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个男人对心理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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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我女朋友很好,可我还是喜欢搭讪

戴维是金融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女朋友是职业模特。戴维在曼哈顿房价最贵的特里贝卡地区(运河街以南,百老汇以西的三角地带)有一套公寓。他个性率真、阳光,优雅有风度,待人有礼有节,很有绅士派头。他又高又瘦,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身强体壮。他身着昂贵的西服套装,走进我的办公室时,一派优雅淡定的样子,好像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样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先瞥了一眼光线柔和的办公室,面露赞赏之色地欣赏着墙上的壁画,然后用他那色眯眯的眼光打量着我。

“啊,医生,你真漂亮。”他说,“我想我会喜欢跟你聊聊的。”

听到这话,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听到这位英俊男士的赞扬之词,我既感到荣幸,又有点害怕,因为我总觉得他想通过性别区分我和他,以确定他自己的强势地位。他是我首批来访者里的一位,听到他对我的恭维,我还是很受用的。从之前的实习经历中我学会了应对病人的各种言语和行为,所以我知道如何对待他,而且我想着重了解他优雅外表之下的内心究竟是什么样的。他这一句开场白让我知道,他不喜欢以病人的姿态跟别人交流,尤其不喜欢跟我这样与他同龄的女人谈论感情问题。

我给了他一个温暖但不失职业性的微笑。“很高兴你喜欢跟漂亮的女人打交道。”我用他自己说的话回复了他,然后指向沙发,“请坐。”

戴维坐到了沙发上,手抚过沙发光滑的黑色皮革表面。他身体前倾,双腿打开,双臂也张开,眼睛则不断地打量我。当他看向我的双眼时,我也迎上了他的目光。这显然就像棋局一样,他一开局就发动攻势,刺激我做出防守。

虽然他在挑逗我,但我并不觉得这种挑逗很有吸引力。他的眼睛缺乏神采,所以并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他的优雅似乎是装出来的,而他精致的面容也因为太过完美而让人觉得不真实。是的,俊美的容貌的确能够吸引女人的目光,但女人更在意自己的美貌。

戴维适应环境之后,我问他想咨询什么。我本以为他还会轻浮地再调笑一句,不料这次他的反应很正常。“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爱别人。”他轻声说,“我觉得我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说真的,爱究竟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戴维的语气听起来急切而真诚,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充满期待。我没回答他——有点措手不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看似简单,但难以回答的问题。什么是爱?

有时候,病人们会觉得心理医生是解开他们生活难题的智者,心理医生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例如,我们死后会怎么样?这世上真的有灵魂伴侣吗?但事实上,心理医生没这么伟大。心理医生观察患者的行为,引导他们回答问题,倾听他们的心声,判断他们的行为动机,然后引导他们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并敢于承担相应的责任和后果。解释生命的含义、爱的含义的任务更适合留给乐于向人们阐述自己的见解和发现的精神导师、生物学家及哲学家。

所以,我决定以提问的方式引导他自己探索答案。我问他,在探索爱情的道路上,他关注的究竟是什么。

“我女朋友真的很漂亮,”他说,“她个头很高,一头金发,身材高大,有结实的腹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背叛了她。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她晚上出去工作,我就跟朋友们去喝酒,期间我们会比赛搭讪别的女人,收集她们的电话号码。谁收集的电话号码多,谁就赢了。”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和新手心理医生,他的话让我觉得很反感,这种反感从腹部上涌到胸腔里。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情场老手,对自己出轨的事情不以为意,对女人贪得无厌。对任何女人而言,他都是个令人恐惧的恶魔。而如今这样的人可怜兮兮地坐在我面前,请求我的帮助。很快,我心里就开始看不起他了,不过我精心将这种心态隐藏起来,不带任何偏见地向他提问。

“收集电话号码?”

