说来比隔着泰山相望的齐鲁,关系应该还亲近些。可惜西周诸封国,似乎从建国那日起就爱奉行“远交近攻”的邦交政策——越是领土相接,关系越恶劣。

至周夷王时,齐哀侯不幸失宠于周天子。纪国君主趁机告刁状,说齐国阴谋联盟南淮夷,欲忤逆谋反。那时西周与淮夷正成水火之势,纪侯的刁状恰恰戳中了周天子不可侵犯的逆鳞。周夷王遂召齐哀侯入宗周,以不问之罪,将齐哀侯丢进鼎镬里煮熟了。

齐哀侯的惨死致使齐国君位空悬,从而引发了后续几十年的内乱。一时国无宁日,邦无安期,齐国险些沦落为乞食他国的末流小邦。

这前代宿怨,齐国上下永志难忘。当今齐侯自继位以来,便立誓要扫灭纪国。纪国为避免宗庙不血食之灾,竭其所能应对——又是与周天子联姻,求得王室屏障;又是请鲁国斡旋,居中调停。然而齐国灭纪祚之心硬如金刚,无论是天子威严,还是他国情面,都不能改变分毫。

这壁厢齐纪的恩怨没了结,却又逢着郑国易主。一代雄主郑庄公薨逝,太子忽登位,屁股还没坐热乎,偏被宋国粗暴干涉内政,撵了新君,使其远奔卫国,又扶植公子突为君。宋国自以为有恩于郑伯,对郑国频繁勒索。郑国不堪重负,一度祈请鲁国转圜。可宋国才吃开胃口,哪里肯损膳。几个回合下来,郑宋原是阴谋夺权的盟友,结果却反目成仇。

于是两边各拉盟友。郑国恨宋国无礼贪饕,也恼卫国接纳新君。宋国气郑国忘恩负义,也怒鲁国多管闲事,兼之齐纪搅和进来,各国都有非战不可的理由,都不肯罢手,便有了弥河这一战。

春秋时的战争是以军阵对决,率先交手的军阵是宋军先旆(先锋军)与郑军先旆。然而,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在郑军先旆万箭齐发的迅猛攻势下,宋军先旆已经一败涂地。溃逃的宋军慌不择路,撒丫子乱跑一气。郑军仿佛撵失散的羊群似的,拢着往一个方向追,一直把先旆散兵追进了宋军的后师,生生把后师的阵形冲散了。刹那间马嘶人吼,数辆战车的辔绳缠成一团乱麻,车辖、车辐、车轴撞击不断,还有车舆翻倒,砸断了十来个徒兵的腿骨。

随着宋军的溃败,作为己方主力的齐军旋即遭到对方军队的无情围攻:鲁军自右,纪国自左,宛如两条伸开的铁手臂,对准齐军的左右两翼,同时出拳!为了冲开齐国军阵,鲁纪联军竟然不计伤亡地往齐军中心挤压,前一拨刚被齐军砍杀刺死,后一拨又冲上来,靠着人数优势,鲁纪联军终于在齐国军阵的右肩上撕开了一个小伤口。

被撕开口的军阵,似破了洞的屋顶,鲁军战士如雨点儿似的溅进了阵中,伤口越撕越大,从右肩斜拉向左腹,直到将齐国军阵撕成了两半。

遭到腰斩的齐军,军不成军,阵难成阵,各行、各旅、各师乱成了一锅粥。当时以战车为核心编制军队,战车驱使徒兵,徒兵保护战车,如果战车出事,徒兵便成了无根之木,往往会演变成一个小编制的灭亡。齐国军阵为鲁纪联军痛击,一辆战车连人带马翻个底朝天。又一辆战车的战士全员战死,越来越多的车下徒兵失了主心骨,唯有四散奔逃。

这时,一直烈烈不休的风忽然间又加大了力度,仿佛一声怒喝,喷在齐侯戎车竖立的羽旄上,九旒七仞的诸侯旌旗惊得跳纵上天。齐侯禄父像被仇家砸中了鼻子,竟自打了个趔趄,若不是为戎右拉拽,也许会摔下车去。

齐侯禄父才一站定,放眼望去,四面八方是慌乱逃散的人影、披靡垮倒的旌旗。全面溃败已不可避免,他便一面躲开闪着金光的飞箭,一面歇斯底里地号叫道:“卫朔何在!”

卫朔(卫惠公),卫国国君,本次战斗的卫军主将,也是齐侯的外孙——有道德的君子都批评他得位不正。正因其“不正”,登位没几日,即来齐国朝聘,天天围着齐侯拍马阿谀,一口一声“外祖”,对他语气稍重些儿,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什么“看在母亲面上”“可怜我年少不懂事”,或是发誓赌咒“卫国唯齐国马首是瞻”。

齐侯甚为不齿卫朔为人,觉得他岁数不大,心机却恶毒,踩着亲兄的尸体登临君位。偏生太子诸儿与卫朔交好,不仅当初力主承认卫朔君位,而且这次还力邀卫国与盟参战。

然而,值此败军之际,平日口口声声“唯齐国马首是瞻”的卫朔在哪里呢,作为联军一支臂膀的卫军又在哪里呢?

禄父本想遣军使传唤卫朔——好赖你外祖父受困,你作为盟友不能视若无睹——却猛地听见距自己两辆战车之外的愤怒吼声:“卫朔懦夫!”

怒喝的人是公孙无知。

在嘈杂混乱的战场上,公孙无知的吼声像锋利的弩箭,穿透了重重交错的戈盾。禄父循声而去,立在战车上的公孙无知仿佛岿然的铁塔,黑炭似的方脸盘子,体格结实得像头公牛。

公孙无知是禄父亲弟公子年之子。原先太子得臣早夭,先君齐庄公一度在禄父与年之间摇摆,拿不准择谁为嗣君,是公子年主动让国,自称不堪大任,公子禄父年长且有才干,应该立禄父。为此,禄父对公子年既感激又敬佩。两兄弟情好密笃,齐侯对公子年的宠待,诸公子与众大夫无人能及,坊间一度传闻,齐国君位怕不是要兄终弟及。

前岁公子年病逝,禄父伤心欲绝,好在还有个血脉相续的亲侄儿。禄父每每看见无知,便似看见公子年。大概是代偿心理,慢慢把那对亲弟的爱昵,转到了无知身上,一样的恩宠过隆,特赐他等齐于太子的礼秩。无知倒也非泛泛庸人,素以果敢猛毅著称,在临淄的公卿子弟中是数一数二的勇士,更让禄父的喜爱厚了几分。

无知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因嫌驭手驾车不得法,一把拽过辔绳,驭车横过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军阵,竭力向齐侯靠过来,或许是想告诉国君卫朔的动向。其实无需无知开口,齐侯已经知道卫朔去了哪里。

早在齐军被鲁军撕开军阵缺口之际,卫军就被郑军“吓跑了”。

原来郑军以先旆之师击溃了宋军,其最精锐的后师始终未动,看到先头部队打了胜仗,士气高亢起来,旋即趁着胜势扑向了卫军。

卫朔眼见形势不利,哪里有斗志号令部下血战到底,当即掉转戎车迅速逃离。他向来机诈,为防被追军认出,就把标志自己是诸侯的戎车旌旗丢了,还和戎右换了位子。他这一跑,底下的人跑得更起劲,至于齐国盟友会不会被全歼,自求多福吧。

盟友不中用,己方又一败涂地,禄父气恨满胸臆,不曾稍停的风扫荡而来,吹得九旒旌旗呼啦啦乱飞,像是千万人奚落的声音。

念及出征之际意气风发,告庙时对齐国列位先祖信誓旦旦:必要踏平纪国!未料一朝交锋,竟覆败如斯,不禁使人丧气难当。

禄父恨恨地骂道:“大辱国……”话音未落,眼前有飞逝的光一晃,恍然以为是随风飘荡的一缕旗旒,“嗖”的一声自耳际擦过,警觉瞬间炸出来,禄父本能地闪了一下,但还是来不及了。

同车的戎右与御左也意识到危险逼近,一个惊呼,一个吆喝。但人的反应哪里及得高速运动的武器,他们眼睁睁看着一支带铤双翼铜箭,如同疯子张开的利齿,咬穿了齐侯的大腿。

国君中箭了!

中箭的禄父往后仰倒,整辆战车因为他的摔落颤了一颤。戎右无暇多念,豹子捕食似的,不顾一切往车后扑去,将即将跌下车的禄父提了回来。

那重创禄父的铜箭,箭镞深深没入血肉里,尾部的金色翎毛战栗着,宛如一道凶悍的目光。这箭是金仆姑。

金仆姑,鲁国最精良的弓箭,由技艺高超的鲁国工匠铸造。此箭号称百步之外,箭无虚发,有削金断玉之力、斩将搴旗之能。金仆姑专供鲁君配用,他国诸侯求一而不得,即便周天子有心求箭,也得看鲁君的心情好赖。

奄奄一息的禄父撑起半边身体,周遭的风吹得急,把眼底的世界吹模糊了,唯有鲁侯的脸清楚无比。更清楚的,是他手中的弓,以及箭箙(古代用以盛放弓箭之具)里的金仆姑。

前头作战部队败不成军,纷纷夺路而逃。后边在军营里守辎重的白徒,听说仗打败了,一样闻风而遁。草料、军械、衣被,丢的丢,抛的抛,除了粮食和载辎重的大车——前者是紧俏物资,后者能在奔亡时助脚力。按理说,这些辎重属于国有,纵便没有被敌军抢夺,也不该监守自盗,可惜白徒没那为公不顾私的责任心。

白徒出身低微。春秋社会等级森严,一国之中,划分为国人与野人,居于国都的是国人,大多为贵族出身;居于边鄙的则为野人,被当作群氓贱民。国人又分成士、大夫、卿三个等级,越往上身份越尊贵。那阵子,天下不脱上古习气,仍旧追崇尚武精神。对贵族来说,战死沙场是毕生最大的荣耀,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马革裹尸的理想,首先他得成为一个士,才能获得上战场的资格。

很多白徒连士也不是,也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身份以野人居多,也有犯了罪或穷困至无以谋生的国人。他们之所以来战场上刷马做饭,有的是为了讨口饭吃,给军队提供后勤服务,能领到叫作稍食的酬劳。这酬劳其实蛮菲薄,上头宽厚时,一袋子黍谷;上头悭吝时,半袋子陈麦,但无论多少,好歹是一家数口的活命稻草。有的单纯是被抓了壮丁,出门遛个弯,上山采把樵,沟里摸条鱼,莫名其妙就被逮了,五花大绑地押到军营来,强制劳动。

白徒亦有不肯屈服的自由灵魂,所以逃跑时有发生,趁监管不备,一猛子扎进深林丛山,如一粟入沧海,再也抓不回来。对白徒经常性的一去不返,列国军队都习以为常,弥补的法子是再去征召志愿者,或是再去抓壮丁。

这次战斗,虽是齐军大败,倒成就了后方白徒的狂欢。机灵的紧着争夺好物件,再抢过一辆舆厢结实的大车,邀上三五同道,登车挥辔,赶紧逃个没影儿;迟拙的也能拾得边角料——人家嫌弃的糙米杂草、薄帷轻襜,欢天喜地塞了满怀。

当无知率少数残兵,拥着受重伤的齐侯奔到后方营垒时,触目一片狼藉。白徒们正抢劫到兴头上,有抢得急眼的,骂不够了,竟打得头破血流,本来负责监管白徒的徒官,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无知之所以奔来营垒,是因为禄父伤势过重,此去临淄路途迢迢,护送多有不便。他寻思找来一辆大车,因那大车的车身宽长,正可将禄父平放上去。

可眼前情景让人心里一紧,哪里还有合适的大车?若是想找个方便的人问话,又该去问谁?满目是晃动的人头,却没一个搭理他。

无知怒火填膺,加上败兵之恨,国君重伤之痛,怒、恨、痛叠加起来,像在心间烧起的火里加了万吨柴薪,天也要被他烧干净。狂怒之下,他紧握手里的长戈,刺死了两个正在抢一囊麦子的白徒。

死了人,血腥味掩不住,其余白徒回过神来,乍瞧见满脸焦火的公孙无知,多少晓得他的手段,立时叫的叫,跑的跑。跑得快的,自然无事,跑得慢的,被无知驱车追及,后背心戳出偌大的窟窿眼。

不过一刻,无知的战车后丢下十来具白徒尸体,若不是御左看不下去,提醒无知尚有国君要救护,只怕他还要杀个尽兴。

无知到底醒悟,吩咐左右去寻大车,入眼恰有一辆大车,吱嘎吱嘎地往相反方向驶去。车上坐着的两个白徒,许是受了无知屠戮无辜的惊吓,正要趁乱逃命。

一辆战车径直奔去,车上甲士大声喝道:“滚下车!”

那两个白徒听到身后雷霆似的喝止,想想即使拼出老命来,如何能逃过久经战阵的战士的追击。驾车的白徒叹了口气,推了同伴一把,两人对视一眼,把车停了下来。

战车驰到跟前,俩白徒已下得车来,像是担心被战士刺死,噌噌往后退,一面退一面解释说:“不知子欲用车,并非擅逃。”

车左挑起眼睛瞥了这俩白徒一眼:十五六岁模样,说话的个子高一些,虽污了脸,也看得出是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眼睛深邃如湖,总觉得那里藏有无限心事;另一个肩膀很宽,宫殿铜柱似的身板,瞪着眼喘息,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而不知所措。

“贱人盲眼,没瞧见是国君征车吗,也敢逃奔不顾,不忠不义不耻,必要诛尔阖宗!”车左劈头一通极威慑的叱骂。

高个少年一言不发,面上显出温顺神情来,不时拽一拽宽肩膀少年的胳膊,也许是怕他回嘴反驳。

“把车拖过去!”车左命令道。

高个少年“唯”了一声,用力一扯宽肩膀少年,两人忐忐忑忑、小心翼翼地牵住大车,亦步亦趋地跟在那辆战车后面。

无知正在照看禄父,见国君昏厥不醒,生死难料,心情着实烦乱,打不起精神去责问这俩白徒的逃跑意图,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回齐国,其余污糟烂事不值得分心,因见大车寻得,即要将禄父挪到大车上去。

“得在车舆里垫上软物。”高个少年忽然说。

“岂容尔多嘴!”适才那车左吼道。

高个少年平静地说:“国君负伤,车舆坚硬,兼之归国之路颠踬遥遥,若不在舆内垫软物,颠坏了国君,可如何是好?”

车左被问住了,无知照他脸上吐了口唾沫:“蠢!还不如一白徒!”

幸得白徒提醒,众人便拾掇来各样软物。因是非常时期,也顾不得符不符合国君身份,什么盛黍谷的袋子、扯烂的旗帜,能用的一概用上。无知甚至撕下自己的战袍,须臾在车舆里铺了厚厚一层,这才将禄父稳稳地抬上去。

草草一番收拾,时间也不等人,于是无知招呼众人迅速出发,回头又对那俩白徒道:“这回暂且饶了你们,下回再让我撞见,只有一死!”

俩白徒伫立不动,望着无知一行人疾驰而去,一直卡在心头的大石落了地。两人都暗自庆幸,而后又忧虑起来,互相看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忽听得背后有人的嬉笑声,一辆大车耀武扬威地驶过来,车上载满了粮食,有三个白徒坐在堆得小山似的“战利品”上,昂着头翘着腿,脚丫子挂在车舆外晃晃悠悠,乍见像抢亲未遂的乡间流氓。

“哟,这不是管夷吾与召忽吗?”车上一瘦条条的白徒咯咯笑道。

“要不要同行?”另一矮个子白徒朝两人挤了挤眼睛。

黄面皮白徒捂着嘴儿,虫鸣似的咧咧:“尔等不知,管夷吾是出名的惯逃,双足快过戎车,哪里用你我操心。”

三人顿时大笑,一面笑一面挤眉弄眼,口里不忘喧嚷着:“管夷吾真乃齐国第一逃徒,眉寿万年!”

仨白徒与俩少年是同乡,住得也近,可谓知根知底的老家人,可叹并无乡里之谊,平日里是对头,斗嘴、打架、使绊子、设机关,彼此就没和睦相处过。这仨适才抢夺凶狠,又躲过了无知的残戮,恰瞧见对头的狼狈模样,眼角眉梢都飞出幸灾乐祸的得意劲儿,势要在对头面前炫耀一番。

宽肩膀少年气他们无礼,指着那三人斥道:“放,放,你老母,母……”孰料越是着急生气,越是结巴。

黄面皮白徒拿腔拿调地学着他的结巴:“我,我,我是召忽忽忽……”他是这仨白徒的头儿,名叫丙季,年岁不大,一肚子坏水,最爱干些偷鸡摸狗、恃强凌弱的缺德事儿,与这俩少年一样,皆是蓬门穷家,却没生出天涯沦落人的同理心,反而爱欺负同类。

又是一通哄笑。

宽肩膀少年憋红了脸,肚里满是骂人的脏话狠话,偏偏在这急怒的时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对面的笑声愈加猖狂。他吼了一声,作势要扑过去与这仨拼命,背后却被人死死拉住,耳边响起同伴毫无感情的声音:“何必与死人一般见识。”

笑声骤断,丙季恶声恶气道:“贱人,咒谁死人呢?”

高个少年冷冷道:“尔等已在赴死道上,竟如盲人见日,茫然不知!”他指着那堆成尖儿的大车,说道:“大车负重而行,一日可三十里。你们看看这车,物既重,又有三人同车,载重超逾三倍不止,一日走不得十里。只恐不及半日,已为纪人所逮。不仅你们自己沦为虏囚,你们辛苦抢来的东西也必为人所据。倘有须臾贪念,欲与戈戟之士夺物,死期至矣!”

高个少年一席话,说得仨白徒脸色大变,虽固执认定是他危言耸听,却也难免惶怕。齐国与纪国交恶多年,两国边境时有冲突,除了争田械斗、夺地抢水,便是抢夺对方的人——少时三五人,多时数十至上百人,每有俘获,便向他国要挟交纳赎金。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若是抓获身份高的贵族,要价便更高了。倘对方无意赎回,或身份太低,家中贫寒不能举一赀,倒也无妨,留在本国做奴隶,一概脏苦累活皆交由他们,一朝困病而死,还能喂狗,岂不人犬俱得利。

被击中要害,仍要充脸面,丙季讥讽道:“我辈之好歹不劳你操心,你还是管管自己吧,凭你这双足,怕还不如我辈一日行十里。”

仨白徒又兴奋起来,打嗝儿的打嗝儿,吹口哨的吹口哨,着力吆喝几声“齐国第一逃徒万年”,赶着大车嘎吱嘎吱走了。

宽肩膀少年气得很,眼见人走远,话倒说利索了:“不该拦着我,揍不死他们!”

高个少年摇头道:“平白生是非,误事误时,不划算。”

宽肩膀少年重叹一声,环顾四周,该抢的都抢得干净,别说车了,连一根牲畜的毛也没有,为难道:“车也被国君征走,可怎么走?”

高个少年自嘲道:“没听他们说吗,我是齐国第一逃徒。逃亡这事,谁还能有我在行?”

两人往东疾行,一路上常能遇见齐国溃兵,有血染征袍的兵车战士,有受伤蹒跚而行的徒兵,有腹中鼓囊囊的白徒。身边时不时驰过一辆战车,扬起齐头高的尘土,迷了人眼。人流自各方涌向东面,也把各样消息散布开来。听说得胜的鲁、纪、郑军正在扫荡战场,趁便抓俘虏。尤以纪国最起劲儿,追得齐国残兵无路可逃,凭这被胜利鼓舞的蹈锋士气,怕不是要踏破齐国山河,把临淄城攻破了给纪君作行宫。

吹了大半日的狂躁寒风,随着战事的结束,低弱了下去,贴着弥河水面吹起波澜,一层纵跃,一层覆过,一层坠落。

东行之道处处是水,像是那影响战场形势的狂风,把明沟暗流都吹溢了出来。前边有一辆战车歪在一川溪流边,可能是驾驭不得法,偏离了正道,左边的车轮陷了下去,不巧被水中大卵石卡死了。

那战士立于车下,狠命拽着左骖胸前鞅带。左骖咬紧了马衔,奋力往前一挣,带着两服右骖踏踏甩蹄,半只车轮终于抬了起来,可车轮卡得太死,反作用力过大,战马的力气用尽了,车轮又哐的一声落下去。

两人经过战士身边,仿佛是不经意,彼此对视了一眼。

原来那战士只是十来岁的少年郎,脸是团团的圆,像十五的明月,眉弓浓密,目似点漆,这眉目与那团脸不甚搭调,透出不可强屈的刚毅。大概与这失陷的战车搏斗了太久,他急得一头一脸热汗。

少年战士盯视着同龄人,唇角翕动了一下,恍惚是要说话,倏忽却把脸转了过去,一手拽鞅带,一手拍马臀,继续与这“失足”战车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

两人脚不停步,人虽往前走,眼睛却总往后瞅,像是那背后有吸力极强的磁铁,将他们的魂紧紧吸附。

高个少年突地刹住脚步,像被打通了经络,猛然掉过头去,呼道:“要不要帮手?”

那少年战士先是错愕,后是喜悦:“若,若是不甚劳烦,多,多谢。”也许是过于激动,不自觉与宽肩膀少年一样结巴起来。

宽肩膀少年尚在迷惘中,被高个少年拐了一胳膊。他向来听这同伴的话,但有吩咐,绝无二话,半个字疑问没有,跟着高个少年折返回去。

高个少年与宽肩膀少年一左一右检查那战车状况,两人还将手探进水里,抠了抠硌着轮辐的污泥碎石,却有两块大卵石嵌进轮辐间,将车轮往下沉压。高个少年说道:“车卡得太沉,若是生拽,出不来。”

少年战士抹了一把汗,苦着脸道:“正是。我费了偌大力气,竟挪不动分毫。”

高个少年沉吟片刻,说道:“车得卸载,负重少了,戎马受力轻,自然出得来。”

少年战士认为他说得在理,可这战车不是大车,不曾承载辎重,说要卸载,到底卸什么呢?便问道:“怎么卸?”

