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谈
【专题】关于“当代诗词入史”问题的探讨
编者按:
当代诗词入史问题,是近年来诗词界与当代文学研究领域聚讼不休的话题。2019年下半年,马凯同志在诗词座谈会上就“推动当代中华诗词‘入史’工作”这一主题做了发言,对该项工作若干重要问题做了深入细致的分析和思考,再次引起诗词界的广泛关注。
本期,我们邀请了几位学者,谈谈他们对这一问题的见解。
周啸天:
当代诗词入史,全靠作品说话
“当代诗词入史”话题,我认为是具有前瞻性的。以前也多次听到四川大学曹顺庆教授提到这个问题,即诗词是否应该进入现当代文学史,诗词界称之为“入史”的问题。
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是靠作品说话的。任何一个体裁,只要产生有生命力的作品,即会受到关注、产生影响,积淀下来,所以完全是靠作品说话的,而不是靠某一个人,不是靠一个学术权威来决定这个事情。因为我看到当代诗词产生了这样的作品,所以我个人认为当代诗词的“入史”,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时间问题。
在2015年8月召开的中华诗词学会换届会上,有一位“五四”以来有影响的新诗人屠岸,在会上发言,要言不烦。他说,当代文坛有一个奇特的现象,这个现象在世界文坛上,在世界文学史上是罕见的,就是古代文体,半死半生。“半死”是指文言文,因为它基本上退出了文学创作的领域。“半生”是指诗词,呈现了一种复兴状态。作者和读者的热情都非常高,不仅仅在首都有中华诗词学会这样一个全国性诗词组织,国内各个省份,及地市县,以及港澳台甚至海外华人聚居地,都有诗词学会这样的组织。各地的诗社多如牛毛,很多人都在写旧体诗词。旧体诗词这一形式,并非只有毛主席才能驾驭,事实上很多人都会玩。一个古代的文体,在现当代这么活跃,不断地产生出好的作品,而我们现当代文学史没有反映这一现象,没有反映当代文坛的这一奇观,当然是“残缺的文学史”。所以,我认为诗词的入史不是问题,而是一个时间问题。
鲁迅先生在书信中讲过一句著名的话,他说:“我认为一切的好诗,到唐代都已写完。”这句话广为流传,其实是断章取义。因为后面还有一句话:“今后若非能翻出如来手心的齐天大圣,大可不必措手。”就是说,以后如果不能在唐宋人的诗词外增添新的东西,就干脆不要写。你翻不出“如来手心”,写出来的东西只是唐诗宋词的味道,那我们就不如直接读唐诗宋词。而我要说的是,现当代诗词之所以有未来、有希望,就是在于有人翻出了唐人的手心。我最初也曾相信“一切的好诗到唐代都已写完”这句话,但毛泽东诗词提供了一个例外,因为作品本身和传播力量的强大,几十年中几乎把其他声音都覆盖了。而且毛泽东诗词确实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东西,起到了衔接传统的作用。特别是毛泽东的词,水平是相当高的。新中国建立以来,很多人对诗词的热爱,都是从读毛泽东诗词开始的。不过,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虽然那时也有别的人写作诗词,甚至水平相当高,但是缺少发表的平台,故不为世人所知。当代诗词的这种生存状况,一直到了改革开放之后,由于思想解放,环境宽松,才得到了彻底改观。
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诗人,其作品翻出了唐人手心,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是聂绀弩。我读到聂绀弩的《散宜生诗》,感到非常兴奋,觉得他真正写出了这个时代的感觉,时代的精神,而又那么的衔接了传统。他的题材是古人想不到的题材。他写劳动改造,把挑水、搓绳、掏粪这样的题材,写入七言律诗,而又写得非常到位。比如说挑水,第一句像打油诗:“这头高便那头低”。但第二句就扳回来了,“片木能平桶面漪”,一个木片儿就把桶面晃荡的水压平了,水就不会浪出来,这叫深得物理,而且有更深的象征意蕴。
我写旧体诗就受到聂绀弩的影响。只是他写七言律诗,我写七言歌行,脱胎换骨的一首诗是《洗脚歌》。起初我不知道洗脚是怎么回事,有学生请我去洗脚后,我才知道有洗脚房的存在,同时我也搞懂了,《史记》里面写刘邦接见来献策的郦食其,为什么一边洗脚、一边接见,弄得被接见的人十分生气,竟与刘邦对骂起来。以前没搞懂,洗脚几分钟可以搞定的事,为什么要洗那么久呢,竟惹得对方生气。去过洗脚房才知道,这叫做“足按摩”。原来刘邦那个时代,就有人搞足按摩,两个女技师在那给他按脚。这件事引起浮想联翩,进入形象思维的状态。所以诗一打头就说:“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倨胡床。劳工近世闹翻身,天下久无洗脚房……”
