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帕登给水烟筒换过水,满满地装好烟,等候丈夫吃完饭。阿尼如特吃过饭洗了手,她就把烟筒递过去,说:“抽吧!”阿尼如特惬意地吸了一口,从嘴和鼻子喷出烟来。这时帕登说:“我说的话你考虑考虑吧。现在气消了点啦?”
气!阿尼如特抬起眼皮看着她。他的嘴唇在微微抖动:“我这火是藏在火灰中的,一辈子都不会熄灭的,我那四亩地的稻子……”
他没能把话说完,帕登受了阿尼如特的感染,饱含泪水的大眼睛竟先掉下连串的大泪珠来。
阿尼如特擦拭着眼睛说:“你哭什么?四亩地的稻子没了就没了吧,我人还在呢!你看我怎么做吧!”
帕登边擦眼泪边说:“可别去警察局了!我求你啦。他们是毒蛇咬了人,还要装成巫婆驱鬼的。我娘家有一次遭抢劫,爸爸认出一个强盗,还花了大笔的钱,可是警察不去抓强盗。我们全家老小都非常紧张,一会儿是局长来,一会儿是警长来,一会儿又是文书来,要我们再提供证词。后来不知从哪儿抓了些人,连孩子都被叫去监狱指认强盗,并且受到谩骂和斥责!”
“嗯。”阿尼如特闷头抽了几口烟,说,“但总得想法子对付啊。要不今天割走四亩地的稻子,明天就会来池塘里捞鱼,后天来家里……”
他的话被打断了。“阿尼兄弟在家吗?”阿尼如特的话还没说完,吉利希就高声叫着他的名字进屋来了。帕登拉上半边面纱,端起碗碟躲到后面去了。
阿尼如特长叹一声说:“四亩地的稻子全被割去了,一根稻穗都没剩下。”
吉利希也叹息道:“我听说了。”
“我决定去报告警察局,可是媳妇不让去,她说谁会相信奇如·巴尔偷东西,再说村里没人会为我做证的。”
“是,昨晚又在神庙里开会了。说什么我们侮辱了村民,听说要告到地主那里去。”
阿尼如特撇撇嘴说:“去,去,地主,地主算屁。”
这句话吉利希很不愿听,他说:“干吗这样说呀?地主会裁决的,为什么不让他审呢?”
阿尼如特频频摇头表示不同意,说:“不,地主公正个屁!他本人就三年没给稻谷了。地主准会同意长老会的意见的,你不知道?”
吉利希痛苦地说:“我也四年没有得到稻谷了。”
阿尼如特说:“你看,兄弟,既然我们张口说不干了,那么即使是我过世的爸爸来叫我干,我也不能干,命中注定的就听天由命吧!兄弟,你瞧着办吧。”
吉利希说:“这你就放心吧!你不低头,我就不低头。”
阿尼如特高兴了,把烟筒递给他。吉利希抽了几口烟,说:“这边你惹上麻烦了,不仅是我们俩人,地主审判了很多人。审吧!理发匠、洗衣工、女仆、看门人、码头上的船夫全都趁机起哄说,给这么少的稻谷我们没法干了。今天理发匠达拉在家门前摆下几块砖头坐着说,拿钱来才给理发。”
阿尼如特磕掉烟灰,边装烟边说:“那当然!给钱才办事,才有吃的,咱们的想法都一样!”
吉利希的谈吐很有明智的风度,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说:“就是!从前那是另一码事。那时物价低廉,收点稻谷做活我们就能过日子,现在如果日子没法过了呢?”
外面大路上响起了叮当的自行车铃声,同时有人喊:“阿尼如特!”
是杰更纳特·高士大夫。
阿尼如特和吉利希都走了出去。杰更纳特·高士是个矮胖子,留着长发,他扶着自行车站着。他没有什么医学学历,医术是他家三代家传的本事,爷爷是印医,父亲和叔叔是印医兼西医,杰更纳特只是西医,可是有时几种方法并用,立马见效。村里人都找他看病,但都不怎么给钱,大夫对此不痛快,一有人来请,他就去,欠他的账多了,有时也会有些人还给他一点。他在别的村庄有祖传开设的诊所,靠那些诊所的收入过日子。有时是粗茶淡饭,有时是美味佳肴,视收入而定。他们高士家也曾是有名望的,在富有的根格纳村也曾受到相当的尊敬,但是后来由于高士家借了该村百万富翁穆克吉一千卢比的债,本利逐渐滚成了四千卢比,高士家族的所有财产就被吞并了。随着财产失去、受人尊敬的老一辈过世,他们的声望也就完了。杰更纳特虽有精湛医术和药品的帮助,也没能挽回高氏家族的颓势。因此他内心充满愤懑,对任何人都用最粗鄙的语言高声咒骂:全都是贼,禽兽!不是偷偷地,而是当面说,不管是富人穷人,只要一丁点的不是,他都严厉斥责。当然他对富人的愤恨更多些。
在阿尼如特和吉利希出来后,大夫直截了当地问:“去警察局报案啦?”