高个少年不多言,只对宽肩膀少年点点头。宽肩膀少年爬上车,他却守在车下,两人气力哐啷地一阵捣鼓,医师挖痈似的,将那战车赘疣一一除掉。

原来一辆战车看似整体不可分,实则不然。比如倚在车舆两輢作为屏障的藩盾,那盾足有成年男子半身高,沉似垒石,再有插在前舆左右的兵杖,还有指挥军队进退攻守的大鼓金钲,更有标识身份的旌旗。

诸如此类的战车附物,皆可卸下。因此高个少年与宽肩膀少年将战车上的藩盾、长兵、弓箙一一取下,插旗杆的空筒虽不曾插有旗旒,到底是负担,一并旋开弃去。经过一番卸载,车舆陡然一空。

宽肩膀少年下车来,那少年战士会意,拽住左骖鞅带往前拉,高个少年与宽肩膀少年也搭了把手,这个牵辔,那个扶轭。三人齐力,战马亦不懈怠,轮毂咔啦咔啦转动,好一阵将倒欲倒的摇晃,战车终于从水中冲了出来!

战车离了险,三人皆是大汗淋漓。少年战士感激不尽,正要说些由衷的道谢词,有战车飞驰之声渐渐逼近,远眺一眼,不是齐国溃兵,却是追溃兵追得兴起的纪国战车,一前一后两辆战车奔得意气高亢。有齐国徒兵逃无所逃,慌得一跤扑进水里。

少年战士惊呼一声,这时即便上车奔逃,因双方相距太近,必有一场恶战,凭一己之力,如何能抵挡如狼似虎的纪国?死则死矣,万一被生擒,成了胁迫家人交纳赎金的人质,真奇耻大辱,倒不如死了。

他正在烦乱时,高个少年蓦地挨近他,耳语道:“请勿言。”

少年战士莫名。当此之际,纪国战车已近在咫尺,车轮碾过带起的浮土乱草,将视野掩得浑浊难辨。高个少年来不及解释,不由分说,一把扭住少年战士的胳膊,大声喊道:“这儿有贵重敌虏!”

少年战士大惊:刚刚还古道热肠出手相帮,一遇危险,便卖了自己?

高个少年的呼喊才发出去,纪国战车已踏到身前,两车八马像天降陨石,俯冲而落,腾起一人高的尘埃。左首战车的车左提声质问:“贵重敌虏何在?”

高个少年捅了一下少年战士的脊背,高声道:“他!还是齐国公子呢!”

车左犹犹豫豫地打量少年战士,瞧那戎装也瞧不出个真章。春秋时战车甲士的戎装,君臣无别——所谓均服,也称同甲。车左再看那张团团脸,不知是恐惧,还是惘然,也可能是疑惑,复杂的情绪让五官瘪得厉害。

车左看不出个所以然,去问高个少年:“你又是谁?”

高个少年显得怯怯的:“贱人区区,一介白徒耳。”他还指指宽肩膀少年,示意其为同袍。

这话说得两可:可以是齐国白徒,也可以是纪国白徒,反正两国毗邻,方言相近,听口音是有这么个意思;这两人又没穿戎装,一身行头破破烂烂,履袜皆破了洞,脚大拇趾走了光,那掩不住的穷酸味儿,十里外也能嗅到,不是白徒又能是谁。

车左朝少年战士努努嘴:“这敌虏是尔等所拿?”

高个少年赔笑道:“不敢不敢,这敌虏驭车不善,歪去水沟里,跌个半死,也是天意,侥幸让贱人逮个正着。”

车左颔首:“瞧你年纪不大,还蛮伶俐,今日获此敌虏,也是大功一件,之后叙功,亏不了你。”

他吩咐道:“便由你二人将此虏押解,随车而行。”

高个少年行了一礼,突然对宽肩膀少年使了个眼色。这时两辆战车转向一侧,原来是马首对着高个少年等人,高个少年对车左回话时,视线常被战马背上的衡轭銮辔一类挽具遮挡,现在却因这侧转,露出空当来。

“动手!”高个少年一声喝令。

声才发出,宽肩膀少年飞纵而起,在高个少年对他使眼色时,他已在做准备,此时双手抓住两柄自战车上挪来的长兵,左手一支矛,右手一支殳(一种兵器,无刃、有棱),闷哼一声,甩臂一掷,双兵飞了出去!

那矛直刺左首战车的驭手,驭手连反应也没有,便被洞穿了脏腑,松开辔绳的一瞬,仰倒的身体往后飞去,直坠车下。

那殳飞向右首战车的驭手,重重敲在驭手的胸骨上,因力量太大收不住,连累戎右一块儿被扫下车。

刹那间一派惊惧,谁也没想到,刚刚低眉顺目的白徒贱人,居然会突然发难。

高个少年猛推那少年战士:“走!”

少年战士醒过神来,噌的一下子跳上车,高个少年和宽肩膀少年也随之登车,高个少年还不忘记捡起弓箭。少年战士扬起六辔,战车狂奔不停,踩了风轮似的一往无前。

突遭袭击的纪国战士,死了两个驭手,重伤一个戎右。变乱来得如此仓促,也如此出乎意料。各自心中像是中了暗拳,寒栗不已,既骇于宽肩膀少年惊世骇俗的膂力,也惮于高个少年深不可测的心机。众人护死者、救伤兵,闹闹腾腾,吵吵嚷嚷,却也因此耽搁了时间,待欲重组战车追踪敌人,双方已拉开了偌长的距离。

少年战士驾车越奔越快,六辔扯得又急又重,生恐稍慢一些,便有刀兵加颈。那沿途的风声、水吟、虫鸣、鸟啼,都似纪国战士的吆喝。少年战士更不敢放松警惕,这么不顾死活地奔了五六里地,四方八面除了不时窜出来的齐国残兵,并无追击之声,他才稍稍放缓速度。

危险甫去,他才想起看那两个少年。许是一路颠簸太过,两人脸色发青,几欲呕吐。少年战士小心问道:“你们,没乘过戎车?”

宽肩膀少年紧紧地抓住车轼,手指抓得发白,很怕握松分毫,就会被飞驰的战车甩出去。他磕磕巴巴道:“没,没……他充过徒兵,我,我没有……”

高个少年连话也说不出,“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没有经过战车特训的人,别说是以车为兵杀敌制胜,便是驱车逐乐也是不能,车速稍快,便会站立不稳,轻易就会摔出车外。这两人能在高速运动的战车上站定,且能硬撑着站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

“适才看你二人卸载戎车,举手自如,我还道你们精于驾驭之术呢。”

宽肩膀少年喘气道:“没吃过牛肉,但也看过解牛。身为白徒,日日刷马卸车,手中过了千百次,任谁都能举手自如。”

少年战士会意,辔绳拽得松了一些,驷马缓缓慢了下来,过了一阵,他看着高个少年,说道:“适才幸有你临机应变,方能脱险,难得!”

高个少年微笑:“你能全心信我,更难得。”

少年战士哑然一乐,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名陌生的同龄人一句莫名其妙的“请勿言”,他分明该有质疑,分明也可激切,却竟然真的一言不发。对这少年的信任,像是某种本能,平素的刚强理智全因这瞬时的信任情感退居幕后。

他对这同龄人生出无限的好奇,有心问问对方名讳来历,出于礼貌,便先介绍了自己:“我是鲍叔牙。”

按照春秋的称名习惯,这是说他为鲍氏,字叔,名牙。听少年战士自报家门,宽肩膀少年嚷起来:“你是鲍氏?”

鲍氏是齐国有名的大氏族,地位虽不及国、高这样的姜姓大宗族,也是显赫名门。若从姓氏上追溯,鲍氏为姒姓,先祖是肇开华夏文明基石的夏禹,当年西周板荡,周平王东迁成周,有七姓宗族从王,是为姬、曹、子、姜、己、姒、任,姒姓便是其中之一。这七姓有从龙之功,与周天子立有骍旄之盟:世世无失职。与其他姓氏一样,姒姓分宗支脉甚多,最大的一宗便在齐国。西周及春秋时实行世卿世官制,庙堂百官皆由宗族担任,各家族的大宗小宗,互相捆绑帮衬,长期把持着某些关键部门的职位,大家一块儿同寮做事,一块儿求田问舍,利益均沾,同舟共济。鲍氏世为大夫,曾出过主政的卿,宗族子弟在鲍氏大宗的庇佑下,最低也能混上个下大夫。

被人知道自己是鲍氏,鲍叔牙不觉得骄傲,反而生出两分羞涩来,赶紧把这茬撇过去,匆匆问道:“你们呢?”

“管仲夷吾。”

“召忽。”

高个少年有字为仲,而宽肩膀少年没有,循着周礼的等级规定,庶人以下无字,也就是说,管仲的身份比召忽高。

鲍叔牙在心里悄悄琢磨,管氏与召氏,岂不是姬姓吗?管氏先代是周初诸侯管叔,因谋逆遭周公处死,封国褫夺,子孙散落;召氏该是召公后裔,至今天子座下王臣尚有召公一职,那北燕诸侯也是召公子孙。

想到这两个少年原来是姬姓王族,至今却不见些微光辉,天下姬氏多矣,而天下姬氏潦倒者更多矣,不禁唏嘘。

忽听见召忽发问道:“这戎车只你一人,其余两人呢?”

鲍叔牙叹道:“戎车失陷,那两人换车先走,独留我去拖车。”

“你真是老实人。”召忽感叹道。

管仲轻声道:“是不想舍弃责任吧。”

鲍叔牙心中一震,微睨一眼管仲,那因疾行而颠得发白的脸上,有一抹浅淡的笑意,似乎也不是笑意。他忽然觉得,这人很难看懂,可也不难相处。

漫漫长路上,战车寥寥,想来是其他战车靠着驷马两轮,跑得飞快,也许已进入齐国边境了,苍茫原野只剩得他们这一乘踽踽独行,孤单得有些令人心慌。徒兵却是越来越多,伤胳膊的、崴脚踝的、眼睛中箭的、后背伤筋的,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委委屈屈,原先还能跑一跑,后来就跑不动了,至于累得迈不开双腿,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也是有的。

徒兵的职责是保护战车,随战车所向而攻伐转圜。失了战车的徒兵,脚下无根,总是发虚,恰在当道遇见鲍叔牙驾驭的战车,本能地靠拢过来。原来只三五个徒兵,后来越来越多,十来个,二十来个,五十来个……松松散散蜿蜒不成阵,仿佛甩在车后的蟒蛇尾巴。

起初鲍叔牙还有所顾虑,管仲却说:“让他们跟着,大家一处,遇险还能有照应。”

因为这宽纵态度,一则是寻求安全感,二则也有从众心理,车后徒兵滚雪球一般增多,有力气的奔跑而至,没力气的被同伴背着前行,渐成了一支两百多人的队伍,人数相当于半个旅。

走了半日,天色随前行的步伐,一步紧一步地暗沉下去,向晚的云霞红得泛黑。两百来人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天黑行路不便,只得临时驻扎。可旷野平芜,四面无遮,此地尚在纪国边鄙,万一有纪国追兵赶至,这两百来号老弱病残,该如何应对?

鲍叔牙毕竟年轻,历练少,心里知道该有所作为,脑子却想不出妥善办法。说不出缘由,他下意识地去看管仲。

管仲倒也不谦让,自作主张安排起来:将两百徒兵分成四部分,一部徒兵上半夜当值放哨,一部徒兵下半夜当值放哨,这两部徒兵先得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设藩篱,再一部徒兵去捡柴薪,倘能射中不冬眠的野兔,自然更好,最后一部随召忽去水里摸鱼当晚膳。

“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他是这么解释的。

他还特意叮嘱设藩篱的徒兵,每个点的藩篱当距营地五十步至百步间,最好择一处高地,距离不太近,能观察到五里外的敌情;也不太远,能迅速赶回来报信。

半个时辰左右,召忽领着那群捕鱼徒兵回来了,立时架柴点火,热热闹闹烤起鱼来。鲍叔牙看着管仲忙前忙后,一忽儿指挥徒兵,分部筹划,俨然军中一将;一忽儿去帮召忽架火烤鱼,摇身一变为烹饪能手,忍不住赞道:“你怎么百事皆通?”

管仲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百事皆通,可别取笑我了。”

召忽插嘴道:“他真的百事皆通,我可佩服他了。”

鲍叔牙也挺佩服管仲,可才认识半日,不甚熟络,不好意思随便宣达心意,免得人家以为自己轻薄不矜持。

说话间鱼也烤好了,管仲把最大的一条递给鲍叔牙。鲍叔牙承恩接受,手上翻一翻,瞧着焦煳煳、黑黢黢,一口咬下,无油无盐不说,腥味儿冲到脑门芯子,着实难以下咽,逼着自己囫囵吞下,还险些被鱼刺卡了。鲍叔牙余光瞥一瞥同行,召忽已干掉大半条鱼,连鱼骨也啃得干干净净,像是他吃的那条鱼不长刺;管仲也品咂得津津有味,似那烧煳的鱼上撒满了姜叶酱汁,每一口的咀嚼都值得回味。

鲍叔牙盯着手里的鱼出神,一样是吃烤鱼,怎么别人如食珍馐盛宴,自己却味同嚼蜡?

“不好吃吗?”管仲察言观色,看出鲍叔牙胃口不佳,

鲍叔牙尴尬地掩饰道:“没,没,还好。”

管仲温和地笑道:“我们是下等之身,平日吃惯了豆饭藿羹,偶能食鱼,已是福气。你是肉食者,平日享用的是三牲五鼎,口舌习惯了甘醇之味,而今和我等拘在野地吃这不登案俎之食,不合口味也属当然。”

明明管仲语气平和,并无讥诮之意,鲍叔牙却臊得慌,深以为自己这“肉食者”可恨可耻。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天地生人,自己凭什么能享用膏粱宴席,而事事比自己强的管仲却没有食肉资格,连在荒野吃条烤鱼也觉得是福分。

他一咬牙,把那烤鱼恶狠狠地塞进口中,一面怀着怨恨吃鱼,一面思考管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猜管仲一定吃过很多苦,年岁尚小,已饱受人世磨砺,也许正因为经历过常人难有的遭际,才具备超乎年龄的成熟和睿智,作为同龄人,鲍叔牙自叹弗如。

他很想知道管仲的过往经历,也揣着羞于出口的痴想,要与管仲成为知交好友,可仍是觉得唐突,倘若管仲不情愿,甚或惹恼了管仲,岂非得不偿失。

鲍叔牙这边胡思乱想,那边有徒兵吃饱了闲不住,兴之所至,哼起了小曲儿,同伴调侃道:“调跑偏了,可污了耳朵。”

“嫌我跑调,你来!”

“我可不会,要论好嗓子,自然是宾胥无。”

周围徒兵都得了提醒,旷野枯坐,无事又无聊,一干吃太饱的、睡不着的,纷纷撺掇那叫宾胥无的徒兵唱歌。这个说唱一阕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的战歌,那个说吟一番缠绵悱恻生死相许的情歌。

宾胥无是小个子,身板精干结实,地基木桩子似的稳沉,因在战斗中右胳膊受了伤,临时扎了扎,再拿根腰带缠缚,将手臂悬吊在胸前。他本不愿唱,被同袍们怂恿得推托不得,无奈道:“只一篇,多的没有。”

他清清嗓子,用没受伤的左手打着节拍,慢慢吟道: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唱的是齐国民歌,宾胥无的声音清亮干净,仿佛齐国巧妇织出的纯白丝帛,没一丝杂质。那纯净里隐隐有浅淡的忧伤,却不太沉重,是微风吹过丝帛,掀起的几片皱褶。

歌声渐终,余音飘飘荡荡,昨日记忆一般,绕着心尖久久不去。恰此际长天廓清,皓月如昼,月下的世界安静无声,似也被这歌声催眠了。

徒兵们半晌不言,都沉浸在诗歌营造的感伤氛围里,解脱不出。终有个徒兵红着眼睛说:“唱这样伤心的歌,好生讨厌!”

宾胥无驳道:“我说不唱吧,你们非逼我,费力气唱了,也不给声赞,下回不唱了。”

“善。”一个沉甸甸的声音说。那是个大块头徒兵,胸背厚得像城墙,千斤重的铜锥也凿不穿,说着赞美的话,脸上却没表情,仿佛那出口的不是“善”,而是“不善”,只是惜字如金,才发了一个音。

宾胥无倒还乐意得很:“多谢雍廪。”

雍廪不回应,头颅像生锈的机关,迟滞地转了过去,眼睛缓慢地闭上,不知是在假寐,还是真睡着了。

一夜再无歌声,听见风在半空呢喃,掩脚的长草一会儿仰起了头承接月光,一会儿伏低了身躲藏光亮。在凄寒冬夜,天与地,人与物,都分解了,成了这广阔宇宙间最渺小的颗粒。

天边刚刚露出浅灰的白,众人不敢多做停顿,着急上路,倒对应了“东方未明,颠倒衣裳”这句歌词。

白日天光,正好赶路,此去东途,渐入齐国疆域。众人心头绷着的弦松弛下来,忽然起了玩乐之念,又去怂恿宾胥无唱歌,宾胥无这次决心很大,发誓不唱一声。

连鲍叔牙也来了兴致,主动提出教管仲和召忽驾驭战车。管、召对此颇感兴趣,每人跟着鲍叔牙学了半日,架势是学会了,做个精巧的摆设尚可,实际操作还欠着火候。

有其他徒兵心痒,也想登战车试身手。鲍叔牙是来者不拒,但有愿者,皆可登车,胆儿大的,驾车冲一段路;胆儿小的,趴在车上摸一摸,也极满足。

徒兵的职责在于守护战车,看似与战车关系密切,然则许多徒兵终其一生,都没资格登战车,永远只能在车下挥汗奔跑,仰望着战车甲士仿佛丰碑似的身影,偶尔幻想自己哪一日能成为他们,一起距跃,一起左旋,再一起在大胜后,把功劳书策,由国君亲捧,献给大庙先君。但做战士,凭的不仅是个人技艺,更是出身。徒兵是国人中的最低等级,多是平民,爵秩普遍为下士,若不惧死,经过数次血战,可以拼到中士,那已是平民身份的天花板,再想上升,除非拜进有势力的卿大夫家门,得承恩典,或许会突破身份界限。

鲍叔牙的大方,让徒兵们得偿所愿。众人交口称赞鲍叔牙厚道,不像其他卿大夫子弟,眼皮子朝天翻,瞧不上徒兵,把那车下保卫战士的可怜平民,当作一群肮脏的蝼蚁。

一行人又行了一日歇了一宿。这一路,不管是探路、问险、寻径,还是驻扎、修整、更番,坐纛指挥的事儿都交由管仲处分,他也能干得很,把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徒兵知他是白徒,却钦佩他能力超拔,并不嫌他身份低微。有徒兵还去向他讨好,说凭他的才干,将来能做大夫。

“我做什么大夫,笑掉牙了。”管仲压根不信这恭维。

第三日日中时分,距临淄不到三十里。长途跋涉虽疲累,好在大家伙儿相处融洽。这中间大多数人素昧平生,同行一路,倒走出感情来了,三五相邀,约好归家后一处喝酒一处耍乐,连儿女亲事也定下了几家。

前方已属临淄郊野,不到半里路即是一处乡邑。按照周礼规定的国家行政区划,国都囊括的疆域范围,是天子之国六乡六遂,诸侯之国三乡三遂,国人居乡,野人居遂,乡野同归国都直接管辖,但居民地位不同。

进入人烟稠密之地,先入眼的是大片的农田。正是农闲季节,一畦畦田甚是寂寞,看得出刚刚经过了一轮芟草农作,一冬疯长的杂草被铲平了,这些残根败叶可埋在土里以养地力,也可充当牲口饲料,还能作为取暖的柴薪。

两百来人浩浩荡荡,不像溃兵,却像凯旋之师,脸上挂着难消的喜气。鲍叔牙又在教管仲和召忽驭车。召忽有做戎右的心愿,特意站在戎右的位置,挥着手与假想的敌人“搏杀”,耍弄了一阵,嫌不过瘾,便提出由他充驭手,飞驰一段路。

鲍叔牙笑道:“有何不可。”

管仲不放心道:“你可稳着点儿。”

“小瞧我!”召忽“哼”了一声。他与鲍叔牙调了位置,一拉六辔,驷马收到指令,蹄飞如风,驰骋而去。徒兵们起哄,跟在车后跑起来,边跑边喊“召忽万年”。

这一奔起来,心情也跟着飞上了天,急乱的风甩在脸上,竟如此爽快,召忽喝着风,高声喊道:“痛快,真痛快!”

前边是个岔路口,召忽想也不想,驭车直冲向前!突然,一辆装饰华贵的车从岔路口横过来。召忽刚刚学会驾车,还没学会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刹车,猝不及防之时,任由那车冲上前去。终是鲍叔牙反应快,侧身扑来,一把拉住六辔,用尽力气,口里猛地一喝。也幸得对方驾驭能力超群,处断及时,双车八马在危险降临前一瞬刹住了,但到底还是错毂了。轮毂撞击时,连带着车舆哐当哐当晃动。管仲站立不稳,跌倒在车里,若不是手上抓得紧,早已被甩下了车。

变故方平,惊魂未定,那华车上有人怒声呵斥:“哪儿来的聋驴盲犬,胆敢冲撞贵人!”