“是的,不过不是直接问,也有个过程。”他说着,又恢复了之前高傲的样子,“我在这方面很有一套。首先,我会满酒吧地找最靓的女人,然后跟她闲聊。我会添油加醋地夸赞她的美貌,但装出并未被她的美貌打动的样子。我知道怎样含蓄地表达暧昧不会显得太急切。我假装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她这个人,所以我会问跟她有关的问题,而不说太多自己的事情,但会不经意地提到自己的经济状况。我让她告诉我她自己的状况,我会听她想要什么,然后表现出‘你想要的我刚好有’的样子。”

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他这种行径更可恶的了。无论女朋友多么优秀,他都不满足;他和他的朋友们居然用这种手段调戏女人,还一起去玩。

戴维换了个姿势,而我则想象着他说的那个场景。“然后,我就会假装冷落她,”他说,“装出对她说的不再感兴趣的样子,转而去找别的美女闲聊,但不是找与她一起的女伴,傻子才会去找与她一起的女伴呢。我让她想办法重新获得我的关注。如果她不再想办法获得我的关注,我也还是会跟她聊天,不过我会摆出高傲的姿态。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会装出随意而又感兴趣的样子,这一招很管用。”

“哦,你一晚上要搭讪多少女人?”

“一晚上好几个吧。”

“那你这样做的目的是……”

“要她们的电话号码,顺利的话,就进一步发展。这游戏很刺激,就像比赛一样。”他说。

我快速地做了笔记,便于深入了解他这种竞争心理。“那你就一直这样做,然后跟这些女人约会?”

“有时候吧,但都只是一夜。”

我看得出来,他有点戒备心理,以为我会责备他,但我却以鼓励,甚至赞赏的态度对待他。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好像我并不介意他说的,好像他的故事与平常我接待的其他病人的故事没什么不同。我发现,要想让病人完全对我敞开心扉,这招很管用。

“那你喜欢跟很多女性发生亲密关系吗?”

“还可以啊。”他说着,稍稍放松了一点,“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跟朋友们去酒吧搭讪女人,收集她们的电话号码。相比后续,我更喜欢猎艳的过程。”

从戴维的话里,我也发现了他的这一爱好。不同的男人的确有不同的喜好。我认为,发现戴维最喜欢做的事就能明白他做这些事的真正动机。例如,有的男人就喜欢看着女人,有的男人看到心仪的女人就想跟她们约会,有的男人想满足身体的欲望,有的男人希望女人爱上他们。戴维喜欢的是要电话号码的过程。虽然他有时候会跟这些女人约会,但并不会维持太长时间。

戴维的故事让我想起我的一位闺密曾跟我抱怨说,跟她约会的男友从不夸她,有时候还会同她的朋友们打情骂俏。“我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我。”她说。后来的某天,她在男友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本名为“情场游戏”的书。她稍稍翻看了一下,顿时觉得惶恐不已,于是自己也买了一本,还给我看了。这本书的作者看起来是个情场高手,书里介绍了很多引诱女人的技巧。这名作者甚至有个网络专区,供读者们对此进行交流。我和这位闺密都认为,看这本书就像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它告诉男人应该如何引诱女人。我这位闺密的男友做的一切以及戴维做的一切,都是从这种邪恶的书里学来的:忽视她,从不夸赞、恭维她,或者先夸她一句,然后再贬低她,如“我喜欢你的漂亮,但你的漂亮没有特色”。男人常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方式让女人觉得自己不足以吸引他,这样,女人就会努力表现自己、讨好男人,男人会从这种互动中获得掌控感。

我知道,这种技巧在情感关系建立之初是能够引起女人青睐的,但如果想发展长期的情感关系,这种技巧会伤害女人的自尊心,继而失效。不过,令人沮丧的是,有些男人只是把追女人的过程当作游戏。后来,我的闺密访问了那本书的网络专区,更是被里面的内容气到了,但她跟那个男的分手了吗?没有。很不幸,欲擒故纵这种策略让男人在交往中更胜女人一筹。

我很看不起戴维这种男人。不过我的反应不能太尖刻,也不能像在酒吧里那样对他视而不见。我是个临床医生,我应该帮助他。我知道,我应该利用共情力去好好诊疗,但这并不容易。

我知道,我应该控制自己的反常情绪——就是我的个人情感。医生应该时刻关注自己的个人情绪,这样她就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换言之,在诊疗过程中,我必须知道哪些是病人的情感,哪些是我自己的情感。因为所有医生都会因为病人的故事产生自己的情绪,我也不例外,所以才需要区分这两者,然后马上掌控自己的情绪。

后来,我给戴维做了性状态测验,将其作为第一次标准评估,以便了解他的性生活状况。我想知道:最初是谁刺激了他,他之前有过怎样的经历,他做过什么、跟谁接触过,他又产生了什么样的情绪和想法。我还详细询问了他跟人约会的过程。

