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感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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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侯官严不党先生

先生名群,字孟群,号不党。名门之后,侯官严复侄孙。司徒雷登主政燕京大学时为该校讲师,值陶秋英师母(姜亮夫先生夫人)毕业于燕大,有当年拍摄之师生与校长合影照收藏于严府,是余所亲眼目睹者。先生与浙大校长竺氏可桢为世交,竺为父执辈。公告我,彼受聘浙大教授后,每与竺以公相见,竺称之为“严教授”,公报之以“竺校长”;私觌,竺称之曰“世兄”,则必尊之曰“老伯”。毫不失礼数。

我1952年院系调整时随焦梦晓书记来到新合并成立的浙江师范学院,先分配在马列主义教研室担任政治课辅导工作。严公是本室唯一教授,也是我在浙师最早接触到的教授先生。先生是一代古希腊哲学史名家,通古希腊文,兼通梵文、希伯来文、马来文、泰文等多种域外文字,学贯中西。可这一切,在新成立的浙师,实无用武之地,只开点逻辑学以充工作量而已。时,公住杭州市内,有课必先乘公交到六和塔老之江校区马列室,就早餐、中餐于食堂,且十分节俭,每以几分钱的蔬菜佐食。当时教授先生的薪酬不薄,我不明所以,因问之。公曰:“家累甚深,不堪重负。三个儿子,均染肺疾,与家人隔离,而三人之间也须隔离,医疗、生活,捉襟见肘,唯靠内人操持家务。”闻之默默,无言以对。

严群先生

与公接触虽早,但随我工作变动,改办校刊、学报,后又担任专家助手,执教于中文系,公住市区,我住校舍,多年来一直很少谋面与联系,也不记得学报发表过他的文章。

我与公私下多有接触,是从公搬家到杭大新村后开始的(不记得是哪一年)。这期间,时相过从,都是或蒙召唤,或登门请益,公很少来我家。这是因为他住两大一小间(新村教授级住房,早已分完入住,公搬来晚,只能降格落实在讲师级宿舍),家中老伴外,只有女公子严自迩女士,有客来访,不难接待。我则只有一大一小间助教级住处,一家老小,难以入坐与客人交谈。有几件事,至今记忆犹新。一次公告我,杭州市准备接待外国贵宾,事前,有关部门来人咨询于公,曰:“市里已做好准备:一、所有贵宾经过之道路,二十四小时派人不断清扫,要求不能有一片落叶。二、道路两侧,隔一段距离,各设一吐痰用盂,以备用。”并问还有何事考虑不周,公唯唯,连称周到而罢。可却对我说:“哎呀老兄(公对晚辈知己私下均用此称,对无交往者概以‘同志’称之),树叶自落,自然景象,从没见到过西方哪个国家有此要求;至于痰盂,也是笑话,外国人如有痰,从不吐在地上,都是用自备手帕,事后自行处理。如此多的痰盂,岂非自显‘病夫’形象?”我未加思索,径问:“何不直言相告?”公曰:“公然扫政府之兴,我辈怎敢,必须慎言哪!”这倒是要认真想一想了,按照自己受到的马列教育,阶级、立场和方法,如何回答为宜,总是理不出个头绪。回到现实,换位是我,面对政府种种准备均已落实,此情此景,也只能连称“周到”了。

再一次,公向我谈到彼留学美国,正是他的家严留美的城市,事已过多年,原街道、门牌、名称等等多有改变,两次寻找旅居原址均未果,无奈之下,只好打通市长电话。市长亲自问话,已让他倍感荣幸,当公告知市长后,市长谦恭有礼:“请稍候,容我查对。”不一会,就明确告诉了现在的名称和地址。公对我感叹:“老兄,旧时国民党市长高高在上,哪里会理会小民的事,就不必说了。这位美国市长算不算为人民服务?”我虽然约略懂得为人民服务的主旨在人民的根本利益上,并非专指个人,可总感两者之间不能割裂,一时之间,想不清,道不明,也只能又一次唯唯而难言了。

还是这一期间,公谈到他在美留学住学校公寓,楼上是一位美籍权威教授,夜间常常声响甚大,让人难以安眠。可自己乃学生身份,不便当面与之交涉,乃向校方管理人员反映,不料当晚就做了改正,第二天教授亲自登门道歉。

与公接触最多、相知日深是在“文革”动乱间,彼此境遇相同,身份相当,批斗、牛棚,各有经历。牛棚被关,失去行动自由,自然无缘会面,一段时日后,二人分别被放回家中。我年轻,多于严公的是在校内挖防空洞多年,公以年长,得免于此役,又没去过农场,算得上体现了一种政策精神。这是幸事,却难以弥补多年积累尚未付梓的大量译稿几乎全部被毁的内心伤痛。

“文革”中及以后,可记述的事不少,持其要者,略述如下:

一是二子刚、健,1966年“文革”兴起,一个七八岁,入读小学的年纪,一个只是三四岁的幼童。造反,破四旧,揪斗“牛鬼”,社会动荡,无所适从。大的虽入小学却难以静心读书,小的送进校办幼儿园半托。怕孩子学坏,又无其他办法,只好下学后尽量让他们呆在家里,带在大人身边。一年一年熬过去,随着孩子的逐渐成长,家长遂引导其习练书法。一个练颜,一个习柳,间临《兰亭》、《圣教序》,老大尤肯下功夫,老二则颇有灵气,三两年下来,就有模有样,颇为可观。严公知道后,甚然之,对二子习作,赞赏不已,并谓书画同源,既已有书法基础,当进而学习六法,自可相互促进。以习六法,无师虽可以从《芥子园》入手,但仍以有师授为佳。严公亲自出面,引二子拜书画名家楼辛壶哲嗣浩之(步辛)先生为师,每星期两次来家授课,传授绘画理论和技法,习学山水。刚学四王、子久,健则四王外,致力于半千。楼师分文不取。二子习学有年,多得业师及严公鼓励与好评。这期间,时向陆公维钊请益。陆公在杭大是看着孩子长大的,这时他已调入美院执教。鉴于画家大遭无理批判,陆公一再告诫二子,绘画不可成专业,但作为业余却不可忽,为提高个人素养也。嘱二子,专临魏碑,经年后再操画笔,必有更大进益。随着严、陆诸公的教诲、提携,二子书画日有进展,竟各自为严公书“淳斋”二巨字,并合为严公画册页多帧以存念。可惜的是,刚就业、健入高中后,即中辍,刻章也是浅尝即止,只有待退休后再重操旧习,以求修身养性了。

二是“文革”以粉碎“四人帮”而告终,在纷纷落实政策的形势下,一日严公遣其令爱自迩女士召我过府。去了才知道严公“文革”初起被打入牛棚,可那时他已病休有年,拿的是七折病休工资。公,三级教授,在杭州地区的月薪是二百二十元,以七折计,每月要扣六十六元,一年近八百元,十年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那时物价便宜,大米市斤一角稍多,猪肉斤六七角。关进牛棚,与所有“牛鬼”待遇相同。其他“牛鬼”,早已恢复了原工资,独我严公仍领七折,千思万想,总不能通。为求慎重,把包括身在上海医学院的长子(时已成名教授)、意大利的次子、身为工厂高工的三子,以及在杭的二女和女婿均叫来杭州家中,开了整天的家庭会议,目的就是一个,要不要打报告,要求党委补发工资。人人发言,一致意见,按理当打,可又顾虑,怕再来运动,难逃反攻倒算之罪。严公无奈,问计于我。公思路清晰,开口就是:“老兄,请问:‘揪入牛棚’,算不算已取消病假,开始工作?如果不算,所有棚内同仁,岂非皆成病休?如算工作,我要求补发顺理成章合逻辑。”我说:“‘文革’遭难,说不上逻辑不逻辑,就事论事,既然要落实政策,打报告就是了。”针对他全家特别是老人家的顾虑,我反问一句:“严公,请你想一想,万一又来运动,即使你这次没打报告,能逃脱得了么?”答曰:“不能!”“打了报告,补了钱,顶多‘罪行’上又加了一条。不偷,不抢,钱是党和政府补发的工资,怕什么!如真有这一天,自会有新的走资派在上面担着,再折腾一番罢了。”听了我的话,严公大有所悟,连说:“高明,高明,照打,照打。”家人皆面有喜色,甚以为然。师母在旁,一直没有插话,也频频点头,如沐春风。

陆维钊书毛泽东词句

接下去聊的都是轻松的话题,公一时兴起:“今后如真补发到手,你功不可没,一定请你的客。”我笑对曰:“无他,一只楼外楼叫花子鸡足矣。”大家一笑了之。

我与那时的学校党委书记是老乡,同时渡江南下,素有接触,讲话随便,不拘礼数。饭后散步相遇,把严公事顺便作了反映。他开口就是:“真他娘的,‘文革’造孽呀!关在牛棚当然算工作,人家能休息吗?打,我支持,不过学校没有钱,一定转报省委要钱。”见到严的总支书记(我在政治辅导处宣教科时的同事),也和党委书记是同一个调子。回头对公一说,更加增强了全家的信心,一心等待省里的拨款。

款迟迟未下发,事过至少两年,我已日渐忘却。一日,晚餐前,忽然敲门进来自迩女士,手提新出炉的两只叫花鸡,留下一只:“取鸡前,家严命我先给你送来,趁热吃,补发工资已领到了。我们家还等我开饭呢。”美味吃在嘴里,心里是甜甜的。