炸了锅似的咒骂让人心底寒彻,却看那华车上所谓的贵人,眉梢都似烧着怒火,正是公孙无知。

弥河之战败后,公孙无知保护受伤的齐侯返国,一面焦急赶路,还得顾虑齐侯伤情,慢了怕耽搁时间,快了怕颠坏齐侯,真真两难;一面遣使者疾驰临淄告急,请国中以驲车送医官赶来救治国君。

公孙无知一拨人走到这乡邑,恰与临淄派来的医官相会。两下商议,念及齐侯伤势过重,若一味强求赶回临淄,路途颠簸,恐多有伤损,莫若在此地暂歇,待齐侯伤情好转,再归国不迟。

为这不得已,此处乡邑变成了君主行在,临时征辟了乡大夫宅第充作寝宫。“宫”外方圆一里之地皆有守卫,远近闲杂人等一概撵走,以免影响齐侯静养,又从临淄宫里简拔了心细手软的寺人若干,精心伺候齐侯。

这一日,无知刚从临淄公干回来,正要赶去行在看望齐侯,中道却遭遇这一桩飞来祸事,脸丧得像暴风雨过境的农田,一派生机全无的荒芜,像是必须掐断百十来个人的脖子,方能解气。

管、召、鲍三人也知闯祸,不待神魂归位,慌得跳下车来。鲍叔牙拜礼道:“不是有意冲撞公孙,祈请公孙恕罪。”

无知把眼皮抬了一抬,先看了一眼鲍叔牙,又看了一眼管仲、召忽,恰那为他驾车的御者也在打量犯事者,两人都“咦”了一声。

无知听出意思来,问那御者道:“你认得他们?”

御者是个脸极白的人,肤色似涂了厚厚的甜奶油,因白过了头,渗出油腻味儿来。被无知一问,他显出难为情的神色:“不敢欺瞒吾子,认得。这两人,一人名叫召忽,一人是我不成器的从侄管夷吾。”

像听着了荤段子,无知笑起来:“天下还有这等稀罕事。我前番才与这两小白徒打过交道,今日中道又再相遇,未料其中之一竟是至父从侄,你说巧不巧?”

这位叫管至父的御者讪讪笑着,他听懂无知话里的意思,惴惴道:“难道这便是吾子说起的,那两个不知死活的白徒?”

无知冷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管至父显出惊惧模样,惶恐道:“实不知这俩贱人胆大如斯,前日敢与国君争车,今日又冲撞吾子,是无君无父、无忠无义。至父亦有不察之罪,请吾子责处!”

无知大度道:“与至父何干,尔侄是尔侄,尔是尔,岂能并论。”

管至父叹息:“吾子度量可容江海,令至父动容。”他指着管仲,痛心道:“夷吾是至父从兄之子,可怜从兄早逝,留下寡妻弱子。我怜他们不易,也常帮衬一二。这夷吾素性顽劣,酷爱闯祸,屡教不改。吾嫂别无他法,数来求乞。我只得送他充任徒兵,望他改过自新,勇战建功,使得宗门不坠。不想这愚侄劣根难除,不思报效君父,竟临战而逃,一逃而再三,今已沦为白徒,还不知悛改。至父蠢拙,不知该如何管教。”

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不像训诫不肖子,更像是对罪大恶极者的血泪声讨,捎带描摹出自己慈悲长辈的模样。

无知生平最恨包,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上了战场,便当勇往直前,至死方休,岂能当逃兵。听说管仲临战而逃,心里极其鄙夷,冷眼瞧着那张沉默的脸,被当众揭开丑事,竟没露出丝毫愧意,这人难道没有廉耻吗?再想到与管仲的两番遭际,更是恶心,天地何以生出这丑陋的懦夫来,除了污人眼睛,百无一用!

“尔从父训诫,人人皆动容,尔如何不发一言?”无知诘问道。

管仲先是静默,一会儿,淡淡地说:“吾子要夷吾说什么?”

一句反问将无知给呛了回去。按理说,管仲这时若痛哭流涕磕头求饶,大嘴巴抽自己,尽管看着糟心,别人也会觉得是人之常情,但管仲偏偏平静得像无事发生,做出这冥顽不化的死硬嘴脸给谁看呢?

“我问你话,你倒来激我,尔从父说尔顽劣,果不其然。”无知恨道。

管仲微仰起脸,眼睛却盯着管至父,说道:“吾子非要夷吾作答,那夷吾倒要问问从父,从父称对我母子多有帮衬,请问何年何月何日资助几锱几铢?夷吾母亲向在家中,极少出门,怎么从未听她提及向从父求乞?至若夷吾为何沦为下流,从父难道不知?”

管仲一口气说完这些质疑,口齿清晰,语气笃定,不见丝毫卑怯。管至父被问得说不出话,脸上青红不定,反驳不了管仲,却伤心地对无知道:“至父无能,管不得此侄了。”

无知先入为主地认定管仲是个坏胚子。他原要逼管仲服罪,并不想听管仲说这些质问,因此管仲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都是卑鄙的狡辩,于是怒道:“长者问话,竟敢犯礼乱言,我今日便要代尔从父,教训尔这无父无君的蠹虫!”

一时间无知怒气上昂,用力拍着车命令道:“把这俩白徒逮了,拖一边儿去笞扑,打死为止!”

当下,随从无知的私属们承令,甩开臂膀冲上前,便要拿住管仲、召忽。鲍叔牙抢步上前,扬声道:“他二人何罪,吾子何怒!”

无知摆手道:“不干尔事,贱人求死,由得他死。”

鲍叔牙不肯退让:“他二人纵有冲撞吾子之罪,然罪不至死。吾子若要惩责,这驾车不轨之罪,牙也有份,该一并论处。”

无知愣住,他凝视鲍叔牙,团团脸上一抹坚刚不可屈的倔强。怪了,堂堂鲍氏大宗嫡子,怎么为两个卑贱白徒求情?失了身份不说,还要得罪自己,能讨着什么好?

他冷漠地说:“我便告诉你,他们犯了什么罪。前次敢与国君争车,此罪一。今次冲撞贵人,此罪二。”他顿了一顿,挑衅地扬了一下眉毛,“身为白徒,胆敢驾戎车,此罪三。”

鲍叔牙还没回答,管仲喊道:“我们没有与国君争车。当时战败,满目仓皇,如何知道国君莅临。吾子要用车,我等便即刻送去,何尝须臾拖延。冲撞也非有意,实是不当心。”

无知咧嘴一龇:“纵前二罪可恕,但以白徒之身登戎车,是大僭礼,尔又如何辩白?”

戎车是战士的武器,守着战车,便是守着独属于战士的光荣。莫说白徒登不得车,保护战车的徒兵也没资格。在严厉的等级制度下,规矩大过天,违礼行为挑战的不仅仅是那苍白机械的礼仪条款,更是由礼仪作纽带编织起的国家组织网络。

鲍叔牙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小孩儿乐趣,最后成了勒死朋友的致命绞绳,急声道:“是我让他们登戎车,若要责罚,我才是首犯,请吾子罚我!”

无知再怨怒,也不会头脑发热处罚鲍叔牙。像鲍氏这种世掌国家机要的卿大夫家族,是公子公孙拉拢的对象,倘想有所作为,必须结交尽可能多的卿大夫做盟友。

他缓了缓语气,说道:“尔年岁尚浅,不知人心丑恶。天下多的是品格贵重之人可相交,何必为俩腌臜贱人,跌了自己的身份。”

鲍叔牙还要求情,无知不容他说话,命令私属动手,速速将贱人拖走,每人笞打三百下,打不死算他们命大,打死了就扔去随便哪坨屎堆里,烂了还能当肥料。

这里正要处死人,本一直在旁边战战兢兢围观的徒兵们,惊觉事态不妙。大家伙儿是同行伙伴,途中得了管仲、召忽许多照拂,不说有多深厚的情谊,也有依依不舍的眷顾,再看管、召二人,早前还欢悦游戏,翻转之间,便要做了荒野冤魂,原来常人一命,在贵胄眼里草芥不如,便生出戚戚之心。

“求公孙饶了他们!”有徒兵高呼道。

这一声呼喊,像开闸放水,压抑的情绪奔泻而出。徒兵们有的稽首求情,有的竭力辩驳,有的愤慨咒骂,有的甚至要动武,将私属团团围住,势要强行救走管仲、召忽。胆最肥的,已奔至无知车下,挥着拳头抗议,洪亮的声音如庙堂钟磬,惊得骖服缩了蹄子。

面对这群激愤的徒兵,无知又惊又怕,厉声道:“尔等莫不是要忤逆!”

“不敢忤逆,只求吾子给条活路!”是宾胥无的声音。

不爱说话的雍廪已掐住一个私属的脖子。贵胄私属多为勇武之士,平时看家护院,战时冲锋陷阵,能在贵胄门下讨食,靠的是真本事。可这并非庸人的私属,却被雍廪轻易制服了,仿佛雍廪只一扬手,私属的脖子已尽在掌握。粗大的手指拧起脖子来像拧抹布,拧得私属的脸也发紫了,尚留着一口残气,是死是活,得看无知怎么做。

无知再是勇略过人,突遇徒兵哗变,仍然无措,除了嚷嚷“忤逆该死”,别无良法。管至父的脸更白了,生怕那车下抗议的徒兵跳上来饱以老拳。

岔路口忽响起了清越的銮铃声,一辆轩车款款而至。那车盖帷高张,车舆彩绘,马具镶金,挽辔嵌玉,轮毂勒篆涂漆,诸末无不贴彩,整体装饰比无知的车更加华彩绚烂,足见车主人好尚奢侈。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哪里顾得上看有谁过路,猛听见有人大吼一声,像泰山巅峰滚下来一截巨木,震得天似要垮了一般,才匆匆送去一瞥。

这一瞥,方知过路客来头不小。

来的竟是太子诸儿,他生得一张漂亮脸蛋,是千万人中也算出挑的相貌,颇让一众临淄女人痴迷,要死要活的不在少数。他知道自己生得美,更不掩饰,自恋又自傲,好华服美妆、奇玉珍物,尤爱梳高髻,挽发的玉簪每日不重样。国中贵胄子弟好学他衣着装扮,却没一个学到他的风范,为此他讥诮他们:只怪你们生得太丑。

诸儿虽性子傲,日常却是个笑脸,且见谁都笑,不分尊卑贵贱,可总让人揣度,他的笑里讽刺味道重。

与诸儿同车充御者的是公子彭生,刚刚便是他震天怒吼。彭生不像诸儿,生得丑且肥,明明是可容三人的轩车,他庞大的身躯便占据了二分有一,又没脖子,囊包似的头颅深陷入肩膀里,一说话,下巴颏儿被胸口澎湃的肉掩埋了,恍惚似一坨肥油。

彭生也是齐侯之子,对他的出生,齐侯当成丑事,一直讳莫如深。但宫闱艳事总也逃不过悠悠众口,说是某日齐侯醉酒,没留神睡了宫里扫粪的老妪,酒醒悔之晚矣,奈何珠胎暗结,只得含泪认下这丑儿子。

彭生出身低贱,公子公孙都瞧不起他,经常欺负凌辱他,唯诸儿善待他。彭生不是聪明人,脑子其实蛮笨,但也懂得知恩图报,对诸儿忠心不贰,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即便诸儿让他以死相报,也没二话。

轩车徐徐停了,诸儿扶着车舆往外望,笑吟吟地说:“这里好热闹,可是在抢肉吃,抢不着,倒急了眼?”

他慢慢撒开目光,忽地看到无知,像发现了意想不到的稀罕物儿,惊讶道:“这不是无知吗!我还道你先行多时,已至君前,怎还拘在此处?难道在等我?”

不管是现在这进退维谷的处境,还是无事发生的寻常,无知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诸儿。他与诸儿向来水火不容,诸儿为太子,贵为储君,而他得齐侯恩宠,秩埒太子。论权势,两人不相上下,在国中各有拥趸。好事者搅动唇舌,称临淄有两个太子,将来国君山陵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趟无知先期回临淄,向卿大夫禀明齐侯伤情,依礼,须与太子同来面君。可他一则厌烦诸儿为人,成日折腾些花里胡哨的浮夸把戏,不像堂堂丈夫;二则因弥河败绩,他对诸儿怨气甚大。他认定战败一多半是卫侯朔怯战所致,而这卫侯朔,正是诸儿竭力支持的盟友。扶植一个废物诸侯,除了是为自己的私利着想,妄图仰仗外力干预内政,还能为了什么?

他便胡乱编个理由,自称事急,先走一步。本来按着原计划,直到行至国君尊前,他都不会与诸儿有任何交集,偏生天不长眼,遭遇这么一桩烂污事,麻烦尚未解决,诸儿又不期而至。让诸儿见到自己的窘迫样儿,简直生不如死。

即使再讨厌诸儿,大面上还有君臣名分,他压着火气,下车对诸儿参拜行礼,抬头见到诸儿飞着轻浮微笑的脸,险些呕出来。

无知闷着不吭气,管至父看得懂事态,一是向无知讨彩头,二是给太子献殷勤,赶紧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讲述真真假假,这里涂点色,那里抹把泥,概而言之,该千刀万剐的是他的亲侄,至于无知,既委屈又宽容,请太子明鉴是非。

诸儿默默听着,忽地灿笑道:“未想‘黑臀’口才这么好。”

像被诸儿当众抽了一耳光,管至父臊红了脸,奶白的脸皮像烤熟的鸭屁股,底下突兀地透出黑渣来,或是没洗净的鸭屎。

太子与无知的私属,都知道这绰号的意思,哪里掩得住笑意。管至父更臊了,恨不能天降黄土,把自己埋进一座坟里。

说来这绰号颇有来历,那时管至父还是国君御士。一日,众御士做角抵游戏,管至父自诩是角抵高手,摩拳擦掌,蹿上跳下,不得消停,指教这个该如何腾挪扭打,奚落那个输得活该。旁边观战的公子小白恼他吵得慌,小孩儿耍起性子来,务必要捉弄他一番。终于等到管至父上场。这角抵需赤裸上身,独留一条单裈。不想小白突然冲上场,将管至父的单裈一把扒下来,顿时春光无限。

男人露腚实也无妨,无非众人为这小孩儿恶作剧哄笑一场,可管至父的露腚却惹出更大的笑话来。原来他右半边屁股上有偌大的一块黢黑胎记,仿若一只肥厚的熊掌温柔地抚住他的臀部,那雪白的屁股上烙印着黑胎记,真是黑白分明,清晰醒目。

“黑臀,是黑臀!”小白当时拍着巴掌狂呼。

从此,“黑臀”这绰号不胫而走,人人照面,都呼一声“黑臀兄”,管至父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在宫中实在待不下去,后来投入无知门下。时间渐渐过去,陈年笑话的记忆淡逝了,他才慢慢重拾自信。

可诸儿今日忽提这一嘴,一记耳光甩过来,太狠太疼,抽得他鼻青脸肿、羞耻难当的同时,也恨诸儿不留情面。怪道临淄街巷纷议:别看太子每日如春风沐雨,生了张与人为善的笑脸,实则心机毒辣,轻易惹不得。

眼见诸儿过手才一招,便使无知挫败、管至父受辱。鲍叔牙疾步上前,恳请道:“不敢辱太子明听,适才至父所述,与实情稍有出入。公孙处断二白徒死罪,是因白徒登戎车,为大僭礼,然此事实起于臣。弥河会猎,我师败绩,臣孤身返国,几陷敌手,幸有二白徒临危相救,为避敌锋芒,不得已同车而奔,以至僭礼。若非他二人仗义出手,臣已为纪虏多时矣。礼为遵义,不为败义,若为救难而申大义,屈礼何妨?纵有薄罪,也不至死,期期太子明察。”

鲍叔牙的申辩,显然是择祸从轻,抹去了擅驾战车冲撞无知一事,至于与国君争车的大祸更是一字未提,只着重在管、召不顾生死,帮助自己摆脱追兵;一番慷慨陈词,把一件可大可小的僭越祸事,变成了莫大的冤情。

诸儿听得连连点首,说道:“这俩小白徒,倒也明节义,难得。”他看了无知一眼,没所谓地说,“我齐国僭礼之事,何止百千。白徒登戎车,与其余僭礼事比较,算得什么?”

话里分明藏着话,无知唰的一下白了脸,在场的人心里也明白,只不敢显露。齐侯待无知恩遇过逾,给予他与太子等齐的礼秩,诸儿有的,他都有,除了没有太子名分,他的舆服卤簿、飨宴列鼎,与诸儿一模一样。底下早就非议僭礼,有骨鲠大夫向齐侯进言,嫡位已定,该独尊太子,与太子等同乃乱之本。可齐侯甚是喜爱无知,舍不得他受委屈,一再地姑息纵容,卿大夫们见国君两分嫡位,也自动往两边站队。如今国中拥戴太子与无知的两派势力,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诸儿借题发挥,几乎把话挑明了。他对无知僭礼的不满积攒多时,就像他现在管两个低贱白徒的闲事,不是仗义执言,全然是为了硌硬无知。但凡无知支持的,他不顾一切抹杀;无知反对的,他倾尽全力扶持。

“太子之言,臣不敢置喙。这两个贱人屡犯大罪,却是事实……”无知像被射中心脏的飞鸟,挣扎着发出最后的抗议之声。

诸儿不容他说完,打断道:“我齐国自太公营国始,治政因其俗、简其礼,方能五月而报政周公,若事事求合礼,以至迂气太甚,何能有泱泱齐国?尔等为白徒登戎车的区区小事,斤斤计较,险些酿成军士哗变。国君如今正在乡邑静养,若因此祸事,惊动了国君,扰乱其心神,伤其玉体,尔等敢担责吗?”

无知平白被诸儿用莫须有的罪名堵了嘴巴,又被他以国君为借口威慑镇压,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好像这场事故的错全在自己。有心辩驳,可太子尊位毕竟在,他就算与诸儿拥有一样的礼秩,身份上也依然是臣,遇着委屈,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诸儿看出无知蔫了,心头得意,也不搭理他,因对鲍叔牙招手道:“上次在鲍氏宅匆匆会面,有大半年没见了吧。来来,随我同车而行,我有满腹的话要说于你听。”

鲍叔牙诚惶诚恐:“怎敢与太子同车?”

诸儿推了推彭生,示意他下车,又对鲍叔牙说:“才说了一通辩礼之辞,倒拘束起来,你只管登车,正好考较你的御术。”

鲍叔牙推托不了,只得应诺。彭生温顺地把御者位子让出去,因他体型太大,这一起一下,晃得车舆摇摇摆摆。诸儿掩面笑道:“这只憨豕,真硕大无朋。”

诸儿好给人起绰号,如彭生的“憨豕”;无知因皮肤黑,平常脸嘴又臭,他戏称“黑面”;管至父的“黑臀”源于小白,却为他津津乐道;再如胡须稀少的是“童山”,缺牙的是“漏釜”,瘦子是“细柳”,胖子是“硕鼠”,身边人无一不有,许多大夫也不幸遭殃。为此,齐侯责他失礼。他却变本加厉,仿佛是要故意与父亲作对,要不是迫于身份存了些顾忌,也要给国君取几个“雅号”。

这是诸儿的随性自由,繁缛严苛的周礼在他眼里形同虚设。实际上,齐国自太公建国以来,民风一向彪悍奔放,身处东夷腹地,沾染了不少东夷习气,与诗书满腹的中原诸侯相较,原始粗放的味儿很浓厚。齐国公子更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浪的浪,骚的骚,爬人墙头窃玉偷香的事儿也没少干。隔壁鲁国以最秉周礼自居,常骂对门非礼丢人,仿佛隔着泰山,也能闻到齐人那身骚气。

鲍叔牙登上太子轩车,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管仲,想起自己有许多未解之疑还没来得及问管仲。他们虽同行几日,也算经历过生死,却没有完全了解彼此。这一路管仲很少说自己的事,鲍叔牙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管仲家住哪里,他日若想再见,该去何处寻管仲?

他很想问管仲一声,但过分的矜重仍压在心上,推翻一层,底下还有一层。那边诸儿已在催促,他不能不离开,最后一点儿薄薄的隔阂留在心里,可没机会揭开了。

诸儿挥挥手:“都散了,散了!”

太子一行委蛇而去。无知遭了重创,心灰意冷,哪里还提得起精神再与徒兵们争是非,遂携管至父驾车离开,只剩下这两百来号徒兵。

召忽看向管仲:“我们怎么办?”

管仲毫不犹豫地说:“回家。”

他们与徒兵们作别,彼此分道扬镳。两人拐去一条为牛马踏践出的荒野小道,很快便消失不见。徒兵们皆为国人,乡里虽不同,然归途方向大致一样,还得同行一段。

乍有蹄声响起,迎面驰来一乘,车上一人高声道:“诸徒稍停!”

众徒兵愕然:难不成是无知心里不痛快,折回来寻我们的不是吗?却听那人说道:“我乃太子之属,奉太子之令,请诸徒登名。”

这比无知来寻衅更让人困惑,莫名其妙的登什么名,是要把在场闹事的人都记下来,方便秋后算账吗?