我发现,男人的许多个性和情感需求都能从他们的亲密行为中推断出来。我看得出来,他能够真正爱别人,他自爱且自信,能力很强。我甚至能看出童年经历带给他的影响。亲密关系能够反映人的自我。

刚开始,问到敏感的问题时我觉得很尴尬。我接受的是保守型教育,我母亲总告诉我,一言一行都要像个淑女。我们家族的女性都传统和正派,她们在餐桌旁吃饭时都穿长裙、戴珍珠首饰。

戴维离开后,我给他做出的评价是,虽然他装出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但他的反应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可以看出他心中充满恐惧,而且好胜心强。对我来说,解决戴维的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以自我为中心、内心充满恐惧、好胜心强已经成了他的个性特征。病人的异常状态一旦变成他们的个性特征,那么他们就很难做出改变。要让戴维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戴维来说,他想体验爱,却不明白什么是爱。我想引导他找答案,但我要先停下来,厘清自己的情感关系。

我当时认为,我很清楚爱究竟是什么。爱当然就是浪漫。我一直希望拥有浪漫唯美的爱情。是的,我也爱过男人,不过我真正喜欢的还是爱情本身。多年来,我也学会了制造浪漫。这项技能我已经运用得很娴熟了,我曾让男人们围着我打转,而且并不是只靠美貌或才干吸引他们,他们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任何时候,我都能让男人为我倾倒。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会认为,没有哪个男人会对我有恶意,因为我会下意识地表现出纯真的个性,而这种性格往往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戴维和我在一起,就像唐璜(情圣)遇到了波丽安娜(盲目乐观之人)。

第二次与戴维见面,我又提到了上次没有回答的问题。“那么,”我说,“你是想知道你是否有爱的能力吗?”

“我想是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怀疑自己爱的能力?”

“也许是因为我跟那些女人只有肉体关系,而没有情感关系,这很奇怪吗?”

“你认为这奇怪吗?”

“奇怪的是,我虽然对那些女人没有感觉,但还是会拿她们跟我女朋友对比。”

“在外貌方面进行对比吗?”

“不只是这方面,我会想象跟她们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戴维根本没给我继续提问的机会,继续说道:“我当然想要结婚成家。现在我的经济状况很稳定,我的朋友们也都结婚了,有的甚至在韦斯特切斯特和泽西市买了大房子……我只想得到最漂亮的女人和最大的房子。”

戴维来我这儿咨询的次数多了,我渐渐明白,戴维总喜欢跟身边的人攀比。因为他说过,他不一定会被那些他搭讪过的女人所吸引。男人并不总能获得女人的芳心,有时也会被他们所追求的女人拒绝。所以,我认为戴维去跟朋友们比赛谁要到的电话号码多,其实并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游戏,为了面子。换言之,他沉溺女色是有社交目的的,是为了巩固他和其他同性朋友的感情。

戴维告诉我,他家里人个个都很优秀,个个都很有才干,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要么是易焦虑的完美主义者,要么会因为心理压力过大而抑郁。戴维就感觉压力重重。高中时,他是学校橄榄球队的四分卫,现在他用同样的战略思维经营着一家对冲基金(也称避险基金或套期保值基金,是指金融期货和金融期权等金融衍生工具与金融工具结合以后,以营利为目的的金融基金)公司。他每周在华尔街工作80个小时。我也认识一些金融行业从业者,有的人用烟酒缓解压力,有的人通过找女人缓解压力。戴维似乎跟这两种人都不一样,不过我还要仔细考察一下。

“我不喜欢用钱换女人对我的青睐,”他说,“我只是喜欢追求难追的女人。”不过当她们对他产生兴趣之后,戴维却没有同理心,或者说缺乏社交商,以致不能了解对方的感受。例如,有的女人遇到一个英俊而富有的翩翩公子时会觉得兴奋和刺激;有的女人会觉得这样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有的女人则希望引起他的兴趣,她们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知道城市男女比例失调,因此感到焦虑,害怕错过合适的人。我想让戴维了解一下他追求的女人可能有的想法,我想让他与那些女人进行换位思考。我将椅子朝他靠拢,身体也向前倾,以便引起他的注意。“如果跟你闲聊的女人只是假装对你感兴趣呢?”我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戴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如果她只是因为你的钱而接近你,想骗你为她购物、旅游花钱呢?如果在酒吧里你们都是在演戏呢?”