顺便说一句,诗歌创作,无论是新诗旧诗,都是这样的:第一,你一定是受到了一件事情的触动,有时候不只是一事端,可能是好多的事端使你受到触动,甚至你也说不准是哪件事触动了你,就成了“无端”(如李商隐诗)。但一般的情况,是一个事端触动了你。在诗里面,你不一定直接说这个事,你可能借端托喻,加以变形;第二,引起了浮想联翩,而浮想联翩就是形象思维的状态。
梁代文学家萧子显,在《南齐书》的文学传里面写了八个字:“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就是说,文学如果没有创新,没有变化,就不能在前代的基础上有所作为,这实际上与前面提到鲁迅先生那段话,是同一个意思。而当代诗词之所以站得住脚,就在于它有了这种新变。举个例子,一位女诗人(叫甄秀容)她参加“红豆杯”诗词大赛,那是一个爱情诗的大赛。她写出了两句诗,广为流传:“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这两句诗,是不比唐代诗人差的。不是说王维写出了《红豆》,其他人就没办法写了。另一个年轻的北京诗人(叫高松)写了一首送别的七言绝句,第三句是“说好不为儿女态”,这就是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意思,彼此说好了,分手的时候不要作儿女之态。殊不知其末句却是:“我回头见你回头。”这个也翻出了唐人手心,写出了想不到的好。作为一个诗词的研究者,我看到这种诗,就感到很兴奋,就会情不自禁地到处宣传这样的诗。
当代诗词创作也有误区。例如一说传统诗词,有人以为就是近体诗词,一说就是格律。有些人一开始学诗词,关注的就只是平仄粘对之事,这个就把他弄死了。但刚才提到的一些作者,更加重视诗词的意趣。林黛玉说,果然有了意趣,不修饰也是好的,当然,修饰一下就更好了。广元有一个年轻诗人(叫何革),写了一组《岁末杂感》,第一首是这样写的:“忽南忽北似飘蓬”,开头这一句是人都能写,但第二句就不是别人能写的了:“话不普通人普通。”这个话就很有意趣、很有味道,意思是作为四川打工仔,普通话说不好——“话不普通”,是个平凡的人——“人普通”,这语言既浅近,又耐人寻味。又如到处都有人开同学会,江油一个诗人(叫丁稚鸿)写同学会“渭北江东总忆君”这句话化用自杜甫赠李白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接下来是“时光已抹旧时痕”,这个大家都能写。关键是后两句,不是别人能写的了:“同窗相会无高下。”同窗相会怎么会没有高下呢?最后一句解释了:“都是呼名叫字人。”原来作者抓住了同学会的一个特点,就是任何人在老同学面前,都是不好摆谱、不好端架子的。
言归正传。旧体诗词在新文化运动中被边缘化,陈独秀有一个“三大主义”,胡适有一个“八不主义”,我认为他们是有道理的,并没有错的。我经常说一句话,旧体诗被边缘化,应该由写旧体诗的人自己负责,谁教你把旧体诗写作当真写成了“旧体”呢?谁教你没有新变呢?陈独秀称之为“铺张的”“陈腐的”,胡适称之为“模仿古人”“滥调套语”,这一类的批评没有错。今人提倡复兴诗词者,想掉过头清算陈独秀、胡适,那就成了反攻倒算。我非常不赞成。我反对这样一种理念,即认为旧体诗词就是要“为往圣继绝学”。比方说宋词的曲调都不知道了,教人填词还在那里辨四声、分清浊,刻舟求剑。作为学术研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在创作中,这样的墨守陈规有意义吗?田晓菲女士认为,新诗的出现改变了旧体诗的写作。其实也就是给了旧体诗以生机。
当代网络诗人李子提过一个口号,值得注意,那就是写当代诗词要注意吸收新的审美因子。不要一说到激动,就是“唾壶击缺”,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击唾壶?哪里还有唾壶?唾壶乃是古人的痰盂,击唾壶也不卫生。还有“扪虱而谈”,今人谁和你扪虱而谈?那些典故成语,让它保留在古人诗词里好了。今人都住进单元房了,你还在“独上高楼”,一读即令人生厌,感到太隔。有这样的创作理念,所以曾少立的词就做得很好,他写的《风入松》,我认为比吴文英写得还好。“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这个景色你可能也会写,但“有风吹过芭蕉树,风吹过那道山梁”,这个别人不一定能写了,这叫语语可歌。“月色一贫如洗,春联好事成双”,对仗也好。“月色如洗”与“一贫如洗”叠加,“春联成双”与“好事成双”又是叠加。