那人看得出诸徒的担忧,和气地说道:“诸徒勿虑,太子吩咐,登名非为其他,乃太子有赏。”

“我等并未建得功劳,太子为何有赏?”徒兵发问道。

那人仍是温软的语气:“诸徒为我齐国血战,怎能叫未建功劳?请放心,我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让诸徒有分毫损伤。纵信不得我,总该信得过太子,请诸徒相信太子的一片护才之忱。”

众徒兵说不出到底信还是不信,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你说只怕是陷阱,不要轻易相信,贵胄们忒会骗人,日出时才信誓旦旦,日入时就变了脸;我说或可信这一遭,我们刚和公孙无知干了一场,太子与无知是对头,今番无知跌了跟头,太子高兴,有财愿意分出来,也未尝不可。

那人察言观色,知道徒兵顾虑有所松动,便有一人捧来刀笔简牍,挨个询问徒兵乡里和名字,愿意回答的,则在简牍上记下;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这时太子之属忽然环顾周遭,问道:“那两个小白徒在哪里?”

“早走了。”

“哦。”那人点点头,便再没问起。

西周代商后,为统治殷商东夷旧地,遂以泰山为分界,山之阴封建齐国,山之阳封建鲁国。齐鲁以泰山为彼此门户,作为一衣带水的近邻,邦交却一言难尽。两国联过姻、结过盟,也斗过嘴、打过仗,鲁国嫌弃齐国无礼仪、少文教,是满身臭气的大老粗;齐国厌恶鲁国假正经、太矫情,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两国因领土太过接近,彼此戒心十足。隔三岔五,你在北山修城池,我在南山挖沟渠,只为防着邻居。

位于泰山以北、济水东岸的清邑,是齐国一处西鄙。这里有一片齐君专属的猎场,方圆百里,甚多珍奇兽类。每三年必有一年,齐君会来此蒐狩(田野狩猎)。

清邑虽有国家猎场,仿佛沾得上流社会的光,但乡里并不富裕,与国都下辖的大乡比起来,好似穷酸汉比照贵家子。那满山的珍兽奇木原可生财,可也不归乡人所有,兼之大片的猎苑辟出来,生夺了农田,一乡之人谋生越发艰难,时常做点儿利润微薄的小买卖。壮劳力会外出务工,为了生存,也甘愿上战场充白徒,赚几口吃食。

管仲的家正在清邑。

管仲原非齐国人,老祖宗是西周第一代诸侯管叔鲜,可惜谋反当朝,封国爵秩一概被褫夺,子孙凋零四海。管仲这一支居于颍上,长住百年不止,至祖父那一代,才迁来齐国。起先管氏尽管失了封国,但仍保留贵族身份,若子孙拼得战功,尚可跻身上流。却不知是子孙怠惰,还是昊天无情,管氏家业一再损跌,到管仲出生时,已是家徒四壁,环堵萧然,后来竟连贵族身份也丧失了。

从弥河战场归家后,已有大半年了。一年倏忽而逝,转眼便至周历新年元旦,清邑的老老少少,无论贫富贵贱,都喜气洋洋地迎接新年到来,忙着扫除、浣衣、蒸糕、尝麦、祭祖、祈神、享社、拜鬼,门口那座早也见晚也见的泰山,也该恭敬地拜一拜。

乡邑里君还为众乡人带来了远自临淄的赏赐,据闻是国君身体好转,心情大悦,赐齐国乡野大酺,自然也得按着身份来,高等的得一酒一脯,次等的一脯,再次等的半脯,至于管仲家,也就闻闻酒香肉香,还得跟着高呼:“君赐斯飨,万寿无疆!”

这一日中午,有人叫门,门拍得震天撼地,像隔壁走了水,着急来求近邻救火。管仲去应门。门一开,来人三十上下,倭瓜脑袋,冬瓜身材,生就一副贼眉鼠眼的讨嫌模样,是张熟面孔,却让人不欢喜。那人劈脸臭骂道:“一岁到头,你家今日好赖也得还上了!”

不待管仲答应,那人却像是这家的主人,别开管仲,抬脚冲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又是说“正旦也不得消停”,又是说“贱人贱心肝”。

管仲的家甚为穷陋,院子逼仄得跑上七八步,就撞到了墙。墙上爬着干枯的藤蔓,蜘蛛手似的掉下来。正对院门垒起了三间土房,两间是卧房,一间是厨房又兼待客正堂。实则也没什么客人,相识亲友嫌他家穷寒,少有走动,年节上偶来拜访,抬头望一眼这绳枢瓮牖的破败院落,吓得从此再无踪影。

“今日能还不?”那人尖声道。

管仲踌躇了一下,说道:“再……两三日吧。”

那人狠狠瞪了管仲一眼。他是债主家雇来的讨债使者,来管仲家多次了,每次都讨不着一粒米,来得多了,管家人烦恼,他更恼火。今日听管仲又说要拖日子,自然仍是无财可还,一怒之下,叉着腰骂起来,什么“贱人贱种不要脸”,什么“你管家人都死绝了吗!良心遭狗噬豕啃,白生了一张不中用的人皮,给狗披上,狗都嫌!”

管仲几度开言制止这谩骂,那人正骂在兴头上,像是耳背,越骂越狠,唾沫星子飞得太急,溅了不少在脸上。恰恰这时,有个少女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头来。

那人骂归骂,眼神极好,乍看见一张少女的脸。少女虽衣衫褴褛,妆容不饬,也难掩俏丽。那人忽地不骂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少女打量,吓得少女把头缩了回去。

“这不是有奇货吗,与其藏着掖着,莫若用来偿赀。”他淫兮兮地笑道。

管仲忍那辱骂正忍得难受,听那人起了这腌臜念头,登时火了:“放什么屁,你敢动我妹子一根头发,我掐断你脖子!”

既沦落为这般下贱地位,居然还敢威胁人!那人一则觉得尊严受损,二则仗着管仲也不敢把他怎么着,撒泼似的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与我顶嘴,惹急了,我让你管家绝祀!都穷饿成这贱人德行,还装什么清白节义……”

“别吠了!”忽自屋内传来一个沉着的声音,像一记重锤,将那骂声砸了个粉碎。

一个妇人款款从屋里走出,原来是管仲母亲,虽至中年,却眉目清爽,一身的干练利落。她稳稳地站定,目光泠泠,逼得那人把后半截脏话统统吞了回去。她忽地举手,将一包物什向那人怀里丢去。

“自己数数,够不够!”

那人不提防,没接稳,小包滚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沉沉的略硌手,打开来,是一包女子首服:衡笄、梳篦、耳珰。

他心里默想应该够数了,嘴上却不饶人:“谁知道够不够,你家久拖不还,忽地拿出来,或者是偷盗也未可知,万一惹上是非,我也得担责。”

管母冷笑道:“我家纵算穷死街陌,也是自食其力,不干那蝇营狗苟的脏事儿。倒不似有些小人,托食大家,为人当狗,日日狂吠,换来大家嘴里唾出的余食。”

这话说得狠辣不留情面,那人直觉说不过管母,发狠道:“别猖狂,有你们哭的一日!”

他将那小包掂掇掂掇,揣进怀里,抬脚便往外走,行到院门外,又回头重重吐了口浓痰。才在管家院墙外转了个弯,迎面有个人像被鬼咬了屁股,慌里慌张地往前冲,两下顿时撞作一团。他还没来得及骂一声“瞎了狗眼”,已一跤跌了下去。

也就如此凑巧,恁是摔了个脸朝地,偏那地上堪堪团着一坨屎,不知是隔壁黄狗犯下的罪孽,还是后院黑狗遗漏的金珠,他偏偏就摔在这坨屎上,吃了一嘴味儿醇正的黄物,真正的“狗啃屎”。

他被撞了个臭气熏天,那撞了他的人却没了影儿,也许冲撞得太厉害,飞去了泰山上。他只好自认倒霉,一路走一路呕吐,心肝都要吐掉了,却似永远吐不尽那臭屎味儿,尚有不更事的小孩一直追在他身后起哄:“黑犬食屎!”

撞了他的人远远地躲在一堵墙后,看他狼狈逃离,先是乐得肚疼,后又呸了一声,掖了掖怀里的东西,撒腿跑进了管仲家里。

“看看我带来什么!”一人欢喜地呼道。

管仲正在院里扫地,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来,看见是召忽,恹恹地问:“什么?”

召忽神神秘秘地眨巴眼睛,慢慢从怀里摸出一物,原来是一条干肉脯,长有半臂,宽可半掌。那肉脯由椒叶、生姜、酱汁等捣杵成的作料浸泡数月,再取出风干,味道极醇厚,因费时费料,贫窭人家往往无力腌制。

管仲讶然:“你哪里得来的?”

“我与人打赌赢的。”召忽得意道,“适才里君设下博局:从乡东跑至乡西,再折回来,谁占得第一,便得这条肉脯。”

他抹着脸上的汗珠子,咧开嘴笑得开怀,仿佛这场比赛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可管仲知道,召忽为得这条肉脯,有多不容易。一条在富贵人家宴席上寻常无比的肉脯,于底层穷人来说,却要豁出性命去赚取。

召忽见管仲只管发呆,扯着他往屋里走,说道:“走走,拿给母亲、妹妹瞧瞧,趁着正旦大节,一块儿尝个鲜。”

管母与管仲妹妹管璧得知召忽赚了肉脯,都很高兴。管母乐呵呵地说:“幸得召忽,过节能吃顿好的。”一家人立刻忙碌起来,劈柴的劈柴,烧灶的烧灶,涮锅的涮锅。一整条肉脯舍不得食尽,只取了三分有一,剩下三分有二留待下回享用;便将那三分之一的肉脯切成细末儿,混着葵菜一起煮,再添进了一小把麦子,黏黏地熬了一陶鬲。俄而,汤汁滚开了,香味儿满出去,整个屋子肉香袅绕,像是那案俎、床板、窗棂、器皿,都贴着一片肉。

“香啊!”召忽吸着鼻子赞道。

管仲帮着加把柴,抬眼看见灶台边的母亲环佩俱无的样子,难过地说:“母亲这趟是把父亲当年的聘礼都交出去了吧,那可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念想。”

管母平静道:“死物而已,没了就没了,我挂念的是你父亲这个人,不是死物。”

管仲低下头去,柴火烧噬的噼啪声,宛如一声声不甘的叹息,听在耳里,疼在心里。他颤声道:“儿子,实在无能……”

管母明白他心里的伤怀——一家人的生计前途,都压在他身上,家人但有委屈,他便恨自己无能——因举手抚住他肩膀,鼓励道:“打起精神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事。纵便当真过不去,天地偌大,总有口活气,怕什么呢。”

管仲慢慢抬起脸,火光映着他微红的眼睛。母亲的坚强,让他动容。这些年里,正是母亲那超乎常人的达观精神,才让这艰难生活不至彻底沦丧。他看着母亲,重重地“嗯”了一声。

一家人围拢起来,对着满满一鬲肉粥,先是互相祝福丰年有庆、以介眉寿,再一起享用这难得的肉宴。召忽吃得咂口咂嘴,满足得似要成仙了,连连说道:“做肉食者何其快哉!”

“可惜,像我们这样的人,到死也做不了肉食者。”管璧遗憾地说。

召忽摸着脑门叹气:“也是,罢了罢了,今朝有肉今朝乐。”他对管仲眨眨眼睛:“若是哪一日,你成了肉食者,别忘了带上我。”

管仲苦笑:“你又奚落我不是,我能成什么肉食者,不为饿死者,就是上天垂怜了。”

“我是真觉得你能的。”召忽小声嘀咕道。

饭毕,管仲与召忽说起,明日要出门讨生计。此去不远的谭国(今山东济南市东部)征辟佣人为国君修筑苑囿,若有使力者,皆可得稍食(官府按月发给的官俸),多少不论,总比坐吃山空好。

为了养精蓄锐,管仲早早就歇下了。召忽或是白日为赚肉脯不惜代价,累得体乏,沾着床就睡着了。管仲却迟迟不能入睡,原来还有些困意,翻来覆去几遭,反而越发清醒了。

夜深得可怕,望不穿的磅礴黑暗在身前很近的地方落幕。四周寂静无声,偶有两声犬吠,又匆匆远去。有细细的白光从门缝溜进来,在门前画出一条不规则的线条,不像月光,倒像谁窥伺的目光。这样深彻的夜,谁会来窥探自己呢?不会是人,也不会是鬼神吧,鬼神与人一般,也生得青白眼,一样厌弃没权没势的穷苦人。

管仲悄悄叹气,忽想起白日那讨债者的丑陋面孔,泛起一阵恶心,很快,恶心退潮,显出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悲哀。

从他记事起,还债便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还了一年又一年,债务却越还越沉重,像是永没有尽头。鲜活的人被还不完的债一刀刀凌迟,一日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到最后,也就麻木了,也就枯槁了。

他其实隐约知道,这不仅是他一家一人的不幸,在齐国,与他有相同遭遇的人,还有很多很多。齐国有放贷传统,称贷之家甚多,卿大夫都好放贷,地位越高,放贷越狠,连国君也忍不住诱惑,即便不公开出面,也要挂着哪家大夫的门面,羞羞答答地把藏在背后的钱袋子伸出去。因为这是攫取巨额财富的最便捷途径,国中大富之家,其二分有一的财富来自贷息。

为有效攫取利息,称贷之家还发明出花样繁多的还贷办法:利息有高、中、低风险,时间有长、中、短期限:如三年期每月偿还、五年期每季偿还、十年期每年偿还,最长的有百年期,也就是说人死了就由子孙偿还。由于多数平民不识字,也不识数,当借贷之时,称贷之家说是多少,他们便信是多少,于是辛苦还贷许多年,算一算,利息尚还了一半,而本金却纹丝不动。最可怕的是高利贷,慈悲些的年年利滚利,恶毒些的月月利滚利,逼得借贷者卖儿鬻女。

无数的债务像附在齐国平民身上的吸血虫,也不任性吸干净,需保持适当克制,得留口活气,养一养,接着吸,终到那吸无可吸的一日。这一代人吸不出渣儿了,自然还有下一代,下下代。

管仲家的债务是父亲在世时欠下的。论起来,管仲父亲借贷,也不单单是为自己。颍上管氏自迁来齐国后,境况日下,家业日堕,宗亲子弟潦倒无生,纷纷远走他乡再不复返。在讲求等级阶层的春秋社会,想要登上进身之阶,囊中无财便迈不开半步。管氏若想在齐国站稳脚跟,须有上层照拂,不然,管氏覆亡不远。于是宗亲合议,由管仲父亲出面,向称贷之家举债。

结果呢,借贷受利的是管氏宗亲,还贷的却是管仲一家。

因为借贷券契上,只有管仲父亲一人的名字——母亲当年提醒父亲提防宗亲翻脸不认账,父亲却道:皆为管氏,总不至于陷他一人于危境。

然而人心,却是如此卑鄙而险恶。

正是依靠管仲父亲借来的财物,管至父频繁结交贵胄,出入卿大夫宅第,表演一出出礼尚往来的彬彬风度的戏码。公子公孙称赞他知礼、大方、有贵气,他终于一跃成为国君御士。

别人在人生路上越走越顺,管仲父亲却为别人的风光付出了惨痛代价。他背下了全部债务,今年的利息刚还完,明年的利息又来了,仿佛连续的暴风雨,一次更比一次猛烈。一家人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成为齐国众多背债平民中的微贱一员,在债务的深渊里挣扎一生,等待残缺的生,更等待彻底的死,最后还要把死亡也带不走的债务留给子孙。

鲁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山戎侵齐,管仲父亲在战斗中阵亡。尸首运回家,家人痛悼亲人的眼泪还没干,讨债的便登门入室,先是挤着眼睛唏嘘两嗓子,过后便郑重宣告:尽管男主人已死,但父债子还,你家的欠贷依然要按期偿还!

从那时起,尚未成年的管仲便接过了上一辈的债务,开始了属于他的深渊之旅。

管仲不到十岁,就外出营生。他修过城墙、挖过墓道、开过矿山、辟过杂草,为大家养过马、放过羊,在战场上背过尸体,在沟渠里掏过粪泥,还曾披麻戴孝装孝子哭过丧,逼急了也去贵胄门前乞讨,遭门洞里蹲守打盹的恶狗追咬。有回他对召忽自嘲,这齐国的百工百业,竟没有他没干过的。

他也有过建军功拼出身的念头,千辛万苦去做了徒兵,上了战场却后悔了。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他的死亡让家人失了依靠。他若不在,母亲妹妹该如何办?那绵绵不绝的债务,岂不要压在她们肩上,于是他当了逃兵。

逃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他原来因为承袭父亲爵秩,还是个有资格上战场的士,因临战而逃,从中士降为下士,又从下士降为庶人,身份的沉降,把生活拽入人间的更底层。

他成了乡里的笑话。在尚武之风盛行的齐国,不敢上阵杀敌的男人都是孬种,人人当面唾弃他,背后诅咒他。他所过之处,遍地冷眼,满目讥诮,可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在这苦难的世间,活下去这样卑微的愿望,却奢侈得比黄金还昂贵。

思绪沉沉如大石,压得胸膈酸胀难耐,管仲又翻了个身。身旁召忽睡得正沉,鼾声时起时落。屋里光线低暗,看不清召忽的脸,他给召忽掖了掖衾被。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许也是唯一的朋友,不嫌弃他的朋友。

召忽父亲与管仲父亲曾是同一战车的徒兵,两人同行同坐,同战同斗,结下生死之谊。后来召忽父亲战死沙场,召忽母亲伤心过度,也不幸亡故。管仲父亲可怜召忽没人照顾,便将召忽带回家抚养。召忽刚来管仲家时,不过六七岁,拖着一条长鼻涕,两只袖口都有个大洞,他知道自己父母双亡,眼睛红得骇人,也是倔强,硬是不哭出一声。此后召忽与管仲做了伴,两人一块儿戏耍玩乐,一块儿做工还债,感情胜过亲兄弟。召忽极维护管仲,谁要说管仲半个字坏话,他绝不宽恕,这些年为管仲打过的架,数不胜数。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十年间,生活没有丝毫改变,风光的依旧风光,沉沦的依旧沉沦。管仲常常觉得自己会死在讨生活的路上,哪座铜山的矿洞,哪堵城墙的地基,便是他的坟墓。可召忽总是说,管仲和别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只是凭直觉认为,总有一日管仲会非同凡响。

会有那一日吗?活着,仅仅是活着,都这样艰难,又怎么敢奢想未来的不同凡响。

其实管仲现在最渴慕的,不过是吃顿饱饭罢了。

就在这千思万念编织的烦恼网里,管仲渐沉梦乡,迷迷糊糊中,好像睡了很久,但又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儿。恍惚间听见邻居家的鸡鸣了,他陡然惊醒。窗外天仍漆墨,点点光芒将浑浊黑暗戳了千百个针眼儿,却是该起身的时辰了。

管仲与召忽忙起身,随便抹了把脸,对隔壁屋的母亲说了一声:“我们走了。”两人便匆匆上路。

足行了一整个白天,腿也仿佛要走细了,到向晚时分,两人才走入谭国地界。谭国是个小国,子姓,原为殷商方国,西周建立后,因及时投诚,又成为周王室的封建诸侯国。谭国北接齐国,南延鲁国,西临卫国,是卡在泰山北麓通道上的一处重要堡垒。很早以前,谭国便成为齐国的附庸国。西周封建侯国有大有小,大者横亘数百里,广袤无涯;小者守五十里之城,地狭民弱。小国要在大国夹缝中求生存,必须寻求保护,故而出现了附庸国这种特有的时代产物。

谭国自从附庸齐国,背靠大树好乘凉,得了不少利好,轻易不会受哪国欺凌,兼之扼守泰山通道,往来行商、过路羁客过此通道,皆要交纳关税,靠着这一笔不菲的关税,谭国吃得肚儿撑饱。

管仲、召忽此来谭国讨营生,原来是谭君要凿池苑。谭国国小人少,劳动力严重不足,若有营造事业,就要从临近的齐、鲁、卫征辟人手。列国贫困的国人、野人,在本国暂无事做时,也愿往邻国谋生,干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讨得微薄的稍食。

两人在管事的工官处登了乡里和姓名。天色已晚,工程却没停,工官立即指派两人去工地背土。一人扛一畚箕,将挖出来的土装满,运到半里之外,再折回来。来回次数越多,所得稍食越多,这算是按件计酬。

两人刚把畚箕装满土,还没来得及运走,就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道:“齐国第一逃徒!”