听了我的问话,戴维默不作声。我看到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局促不安,于是我就知道了答案。

他从未想过,一个表现得对他感兴趣的女人可能并不真正需要他。他想被人需要,如果他感觉到女人需要他,他就会认为女人的这种欲望是真实的。他的自尊心就是靠这种信念支撑的。

“女人真正需要你,这对你很重要。”我轻声告诉他。这一点他似乎是刚刚才认识到的,之前从未想过。

戴维开始变得激动,他的脸因焦虑和羞耻而泛红,一只手臂在胸前弯曲,手触碰到下巴,眉头紧皱,脚不时地踩踏着地面。他的自尊心逐渐崩塌,这我看得出来。曾经对他而言很重要的约会之夜突然让他满怀疑虑。我伤害了他的自尊,但我觉得现在可以开始真正的诊疗了。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低头,不再看戴维,以缓解他的压力。再次看向戴维时,我看出他露出了一丝挫败感。是的,我的判断果然没错。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生出成就感。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很沉重,因为我和他的情绪很沉重。我感到体内升起了一股热浪。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出声,这是我第一次对戴维感同身受。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我感觉气氛太压抑,于是先开口打破僵局。

“没什么感觉。”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要走了,半小时后还有会议要参加。”戴维跳了起来。房间里的气氛即刻冷了下来。我看着他离开我的办公室。我知道我应该设法将他留下,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劝他。我很痛心,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接受过专业训练,所以知道当病人想要提前离开时,意味着他们在逃避什么,而此时我应该直接说明这一点。可我没来得及挽留,他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

幸运的是,一周后,戴维还是来了。不过他比约定的时间晚了20分钟,而且没有给我任何解释——这也是一种抗拒咨询的典型方式。我很高兴他能来,不过他动作慢吞吞的,似乎想要缩短咨询时间,以避免更深入的交流。

除此之外,戴维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优雅的翩翩公子的模样。他坐下来,然后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真迷人,医生,你知道吗,你真的很性感。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到你,我会来搭讪。”

这一次,我并没有因他的恭维而觉得飘飘然或被侮辱。戴维恢复公子哥儿的样子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将自己的焦虑掩盖起来,回到自己的心理安全区,企图获得安全感。这种现象是正常的。他显然觉得自己的真实心理被曝光了,所以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现在,我又跟他一起回到了原点。

我不想冒犯谁或者被谁侵犯。我只想获得病人的尊重和肯定。我希望病人能觉得我的观念和治疗方法是明智的,对他们是有用的。每一次病人说“就是这样的”或者“我的生活终于得到了改善”时,我就觉得很自豪。

诊疗过程中,病人的言行反映了他们平常在社交场合中的言行。他们以习惯性的交流模式跟医生进行沟通,而医生为了帮助他们,也会采取相应的反应模式,这叫作移情。而且,戴维对我身体的关注和奉承表明,这样跟女人相处是他的一贯做法,与我的穿着打扮没什么关系。

对来我这里咨询的男人而言,我就是个女人,更准确地说,他们对女人的观念都是通过我而养成的。他们可能跟自己的爱人、母亲相处得很不和谐:虽然爱人性感迷人,但对他们冷淡,排斥他们靠近;母亲虽然养育过他们,但随时都可以批评他们。有的男人会将我视作理想型的女人,而有的男人却看不起我。他们对我的反应显示了他们心中最见不得人的想法,我很留意他们对我的想法,也很关注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是那种让他们失望的女人吗?是他们得不到的女人吗?我适合他们吗?就拿戴维来说,他把我当成了要征服的女人了吗?

我通常会马上指出他们的问题,不过这一次,我想忽略他的这种意图,直接说明我感受到的他行为背后的真正意图。

“我记得上次咨询时,”我说,“你很突然地离开了。”

“是的,我还有会议要参加。”

我并没有质疑他当时做出的解释,只是说我自己的感受:“上次会面,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也是。”戴维很平静地说。

“能具体说说你为什么不舒服吗?”