阿尼如特说:“啊,这……”
“还这什么?走,报案去。”
“大家都不让去,说谁会相信是奇如·巴尔偷的?”
“为什么?因为那小子有钱?”
“这我也反复考虑过,大夫。”
杰更纳特嘲笑说:“这么一来,这世界上谁有钱谁就是好人,而穷人就是坏蛋了?这话是谁说的?”
阿尼如特这回闭嘴了,屋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帕登回来了,她听到了。吉利希回答说:“报案又有什么用?大夫!人家现在用钱就能封住局长的嘴,再说奇如和警察局的警长很有交情,知道吧!一起吃喝玩乐,然后……”
大夫说:“我知道,知道。但是局长受贿,他上面还有人吧,再上面有专员,专员上面有省督,再上面还有总督呢。”
阿尼如特说:“这个我懂,大夫,但是我顾虑的是娘儿们得去提供证词。”
要娘儿们提供证词?医生十分惊讶说:“田里稻子被盗了,为什么要娘儿们去做证?谁说的?这是野蛮人的国家?”
阿尼如特立即说:“那我就去!”
大夫骑上自行车,说:“你放心大胆去吧,我后半晌去。不要说是偷割稻子,要说奇如是为了报复来伤害你。”
阿尼如特没再进屋,走了,担心帕登再阻拦他。他跟着大夫的车走,对吉利希说:“吉利希,把打铁铺的钥匙要来带走。”
说的是在镇上开的那间打铁铺的钥匙。吉利希正想进去要,钥匙就从门缝后扔到他面前了。吉利希正弯腰去拾钥匙,帕登在门后窥看到大夫和阿尼如特走远了,她蒙上半边面纱走到吉利希面前说:“把他叫回来。”
吉利希抬头看帕登,又看了看阿尼如特离开的方向,说:“追着叫他,他会发火的。”
“那是会的。可是饭呢?谁给带去?今天不吃啦?”
吉利希和阿尼如特早上起来到河对岸去,走时他们带一大盒饭去。靠那些饭就顶一天,晚饭回家来再舒舒服服地吃。吉利希说:“饭盒给我,我给带去。”
帕登孤零零一人在家。在婆婆两年前去世后,她就得独自撑持着过日子。她没有生育,在村里本可无牵无挂地享清福,但帕登的本性像是母蜘蛛,整天不停地编织自家的网。收、晒稻谷,修砌台阶,擦拭锅盆污垢,翻拆冬衣被褥。此外,常规的活儿是清扫牛栏,铡饲草,做牛粪饼,每天还要打扫几次屋子。
今天她却不想干活。她到后门水塘边伸开腿坐下。她劝阻阿尼如特去警察局,神秘地笑着努力使他平静下来,是为防止以后的灾祸。那四亩地的稻子被盗割也让她无比痛心。她小声地咒骂奇如·巴尔:“你要独眼,你要瞎,手要生疮,倾家荡产去要饭,你!”
突然不知什么地方大声吵嚷起来,帕登竖起耳朵听。骚乱似乎是在鞋匠院子里,有人正在破口大骂。帕登好像受了传染,也开始高声诅咒:“你那孪生儿子死光光!死在一张床上!吃了我的米,你得霍乱,上吐下泻,死绝,死绝!不死就瞎,两眼都瞎!手上生疮!倾家荡产,烧光!到处流浪去要饭!”
她正指名道姓诅咒奇如·巴尔,突然看到奇如·巴尔正在水塘那边的路上笑嘻嘻地欣赏她的咒骂呢。奇如·巴尔刚去打了皮匠巴杜一顿,皮匠院子里的喧哗就是他闹的。他在回来的路上听到帕登诅咒自己,便站住笑了,笑声中有一种兽性的冲动。帕登看到后便躲进屋里去。奇如在想,是不是要冲进屋里,但是大白天的,他也害怕。他的心狂跳着,踌躇不决。他突然听到帕登的声音,就回头看,但不知是什么强光眩晃了他的眼睛,不能直视。
“为了试试刀是否锋利,我一下宰了两头羊,我比英雄还厉害,血迹还没洗,就放在家里了。我要坐在路上磨刀!”
帕登手里是一把短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锋芒逼得奇如·巴尔两眼不能直视,他撒腿就往家里跑了。帕登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