工地上燃着数捆火把,火光荡漾开去,照见一张张鬼脸,其中一张鬼脸最可憎,管召立即认出来了,正是在弥河战场嘲弄管仲的丙季。

丙季前回与俩同伴劫掠辎重而去,管仲提醒过他们,车载负重,行路迟缓,遇险难逃。然而贪念难弃,满车的好物,那三人不舍得丢下一分一厘,果然行不到五里,被纪国追兵逮及。丙季反应快,跳下车滚向路边,撒腿跑得风生水起,被他撇开的俩同伴却为追兵所拿。他是全身而退,可怜那俩同伴至今仍陷于敌国,到底是做奴隶充苦力,还是已魂归故里,却无人知晓。

他得逃大难,不怪纪国凶暴,不怪自己贪心,倒怪起了管仲。他是心胸狭窄之人,只有人家听服他、顺从他的份,若点破了他的错误,恰恰他又真的犯了这错,他不仅不感激,还会恨你。

回乡后,他隔三岔五地来寻管仲的不是,找茬寻衅,没个消停,还去那俩同伴家里告刁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是管仲害得你家爱子不得归家!”撺掇得两家人打上门去撒泼耍横,要管仲还他家儿子。

为丙季的无理取闹,召忽对管仲唠叨过:“大家伙儿一样的苦出身,丙季为什么偏偏找你麻烦!”说来丙季家比管仲家还潦倒,几年前,丙季母亲实在忍不得这没尽头的苦日子,与人私奔了,撇下丙季与老父相依为命;丙季父亲曾在战场上受过伤,腿有残疾,干不了重活,农活下不得力气,做工施不开技巧,家中生计一日不复一日。人穷了,精神世界也荒芜得寸草不生。丙季小小年纪,有娘生没娘教,学得一身的坏样儿,平日里专干些顺手牵羊、坑蒙拐骗的烂事糟事,自己明明是赤贫,却爱欺负弱小,还去笑别人穷,仿佛是要通过凌辱同类,获得虚假的幻想:自己和他们不同。

管仲当逃兵的事,被丙季一再拿来当笑料,当众笑,私下笑。召忽恨他欺人太甚,几回揍得他找不着北。他却不知悔改,每次看见管仲,仍要以口舌相凌。

这当口丙季又在奚落,召忽很想揍他一顿。管仲拉住了他,示意算了,安心讨生计才要紧。

两人不搭理丙季,不管丙季如何挖苦嘲讽,正眼也不瞧一下,自扛了畚箕离开。这一夜奔波,来回运了数趟,子夜时才罢手,一众苦力在野地里草草歇下,臭汗味儿随风四窜,也闻不出来。鸡鸣时,工官来催工,苦力们拖着倦怠之身爬起来。得承上头恩典,送来几鬲馊粥,大家稀里呼噜吃了,又忙忙碌碌干了一整日。其间,丙季几次来挑衅,却没讨着好处,反倒弄得他悻悻的。

一直干到黄昏之时,众人已是筋疲力尽,那凿池苑所需的土方才算挖尽。工官吩咐下去,苦力们可来领稍食,便在那挖开的大坑边,搭了一座小棚。工官居中而坐,旁边立有两人,一人唱名,一人分发稍食。按着每人的工作量,多的是一小囊麦子,少的是半囊,或三分有一,可即便是满囊,掂掇一下,也不过一锱之重。

轮到管仲与召忽上前,工官冷冷瞥了一眼,将最少的一囊麦子交给他们。

召忽一掂那布囊,疑道:“为何这样少?”

工官沉着脸说:“你二人偷奸耍滑,能得稍食,已不错了,还敢求多?”

召忽亢声道:“我,我们哪,哪里偷奸耍滑了?别,别个背了几趟,我,我们也背了几趟,并无不同。怎么,怎么他们拿得稍食,我们就,就拿,拿不得?”着急起来话说得磕巴,却也是有理有据。

召忽当众质疑,工官觉得威严遭到挑战,恼道:“贱人放肆,尔等偷奸耍滑,我自有人证,难道会冤枉你不成?胆敢口出悖言,无礼犯上,尔手头的稍食也当收走!”

说着话,便令左右抢他们的稍食。召忽护住布囊,死也不肯撒手,扭头却看见丙季那幸灾乐祸的脸,心头电光火石一闪:这工官说他们偷懒有人证,应是有人向上峰告黑状。众苦力里并无几个相识,更无仇家,也只与丙季有过节,那这栽赃的不是丙季,又能是谁!

人生已苦成这样,不过求一口活命的吃食,还要遭人陷害,愤怒如山洪暴发,召忽狂呼一声而起。旁边的管仲洞察幽微,拉也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召忽向丙季扑了过去!

刹那间一片惊呼,一阵哗然。工官起初惊得魂也飞了,却见召忽将丙季扑倒在地,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发了疯一般往死里掐,怕是要出人命,他才想起应该制止,慌得招呼众人将召忽速速拉开。

五个精干的苦力,费了一身的劲儿,把个发疯的召忽生拽开去。召忽虽被拉开,口里却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畜生!孬种!我杀了你,杀了你!”

丙季被掐得面如白纸,鼻涕口水淌得满脸,半晌也起不得身,躺在地上又是咳嗽又是喘气,不知是在哭,还是在赌咒。

穷苦力为争口吃食,打个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所以工官把这事儿当成是穷棒子皮痒惹事,既不愿给丙季出头,也不想体谅召忽的委屈,却嫌他们多事。工官便做出此如下决断:召忽偷奸耍滑,污言犯上,擅殴同辈,管仲是他同路,也不可宽恕。两人一道受罚,每人背上笞打二十朴。至于丙季,工官反倒赏了两句体恤话。

管仲、召忽两日里胼手胝足,累得像头犁地老牛,却一粒口粮也没挣到,反倒遭打了二十朴。这趟出门讨生计的经历,在刺耳的鞭打声中结束。

一顿不留情面的痛笞,两人被打得腰也要断了,迈一步也不能,没奈何在草野之地歇了一夜,天明起身,身上的痛似乎更厉害了。归家之路尚远,却又不得不归去。两人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往前踱步,仿佛两条困在干涸池塘中垂死的鱼,每往前游一寸,迈向的不是家园,而是坟墓。

走了半日,召忽一直没说话,他不作声,管仲也无言。苍茫泰山在身旁像一幅宏大的画卷,向远方的世界肆意展开,在这璀璨画卷的映衬下,人显得渺小而低贱。正午时分的阳光跳下来,不客气地压在身上,如千万句伤人的嘲笑,如此强烈而夺目。

“我想不通。”召忽忽然说道。

管仲一愣,召忽接着说道:“我真想不通,我便是个贱人,生得贱,死也贱,受点委屈吃点苦头,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你不同,你不该与我一样,也不该与他们一样。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受这许多苦?这天若有眼,是瞎的吗,瞎的吗?”他越说越激动,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举起衣袖狠狠揩了一下,没能止住那奔涌而出的伤心。

管仲怔住了,他很少见召忽哭。再大的苦,召忽至多是骂一声脏话,或者打一架,背过身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召忽突然情绪爆发,是真的被重伤了,也是真的绝望了。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召忽,他其实连自己也安慰不了,心里堵得难受,真想陪着召忽一块儿大哭一场,可就算哭得呕出心来,又有什么用?

召忽发泄这一遭,情绪得了舒缓,也不再提这些话,两人更是沉默了,便在这压抑的安静里,又踉跄了半日路,天要黑时,终于走到了乡邑。

离家尚有一段距离,早有等候多时的好事者们,颠儿颠儿地奔过来报信:“可了不得了,你家来了贵客!”

“什么贵客?”管仲问。

好事者因其“好事”,更要“挑事”,非要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半遮半掩地说:“是个大人物。”

管仲觉得莫名其妙,怎会有大人物来他家做客?像他这样的家庭平日里门可罗雀,便有熟络亲友,一向嫌他家贫寒,一道高贵的目光也不肯屈尊递进来,只怕来的是讨债的。

既是好事者故作姿态,管仲也懒得去问,不如自己去看个究竟。他和召忽加快了步伐,未至家门,便已听见人声鼎沸,大人呼,小孩闹,男的吼,女的叫。大门口挤满了人,连院墙上也爬着人,一个个探头探脑,像是管仲家里藏着一座金山,一众乡人特来此分财。

两人挤开人群,方踏进去,震惊得以为走错了门。原来那小小院子里摆满了竹笥木筥,一件摞着一件,堆得矮的有一人高,堆得高的齐了墙。有三五淘气小孩在满院乱窜,忽而撞疼了胳膊腿脚哇哇哭泣,忽而吵嚷肚饿要吃糕糕。

众乡人瞧见管仲,像着急着报功讨赏,争先恐后道:“夷吾回来了!”

里屋有人奔了出来,乍见到眼前活生生的管仲,激动得结巴起来,“我,我,唐突拜访……”

管仲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在生活中再次出现,更想不到会以如此难以置信的方式——作为客人,出现在自己家里。

这个贵客是鲍叔牙。

自在临淄乡郊仓促分别,鲍叔牙就没停止过寻找管仲。

当时太子诸儿遣人去给徒兵登名,他鼓起勇气,请诸儿手下代为问询管仲、召忽二人乡里。可管、召二人在诸儿的人来登名之前,就已经离开,此事就没了着落。

鲍叔牙没有放弃,他去向专掌白徒的遂人求请,要来弥河一战的白徒名录查询。但白徒多数为临时征辟,主事者不认真,被征者不诚实,其乡里要么是胡诌,要么根本没记,因此又是无功而返。

原也可向管至父打听管仲下落,然而前回在国乡郊野冒犯了公孙无知,连带得罪管至父;况且管至父与管仲一家素有嫌隙,纵便知晓管仲行迹,大概也不会如实相告;再者,鲍叔牙向来善于善、恶于恶,岂肯向管至父这类小人伏低求告,这条也许是最有效的线索便没被他采纳。

事情一拖再拖,原本以为无望了。到了年底一日,像是天光开了,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召忽提过管仲曾是徒兵,他才又燃起希望。纵算白徒是无名之辈,徒兵却一定登名在籍,就这样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终于在两年前因某次战斗而登记的战士籍录里,查到徒兵管仲的记录。

鲍叔牙欣喜若狂,知道了管仲乡里,也就意味着,他可以随时登门拜访;却因新年,朝内家中皆有大事,朝内有告朔礼,家里有祭祖礼,事事皆走脱不得。耐着性子耽搁了几日,待百事停当,他便备了厚礼,急急忙忙奔来清邑。

他行到清邑,因不知管仲家在何处,路口随便逮了个乡人问。这一问,问出个偌大的八卦来。

听说狗都嫌的管仲,居然有访客。再见那鲍叔牙,香车宝马,楚楚衣冠,眉毛也似镶着金,俨然是临淄城来的富贵公子。有钱的临淄贵客要见穷汉管仲,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儿!

于是便有好是非的闲汉自告奋勇给鲍叔牙带路,路上有乡人好奇问一嘴,得知是管仲家的贵客,可不得了了,定要去看个稀奇。于是近处的闻风跟随,远处的襁负而至,为鲍叔牙带路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到管仲家时,半个清邑的人都涌了出来。

不想管仲、召忽去了谭国,鲍叔牙只得静候,由管仲母亲作陪,说些家常闲话消磨时间。人坐在屋里,外头的喧嚣长了脚似的往屋里跑。这个嚷贵客是什么来头,那个问贵客拜访管仲是为什么,又纷议管仲是不是要发达了,谁家有女儿的赶紧拾掇干净了,提早做好准备。

当管仲见到鲍叔牙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说来他之前出手救鲍叔牙,私心也是为自己求便利,想着若能登上鲍叔牙战车,摆脱追兵不难。过后一路同行,是非常之时的非常遭遇,彼此分别后,就没想过还会再见。毕竟鲍叔牙是世卿子弟,他管仲是穷乡贱人,两人身份悬隔,人生轨迹截然不同,想来不可能有重合的一日。

可鲍叔牙突然登门拜访,像是那将自己撵走的另一个世界,大门豁然洞开,将门里的花团锦簇,一整个地抛在他面前。管仲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被人重视的幸福感,对鲍叔牙生出隐隐的感动。

“对不住,让你久等了。”管仲真诚地说。

鲍叔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并没有太久。”他能见到管仲,心情激动得很,找了这许久,终有今日相遇之缘,其他的羁绊,又算得了什么。

管仲母亲站在里屋门口,说道:“都别在外头站着了,夷吾,请贵客进来叙话。”

众人遂一道进屋,召忽回头对看热闹的众乡人骂道:“都给我滚回去,再看,挖了你们眼睛!”他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捆柴,将那几个在院里捣蛋的熊孩子撵出门去,哐的一声关上院门,又将骑在墙上的好事者一柴火棍打下去。

外面依然嘈杂,比之刚刚的聒噪,倒是好了许多。众人在屋里坐定,彼此凝眸,却说不出话来。鲍叔牙还在激动,管仲无从说起,召忽觉得自己嘴笨,还是管仲母亲转圜,对鲍叔牙歉然道:“荜门闺窦,款待微薄,委屈了贵客。”

鲍叔牙礼貌地说道:“管家母亲客气了,牙能再与夷吾相见,是天大的荣幸,胜过一切款待。”

管母笑道:“吾子夷吾乃屦缕之氓,劳贵人亲来拜访,实在有愧。”

鲍叔牙忙道:“管家母亲过谦了。牙自前次一见夷吾,深为夷吾才干叹服。念念不忘,千般寻觅,终得一见。牙还恐夷吾不愿见我呢。”

“鲍叔……太看重夷吾了。”管仲终于说道。他想也想得到,鲍叔牙为找到自己,费了不少工夫。这将自己糟蹋得人鬼不如的世上,竟有一个人,愿意耗损时间精力来寻找自己。管仲心里搅动了无限念想,是感动,是鼓舞,也是惆怅。

“是应该,亦是情愿。”鲍叔牙铿铿道。

管仲心中微震,想着总该表达说些感激话,可恨词穷,竟成了个无礼的哑巴。也可能是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时间太长,受够了欺辱糟践,忽一日有人待他太好,却不习惯了。

鲍叔牙微立起身,郑重道:“牙这趟来,除了拜访旧相识,聊表别情,亦有个不情之请。”

“贵客但言。”管母道。

鲍叔牙对管母行了肃拜礼,说道:“牙自与夷吾、忽共历生死,见识过夷吾与忽临危应变之能,钦佩之至。以为凭他二人才干,不该只为白徒之身。故而,牙擅生一念,欲请夷吾与忽同归临淄。牙愿进言家父,向国君举荐他二人,一则为国举才,二则不使真才泯灭尘寰。”

他说得既恭敬,又忐忑,说到要向父亲进言举荐时,语气格外委婉,像是这寻常的进阶之事,因涉及特权,当中有让他羞耻的地方。

这一下,别说管仲、召忽不吭声,管母也沉默了。鲍叔牙并不催迫,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管母疑虑道:“贵客好意,我甚是感动。可他二人一介小人,有什么本事,能被举荐给国君。”

“牙以为,他们比临淄诸大夫子弟,强了百倍。”鲍叔牙说得斩钉截铁。

管母默然片刻,说道:“贵客看重我家二子,是他二人之荣幸……这样吧,贵客要举荐的是他们,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鲍叔牙便去看管仲,召忽也去看管仲,两双眼睛像灯似的,照着管仲犹豫的脸。管仲踟蹰着:“我……”停顿一会儿,他诚恳地说道:“容我想想可好?”

鲍叔牙很懂分寸,他尊重管仲的决定。将来的无数次关口,个人的人生选择,抑或国家的重大决策,他都坚持了这个原则。

这时一直在灶上忙活的管璧,提醒大家该用晚饭了。众人把余事暂放一边,聚拢在灶台边吃顿便饭。晚膳很简单,但比起平时却要丰盛。上次召忽赚来的肉脯,还剩三分有二,全部拿来切成丁,烩着豆、葵、瓜以及小麦,熬了一鬲肉羹。

“蓬门之家,没什么佳肴,想来不合贵客口味。”管母抱歉地说道。

鲍叔牙连连称叨扰,称能在管家吃顿便饭,是他的福气。这不是虚辞,他是真心觉得有福气:此际与管仲同案共食,听着管家母亲亲切地招呼大家吃饭,管仲妹妹温柔地问他烫不烫,吃饱没有,要不要再盛一些,他心里温暖得要淌出泪来。

鲍氏是世卿之家,朱门绣户,富贵逼人,宗亲从来趾高气扬,起居坐卧都端着架子,即便是他的父亲,在他面前也永远摆出宗子的面孔,而不是亲人。他尽管拥有众多亲族,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温馨的家庭景象,没见过这样的母亲:虽然生活艰辛,但全心地爱她的孩子,以他们为荣,勇敢坚忍从不屈服,并把这些珍贵的品质教给她的孩子。小门小户也许贫苦,但也有高门没有的美好。

一顿饭毕,天黑尽了,鲍叔牙不愿意去住馆舍,打发随从们离开,随他们去哪儿歇脚,自己却留宿管家。管仲和召忽决定打地铺,把床让给鲍叔牙。

“不用不用,大家挤一挤。”鲍叔赶紧说。

管仲皱着眉头:“真会很挤。”

但鲍叔牙坚持不肯让管、召打地铺,两人拗不过他,只好三人同榻。尽管挤得手足蜷曲,睡在最里边的召忽还是一沾床就睡死过去。挤在中间的管仲,与最外边的鲍叔牙都有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两人同时翻了个身,彼此正好脸对脸,眼睛鼻子几乎都要碰上。两人撑不住笑起来,都默契地坐起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又蹑手蹑脚地走出门。

夜未央,月光如亿万银钉,将山野、河流、人户,一一钉在这黑色的世界里。在这不动的夜晚,天地仿佛变得很空阔,因为一切生气都在萎缩;又仿佛变得很拥挤,因为万物全都局促在一隅。

管鲍二人站在院中,仰头眺望那钩上弦月,像一个痴痴的问号。管仲低声道:“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

“为什么要举荐我?”

鲍叔牙认真地说:“我以为你是难得的人才,不想你埋没乡野。”

管仲微微叹息:“可我乃贫家野氓。平生至愿,不过是活命。那些大功业、大节义,与我无关,我既不懂得,也无能力做到。”

鲍叔牙听得出管仲的话是真诚的,对一个长期挣扎在生存线的底层人来说,忽然间要他将生活方式颠倒,一并颠倒看待世界的视角,便是将这个人原来的人生斩断了,再造一个全新的人,谈何容易。

他谆谆道:“我虽愚钝,也略能懂你的心结,只是可惜你的才干白白浪费。我不比你多历世情,从来生长富贵,少知人间疾苦,却也看得见这天下的不公。那临淄城中多的是饫甘餍肥的公子公孙,要论真才实干,没一个能及得上你,却凭着出身,乘云上天,整日无所事事,论享乐有万语,举国策无一言。”

管仲摇摇头道:“倘或你贵为大夫子孙,也觉世道动荡,人心艰险,我不过是贫窭之身,又能做什么?”

鲍叔牙顷时无言,缓缓道:“我没法回答你,其实我自己也尚未找到应对之策。但我是真心可惜你,难道你甘愿一辈子俯首乡野,活一生下来,只为了讨口吃食?”

这疑问像撞钟般敲得沉默的心境一阵战栗,管仲陡觉那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里,除了陌生的风物,或许也有令人向往的华彩景致。

鲍叔牙徐徐说道:“我不逼你,若你肯允,我自当欢喜;若你不肯,我也觉当然,仍然会认你作朋友。”

他凝视管仲,眼睛里一片清明。管仲忽然觉得,这是个内心很干净的人,他会对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所有,而自己的内心,比他要复杂得多,也肮污得多。

管仲被触动了,真正地被触动了,不是动容于鲍叔牙讲述的大道理,而是鲍叔牙这个人。

这一夜,漫长如半生过往,千万思绪在粉碎,也在拼合。天明时,管仲告诉鲍叔牙,愿意随他去临淄。鲍叔牙欢喜无量,着急问道可否今日就上路。

“怕夷吾跑了不成?”召忽玩笑道。

管仲无所谓得很,说道:“也可以。”

三人稍稍收整,一起向管母辞别。管母别无碎语,只说道:“少言,别闯祸。”倒是管璧哭起鼻子,还是召忽拍胸脯保证,他日一定接她去临淄游玩,她才收了悲音。

一行人踏上前往临淄的旅程,循着泰山山势东北而行。周历正月的天,是冷得拳手的季节,本该处处残败,泰山却像恒定的风景画,青翠之色依然不变,只有浓重的白雾在半山起落。

一路走走停停。巧的是三人年岁相当,召忽痴长一岁,管仲、鲍叔牙则同岁,皆为青葱少年,志趣相投,心情又大悦,不免要赏景玩乐,有时在一形胜之地逡巡悠游,并不觉时间飞度、光阴催人。他们走了小半个月,才走到临淄城下。

临淄原为殷商时蒲姑国旧都,齐国建国时,原来建都营丘,至齐献公时才迁来此地。这齐国都得名于一条河:淄河。此河源自莱芜,自国都南城外经过,绕城东北而去,城邑临河而建,故名临淄。

城中所居者,除了国君,便是卿大夫与国人。城内有两条闻名天下的大道,是为庄道与岳道。这两条大道宽平长直,可并行六辆马车,其一纵一横,在南城腹心交叉,将临淄城切成四等分。齐国最显赫家族的宅第就分布在这两条大道之侧,其高墙合围,把权与财牢牢保护起来,仿佛自成一国。大道上也是每日价车水马龙,挟贵好华的君子们来往穿梭,因而庄、岳大道,隐隐已成为齐国财富荟萃之地,也是权力凝聚的中心。

两道交叉出的十字路口,形成四个角,其东北角有一处街道,是临淄城最大的官市。临淄人对官市有个特殊称呼——庄岳之间,问去哪儿,答去庄岳之间,都知道是去逛市场。直到战国,孟子在阐释寓言时,仍然提到“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庄道与岳道作为某种实体象征,贯穿了齐国国家政权始终。

鲍叔牙家就在庄道一侧。那时延续西周传统,卿大夫宅第也称为宫。这鲍氏之宫实则是鲍氏大宗阖族所居之地,主事的宗子是鲍叔牙的父亲鲍夙。

鲍叔牙跨进家门,问那来迎候的家宰:“父亲何在?”家宰说有客来访,家主在待客。

“什么客?”