三是形势日松,讲话越来越随便。严公喜食油渣,每逢碰到,必给我几片,与他共享。有一次,拿出我在前文提到过的公在燕大执教时与司徒校长的集体照,电影名导演孙道临是毕业生,亦在其中。随即谈到,那时他带过非洲某国的一位学生,该生为总统之子,执弟子之礼甚恭。临毕业回国前,在琉璃厂发现司马光《通鉴》之原稿本,他从书商手里拿来,定要出钱买下,赠先生以留念,公知不可,一再婉拒,始罢。公语我:“一个穷教授,积一生之力,也是买不起的。”窃思之,解放前已然,如今拍卖更是天文数字了。

严公富收藏,古今书画名家大件小品有几大木箱之多,梅雨过后分批晾挂,以防霉变。遇有此事,公总是呼唤刚、健抬箱收拾,并亲自讲解,析辨真赝,藉此二子与余颇开眼界。当今名家之作,尤以北溥(心畬)与黄宾虹为多。五十年代公与黄氏比邻而居,过从甚密,随手相赠,精品不少。自迩女士告我,公病重期间,惜有散失。

公善行草,师母工楷书,先严公而驾鹤仙逝。两位多有墨宝相贻,珍藏至今。有一事,附记于此:一日,与公闲聊,忽接信息,孙道临来谒见老师,并有记者陪同采访,我当即告辞,公留客,知不可,遂离去。

随着社会的稳定与宽松,严公越来越想做点事情,带几个学生。窃亦感同身受,可杭大实无条件,又无可奈何。正好我有出差北京的机会,公拟让我代他与老友社科院哲学所所长贺麟(海内外黑格尔研究权威)和民族所所长翁独健(一代民族学权威)做些沟通。临行前公当着我的面给两位写信,称我“挚友”,一见之下,连忙表示:“我是晚辈,怎好如此相称!”公曰:“老兄不知,正是如此称呼,老友才无所顾忌,能坦诚交流。”我也就不便再坚持了。

严群书陆游《秋思》

到了社科院大员贺宅,始知京杭一例,原专家、教授居室皆因“革命”,硬“造反”进来一户,一套房子本来就不大,强分成两家,都小得可怜。联想到严公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学人贺公竟坐在床边授课,对面一位学子坐在单人沙发上听课、记笔记。开门见此场面,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赶紧表明来意。幸好贺老连忙下课,送走了学生,我才有了立足之地。连忙问候先生起居,先生则急切欲知严公境况,略述过后,先生以商量口吻:“我虽无权无势,可作为所长也能起些作用,你看,把不党先生调来我所,研究外,带两个研究生如何?”我说:“严公已逾古稀,携家带口远迁京都,困难重重,不要说工作,连生活都难安定。”先生以为然。说来说去,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由院、所出面,向杭大校方发函,聘严公为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特约研究员,并为该所代培古希腊哲学、古希腊文研究生。

正事已毕,忙问贺老近况。先生谈锋甚健,随口说来,并不顾忌,说我晚来了一步,刚刚隔壁邻居钱默存锺书先生家与合住者又闹了一场,让人家把桌子都抛在了楼下。幸好京师人文社科界有两位享受副部级待遇,一是钱,另一位是顾颉刚先生,他们二位的住房已重新安排,近日即可迁入新居,自可免受此苦了。当我问及贺老住房问题时,先生表示,欠账太多,返还原居、迁走合住者为时总不会太远。问到住室如此狭小、简陋,外宾、海外学人来访,如何接待。“这事,上边有明确规定,一律去星级宾馆访谈、住宿。”说到这里,先生一笑,讲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有一位当年与他同时留学的老友,解放后,一直无固定职业,生活困苦,衣食难继,可海外有的学者并没有忘记他。一次,一位海外名家来京访问,受到政府部门的高规格接待。活动中,向政府部门提出要拜访这位先生,并坚持要登门拜访,回以可在宾馆叙旧,彼不允,认为如此做法不合礼数。一时间难倒了接待人员。再说大陆这位先生,家徒四壁,衣衫破旧,如何待客?经批准,匆忙间搞了一套公寓,家居用品,一应配齐,新做西装领带、鞋帽等等,样样俱全。可这位先生却拒绝不去,决意在陋室中会友。经多位相劝,领导表态,这套新房,他可以多住些时日,外宾走后不会很快收回。问题总算有点勉强地解决了。

拜望贺公,家中仅公一人,未见家属,初次晤面,不便询问,可谒见翁独健老,情况就不一样了。翁家不住大院,记得是在天安门广场不远处,旧时平房,面积不小,老少三代,气氛融洽。老夫妇平易近人,慈祥可亲。家中正煮番薯,师母忙拿两块给我,说这是照顾老头子的特供品,家人都不吃的,毫不见外。当翁老得知严公的近况及贺老的谋划时,连说:“好,好!”随即叹曰:“我们这些人都老了,他俩,一个黑格尔,一个古希腊,硕果仅存哪。”其实我心里明白,一代民族学大家,存世者又能有几人呢。

回到杭州,严公满意。随着贺老的承诺很快落实,杭大日益知道了严公的声望与可贵,终于在他的晚年,为国家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2010年7月初稿

2014年8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