“我从未想过,我搭讪的那些女人,可能也是在演戏。”

“你为什么没想到呢?”

戴维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看到那些女人需要我,我很高兴。”

我并没有因此而批评他,而是肯定了他说的话:“所以,让女人需要你对你而言很重要?”

“是的,的确如此。”

“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搭讪那些女人的时候,我会自我感觉良好。”

“所以你才对我言语轻佻?”

“我认为你很迷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回,我也跳过了他的问题。“跟我这样聊天,你感觉怎么样?”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看着他,问道。

“有时候会紧张,不过还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

“这么说来,你走进来,说我很性感,这是你平常跟女人打交道的惯常模式。你很自信,也很有魅力,但是,”我仍然认真地说道,“你高高在上,我觉得自己很难与你推心置腹地交流。我想,你跟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我这句评语可谓一语中的。“是的,”戴维平静地说,“我的女朋友妮姬也抱怨,说我有事总放在心里,不跟她说。”

“你觉得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许是说,我不够爱她吧,至少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爱她。这难道不是我来你这儿的理由吗?”

“再跟我说说妮姬吧。”

“我认为她就是我的真命天女。”

“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我知道她爱我,我也认为她会忠于我。她很性感,不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去搭讪其他女人。”

他为什么总要去酒吧要别的女人的电话号码呢?那些总是关注自己有多帅、自己的女朋友有多漂亮性感,总关注自己开的车保养得好不好、买的房子够不够大的男人,我认为他们都很幼稚,很不成熟。我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很想再批评他一下,指出他言行肤浅,就像孩子一样。我想象着戴维和一帮朋友在酒吧里闲坐的样子,他们都是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平庸、无聊、乏味。最糟糕的是,戴维还粗鲁无礼,竟在我面前这样评价自己的女朋友:“她身材高大,有结实的腹肌。”他这样说显然不是在夸她,而且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分欣赏的意思。

我想批评他并不是出于道德或是自己拘谨的行为习惯,而是真的觉得戴维不够尊重他的女友。不过我也认为,这样也许能够找到戴维的问题的症结。

虽然戴维对妮姬做出了这样的评价,但我们没有聊太多关于她的事。我更想知道戴维是怎样与妮姬相处的、他们的关系如何,我想知道除她的忠诚和美貌之外的其他事。

“我们也会一起跟朋友聚会,”他说,“我们也会去酒吧,也会留在家里看电影。我们亲密无间。”

“是吗?”

“而且我知道她不只是为了让我开心才顺着我。”他说,“我对此很在行。她让我感觉良好,我知道她也需要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不想再知道什么了,只想戳破他自大的面具,就像打碎一个陶罐一样。不过,我也知道,要想跟任何病人,尤其是他这种有自恋倾向的人,建立正常的医患关系,那样做是不行的。他认识不到女人的真正价值,这一点让我很难过,而这正是他所有问题的症结。我真想以某种方式扭转他的这种思想观念——不是用棍棒,而是通过帮助他,让他认清自己。我想从医生的角度让他真正认识女人的价值,给他创造全新的情感体验。

为了让他敞开心扉,接受更真实的自己,作为医生,我必须附和他的自恋想法和行为,打破自恋者的幻想只会加剧问题的严重性。因此,对于戴维那些自恋的想法,我都必须赞同,我必须告诉他,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迷人,为何如此有魅力。但到了真的要这样做的时候,我又很难做到。他挑战了我过去对男人的认知:我过去总认为,男人痴迷于维多利亚式的爱情,而戴维粗俗的言行让他像个可恶的强盗,戳破了我的浪漫主义思想,让我崇高的爱情理想化为泡沫。他将女人视为战绩。

事实上,戴维称赞妮姬漂亮、性感跟妮姬无关,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他的女友漂亮性感,这给他建立了良好的自我感觉。他给予她快感,所以他认为,她是需要他的,而他是很棒的。不过,她只是刺激他的工具,是戴维自导自演的戏里得到他口头赞赏的配角。我认为,戴维太自我了,太不了解女友了,这才是他最大的问题。

在所有人际关系中,最难以处理的就是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平衡问题了。你是将你的恋人视为满足你所有需求的事物,就像母亲之于婴儿,还是将你的恋人视为有自身需要和欲望的真实的人,认为双方的所予所求都是相互平衡的?