“伯子与崔子。”

所谓伯子与崔子,皆为公族,直系追溯到齐国第二代诸侯丁公吕伋,现在的宗子是伯舆与崔夭,两家在齐国世为大夫,且财力雄厚,尤以伯氏为翘楚。伯氏封地在骈(今山东临朐),被称为齐国称贷第一家,债务遍布齐国,甚至放到了周天子身边。因此,传出这样的说法:齐国每两家借贷者,必有一家借的是伯氏的贷。

听说是伯氏、崔氏来访,鲍叔牙倒不着急见父亲了。他是不愿意见客,过往每有访客登门,父亲必定提溜他来会客。一水闲得发慌的贵客们,不是扯着他的手看骨像,就是捏着他的脸蛋看面相,再占上两卦,赞叹此子贵不可言。这让他极不舒服,却让父亲格外满足。于是他便叮嘱家宰,暂不要把他回来的事告诉父亲,待客人走了,再说不迟。

他先将管仲、召忽安置妥当。歇了不到一个时辰,家宰便来了,说客人已走,并将鲍叔牙回来一事告知家主,家主要见他。

“稍等等我,我先禀明父亲,再带你们去见他。”鲍叔牙对管、召说道。

父亲见他的地方,不是后寝,而是刚刚会客的正堂。在敞亮的堂室里,正襟危坐的鲍夙像一尊不可侵犯的石像,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鲍叔牙拜了下去,才刚抬起身来,鲍夙便问道:“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鲍叔牙愕然,他走之前,父亲有事不在家,他便留了口信,称拜访朋友,需出门数日,未料父亲今日竟有此问,只得老实回答:“儿子去访友。”

“访友?”鲍夙哼了一声,“到底是访友,还是去放野了?或者,那访的友,也非益友!”

鲍叔牙莫名,父子才照面,三句话没说到,父亲便夹枪带棒地伤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合他心意,还是谁挑拨离间过?他解释道:“父亲明鉴,儿子确是访友,访的也是益友。”

“那你倒说说看,是怎样的益友?”鲍夙讥诮道,“是你前回逃命归来,结识的那两个下贱白徒吗?”

似被闷棒敲了头颅,鲍叔牙一阵发晕,耳际鲍夙的严厉声音仍没停止:“上回闹出那样的丑事来,回来后还瞒着我。我偶有风闻,问尔时,尔居然一再搪塞,全不想将实情交代。”

鲍叔牙顶着那渐渐覆顶的压力,努力说道:“儿子并没有要隐瞒父亲,只因小事而已,不敢劳动父亲分神。”

“为两个下贱白徒,得罪公孙,也敢说是小事!”鲍夙提声叱道。

鲍叔牙瞧不起父亲这怕得罪人的怯样儿,回嘴道:“若细究那事,是公孙处断不公。况且当时太子也力主公孙有错,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

鲍夙腾地立起身来,狠狠指着鲍叔牙道:“你是眼瞎还是心盲呢,太子与公孙是如何情形,你不清楚吗?敢搅和进嫡侄之争,你是想让我鲍氏不血食吗?”

若父亲责怪自己为救管、召而得罪无知,行事不妥,也便罢了,如何突兀地掰扯到嫡侄之争?鲍叔牙先还纳闷,猛地想起今日家中来客,心下忽明了。太子与无知争斗,卿大夫们各分派别。那伯氏与崔氏,向来支持无知,这次登门拜访,约莫是要拉鲍夙入伙,七嘴八舌,纷说是非,自是说起那日鲍叔牙与太子一个鼻孔出气,委屈了无知,请鲍夙把泥足深陷的亲子拉回正道,切勿因一时轻忽,站错了队,将来后悔晚矣。

闲人嘴贱!鲍叔牙生了几分薄怒,硬声道:“父亲休得听闲人嚼舌根,儿子并没搅和进嫡侄之争!”

鲍夙教训道:“若你行的是周道,守的是正理,还害怕人嚼舌根吗?”

“儿子如何不行周道、不守正理?儿子一向秉持的是节义公正!”鲍叔牙义正词严道。

鲍夙冷笑道:“什么节义公正?我瞧你好日子过太久,神志昏聩了。你素来犯下的荒唐事还少吗?不交益友,少养德行,整日与乡野贱人、走卒白徒厮混,言出非礼,所为荒忽,闹出多少笑话!看看别家子孙,哪一个似你一般?我鲍氏颜面,几为尔所败!”

鲍叔牙在卿大夫子弟里,是个另类,平素爱与身份低贱者打交道,像是天生一副慈悯心肠,偏就与厌饫膏粱的贵胄子弟不对付,嫌弃他们是百无一能的寄生虫,不过是仰靠祖宗恩荫混吃等死。故而下层人赞美鲍叔牙厚道有良心,上层人却批判鲍叔牙乖癖不合群。

遭父亲痛斥,鲍叔牙反而激出倔强气性来:“儿子以为,父子唾弃的乡野贱人、走卒白徒,比之临淄废物子孙,强了百倍!我鲍氏颜面,若是为赢得他人的虚假称赞,强做撑持,不要也罢!”

越是规诫,儿子竟越是反抗,鲍夙的火气腾腾上浮:“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我本好意规劝,你却一再顶撞,真是目无尊长!我可还听说,你这趟出门鬼混,将那俩下贱白徒也带回家来,还嫌不够丢人吗?我此际明告你,趁早给我赶出门去!”

本来还想将管、召介绍给父亲,事情还没透露片语,倒先遭了父亲一通伤人的批判,愿望落了空,自己既陷于人子不敬尊长之境,更对不起朋友,鲍叔牙是委屈又气恼,可让他屈服,却万万不可。

“儿子是请了两个朋友来做客,他们是儿子的好友。留不留,走不走,请父亲恩允儿子自己做主!”

遇到这么个犟种,鲍夙气得手足也凉了,骂道:“你敢!你不撵,那我来撵!贱人若厚颜不走,打死也不可惜!”

鲍叔牙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强毅脾气,威胁逼迫对他从来没有用。他振振道:“儿子说过了,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儿子当与他们共进退!父亲若撵走他们,我也与他们同走;父亲若要伤他们性命,请先打死儿子!”

鲍夙暴怒,本还强按住自己端坐,此时不禁跳将起来,大吼道:“你既要随他们同走,现在就走!”

与被愤怒的烈焰烧光了理智的父亲讲理,鲍叔牙以为费神,既要他走,那走便是了。

“就此辞别!”鲍叔牙对父亲深深一拜,昂然转过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乒乓之声,不知父亲摔坏了什么贵重物件,也无关紧要了,反正鲍氏堆金积玉,闲极无聊以每日砸碎一样珍玉取乐,也不足怪。临淄贵胄们的荒诞嗜好,还少吗?

鲍叔牙立即去见管、召,先是再三道歉,自责不已,再咬牙切齿地数落父亲如何不留情面,如何看人只看衣冠,也生了一双识不得真金的盲眼,让他好不失望。

管仲听说鲍叔牙为了自己,与父亲生分,愧疚道:“是我等罪过,我们立刻离开。你去向父亲认错,不要为两个草野之氓,致使父子生隙。”

鲍叔牙如何肯听,他既与父亲当面决裂,就不会去认错服软,也不会改变心意,势要在一条道上冲下去,哪怕前方有墙,也要一头撞上去,绝不回头。

多年以后,管仲评价说:鲍叔不惧,这世上能让鲍叔牙畏惧的事,几乎没有。他凭着一根筋的刚悍倔强,在无数次危险来临时,冲到了最前面。

管、召都以为鲍叔牙不应当与父亲起冲突,劝了许久。鲍叔牙死活不从——要让他认错,除死而已。两人总算是见识到了鲍叔牙的倔强,却是无计可施,拗转不能。

夜幕降临,管、召终于被鲍叔牙的坚持击败了,三人相携离开了鲍氏宫。鲍叔牙走时,没对父亲通报一声,至于父亲知不知道他离开,他并不关心。

这个夜晚,临淄城的贵胄们,在庭燎之光的照耀下,举觞相贺,歌之咏之,以介万年。鲍氏父子决裂的消息,如夜宴上浮动的酒香,缓慢、然而绵绵不绝地传入了冠带君子的耳里,又进入了眼里和心里。

鲍氏宫大门紧闭,将夜的沉寂关起来,也将夜的喧嚣撵出去。人人都看出这是一桩家庭纠纷,却几乎无人能预见这个事件对未来齐国政治走向的意义,便是连当事人也毫无察觉。

帆已张开,船将起航,只等风起的一刹。

临淄南城西门是为稷门,城门也连着一条通衢之街,但与庄、岳大道相比,显得寂寞无闻。战国时,就在稷门附近,建起了著名的稷下学宫。距稷门半里不到,有一处精巧的宅第,不过两进,堂室不大,中庭也不大,前屋种了棠棣,后屋栽了杜梨。这处宅第,便是鲍叔牙的暂居之所,原是他母亲的别院。

鲍叔牙的母亲是个刚强的女子,论起倔性子,鲍叔牙一多半得自她的遗传。往年某次,她与鲍叔牙的父亲闹别扭,愤而离家出走,带着那时才三岁的鲍叔牙,别居在这小院里。鲍叔牙的父亲遣了数拨使者,恭敬请主母归家,都被她赶走。鲍叔牙的父亲犟不赢她,只好亲自登门道歉,将母子接回家。

三年多前,母亲病逝,这处小院没有别赁或置卖,鲍叔牙时不时来此小院待一待,怀念亡母,追思既往。那日与父亲闹翻后,他便搬来了这里。

鲍氏父子的家庭内讧,很快便传遍临淄城。鲍叔牙才在这里住了两日,就有鲍氏宗亲上门来劝和,有的语重心长,有的软语温言,有的痛彻心扉,有的申饬教诲,都做出弥合父子关系罅缝的和事佬模样。

鲍氏宗亲才走,诸大夫就来了——一小半是为劝和鲍氏父子,一大半是来看热闹,起哄架秧子扩大事端,甚至有人数落鲍夙不进油盐,怎能对亲子这般绝情,像是巴不得鲍叔牙与父亲成为仇雠。

鲍叔牙出于礼貌,忍受着好事者的聒吵。可这帮闲人今日来,明日也来,每与他们叙谈,搬起是非来没完没了,实在烦恼。他便禁断访客,不管是谁,一概不见。好事者们见不到鲍叔牙的面,都指摘鲍叔牙脾气怪,他自绝于鲍氏,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离了鲍氏的照拂,鲍叔牙就是水面飘萍,在寸土寸金的临淄城,想活下来,恐怕难了。

齐侯也知道鲍氏父子对立,但他一是不想管卿大夫家事,二是即便想管,也有心无力。去年弥河一战,他身受箭伤,几乎殒命,精心调养多日,渐有好转,哪知过了个年,竟然旧伤复发,似比以往还要严重,时不时得卧床休养。

国君身体抱恙,底下浮浪翻动。国君挺过去,一切依然照旧;挺不过去,那些阴谋阳谋都得撕开了裸呈出来,却要看是太子顺利继位,还是无知夺位成功。

外边的客人,鲍叔牙不见;外边的风浪,鲍叔牙也不问。他离了家,把与过去有关的全部生活也一并抛弃了。

管仲有时会旁敲侧击地劝他与父亲和解,他还是不答应。

“那你以后怎么办?”管仲问道。

“与你们一处。”鲍叔牙毫不犹豫地说。

管仲对此无可奈何,道:“我们是过惯穷日子的鄙野之氓,你与我们一处,吃不消。”

“你们能吃的苦,我也能。”

鲍叔牙是真以为自己能,他做好了受苦受难的全部准备,想过与管、召一起讨营生。挖沟渠、开矿山、掘墓穴等,他什么都能做,别人倘或要取笑,便笑好了。

三人在这小院待了下去,百无聊赖之际,总得找点事儿做。鲍叔牙常常带着管、召去临淄郊野,教他们驾戎车。他说自己虽离开了鲍氏,但还能做战士,将来凭着战功,自可步步晋升,未必要靠着鲍氏,至于管仲和召忽,一样可以。

“可我们出身低,没资格做战士。”召忽怏怏道。

鲍叔牙赌誓似的说道:“哪一日有幸执掌国政,把这禁绝人才的陈腐规矩破了才好!”

便如此住了数月,夏日薰风渐至,轻暖婉媚的馥郁气息在临淄城弥漫,是花草芬芳,也是君子袖口漾出来的香味。

一日,却是个烁玉流金的溽暑天。鲍叔牙怕热,躲在屋里假寐。管仲、召忽无事可做,那小院如一方匣子,将热浪逼在里面,也把人束缚在里面。两人便坐在大门口,吹着温热的穿堂风,看门前阒寂长街变幻的日光。

不期然的,街面响起马车哐当哐当的行进声,一辆华盖轩车驶过来,恰恰在门口停住。

车上乘了三人,除了御者,走下两人,一大一小。大人是个年轻男子,生得干干净净,衣冠装束也干干净净,通身的不凡气度;小孩七八岁模样,极是漂亮,晃眼不细看,还以为是个清秀的女孩子。

年轻男子问道:“叨扰了,牙可在家中?”

来的又是访客,因鲍叔牙再三叮嘱不见客,召忽回道:“不在。”

年轻男子笑道:“他一定在,相烦通禀一声,高傒求见。”

召忽乜眼打量这个自称高傒的男人,不耐烦地说道:“我管你高傒矮傒,不在就是不在,你让我通禀,我给谁通禀去?”

年轻男子似脾气特别好,被召忽挤兑,不介意也不懊恼,仍和气地说:“我知牙不见客,但他不见别人,一定见我。”

召忽嫌他拿大,还要拿狠话撵人,管仲忽地站起来,恭谨地说道:“高子请稍等。”他一把扯住召忽往里走。

召忽埋怨道:“牙说了不见客,你怎么……”

管仲打断他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也敢撵人!”

“他不就是什么高子矮子,别的身份尊崇的大夫都撵了,如何撵不得他?”召忽不明所以。

管仲摇头叹气:“你是饱了肚子坏了脑子,我齐国除了国君最大,以下最有权势者是国、高,这位高子正是高氏。”

召忽醒悟,他不是没听过国、高,这两家是天子命卿,也就是由周天子册命的辅佐诸侯理国的卿,其身份尊荣,远远高于诸侯命卿。国、高在齐国世掌卿位,举凡齐国的重大决策,诸如战争、结盟、立嗣、大蒐、筑城,都须得到国、高的认可,才能施行。乃至临淄国人,将与国、高联姻,视为莫大的荣耀。

正在榻上辗转难眠的鲍叔牙,听说高傒求见,果真不再拒人门外,整顿衣冠便往外奔,一脚踏出门,声音扬起来:“高子是来做说客吗?”

高傒笑起来:“我这人还未进门,一言未发,牙便来堵我口,就算当真是充说客,也不敢了。”

鲍叔牙也笑起来,他与临淄贵胄不合,却对高傒素有好感。因为高傒性情温和,说话有分寸,做事有风度,从不装腔作势、恃强凌弱,所谓君子,正该如此。乍又看见那小男孩,鲍叔牙惊道:“原来公子也来了!”

那小孩在门口等得闲不住,便踩自己的影子玩,又踩高傒的影子,窜东窜西,跳上跳下。高傒拉住他的手腕,说道:“小白不要闹。”说的话是训诫,语气却极温柔,让人错以为这小孩便是他儿子。那叫小白的孩子很听高傒的话,也不跳了。鲍叔牙对他行礼,他胡乱回个礼,还不忘做个鬼脸。

鲍叔牙将高傒等人请进屋,感慨道:“偌大的临淄,也唯有高子能轻车简行,不计较排场,真君子风范。”

高傒轻笑道:“不敢当此誉,可要羞掉我的脸皮。”

众人在屋里分宾主坐定,彼此寒暄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小白陪着坐了一会儿,却是磨皮擦痒待不住,开口说屋里气闷,他要在院子里乘凉。

高傒很是宠溺他,温声道:“去也可,不要跑远了。”

小白应了一声,跳起来就往外跑。鲍叔牙看着小白的背影,点头道:“高子待公子之心,令人感动。”

高傒叹息:“公子可怜,我也只是尽些微职分,举手之劳矣。”

公子小白,生母是卫国女公子,原也是出身显贵,不幸生母难产而死,留下这血脉孤子。那齐侯死了妻妾,自有新的女人投怀送抱,今日生个儿子喊他君父,他日还有更多儿子拜在他面前尽孝,加上一贯的子不如侄的偏心念头,对小白的出生感受冷淡。

可怜小白襁褓里失母,在齐宫中无人照应,时常是在这个君妃处混顿饭,往那个兄长处睡个觉,像不修整的横枝杂草,胡乱地生长着。偶有一年冬日,高傒入宫面君,恰看见小白光着脚丫子从结了薄冰的廊道跑过,一面哭得声断气绝,一面还在奋力奔跑,问他做什么,说是犯了错被兄长们惩罚,得光脚跑完齐宫,不然不准吃饭。

高傒生出怜悯心来,便带他去见齐侯讨公道。齐侯把众公子呼来,劈头盖脸一通乱骂,也骂小白,说他蠢:让你跑你就跑吗,你不知道反抗吗?再者说,又为什么他们要欺负你,而不是其他人?想来也有你做得不对之处。

齐侯“不偏袒”的处理态度,让真正犯错的没有受到惩戒,被欺负的没有得到补偿。高傒也觉得失望,又见小白孤苦无依的可怜样,更不能坐视不管,当夜便将小白带回家去了。

带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从此,小白时常待在高傒家里,衣食都由高傒负责。他也喜欢高傒温善,不愿意回宫里,时间长了,倒像是高傒的儿子。公子被臣下领回家去养育,本不是光彩的事儿。齐侯倒是全没在乎,大概心里还有些许摆脱拖油瓶的轻松感,万一哪日高傒要认小白做义子,反正一样姓姜,也不是不可以。

小白为高傒抚养,让高氏某些宗亲叨叨不休。以往也不是没有公子养在卿大夫家里,但过后都会有所回报——一朝公子起了势,甚或做了国君,卿大夫之家自然飞黄腾达。善待一个失势的公子,能得到什么?想那小白,既不可能被立为嗣君,也不可能有大作为,太不划算。

种种非议传入高傒耳中,他却不改初衷,依然一如既往地善待小白。精于计算者看不穿这其中的玄奥,只好自我发挥只当是高傒养了只宠物猫,别的卿大夫养俳优当乐趣,他是养公子当俳优,多么别致的爱好!

跑出屋的小白,野马似的在小院里奔了一圈,这儿踢踢草,那儿摇摇树,皮了一阵,实在寻不到新鲜乐子了,扭脸看见管仲、召忽在一株棠棣树下刻木头,跳着跳着就蹭了过去。

刻木头的实际只有管仲,召忽也只蹲在旁边看着。这段时间,也许是为了消磨时间,管仲总会找些事做,要么洗衣做饭打扫庭院,要么顺手摸来木根柴薪刻一刻——他的意思是人若太闲,心智就会废掉。

小白看了半晌,管仲手中的木人已成了形。他忍不住说道:“高子送过我一个木人,比你这个精巧。”

“高子送给公子的礼物,自然精巧。”

“你瞧你这个木人,嘴歪眼斜,丑死了。”

“嗯,公子说得是。”

小白扁了扁嘴巴,他本来想若管仲反驳他,那正好与管仲理论理论。人生暂时找不到乐子,斗嘴也是乐子。可管仲像是不吃这套,你讥他不好,他说讥得对,就像硬拳头砸在软棉花团里,这比针锋相对更难对付。

傻看人刻木头,看也看烦了,小白嘟囔道:“无趣得很。”

管仲把木人放下来,突兀地问道:“公子想玩吗?”

“玩什么?”

管仲微微一笑,他侧身走进前院西厢,俄而取来一只弹弓,硬木为弓身,牛筋做拉弦,张力十足,若为强膂者所拉,其威力相当于战场上弓箭的三分有一。

弹弓是风靡齐国民间的游戏,底层平民,凡遇社日、婚嫁、添丁、丰收,或纯为消遣,往往扶辇推舆,相聚乡里,以弹丸为戏。甚者设下博局,胜者赢得财物与尊重,败者也不会狭隘生气。

小白一见弹弓,兴奋得脸也红了,嚷着“好宝贝才拿出来,哎哟急死我了”。管仲不忙将弹弓拿给小白,却说道:“现有个弹丸好手,公子想不想看?”

“当然想看!”

管仲将弹弓递给召忽,召忽也不问缘由,往后退数步,将弹弓举起,两手猛地一拉,嗡的一声震碎了一团黏稠的热气,弹兜里的石丸激射而去。

那石丸似鹞子捕食,穿透了看不见的层层阻力,只觉快得目力未逮的一道黑影,以迅雷之势直击那株棠棣树。方听得砰的一声脆响,接着又是噗的一声闷响,满树花果便疯狂地摇晃起来,白的花儿、黄的果儿,一片片缤纷,一颗颗滚落。棠棣树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痛苦地扭动着,却因这仿佛垂死的挣扎,摇摆出一支妖冶异常的绝美舞蹈。

小白看得目瞪口呆,拍着手欢呼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弹丸相激,莫不陨落。”

《棠棣》一诗,从周初流传至今,几乎家喻户晓,可小白竟随口改得面目全非,管仲与召忽不禁一乐。

恰鲍叔牙与高傒叙话完毕,出来却看见院中的热闹景象,小白正扯着管仲央求:“还有什么好玩意儿,统统拿出来!”

高傒清声道:“既说到玩乐,现正有一绝好去处,公子可愿去?”

只要说到玩乐,小白就被拿住了,便是刀山火海也当去瞧一眼真章,急声道:“哪里哪里,我要去!”

高傒道:“适才与牙说起,酷热难耐,困顿家中既无事又烦闷,不如往城外纳凉避暑,还可泛舟垂钓。他不好玩,推了再推,既是公子想去,我自也想去,只牙不想去,劳烦公子请一请牙,大家同乐才好。”

小白听说有绝好的玩乐处,早已急躁得抓耳挠腮,对鲍叔牙催道:“去,为什么不去,你必须去!”