因为时间关系,长话短说。在旧体诗词入史这个问题上,有一个文学史观的问题,还有一个诗词观念的问题。而当代诗词研究,我相信一定会成为一个学术增长点。说实话,在唐诗宋词研究上,你要找学术增长点很难,除非是你有很深的功力,可以把别人挖的井挖得更深;或者掌握了新材料,你可能有所发明。但如果仅仅就文学研究文学,那就很难出新。而当代诗词研究还处在起步的阶段,填补空白就可以成为学术增长点。
钱志熙:
也谈现当代诗词“入史”及所谓“现代性”问题
诗词创作的重新繁荣,是近三十年来文学发展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但对于这一文学现象,诗词界与新诗界、学术界以及大众,感受与体认是各不相同的,评价上也极不相同。这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现象。近年来,研究当代诗词创作理论渐成风气。同时,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者也开始较多地关注现当代诗词创作,将其纳入学术研究的课题之中。但是对一些问题还是存在着较大的分歧。首先是“当代诗词入史”的问题,另一个则是诗词这种古代产生的文学形式,在当代是否有它的存在价值?近来还有论者讨论当代诗词的现代性问题。结论认为诗词这种古典的形式与传统,很难获得现代性。至少在反映现代性方面,无法与新诗相提并论。因此合乎逻辑的结论,当然是说“五四”之后,诗词的正统地位被新诗取代,也是有其合理性。连带着还有当代诗词如何表现现代生活,以及诗词形式改革、白话入诗等问题。问题既然提出来,当然都有他们的理由,短期内似乎也很难达成共识。这里只想就这些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诗词入史的问题。我想这里有一个基本的学术背景大家都忽略了。最早撰写近现代之际的文学史,原有另一种形式,钱基博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是将新文学与旧文学放在一起叙述的。从全面性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做法。但后来新文学领域为了总结新文学运动的成就,开始撰写各种形式的新文学史。所以现代文学史,原本叫新文学史。像刘绶松先生的书,就叫《中国新文学史稿》。王瑶先生的书,原来也是这样的题目。既然叫新文学史,当然不需要叙述同期产生的旧体文学。但也不一定含有排斥旧体文学的意味,至少逻辑上说是这样的。但后来诸家编写新文学史,直接将其改称《现代文学史》,却没有将新文学之外其他“现代文学”纳入其中。这样,与新文学同期产生的旧体文学乃至民间文学、娱乐文学,竟然在此不假思索的概念转换中被不知不觉地遗落了。而旧体文学界,居然也怡然受之。这恐怕就是观念的问题了。所以,现在讨论现当代诗词入史问题,先得将这个学术史上的问题理清。至于现当代诗词能否入史,要不要入史?在逻辑上是根本不需要讨论的问题。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活动与事实,甚至可以说作为一种文化活动与事实,既然它客观地存在于历史中,史家当然要将它写入相应的文学史与文化史中。至于如何评价、如何建构,甚至如何与新诗相结合而共同建构一种现代、当代的中国诗歌史,则是学术界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现当代的诗词自身独立写史当然可以,但未免自说自话,缺乏全面历史观。我认为最理想的做法,是将现当代的新诗、诗词、歌曲、歌谣结合在一起,写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当代诗歌史。这样的学术工作,需要艺术界与学术研究各个领域的通力合作。
再谈诗词表现现代生活的问题。个人认为,理论上诗词应该表现当代生活、文化、科技,更应该表现当代人的思想与精神,事实上也已经在这样做了。但是在这里,我们要注意一个问题,即不能回到机械地艺术反映论的思维方式中去。对诗词表现生活,应该取辩证的立场。一方面,诗词首先是一种艺术,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反映现实的工具。另一方面,当代生活在内容、形式上相比于古代,有很大的变化;但是人们的情感及其表达方式乃至审美活动,不能说与古代相比完全变化了。另外,艺术创作有它自身的立场。在艺术中,生活内容某种意义上说只是创造艺术的一种材料。甚至我们也不能以表现生活内容的多少、及时与不及时来衡量一种艺术的高低,更不能以此评判其生死,尤其不能以此来衡量譬如古琴演奏、山水画、书法等艺术形式。诗词当然与这几种艺术形式不同,但其中都存在一种古典美的因素。如果完全取消其古典美,何来诗词艺术?如果完全取消诗词中的古典美因素,何事于诗词创作?
