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何谓良师
大概是70年代末的最后一年的初夏,关中平原正勃发着一年四季里最迷人的景致,复苏的中国文学界亦如这自然界的景致一样撩拨着新老作家们的创造欲望。那时候,我去刚刚恢复不久的陕西作家协会参加一个什么会议,认识了吕震岳先生,直到今年春天我去他的灵堂前点燃一炷紫香,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涌流的泪水了。
那次会议即将结束时,吕震岳来到我住的房子。“你是陈忠实吧?”问过我的名字又自报家门,“我是吕震岳,陕报文艺部的。”我便让座倒水,尤其是对一位年长于我的头发已显得稀疏的老编辑,因为头次见面,愈是礼仪敬重。他坐下后没有寒暄和客套,直接谈明来意,约我给陕报文艺版写篇小说:“你以前的几篇小说我看过,很不错,有柳青味儿。”我便应诺下来。他又叮嘱说:“一版顶多只能装下七千字,你不要超过这个数就行。”说罢就告辞了,干脆利索。
我那时候的心态刚刚调整过来。三年前的1976年春天,刚刚恢复的《人民文学》约我到北京参加一个写作笔会,我写了一篇适应当时反“走资派”的小说在该刊物上发表了,引起较多反响。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和在一切领域里的拨乱反正,我在社会政治领域里的巨大欢欣与在写作上的失挫,形成剧烈的心理冲突,直到1978年的冬天,仍然陷入在真实的又不想被人原谅的羞愧之中。记得我当时正在灞河河堤的会战工程中领工,我和指挥部的同志住在河岸边土崖下的一座孤零零的瓦房里,生着大火炉睡着麦秸铺。正是在被春汛严逼压迫着的紧张的施工过程中,我先后读到了两篇记忆犹新的短篇小说,先是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陕西青年作家莫伸的《窗口》,后是被后来公论作为新时期文艺复兴潮声的刘心武的《班主任》。莫伸比我年轻许多而刘心武和我同龄,然而都是崭露头角的文学新人,都是从刚刚解冻的文坛土壤里蹿出来的惹人眼目的新苗。我读着这些优美的小说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失挫,更深地陷入羞愧之中,便把全部激情都转移到我所指挥着的河堤工程上。
直到这个工程完工的1978年秋天,我便调入西安郊区文化馆。我再三地审视自己判断自己,还是决定离开基层行政部门转入文化单位,去读书去反省以便皈依文学。郊区文化馆在小寨,有两处办公用房,一处在小寨俱乐部的小楼里,住着大多数文化干部和文化领导,另一处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文化馆所在地,全部是平房,已破落残损,有三四位干部挑着好点的房子住着,院中荒草尽兴地繁衍着。我便选了东南角一间空房,把一卷铺盖卸下来,掉下来的半张顶棚的苇箔经民工重新搭吊上去,残留在墙上的黑墨标语被我用报纸糊住了……我便坐下来读书。窗外是农民的菜地,生长着日见膨大的白菜,白菜地的畦梁上插长着绿头萝卜,也是日渐粗壮着。我从早读到晚,或借或买,图书馆里获得解禁的小说和刚刚翻译出版的国外的即使获过诺贝尔奖对我们却陌生的大家名作,一概抱来阅读。目的只有一点,用真正的文学来驱逐来荡涤我的艺术感受中的非文学因素。“四人帮”可笑的“三突出”创作原则因为太离谱姑且不论,十七年里极左的文学创作的理论和思想,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文学自己的因素,是强加以至强奸文学的非文学因素。对于非文学因素的荡除和真正的纯文学因素的萌生,对写作者来说,用行政命令是不行的,只有用阅读真正的文学作品来荡除,假李逵只能靠真李逵来逼其消遁。
我的自我审视和自我选择在我的感受里是正确的。阅读使我进入了真正的五彩缤纷的小说世界,非文学的因素基本被廓清了,我才觉得我正临门属于真实的文学的殿堂。信心也恢复了,羞愧的心理得到了调整,创作的欲望便冲动起来。直至今天,我依然难忘1978年的那个自虐式的阅读和反省的冬天,每每经过翠华路看见历史博物馆的漂亮建筑群,我便想到我曾居住过的那间房子和窗外的菜地,但现在都荡然无影了。1979年春节过后,我在那间小房子里重新开始写作小说了。正是在我刚刚涌起新的创作激情里,我遇见了吕震岳,他向我约稿。
我十分珍惜吕震岳的约稿,同样是那个羞愧心理的继续。那篇反“走资派”小说所产生的对我的看法,仍然是我的神经最敏感的因素,因而对那些依然还约我稿的编辑,更多的是一种被信赖被理解的感遇之恩了。由是,便想着应该尽力写好一篇小说送上,不致使这位初次见面的长兄失望。然而正在构思中的一篇小说篇幅较大,原计划给《人民文学》的,不怕长,便想着写完这个短篇之后,接着为陕报老吕再写,七千字是一个不能突破的限制。这时候,接到吕震岳一封信,信皮和信纸上的字,都是用毛笔写的,字很大,虽称不得作为装饰和卖钱的书法,却绝对可以称作功夫老到的文人的毛笔字。内容是问询稿子写得怎样了,一月过去了怎么没有见寄稿给他。我读罢便改变主意,把即将动笔要写的原想给《人民文学》的这个短篇给老吕,关键是怎样把原构思的较大的篇幅压缩到七千字以内。如果就结构而言,这个短篇是我的短篇小说中最费过思量的一篇,及至语言,容不得一句虚词冗言,甚至一边写着一边码着纸页计算着字数。写完时,正好七千字,我松了一口气,且不说内容和表现力,字数首先合乎老吕的要求了。这就是《信任》。