鲍叔牙着实不想出门,他不好玩乐,得闲宁愿在家待着冥思,不似其他贵胄子弟,哪一日不折腾出新鲜花样来,便浑身不自在。可高傒相邀,小白又要求,他不去显得不近情理,便勉强道:“那,去也可。”

小白雀跃,一众人出了门。小白来时与高傒同乘,走时却非要与管仲、召忽同车,他说的是“这两个新朋友有趣”。高傒也依从他,便由管仲为小白驾车,召忽参乘。

出城路上,小白那张嘴就没停过。他一会儿问管仲还会玩什么,会角抵吗,会杂耍吗,齐国乡里有多少稀罕游戏,统统教给他可好;一会儿问召忽的力气到底有多大,能举鼎吗,他认识一个能举鼎的胖子,还是他兄弟呢。

又见管仲驾车稳重,仿佛积年御者,打听到他原先只会赶大车,前不久才学会驾战车,而这轩车,以往偶有涉及而已。小白惊叹道:“你真厉害!”

“公子过誉,我之驭术草草,只能平地缓步,技艺超拔之驭者,其驭术神鬼莫测。”

“是怎样的驭术?”

“夷吾见识鄙陋,只知道有五驭,是为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这其实是管仲某次为某乡大夫筑院墙时,听那乡大夫天花乱坠地谈论自己驭术的惊人之语,一番吹嘘在旁人听来不过是闲话,他却记在心里,现在正好拿来哄孩子。

光听名字,就让人神驰向往,小白畅想着,无数风驰电掣的快活画面,一帧帧从脑海里飞过去。他憧憬道:“你以后学会了……啊,不,我自己去学,学会了驾车载你。”

“岂敢让公子为我驾车。”

“我若学会五驭,没人鉴赏多无趣,你须得为我看一看,我之驭术好还是不好。”小白执拗道。

管仲与他说不上理,小声道:“僭礼了。”

小白却越说越上心。“那就这样说定了,反悔的话,”他想了一想,“被狗咬!”

孩子气的话让管仲哭笑不得,他还在想把这茬圆回去,小白却是小孩儿的跳跃思维,迅速将这事抛开,问起管仲家住哪里,乡里的女子美不美。“你不知道,齐宫里的女人都生得好丑。”

车马出了临淄南城门,迤逦向西而去。前方渐渐出现了一大片湖泊,碧蓝的天映着湖面,水面金光四射,风乍起乍收,荡出轻绉似的涟漪,这里正是临淄享誉一时的申池。

申池为临淄形胜,水流自池中分而为二:西流是系水,北流才为渑水。这渑水清如明镜,仿佛酿造时间最久、口感也最好的清酒,故而临淄人有谚为:“有酒如渑。”申池周遭遍栽竹木,箬竹、水竹、斑竹、刚竹、毛竹等各类竹子,竞相生长,荟萃成一片浩瀚无垠的竹海,仿佛一页页翻不完的书笺,一片片数不尽的风帆,目力不能穷极,脚力不能踏平。

有此竹林,故而盛夏之际,申池最适宜避暑。每至三伏天,临淄人便来此泛舟、垂钓、宴宾、小憩,若仍是燥热难安,便扑入水中尽情裸泳,也有借着竹林荫蔽谈情说爱的。

正值日中,阳光辣人的眼,前边有一处建在池畔的台榭,榭内榭外已憩了一拨人,却听得阵阵呼喝声,不知这拨游人在玩何种热闹游戏。

榭内一个声音笑呼道:“来的可是高子?”

高傒举目望去,榭内一人正向他招手,惊道:“莫不是太子?”

“好巧,竟与高子不期而遇。早知高子要来,我便与高子约一约。”太子诸儿笑呵呵地说。因天热,他怕出汗,里头着了一件细丝亵衣,外边一领轻薄中衣敞开来,不像讲究仪表风度的君子,纵是中暑,也不会袒衣露肉。便是这不羁的浪荡样儿,让持礼端严的人深恶痛绝,但也让临淄城无数女人如痴如醉。

偶遇太子,不得不拜,高傒等人忙下车参礼。诸儿说道:“把虚礼统统弃了,皆是来申池游乐,不分尊卑,才有意思。”乍看见小白,津津有味地说道:“小白也来了,甚好。”

小白缩了一下头,他被众公子欺负得怕了,见着年长兄弟便发怵。不过诸儿没有欺负过他,而是彻底无视他,对诸儿这样自恋自傲的人来说,欺负一个小可怜毫无成就感,能将无知欺负得欲哭无泪,那才叫真本事。

不同于其他公子,小白对诸儿的感情很复杂。他有时蛮羡慕诸儿,虽然齐侯经常骂诸儿放荡,可在小白稚嫩的想象里,放荡意味着自由,意味着我的天地我做主。但他对诸儿身边的公子存有芥蒂,小白心里有份“欺辱我的坏人名录”,这位公子榜上有名。

这位公子是纠,母亲是鲁女。关于他的身世,传闻甚多,其中一个说法是:某年齐侯朝聘鲁国,那时还是鲁宫宫女的公子纠母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或灌醉了齐侯,或媚眼飞得好,或是那一日春光太灿烂,人心太浮躁,她主动爬上了齐侯的床,于是便有了公子纠。

素爱标榜自己是周公继承人的鲁国,却出了敢扑倒国君的彪悍女人,着实有些难言的尴尬。鲁国将大了肚子的宫女送走,齐国迎来了一位公子的出生。不过外头难听的碎语不断,说鲁女其实早与哪个无名之人暗通款曲,扑倒齐侯是为了掩人耳目,齐侯头顶草原,反而欢欢喜喜地为他人养儿子。

公子纠比小白年长五岁,打小就爱欺负小白,众公子摔打小白也有疲乏期,他却没有,越欺负越带劲。小白见他就绕路跑,他非得把小白拎回来折腾。那回让小白光脚跑齐宫,就是他出的主意。

这会子瞧见小白,公子纠立刻瞪起眼睛。小白心里抖了一下,把脸偏了过去,这时便是有天大的热闹,也不愿意朝公子纠那里看一眼。

高傒等人走近台榭,这才看清,原来太子一行人在玩角抵游戏。太子私属与公子纠私属在台榭下围了一圈,场中一人是公子彭生,裸着肥厚似城墙的上身,大颗的汗珠啪嗒啪嗒地滴下,已在脚边汇成一摊小湖。据说搏了七八场,竟无人能撼动彭生分毫,他往往一举手,就能将人摔出去。

小白对管仲耳语道:“就是他,能举鼎的胖子。”

管仲很想笑,忽听诸儿指着他和召忽说道:“这不是前回那俩小白徒吗,可让鲍叔牙找得辛苦。”

管仲与召忽连忙拜礼,诸儿却朝私属们点头:“来来,见见旧相识。”

那私属里走出两人,一人是宾胥无,一人是雍廪。管、召俱是惊疑,昔日的徒兵,怎么忽然变成了太子私属?太子何时将他们收为己用?但也不适合当场发问,只得把疑惑埋下,彼此匆匆见礼。

诸儿含笑道:“这半日了,也无人能赢彭生,谁还敢挑战?”

底下无人应答,彭生仿佛是坚固的泰山,强风摧拔不动,巨雷摇撼不得,私属当中最强的雍廪,也被彭生摔得胳膊脱臼,谁还敢不自量力去触霉头。

诸儿惋惜地叹了口气,缓缓举起一枚双龙首玉珩:“无人挑战,只能送给彭生了。”

“我来试试!”召忽高声道。

诸儿赞道:“好,有胆气!”他将那玉珩往前一送,说道:“若你能赢了彭生,这奖赏便归你所有!”

召忽诚实道:“公子勇力过于常人,贱人岂能赢得了,不过讨教一二,也不敢求取太子奖赏。”

诸儿笑道:“你倒还诚实。”他略一思索,又道:“也不用你打败他,你若能在十招之内,让彭生动一动足,便算你赢。”

“这样对公子太不公平,贱人胜之不武。”召忽摇头道。他觉得输了是技不如人,不需要别人让他。

“你能撼动彭生,已是一等一的大力勇士,尔以为让彭生挪位,是轻易的事?”

激将的话起了效果,召忽入神片刻,说道:“那贱人便勉力一试。”他将上衣脱去,两手搓了一搓,对彭生行礼道:“请!”

彭生抬起一只脚,重重一顿,恍惚让人觉得他跺出一个可埋人的深坑来。他便似宫殿栋梁一般,稳稳立定,等着召忽来攻击他。

召忽倏地腾身,胸肩使力撞向彭生,这一撞,却似撞向了一座万仞高山,山似在地心处生了根,无论用多大力气推挡,那座山都纹丝不动。“山”脚不动,“山”肩却翘起一角,彭生肥厚的右手合围过来,眼见要掐住召忽的脖子,召忽却是警醒,急速弹跳开去,躲过这危险的一击。

这拼尽全力的一招,竟不能让彭生动弹分毫,召忽才知所谓让彭生挪位不易的意思。他围着彭生左右跳跃,思考着到底如何下手,场外却是叫声连连,催促着召忽赶快上手,不明白召忽何以如此迟疑。

召忽微一皱眉,他喝了一声,再次撞向彭生,依然是蚍蜉撼大树,不能动其一厘。周围人都发出失望的叹息——这样使蛮力较劲儿,就算过去一百年,彭生别说动一动脚,头发丝儿也不见得受损,待召忽力气用尽,一根指头就能将召忽戳翻。

攻击者得不了手,防守者便要反攻。彭生举起双手,像两只沉重的翅膀,扇向召忽的肩膀,召忽竟似突然踩进泥淖里,突兀地矮下身子,彭生的手落了空,而召忽的手却寻找到空当,在彭生腋下用力一击。

彭生似被蚊蚋叮了,浑身打了个激灵。就在这瞬息之际,召忽如泥鳅似的,滑向彭生身后,往他背上连踹三脚。软肋被攻的彭生,那保护他不受侵犯的气息裂了一条缝隙,他分不出神去稳住底盘,坚固的山峰终于被撼动了。

彭生向前跌跌撞撞冲出去几步,也是他体量大,很快又收住了步子。

就在彭生迈开第一步时,众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崇敬的目光看向召忽,仿佛在瞻望百战百胜的英雄。

诸儿非常高兴,畅笑道:“都道公子彭生力能扛鼎,齐国无人匹敌,如今总算遇着对手了!”

彭生傻笑着,他虽输了比试,却不见气恼,对召忽瓮声瓮气地说道:“佩服!”

召忽赶紧还礼,谦让道:“公子神力,贱人施了些小伎俩,侥幸使公子稍举玉趾,若再比试下去,必为公子所败。”

诸儿将那玉珩举起:“该你得了!”

召忽一再推让,诸儿令他非要不可,他也只得承接了。

那壁厢,公子纠一直喋喋道:“真勇士!”他像是激动得难以自已,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浑身摸了摸,大声呼喊召忽道:“这个也赐给你!”

只见他手持一柄曲刃剑。春秋时的剑剑身很短,只为防身或装饰。而这曲刃剑是燕北山戎所铸,中原难得一见,因产地僻远,锻造精炼,向来价值不菲。

召忽推辞道:“不敢受公子馈赠。”

“收下,必须收下!”公子纠将曲刃剑硬塞到召忽手里,兴奋地说:“我最爱勇士,你是我见过的最勇猛之人。可惜我身在外游,别无宝物,待我回去,便是将齐国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赏赐给你,也不为过。”

从没有人这样厚待过自己,在别的贵胄眼里一文不名的草野贱人,在公子纠眼里,原来贵重得抵过齐国所有的奇珍异宝,召忽感动得几乎垂泪。公子纠握住他的手,紧紧捂了捂。他埋下头,给公子纠深深一拜。

观瞻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试,诸儿兴致愈加高昂,便提议泛舟申池。众人自然得随太子同乐,待上了船,仿佛有意,也仿佛无意,自动分成了几拨。太子与高傒一处闲聊,声音压得很低,不知说了什么;公子纠一直拉着召忽攀谈,问了他许多事,邀他来宅第教自己角抵;小白仍要与管仲做伴,这趟却有个鲍叔牙杵在中间。鲍叔牙是个冷面儿,不言也不笑,仿佛冰山似的难以接近。小白局促得很,也不和管仲插科打诨了,只得倚着船舷玩水。

管仲对鲍叔牙悄声道:“我怎么觉着,太子与高子不像不期而遇。”

鲍叔牙对这事从没怀疑过,听管仲提出疑问,细细思量,也觉蹊跷,矮声道:“是吗,若是有意相见,为何做出不期而遇的样子?”

“或是不方便相见,彼此正式登门拜访,恐会惹人猜忌。出得城来,假作偶遇,既躲过耳目,又能掩盖相见目的。况在此水中央,所言之事,出此口入彼耳,也无人知晓。”管仲分析了一通,又开脱道:“也或是我瞎猜,你只当是戏言。”

说是戏言,鲍叔牙却以为有道理,他想所谓惹人猜忌,惹的是谁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无知。如今国君沉疴日重,看似平静的临淄城其实遍地干柴,一点就燃。太子与无知之争已至白热化,两派势力各立山头,每日忙着拉拢支持者。前回伯氏、崔氏拜访父亲,不也是为无知寻求鲍氏同盟吗?

国、高是齐国最具权势的两个大家族,有说得国、高者,得半齐国。在这场权力争斗中,国、高很难置身事外,两派势力一定会竭其所能拉拢。那国氏宗子尚幼,难断大事,高傒态度又一向不明,两家仿佛要从此次斗争中抽离出去。可今日高傒忽然与太子“不期而遇”,莫不是说,高氏终于选择了太子阵营?

他正冥思苦想时,身旁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白,见到水中有金光一闪,以为是大鲤鱼,喜欢得咯咯笑,淘气起来哪里管是在船上,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捉鱼。船行水中,为浪所涌,为风所动,船身猛地一荡,小白像被颠出簸箕的豆子,颠进了水里!

刹那间一片惊呼,众人或者吓呆了,或者没反应过来。鲍叔牙却想也不想地跳入水中,将手足乱扑乱腾的小白一把环住,仿佛捞水草似的捞回来。得亏鲍叔牙警敏,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你摇橹,我伸手,合力将鲍叔牙与小白拉上船。

小白受此莫大惊吓,又喝了一肚子湖水,呛得面红耳赤,心里既怕也委屈,戚戚地呜咽起来。

“没出息!”公子纠凶道,“又没死,你哭什么哭!”

被兄长训斥,小白哭声低了,伤心却止不住:明明自己遭了大难,没人安慰不说,还要挨骂。

这一日的申池游乐,因为公子小白的意外落水,戛然而止。

回去路上,话多饶舌的小白蔫得像腌菜,常常擦眼睛,却看不见泪水,也许是他掩饰得很好。直到临别时,管仲对他说:“公子下回再来玩,夷吾等着公子。”

小白擤了一下鼻子,让人担心他下一刻会便哭出来,他吭了一声,到底是在答应,还是鼻子痒,没人知道。

待高傒带小白离开,管仲对召忽说:“这孩子真可怜。”。

可召忽沉浸在公子纠的深情厚谊里,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一个需要同情的孩子,心思飞在快乐的云霄上,云下面的悲酸苦痛,他看不见。

那柄曲刃剑,安逸地躺在他怀里,剑锋的光芒藏掖起来。藏锋是为了有一天酬答知己,出鞘杀敌;也可能,那剑下伤害的生命,是自己。

申池游乐三日后,鲍叔牙接到了高傒的赴宴邀请。

关于赴宴一事,那日高傒拜访时提过一句,鲍叔牙当时没有反对。当正式邀请发出后,高傒遣来的家臣毫不掩饰地告诉他,同宴者还有鲍叔牙的父亲。

“我去不去?”鲍叔牙去问管仲。

管仲很坚决地回答:“去!”

鲍叔牙和父亲争执,闹得满城风雨。两个都犟,都不肯拉下面子和解,临淄城众说纷纭,这对父子到底要僵持到何时?莫不是要不及黄泉无相见。

鲍叔牙虽始终认为父亲无理,然身为人子,一言不合即抛家出走,冷静下来,他也觉得过逾了。但要他去给父亲服软,他又万难低下头颅,想来父亲的心思,也是一样。

就在他们父子关系在冰点以下越坠越深时,高傒却发来了邀请,将父子二人请到同一屋檐下。场面会不会异常尴尬?若是又吵起来,可如何收场?鲍叔牙不得不有所顾虑。

管仲宽慰道:“这是高子的苦心,在鲍氏宫相见不便,在这里相见也不便,莫若安排在高氏宫,外头的名目是高子举宴,也不碍你鲍氏颜面。况且,你总不能与父亲永远不合,借着高子之宴,与父亲剖心相谈,也是合适时机。”

鲍叔牙想了许久,最终接受了邀请。他原想带管、召一起去,可管仲说,鲍叔牙之所以与父亲生隙,起因正是他二人,此番好不容易得一良机,能与父亲重修旧好,他们不当去刺激当事人追想过去的烦恼;再者,眼睛看不见,话才好说,堂堂鲍氏宗子,也不是不讲理之人。

鲍叔牙赴宴高氏宫,午后召忽也被公子纠召去了,留得管仲一人在家,独个无事,思绪翻腾如浪,便想过不久应该回家去。打扰鲍叔牙太久,一贯的蹭吃蹭喝,用召忽补充的话说,还蹭拿蹭要,纵使他觉得自己脸皮足够厚,也不好意思。如今鲍叔牙若能与父亲和好,久悬未决的心事落定,再留下来也无道理,难道真相信凭着鲍叔牙的三言两语,便能让国君对自己另眼相待?岂非痴人说梦吗!这无耻念头就算只是过一过脑子,管仲也直打冷战。

至于回家后,是回到从前的生活,还是寻找不同以往的另一条道路,他还没想好。在遇到鲍叔牙之前,他只是齐国乡间寂寂无闻的野氓,人生梦想无非是一顿饱饭,尽管召忽无数次说过他与别人不一样,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何非常能耐。遇到鲍叔牙之后,生活像在直道行车遭了撞击,忽然拐进了弯道,前途迢迢不可见,仿佛鲜花满野、阳光如酒,也仿佛大雾弥漫、竭蹶难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不问前路勇往直前,还是该退回原路,继续他过去的生活——虽然艰苦,然而熟悉。

直到夜深得像浓墨自天倾倒,鲍叔牙才回来。他却先不说父子关系如何,反而说道:“太子与公孙也去了。”

真奇了,这两个生死对头,居然出现在同一场合。高傒请他们赴宴,就不怕气氛剑拔弩张,压抑得贵客们饮不下酒,嚼不动肉吗?

管仲不问太子、无知是非,他只问他最关心的事:“你与父亲如何?”

鲍叔牙迟疑着:“算……平事了。”

所谓平事,也即那紧张的矛盾消弭了。实则鲍叔牙与父亲虽同处一宴,却并未私面,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但高傒在宴上时不时推鲍叔牙为父亲上寿敬酒,诸儿也在旁边插话:什么鲍子何必呢,儿子已至眼前,还不赶紧接回去,父子血脉相依,哪里有隔夜仇。本来冷着脸的无知,听到周围一迭声的劝和,也不得不发话,到底鲍氏父子闹僵,里面也有他的干系,他若不管不问,倒显得气量狭小。于是他被迫跟着哼两声,诸如父子和好是好事。

于是鲍夙说了这么一段话:“鲍氏家事是小事,父子本也无大过节,斗嘴而已,让诸君子见笑了。”

把父子数月的疏离,说成是斗嘴,不管是真心,还是被逼,至少这场家庭纠纷算是告一段落了。宴毕,鲍夙没有要求鲍叔牙立刻回家。不过,有家臣过来告诉鲍叔牙,过几日有小宗宗子过寿,耄耋之年,高寿难得,孺子(卿大夫嗣子)可去赴宴。话虽出自家臣口,但鲍叔牙听出了鲍夙的意思,他一口应诺了。

“恭喜了。”管仲听说鲍氏父子修好,由衷欣喜。

鲍叔牙倒不甚喜,他在想别的事:“有件蹊跷事,我思忖半日终不得法,向你讨个主意。”

“何事?”

“原本只闲言耳。中道忽说起宋国前日乞师,请我师同伐郑国。然国君重病,不能率师。高子有意请缨,太子也想建功。你知那公孙好强,凡有军事,从不落后,一向又见不得旁人抢功,遂把中军将位抢过去了。这事原也寻常,可我总觉哪里不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来问你。”

管仲皱眉思索片刻,忽叹服道:“高子果然高明,这一手驱虎之计,太子嫡位已稳!”

“怎么讲?”

“听闻国君病体尪羸,说句犯上之言,没几日了。君父生死关头,身为储君,当谨守国中,不当擅离,一旦有变,便能占据主动。值此急难将至之际,公孙却离境出战,若国君薨逝,他远在别国,国中拥趸失了首领,何以成事!他奔丧尚来不及,如何抢夺君位?那时太子灵前继位,既合情势,也合礼仪。公孙顺从也罢了,若有不服举动,太子一道君令,公孙便是叛国,唯有奔逃他国避难,要想再争高低,谈何容易!”

管仲这鞭辟入里的阐述,鲍叔牙直听得毛骨悚然,冷汗也渗出来了,他虚声道:“莫不是高子之宴,明里是为我父子弥合,实则是为行阴谋做遮掩?”