至于白话入诗的问题,自《风》《骚》至乐府、汉魏六朝五言、唐宋近体、词、曲,都有相当的当代口语因素。这原来也不是一个问题。但是,就在当代创作中仍具生命力的近体诗词、曲及歌行、古风等来说,每一种都有它的语体使用习惯。近体与词即以浅近文言为主。散曲可杂入相当多的白话因素,但整体上仍应保持一种浅近文言的体性。歌行与古风相比,因为歌行原本出于乐府,并且在发展过程中受到民间说唱的影响,所以也可加入适当的白话因素。但当代人写作歌行常犯的毛病,不是过于文言化,而是过于直白。至于取法汉、魏的古风,则是属于文言性程度最高的。古人论文,先辨其体制,再论其风格。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是艺术的基本规律,值得我们学习。
最后说说近来有些论者提出的当代诗词创作的现代性的问题。以我个人所知,所谓“现代性”原本是构成现代派艺术的一种质性,本来就不是用来评价所有艺术的。但也有这样一种趋向,即现代性渐渐成了一种对当代艺术创作的普遍诉求。如音乐、绘画、建筑等许多艺术中都有现代性问题。新诗创作中也一直存在现代性的追求。但这也只能说是新诗创作中一种倾向。当代不少书法家,也有现代书法之说,大抵是强调当代书法不同传统书法的审美功能。但这种现代书法并没有获得大众的完全认可。由此而出现八法全失、六书不备的丑、怪、乱的书法现象;近来已经有人提出质疑。本人对书法没有足够的实践与理论研究,对此不欲轻言。但是援引在新诗界、书法界都有所质疑的所谓“现代性”来否定当代诗词,窃以为还为时过早。且看近三十年之改革开放、新农村生活,旧体诗词所表现的成果,是否真的有逊于新诗?则所谓近体诗词不能表现现代生活、没有现代性的理由何在?何况我们前面说过,诗词在当代创作中的存在,还有它的一种古典美的价值。所以,仅以十分抽象的“现代性”这样的概念来否定当代诗词创作,未免过于武断。
当然,从理论上讲,提出当代诗词创作现代性问题,仍然是有所启发的。而且在当代诗词创作中追求现代性,也不失为一种创新方式,问题是现代性应该怎样理解的问题。现代性与诗词固有艺术性、古典美如何统一的问题。但是,如果将其作为论证旧体诗词必然灭亡、或者证明其终不能与新诗相提并论的依据,则作者的思维方式,其实还是陷在“五四”新诗诸家打倒旧诗词的激进论调中,只不过换了概念而已。
钟振振:
关于当代诗词入史问题之我见
当代诗词应不应该入史,能不能够入史?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学术界有人对此持怀疑甚至反对态度,这才成了问题。
所谓“入史”,自然是指“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要回答“当代诗词入史”的问题,首先须厘清“中国当代文学史”这个学术概念。
笔者以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应该是中国当代一切文学创作的历史,而不仅仅是用中国当代语言(主要指现代汉语)进行的文学创作的历史。
这两者有区别吗?在笔者看来,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中国当代一切文学创作的历史,是一个有全局观念的大概念。举凡中国当代作者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无论其所用语言为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无论其所用文体为新文学文体还是旧文学文体,只要它具有典型意义,都应该写入这一文学史。当然,它还应该包括用少数民族语言创作的文学作品,甚至包括中国作家用外国语言创作的文学作品。由于这两者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无关,谨在此总提一笔,下文从略。
用中国当代语言进行的文学创作的历史,是一个只有局部观念的小概念。它仅限于以现代汉语创作,以现代文学样式创作的文学作品,也就是当今二级学科分类,狭义的“当代文学”。
显而易见,这两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视野,是不一致的。前者宏阔,而后者比较狭隘。