我认为,戴维就是那种将女人视为满足自己需求的事物的人,他不断找女人,借此满足自己。他需要获得女人的肯定,从而获得他认为的爱,那样,他才会高兴,才会感到自豪,不然就会很沮丧,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在他看来,只有傻女人才会主动为他人付出。我也开始意识到,很多男人私下都持有这样的观念。然而,如果直接说出来,别人就会反感。我试图想象,如果在一段关系刚刚建立的时候,双方出具这样一份合同,会怎么样?

我希望,我想做的任何事,你都会替我去做。我希望你一直保持我想看到的那个样子,我希望你是我的某种延伸。我希望我需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我不需要向你请求或索取,也不需要教你怎样做。我希望你能给予我无条件的爱,我希望你一直不图回报地对我付出,对我忠贞如一。我希望你像我的父母一样待我。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会愤怒,就会生气。我可能欺骗你、对你不忠或离开你,因为你没有满足我的所有需求。

附言: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需要什么。

想象一下,第一次跟别人约会的时候,你这样介绍自己,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场面?

自恋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恋人过分自恋是对情感关系最大的伤害。我要多花点时间来解释这一现象。虽然我认为很多男人都有自恋倾向,但我并不喜欢将任何人定义为自恋的人。自恋是一种心态,一种病态地看待世界的方式,自恋的人狭隘地认为这个世界因自己的存在而特别,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而存在的,他们的世界观都不是以客观现实为基础而树立的。这种观念还会阻碍他们观察他人,让他们除了关注自己和自己想要的事物,对其他人的需求和愿望都置若罔闻。在人际交往中,这种方式很有害——因为看不到其他人的需求,所以会将他人“物化”。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都会这样将他人“物化”,这是现代人际交往中人们的通病。它是自爱的对立面,让人将自己牢牢禁锢在自我设定的枷锁之中。

戴维看不到别人的长处,总认为自己比别人更优秀。这种类型的自恋,就是总觉得自己比他人更特别、更优越。在这种人看来,人是分等级的,有的人等级比自己低,有的人等级比自己高,他们见到别人的时候,会立刻在心里进行对比,还会想:我必须变得更富有、更美丽,我在任何方面都是最好的。即便成就非凡,这种类型的自恋者也都生活在幻象中,因为他们总在努力超过他人,对自己永不满足;一旦超过他人、在他人面前有了优越感,他们实际上就与别人拉开了距离。

其实我们在人际交往中都会有点自恋。即便在自己的爱情经历中,我也会将男人“物化”,不过我不是将他们当成恋爱工具,而是我爱的“物”。

戴维的问题在于,他太成功、太优秀了,所以他很容易自我膨胀,他寻求自我满足的乐趣不断被强化,以致外界的刺激根本无法让他停下来。我还发现,妮姬对他好、令他满意,他却不懂感恩,我需要让他好好检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去酒吧找其他女人。

“我希望你明白,我向你提尖锐的问题是为了帮助你。”再见面的时候,我对他这样说。这回我们仍然在聊妮姬的事。

“我还不习惯你这样问我,”他说着,耸了耸肩,“让我感觉我的秘密都被你掏出来了,而我讨厌被人控制,我更喜欢由我来控制别人。”

“你说你爱妮姬,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感受到的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唉,我也不知道,”他叹气道,“就在这里吧。”说着,他作势往面前的空处一抓。对戴维来说,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空洞的存在,没有任何实质的构成。我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们这种想法让我感到吃惊,为什么人们那么难以感受爱呢?

“是不是为了避免受伤,以及想在感情的发展过程中有掌控权,所以你才体验不到爱?”我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爱我的女朋友。”

“也就是说,你知道什么是爱?”

“嗯,我……”

戴维能够回忆起与妮姬亲热的过程,但他并没有体会到爱的温暖和满足感。相反,他总觉得爱得不够。

“你说过,她也爱你。但事实上,从你说的来看,你似乎并不是想要被爱,而是希望被需要。你想要被需要,你总觉得倾慕你的女人还不够多。但是,你想要得到谁的倾慕呢?”