管仲颔首道:“正是,太子与公孙不合已久,凡有私宴,何尝听过他们同席?这回你父子忽生纷争,恰恰又事关他二人,借着这由头,将他二人聚拢一处,当场设个陷阱,引着公孙跳进去。这公孙多勇武而少智略,哪里知道自己中计。”

鲍叔牙打个寒战,回想起宴席上高傒与诸儿一唱一和,把无知哄得团团转,心甘情愿跳进了陷阱里,往日只觉高傒温润如玉,有君子之风,孰料他腹中机阱深不可测。难怪诸儿要与他暗中结盟,得高傒襄助,大事底定。要论慧眼识真才,要论心机手段,镇日自诩无所不能的无知,比起外表浪荡的诸儿,差离千里。

他连声叹息:“若不是你,我父子俱在梦里。”

管仲一笑:“我只是乱言,究竟如何也未可知,且观后效吧。”

鲍叔牙第一次遇见管仲时,便看出管仲出类拔萃。经数月结交,几番历事,更见识了管仲敏锐的洞察力与睿智的判断力,他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想起召忽那粗糙而直白的评论:“夷吾与他们不一样。”所谓不一样,他现在了解了。

他在心里赞叹不已,又想起一事,说道:“公子小白也在,他问起你来,说要来找你……玩。”他略顿了顿,似喜似惑地说:“我瞧那孩子很是喜欢你。”

被小白惦记,倒是出乎意料了,管仲不禁揶揄道:“是吗?或者我好玩,他也好玩,彼此臭味相投。”

一夜平静,召忽却一直没回来。想来公子纠太过喜爱召忽,两人相谈甚欢,不觉时间飞逝,以至留宿不走,是极其自然的事。

明艳的阳光铺满天空,云在头顶一朵朵绽放。召忽终于归来,脸上却不见欢悦,反而满是凝重,像是惨胜回朝的将军,胜利的喜悦极少,失败的烦恼更多。

管仲早看出他有心事,却不催问。召忽憋了大半日,怎么也憋不住,还是告诉管仲:“公子让我做他私属。”

“嗯,挺好。”

“我拒绝了。”

“理由?”

召忽严肃地说:“我告诉他,我与你是兄弟,向来同进退。我得到公子赏识,有机会向上走,不能撇下你,可他说,他不要你。”

话说得太不委婉,也不是召忽故意,他是个直肠子,不耐烦曲里拐弯的虚伪言辞。管仲笑叹道:“好伤人。”

召忽的语气严重得像宣告丧报:“所以我拒绝了。说好的饱饭一起吃,好酒一起喝,将来有了儿女,还得结成姻亲,我就算要过好日子,也不能半道撇下你。”

粗率的表白,却袒出一颗真心。管仲很是感动:“没必要为我一人,耽误了你。”

“不是耽误,是共进退!公子待我若国士,我也当对他坦诚相待。我是希望我们能共事公子,更希望公子待你恩重过我!公子对你或有误解,假以时日,他会看出你的卓越不凡。他也说了,我若改了主意,他随时欢迎我。”

管仲其实不介意公子纠对自己什么态度,赞美也罢,厌弃也罢,与他何干?世间诋毁很重,压得生命摇摇欲坠;世间诋毁很轻,转身就看不见了,何所重、何所轻,看你的选择。要是非要他找个公子侍奉,他倒宁愿是小白,至少有趣,天天与小白搜寻人间玩乐事,一生过得飞快。

但他在意召忽,这个他挣扎在生活泥潭时,陪在身边的唯一的朋友。他总觉得自己欠了召忽,那些惨淡而悲伤的经历,本应只是他一个人的痛苦,不该让至亲之人承受。所以召忽能过得好,他打心里高兴,莫名像是老父亲的心态——儿女长大了,成才了,幸福了,也便放心了。

“你再想想。”他劝道。

“就这样吧。”召忽不拖沓地说。

召忽不再提这事。人人都有原则,召忽的原则是义,为义生死以之,是召忽的倔强。

不久后,朝内传出消息,公孙无知将率齐师,联合宋、蔡、卫、陈,共讨郑国。周历九月的一个艳阳天,龟甲占卜得有利军事的大吉之日,整装待发的齐师集结于太庙。授兵、祭祖、祈福,原该由齐侯主持的出征告庙礼,因其病体难支,由诸儿代君主持。诸儿又是慷慨陈词,又是声情并茂,出尽了风头,仿佛去挥师建功的是他,而不是无知,惹得无知心里腻歪,着实想朝那张漂亮脸蛋挥一拳。

“待公孙大胜回师,饮至策勋之礼,必有国君亲临。”诸儿咯咯笑道。

无知在心里唾了他千百遍,一丝好脸色都没留给他。

齐师出临淄东门而去,与宋师在边境会合。这一战诸侯联军大获全胜:一把火烧了郑国城门,战车冲进了郑国城内,战马潇洒地屙粪便在城门道,车轮在宽平的街陌碾了一遍又一遍。趁着胜利之势,联军把郑国太庙的椽木拆了,每国分得一根,有的烤鱼时丢进柴火堆里烧了,有的拿回国当了门闩,有的削一削放在榻上充枕木。

隔壁鲁国闻说后,又开始叨叨战而毁宗庙,非礼也。遇事总爱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现实的鲁国,与齐国的关系依然紧张,眼见齐侯往死路上一去不归,追究起来,还是源于鲁侯那致命一箭。也许是为缓和恶劣的邦交关系,也许是出于仁者爱人的周礼风范,鲁国遣行人来问候齐侯病情,还送来了名贵的药材。病得瘦骨支棱的齐侯起不来身见客,遣傧者回话说,礼数收下,药材不用了,相烦带回去给鲁君自己用。

碰了钉子的鲁行人扫兴而归,继续谴责大老粗齐国非礼也,但也难免忧心,齐、鲁难道要永远暌违下去吗?作为疆土犬牙相制的近邻,不强求有多亲密,却也不想处成不共戴天的仇家。周公与太公当初共兴周室时,可不是恨得这样嚼穿龈血。

这一阵子,管仲仍留在临淄,他向鲍叔牙提过想回家。鲍叔牙一再挽留,说得多了,鲍叔牙生起闷气来,哄也哄不好,非得管仲对天发誓留下不走,那边脸色才霁。一个召忽,一个鲍叔牙,都是倔驴,认准的事,便是死了,那死去的躯壳也要坚持下去。管仲也觉奇怪,怎么就交到两个犟种朋友,气性还都大,那两人倒来质疑管仲,你怎么没脾气?

“我不是没脾气,只是厚颜。”管仲玩笑道。

召忽和鲍叔牙私下议论过,管仲虽然好脾气,也不是万事不在意,他是能忍,刀子扎在心口,脸上还若无其事,就比如,他很能忍小白。

小白三天两头跑来寻他们,往往一待就是一整日。鲍叔牙是好清静的稳重人,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擅长调弄风月的临淄贵胄们嘲笑他没情趣,谁家女儿要是嫁给他,闷也闷死了。而今天天有个熊孩子在家里横冲直撞,一忽儿要爬树、要翻墙、要玩弹丸,一忽儿嫌屋里闷要出城跑马,一忽儿嚷嚷饿了要吃饭,真个是闹得沸反盈天,脑仁都被吵得要炸了。若不是碍着小白的公子身份,真要三棍子打出去。

召忽同样不能忍,他不像鲍叔牙,就算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烦躁,还得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说一句:“公子稍安。”他索性跑出门去,随便去哪里混一日,街角蹲着看懒汉捉虱子,也甚是快活,估摸着小白走了,才溜回来。

可管仲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对小白极是和善。小白对他提出的无理要求,他都答允,实在做不到,也会耐心开释。

至于为什么,他的解释总是:“有趣。”

或者叽叽喳喳的小白真的让他感到有趣;抑或是小白孤苦的身世,让他看到自己过往的悲酸经历,生出戚戚之心;抑或是命运的精心安排,在未来跌宕精彩的人生剧目正式登场时,提前做好演练。

追逐玩乐又浪荡叛逆的齐桓公,为什么可以成为春秋霸主?正是遇见了一位能忍下他全部缺点的人生导师:贪玩不要紧,犯错不要紧,迷茫不要紧,你只需往前走。远方的璀璨景象,是你要去的地方,沿途的狼藉,我来收捡。

鲍叔牙与父亲在高氏宴会面后,那场轰动临淄的家庭风波便平息了。父亲没有强逼他回家住,鲍叔牙偶尔归一趟鲍氏宫,与父亲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父子关系仍然微妙,却也平稳。

父亲对鲍叔牙与管、召交往一事,几乎不提。可能是管、召的一些事,他也有所耳闻,知道管、召并非庸碌之辈,也就没有了禁断儿子交友的念头。

很快到了周历十二月,疾风把寒冬将至的消息,在临淄城奔走相告,惊得飞檐入天、华栋摇荡,预示着这个凛冬,并不好过。

外出征战的齐军即将回师,打了胜仗的公孙无知,前脚才离了郑国国都,后脚便在卫国戚邑(今河南濮阳北)被卫侯朔拦下。卫侯朔热情地招呼无知:酒热了,肉熟了,笙管备了,美人儿的衣衫也耷拉了,子不赴宴,其待我何?

无知虽讨厌卫朔那生就一副登不上台面的鸡贼模样,但架不住卫朔自降身份邀请,不能不给诸侯面子,故而在戚邑暂驻。

这卫朔果真是盛情款待,莫说无知受他倒屣相迎,殷勤相待,齐军上上下下,无论尊卑等秩,人人皆受礼,有酒喝有肉吃,还有体面的妹妹投怀送抱,齐军战士俱是乐不思齐。又见那卫朔脸嘴亲切,言谈动听,坊间说他为夺君位,使出下三烂的手段害死同胞兄弟,一肚子龌龊下水,难道是谣传?

天虽渐冷,小白仍要登门,大约他是将管仲三人当成活玩偶,因而乐此不疲。召忽提前得知,早早就奔出了门。鲍叔牙强撑着陪侍,寻思着要不要学召忽,撒谎说鲍氏宫有急事,不可不去。

可这次小白来了却不闹,他对管仲难过地说:“我以后不能来了。”

“为何?”

“高子说,我大了,该上国学,学什么礼啊,乐啊……哎呀,反正是些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儿!”小白提到学习,心肝都要愁碎了。

管仲是知道的,周礼规定:凡国子(贵族子弟),须八岁入学,学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学六仪,即祭祀、宾客、朝廷、丧纪、军旅、车马。这个规矩由周公所创,自周初延续至今,封建列国皆要遵循,但要说将国学那套规矩保存得最好的,无疑是鲁国。

鲁国最爱说“周礼尽在鲁”,是夸耀,也是事实。像齐国这样沾染了东夷土著气息的诸侯国,营国方针是简其礼、从其俗,国学里的教学内容,显得简单粗糙,有着“差不多就行了”的懒人想法,学来的是缺胳膊少腿的周礼。唯有鲁国,完整地保留了周礼,大到国家之礼、宗亲之礼,小到个人起居坐卧,都有详细规范。鲁国国子比齐国国子辛苦,为了成为君子,要经过长期而艰苦的训练,才能做到所谓泰山压顶,而君子依然食不言、寝不语。为此,齐国人时常嘲笑鲁人,打嗝也要保持优雅温柔的,大概都是疯子。

任性奔放的齐国,隔壁住着一个不做君子誓不罢休的鲁国,一座泰山,分隔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可齐国国学再怎么粗放,再怎么学业不重,对小白这样不喜拘束的孩子来说,仍然是天大的折磨。

管仲安慰道:“公子入学,也是好事。公子不是想学驭术吗?六艺中便有驭术,公子正可借此机会研习。”

小白将信将疑:“是吗?能学五驭之术?”

其实管仲压根不知道能不能学,一个身份低微的野氓,不能与国子同埒入学求知,就算有心自学,也请不起教礼的先生。他之学识来自生活经验,或来自道听途说,可为了哄小孩子安心,他很肯定地说:“那教导驾驭的保氏,想来驭术精湛,无所不能,公子可以向他们讨教,公子虚心以求,总不会不教。”

这么说来,枯燥的学校生活,倒也可以忍受,小白认真地想了想,便说:“那好吧,我就去看看,好玩也就罢了,不好玩,我还来找你。”

“随时恭候公子。”

小白的心情由阴转晴,立刻满世界搜乐子。鲍叔牙心道不好,正要说家父相召,非走不可,外头忽有人叫门,急得火烧火燎。来的是高傒家臣,匆匆拜礼,话赶话地说:

“奉高子命,接公子入宫。”

小白撇嘴:“我不要走。”

实在没耐心与熊孩子纠缠,家臣顾不得所以,焦急道:“国君不好了,公子不能不走。”

小白唰地白了脸,这消息如惊雷砸下来,唬得他话也说不出了。那家臣拽着小白就往外奔,管、鲍送到门口,目送小白登车离开。孩子的脸隐在阴影里,恍惚有淡淡的泪痕在颊边闪光——纵算齐侯对他刻薄少爱,终究还是父亲。

鲍叔牙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我也得准备一下,国君大限已至。”

管仲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风吹得急了,枯黄叶儿在门前长街兔起鹘落般起伏,一阵接着一阵的凄厉呼啸钢刷似的,擦得城市脊梁千疮百孔。天忽然拉合帷幕,阻挡了阳光,残余在齐宫门前双阙的最后一线霞光,仿佛垂死的瞳仁,也慢慢黯淡了。

鲁桓公十四年(公元前698年)十二月丁巳,齐僖公在临淄病逝。僖公在位三十三年,被称为春秋小霸。他一生最辉煌的功绩,是让当时不共戴天的宋、卫、郑坐下来和解,因为斡旋诸侯纷争有功,由亲密盟友郑庄公为介,往京师朝见周天子。自齐哀公被周天子烹熟,齐国君主久不朝王,这是自那时起的第一次。

但郑庄公故去后,齐郑邦交跌入谷底,那原本前途光明的齐国小霸事业,也江河日下,经弥河一役战败,更是彻底被打回了原形。齐僖公的薨逝,留下了太多问题:齐鲁关系、齐郑关系,以及久拖未决的向纪国复仇之事。

齐僖公薨逝的丧报由诸行人背负,迅速送往列国,也一并送到戚邑。喝得亲娘都不认得的无知,被人摇醒,耳边听得一大声吼叫:“国君薨了!”

无知的酒瞬间醒了,在得到国君薨逝的噩耗后,紧接着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齐子请公孙速速归国与丧。”酒便醒得更彻底了。

齐子,国君薨逝,新君继位,当年称“子”,逾年称爵,这也是周礼所定,一年内只能有一个君主,与后世帝王逾年改年号所循规则相同。

既称齐子,就是说储君已于灵前继位。无知只觉如泰山崩塌般的绝望铺天盖地压下来,眼前是遮天蔽日的黑暗世界,耳边响起卫朔捶胸顿足的号啕声,他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高氏宫的私宴,高傒与太子的议论,这趟走出国门的征讨,包括卫朔太过热情的款待,都在编织一张阴谋大网,而他,是那网中受缚的虫豸。

可他想明白了又能怎样,手下率领的这支胜利之师,在卫国侍女的精心照顾下,腿软得站不起,战心都丢到黄河里去了,莫说让他们跟着自己血战夺位,就算是拉出郊野去追捕野兽打牙祭,也是不能。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卫朔,说不定有点儿风吹草动,便会砍下他的头颅,献给诸儿表忠心。

正如管仲分析的那样,无知什么也不能做。他满心丧气地回到了临淄,不曾歇息,便奔赴太庙为先君哭灵。乍见到先君的棺木,望一眼那了无生气的神主,无限委屈、伤心、悲愤,如倒卷的浪潮涌上来,他疯了般扑在灵前,哭得声泪俱下,又是撞棺,又是磕头,像是要立即追随先君而去。

眼见无知吊丧失礼,分明是做给诸儿看,下头公子公孙、列卿大夫揣着看戏的心思,巴不得诸儿动怒,将无知逮下,甭管斩首还是车裂,都是精彩大戏。诸儿偏不遂他们的意,始终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既不问罪无知失礼,也不追究既往过节,还陪着无知落泪,唏嘘道:“赤心难得。”

临淄国人认为诸儿十有八九会杀了无知。这两人斗法多年,恨得巴不得相互寝皮食肉。历来权力斗争都是你死我活,胜利者哪里肯放过失败者。可诸儿却有不一样的选择,正因为他是胜利者,才无意处置失败者:你已输了,我再赶尽杀绝毫无意义。而且越是无动于衷,越是对你的藐视。这也不是大度,而是自负。

何况现在对诸儿来说,与无知的纠纷早成了明日黄花,作为新的齐君,亟待处理的问题,比这重要得多。

齐僖公刚薨,齐国行人赴告丧事,第一个便来到鲁国,除了告知噩耗,还说道:寡君期待与鲁君相会。

再愚蠢的脑子,也听得出这是齐国新君的求好信号。鲁侯召见行人,亲口允诺道:“寡人也殷望与齐君相见。”

之后,鲁国派来了规格非常高的吊丧使团,由上卿领衔,备了丰厚丧仪,既馈襚(赠给死者的衣物)又送琀(放在死者口中的玉),且全程参与了齐僖公的丧礼,从大殓、守庐、送丧、落葬,至反哭于庙,突显了鲁国与齐国同悲的用心。

冰封许久的齐鲁关系,却因为一场死亡,开始了破冰之旅。

这一年的整个冬天都在国丧中度过,因为死的沉重压倒了一切,恍惚让人忘记寒冷。待那烦琐的丧礼宣告尾声,凛冽的冬天也结束了。当尚有寒意的春风鼓起勇气,向冬日的壁垒发起冲锋时,诸儿在齐宫召见了鲍叔牙。

已被称为齐侯的诸儿,端坐在寝宫正殿的君座上,丧事虽毕,仍着素服,与他素日的华丽着装大相径庭,倒是衬得那张脸更加俊美。

诸儿开门见山道:“有小事求你,愿不愿,由得你乐意。”

说是由得乐意,可出于国君之口,哪里可能随便选择。鲍叔牙忐忑道:“我君但有吩咐,臣岂敢不遵。”

诸儿笑道:“我齐国与鲁国邦交已平,两国欲互派国子。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赴鲁?”

齐鲁互派国子的事,在临淄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所谓互派国子,是去往他国学习交流,年长的不过是悠游消磨岁月,年少的却要进国学。鲁国子来齐国,一多半是来享乐,齐国子往鲁国,却是受罪。人人都知鲁国国学的厉害,祸害本国国子也罢了,千万别去糟蹋其他诸侯国子,是以听说此事,适龄国子闻风而遁,装生病、装家变、装垂死者比比皆是,甚至有飙车庄道,“不慎”摔断了腿的。

诸儿为派国子一事,问了一圈。从公子公孙,到卿大夫子弟,没一个答应,极端的还哭天抢地、要死要活,仿佛去一趟鲁国,从此便黄泉相见。

纵然诸儿理解国子们对就学鲁国的恐惧,可这样死活不顾地为一己私利,抛弃家国责任,也实在丢人现眼,被逼无奈,只得找上了鲍叔牙。他想的是,国子们不愿意去鲁国,无非是怕玩心受束缚,那便寻一个最不好玩的散淡之人,数遍临淄城,谁还能比鲍叔牙更沉闷?

鲍叔牙呆了一下,他“嗯”了一声,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好玩、没情趣,只是性格使然,可要让他去鲁国学习繁缛的周礼,学做鲁国式的君子,他并没兴趣。

诸儿盯着鲍叔牙的脸,紧张地问道:“不愿意?”他伤心地叹了口气道:“偌大齐国,竟寻不到一个人为寡人分忧,寡人好不孤独!”

诸儿的喟叹让鲍叔牙心中一动,他想到自己若拒绝国君,岂不变得与他鄙视的贵胄子弟一样,为自己的喜乐,置责任于罔闻?他日日批评他们尸位素餐,轮到自己头上,如何也以个人好恶断庙堂大事,国之重任是可挑拣的吗?

瞬间油然而生的责任感,让他强迫自己压下对这事所有的不喜欢,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臣,愿意赴鲁。”

诸儿喜得跳到鲍叔牙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大声说:“寡人没看错人,就知道牙能担大任,这国中除了牙有这副肝胆,还能有谁,还能有谁?”

被诸儿夸得不好意思,鲍叔牙赧赧的,酝酿了一阵,轻声道:“臣可否向我君求请一事?”

此刻鲍叔牙便是有千事百事求请,诸儿也欣然应允,他朗声道:“无论何事,皆可!”

鲍叔牙连忙拜下,道:“臣有二友,我君也见过。臣以为他们皆为卓荦之才,可充我齐国栋梁,但因身份悬隔,可恨才不得用。臣乞请我君擢升他二人,臣仅有这微薄之愿,望我君省之。”

诸儿他看着鲍叔牙,倏忽一叹:“牙待朋友之心,令人感动。天下朋友多矣,然富贵交,贫贱弃,荣时亲,衰时疏。何有如牙一般,不以衣装论朋友?识真金于草野,辨奇宝于僻市,不离不弃,不背不叛。”

他微微点头,款款道:“管夷吾、召忽,一人多智,一人有勇,寡人也甚是赏赞他们。若我齐国多有这样的人才,百事皆成!寡人允你了!”

鲍叔牙激动地稽首参拜,眼泪都要流出来。诸儿搀他起来,温煦地说道:“牙去鲁国,身负使命,是为交好两国,寡人还当谢你。”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也可拜谒鲁小君……”话戛然而止,他没说下去。

鲍叔牙愣住,他忽然发现,这个时刻的诸儿不像从前浪荡放纵的诸儿,却像个不小心宣露心事的懵懂少年,仿佛春风荡漾时,巷口开出的第一朵花,有点儿娇羞,有点儿期望,也有点儿野性,有点儿浪漫。

但鲍叔牙装没听见,他缓缓退出寝宫。诸儿坐在君位上,洞穿门户的阳光舔着他的脸,一笔笔勾勒出那恬淡又古怪的笑容。

翌日,齐侯下令,超擢管仲、召忽为中士。这道君令以森严的面孔宣告内外,管、召与从前的身份决裂,不但获得了成为战士的资格,更为未来的无限可能开拓了道路。

未来的无限可能,险恶抑或平坦,都从此时开始启程。春风来了,新生命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