纵观世界民族之林,我们中华民族是最有诗意的民族之一。而汉民族,又其尤者。古往今来,汉语诗歌千山拔地,百川汇海。其优良传统,乃“喜新”而不“厌旧”。先秦时期流行的诗歌,春秋为《诗经》,战国有《楚辞》。洎汉代,乐府及五七言古体诗兴,而《诗经》《楚辞》体仍并行不悖。至唐代,近体诗定型,而《诗经》体、《楚辞》体、古乐府及古体诗亦不乏作者。至宋代,长短句词风行,而《诗经》体、《楚辞》体、古体、近体诗等传统诗体,仍然占据着诗坛的主流位置。下及元明清,也是古近体诗与词并驾齐驱的格局。这充分说明,任何一种真正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文学体裁,都是陈坛老酒,既久而愈醇,其生命力无可限量。“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新诗勃兴,但传统诗词并没有因此而退出文学的历史舞台。连“五四”运动的领袖和健将,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等,也各有旧体诗词传世。前不久,笔者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李遇春教授所著《中国现代旧体诗词编年史》作序,有曰:
自1912至1949年,中国文学史之所谓“现代”者,上承乾嘉,旧学术之薪积;东渐欧美,新文化之风行。天雷相搏,地火并喷。鸿惊一瞥,时仅三十八年;豹变屡更,实胜百千万世。此时段内之旧体诗词,知名作家何啻千人,优秀作品何啻万篇?歌颂光明,鞭挞黑暗,唤起民众,再造共和,其功绩纵非新诗暨其他新文学样式之比,亦何遑多让耶!惜多散在日新月异之报刊杂志,犹捷羽之过辽天,灵珠之在沧海,使无人悉与网罗收拾,萃成一编,势必日就湮晦,渐为世所淡忘矣!今不百年,治现代文学者至有现代旧体诗词不宜入史之说,岂不可怪?岂不可叹?彼固昧于学理,而无从尽读现代旧体诗词,故无以得现代旧体诗词之全豹,其误亦未始非由于此。
所讨论的虽然是“现代诗词”该不该入史以及如何入史的问题,但其核心观点对于“当代诗词”该不该入史以及如何入史,也同样适用。
自改革开放以来,当代诗词一片生机,群众性的创作热潮方兴未艾。全世界不少国家和地区,主要是华人社会,有相当数量的诗词创作社团;国内从中央到各省市县乃至大小基层单位,也有为数众多的诗词学会或诗社词社;各种诗词刊物、出版物不断涌现;至于“独行侠”式的诗人,在网上发表作品或自印诗稿互相交流者,更是难以胜数。每年都有各种不同规模、不同主题的诗词赛事,参加者成千上万,参赛作品少则上千,多则上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由中国出版集团旗下的中版文化发起并组织的“诗词中国”传统诗词创作大赛,至今已举办过四届,曾创造过大赛收到投稿二十多万首的记录,获得了吉尼斯“世界最大规模的诗词竞赛”的认证。据搜韵网统计,当代诗词作者达三百万人之多。从作者、作品的绝对数量来看,恐怕不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所能比拟的。三百万人,往少里说,假定平均每人一年只创作十首诗词,也有三千万首。除以365天,则每天涌现的诗词数量即为八万多首,超过了《全唐诗》与《全宋词》的总和。也就是说,当今中国每天都有相当于一部《全唐诗》加一部《全宋词》数量规模的诗词问世!即使绝大多数作品都写得一般般,总还有1%的佳作。八万的1%是八百,也超过一本《唐诗三百首》加一本《宋词三百首》了。也就是说,当今中国每天都有超过一本《唐诗三百首》加一本《宋词三百首》规模的诗词佳作问世。仅就笔者极其有限的阅读而言,当代诗词创作无论题材内容的广泛程度,还是思想感情的丰富程度,较古代都有超越;而在艺术表达方面,也有许多新变,非古代诗词所可以牢笼。其社会影响力,新诗或亦有所不及。如此盛况,理应受到当代文学史家的重视。
要之,笔者认为,今天的当务之急,已经不仅是坐而论道,争辩“当代诗词应不应该入史,能不能够入史”的问题,而是应当立即行动,按下电源开关,实际启动“当代诗词入史”的操作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