戴维沉默了,我继续说道:“要想得到一个人,就要付出自己的感情,这样,你也能感受到你付出的爱。从你的故事里,我还没看到你付出过感情,你还没有去‘冒险’这样做。只有付出了感情,你才有能力去感受爱。”

戴维仍然沉默不语。

“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是爱还是得到别人的认可和肯定?爱别人需要……勇气。”

“你这么说真让我生气。”戴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闷闷不乐地说。

“很好,你为什么生气?”

“我觉得很尴尬,觉得自己很肤浅,很……可怜。”

“真棒,”我说,“你终于让我见到了真实的你,谢谢。”

“不,不客气。”

“很好,现在我们可以真正开始诊疗了。”

再见戴维时,他急匆匆地冲进我的办公室,一副非常痛苦的神情。他平常那酷酷的、风度翩翩的模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失措。他不再跟我调情,也不再小声地说话了。

“我觉得我的女朋友对我不忠,”他大声说,“但她不承认。”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翻看了她的手机,发现别的男人给她发信息,说他正在去她家的路上。信息是凌晨3点收到的。她说那个人只是普通朋友,信息是他发错了。我很生气,所以回家拿起手机找号码,看能找谁聊聊。”

啊,电话号码——戴维的安全盾。他曾经以为收集到最多的号码就能证明他魅力非凡,这是让他振作的钥匙。

“我打电话给一个某天晚上在酒吧遇到的美女,接通电话后,她邀请我去她那儿过夜。”这时,他的声音降低了不少,“不过,就在我想要跟她亲热的时候,却发现我根本没法进入状态!”

我深表同情地皱了皱眉。

“我一直都在想妮姬,”他说,“我怎么也无法专心。”

这时,戴维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感,这也是让他成长的好机会。他试图用一夜情来缓解自己遭遇背叛的痛苦,但终究无法逃避。现在,他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合格的男人,活得很失败。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因无法融入集体而大哭的小男孩。

“因为某些事情烦恼而不能进入状态时,你就会很生气吗?”

“是的。”他咬着下嘴唇回答,然后又恼怒起来,“该死的女人。”

“你生气了。你似乎觉得很受伤,而且认为不能相信女人。”

“她们都是骗子。”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但是,你需要女人,你需要被爱。”我温声说道。

“是的。”说着,他露出极度伤心的神情。

“但你不敢相信她们。”我说着,抬起头来,眼睛一直盯着他因紧咬下嘴唇而抬起的下巴。

“我想,这也是我有了女朋友还要找一大堆女人的缘由。”他说着,又恢复了轻佻的模样。

“这让你有安全感吗?”

“是的,没错,我就是讨厌独处,极度厌恶独处。我真的受不了一个人待着,那样我会觉得很烦。所以我会打电话给朋友们,一起出去找女人。”

“所以,你不只是因为没有人爱而感到恐慌,就连自己一个人在公寓里待着,哪怕只是一个晚上,你也受不了。”

“看起来,我最受不了的是我自己。”

“能说说这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他说着,耸了耸肩。戴维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感受。不过,我不能到此为止,我必须帮他找到做出那些行为的真正动机,这一点非常重要。

“告诉我,你身体里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他又这样说。而我还要等。我可以给他提示,以平息他的不安,但我必须让他自己想清楚。最终,我的沉默让他不得不做出答复。

“我感觉……这里……很空洞,”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还有一种不安分的精力需要发泄。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很恐慌,我必须找一个女人,这种感受很强烈,让我无法忽视。”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我终于等到了这个突破口。这个回答很实在,我们终于找到了让他做出不当行为的痛苦缘由。

“看起来,这种空洞感很强烈、很深厚。”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总是去酒吧找女人。”

“这样做,你克服了对孤独的恐惧。你总是去找女人,让她们表达对你的需要,这样,你可以麻痹自己。”

“但是,我不想跟那些女人谈情说爱。”

“是的,你避免与她们进行更深入的了解和交流。那些女人对你来说就像一面镜子,反映了你自己的价值。没有她们,你就不存在。”

“但是,有时候这个过程还是挺有意思的。”

“我知道,你会觉得有意思,会觉得这样还不错,”我说,“你找女人,是为了让你对自己更满意。不过之后你就会感到失望,就会觉得女人不可信任。你让女人判断你是不是可以爱的人。我还有什么没说到吗?”

“我自己感觉不到。”

“你这样做,就是把自己交给了别人。你想让别人承认你有魅力,不过即便别人真的那样认为,你也还是觉得不满足。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虽然你总在努力获得别人的爱,但你始终是个输家。”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要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你需要做什么?”

我身体稍稍前倾,以便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要爱自己?”这次咨询居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是的,这是让你摆脱过去那种生活的良方。如果你能从心底里感受到爱,那你就没必要从别人那里索要爱了。”

“好的,医生,我相信你。”

戴维自视甚高,但他也清楚,我很容易就能让他泄气。他不能再根据他从事业、外貌、经济状况、家人和女人那里获得的赞赏及肯定来建立自我价值观了。那些带给他的支持并不会长久。他的外貌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产生变化,经济状况也不会持续良好,女人们也可能离开他。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要让自己过得充实,他必须学会自我支撑。他必须先接受自己、欣赏自己,然后不断地自我探索。

“那我应该怎样开始?”他问。

“你不要考虑别人的想法,你要找到你自己。”我回答,“你需要尊重真正能激发你积极性的事物,即便你现在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能是你正在做的事情,但你要开始搜寻,努力找到它。”

虽然戴维的自恋是有害的,但那不过是他在努力接受自己。他一直想找到一个更安全的接近真爱的办法,我却让他直面自己的恐惧,这样他就不会再逃避它们了。我想,只要他在我的引导下克服了这些恐惧,他就能真正做好准备去迎接爱情了。

这时是闷热的夏季的傍晚,我下班后沿着街道往前走,街上满是灯红酒绿的餐馆和酒吧。回到家里,坐在公寓楼顶的一张老旧沙发椅上——这里是我最爱的冥想之地,我经常坐在这里俯瞰曼哈顿的风光。从高楼上往下看能让我完全从尘世中抽身而出,我可以想更多戴维的情况。我现在已经平心静气了,再不会有想去抽打这个“渣男”的冲动了。我感觉他真的准备好改变了。

他现在应该已经悟出来了。过去,他认为沉溺女色会让他感觉更好,但最终他发现,这让他感觉更糟。对他而言,自爱也不容易做到,尤其是戴维现在在职场顺风顺水,父母和同行都很赞赏他,他还有个做模特的女朋友,还源源不断地有女人向他投怀送抱,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很有价值。他努力向他人证明自己,而这恰恰让他远离了真正的自我,当他独自一人时,就会觉得孤独、空洞。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戴维逐步开始探索自我。他认识了一些在布鲁克林工作的有艺术天分的朋友。戴维开始尝试从舒适区里走出来。他告诉我,他会在聚会时观察他人,想一想这些“贫穷又没有魅力的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开心,这么有活力。这个问题代表他有了一个深刻的认识:这些“贫穷又没有魅力的人”活得很真实,活出了自我,而他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生机和活力。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时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神,那时的他行为轻佻,精神消沉。现在,这种状态在他身上消失了,戴维终于从自我狭隘的禁锢中走了出来,他现在会考虑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

我让他不断问自己:我的自尊要我怎样做?我究竟想要什么?最终,戴维做出几个重要决定。他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也不打算在韦斯特切斯特买房。他仍然在华尔街工作,但跟妮姬分了手,还搬家去了布鲁克林区。闲暇时他开始学弹吉他,不再去酒吧搭讪别的女人。他开始读书,还会去博物馆参观。他来我这里咨询时,我们谈论的都是他对生活的新发现,虽然观点并不新颖,甚至有些陈旧和老套,但对他来说意义深远。

戴维在我这里问诊了一年多,我见证了他缓慢而令人瞩目的改变过程。我刚见到戴维时那种厌恶和恐惧已经完全不见了,我也对他的改变感到开心。

那些像戴维一样沉迷女色的男人,很容易被贴上“渣男”等侮辱性标签,我们总会批评和讨厌他们。然而他们沉迷女色的行为,其实代表他们对爱、信任和被认可的需求,而这些需求也可能促使我们每个人都做出非常不合理、不正常的行为。

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们都跟戴维一样。

我不知道戴维是否找到了爱,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学着去爱自己了。讽刺的是,我和戴维很少花时间探究爱到底是什么;实际上,我们一直在探讨爱不是什么。戴维已经做好准备,变得“能够爱”了。

然而,对我来说,这场关于爱的测验,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