稿子写成心里又有点不踏实,主要是内容。这篇小说写一位挨整受冤的农村基层干部,以博大的胸襟和真诚的态度对待过去整他的“冤家仇人”,矛盾甚至很尖锐。写成后我又有点踌躇,当时正是伤痕文学如苦水怒潮般汹涌,控诉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社会生活中亦是平反冤假错案刚刚激起社会各阶层强烈反应的普遍性情绪,围绕着“四清”运动的矛盾,农村社会的新的矛盾和社会心理也很尖锐和复杂。这篇小说以这样的人物出现,会不会引起误解?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带着稿子去找老朋友张月赓,让他给看看,以较为客观的眼光给我把握一下。
张月赓还住在西安晚报社的两层简易居室里,一大间屋子没有隔间,既是卧室也是书房又兼着会客用。部队作家丁树荣已先在座,见面自然都很高兴。我说了事由,便拿出刚刚写完的稿子,二人连续着读了,对我申明的担心以为是多余。丁树荣很热情,说他和老吕很熟悉,正好还要去找老吕,可以替我捎带上稿子。我就把稿子交给丁树荣,夹没夹一纸给老吕的短笺已经忘记了。我第二天就下乡参加夏收劳动去了。
从把稿件交给丁树荣那天起,恰好一周时间,《信任》便在《陕西日报》的文艺版面上刊出了,时间是1979年6月3日。这是我自有投稿生涯以来发表得最快的一篇作品。我听到了我周围的熟识的行政干部的议论,尚不敢完全轻信,以为可能有更多的鼓励的因素。又过了大约不足半月,我刚刚从乡下参加夏收劳动归来,又接到吕震岳一封信,意思说作品发表后引起普遍反响,已收到不少读者来信,让我到报社去看看那些读者来信的评说。
我心里便有点按捺不住,骑上自行车绕大雁塔那条路奔东大街的陕报去了。似乎是一种潜意识,我尤其看重读者的反应,想听听文学圈以外的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的读者的评说,直到今天依然是这种心理。这应该是我第二次和吕震岳见面,老吕对我似乎已经是老早的熟人一样随意了。记得我见他第一面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说话的高嗓子大调门。这回在他的编辑桌旁,不仅依然这样说话,笑声同样是高腔大声,用畅快用爽朗这些词来形容似乎总不到位。他的情绪很兴奋,完全是一种编发了一篇引起普遍反响的稿子的由衷的快慰。他一边给我述说着丁树荣怎样捎稿给他,他读后的感觉和抓紧处理稿子以促使其尽快见报;一边用右手频频做着手势。我是深深地被感染被感动了的。一个职业编辑,一位长我起码十岁的老兄,毫不掩饰他的兴奋之情,像年轻人一样手舞足蹈着高声叙说着哈哈大笑着,给我一种赤诚热心而不无天真的强烈印象,他随之把一摞读者来信取出来交给我,感慨地说,看看,刚发表十来天,来了多少信说这个作品。
我一封一封读着那些从全省各地发往报社的信,禁不住眼热欲泪。不完全因为他们对我的一篇小说说了怎样的好话,更多的是我太需要他们对我的“信任”了。因为那篇写反“走资派”的小说造成的不良影响,我企图以新的创作来挽回,挽回那些可能弃我而去的读者,重新建立我和读者的真诚的信赖。那一封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向我证明了最基本的这一点,正是我最心虚着企望充实的一点。然而其中有一封信,以不屑的口气评说《信任》,更以不屑的口气讥讽着我,说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写过适应时风的小说,现在又倒过来写什么《信任》,等等。我以为他说的是基本客观的事实,他肯定读过我过去写的几篇以阶级斗争为主调的短篇小说。不屑的讥讽的口吻不是批评的关键,亦可促使我更进一步做人生和文学的反省。这些信后来由老吕选发了三篇,在《作者·读者·编者》专栏里,我也看到了。有趣的是十五六年后,我躲在渭南一家招待所里写几篇应急的短文,有天晚上宾馆(招待所)经理来和我聊天,说那三篇被选发的读者来信中,有一篇是他写的。他写那篇读后感式的信的时候,正在渭南地区所辖属的一个县的水利局工作,接近基层农村,强烈地感觉到,因为几十年阶级斗争扩大化给许多无辜的群众和优秀的基层干部造成的伤害,在实施平反冤假错案的过程中,又出现了新的矛盾和对立,甚至出现简单的个人之间的报复行为。他对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对待同类矛盾的襟怀十分感动,以为是化解阶级斗争造成的人为矛盾的有远见的途径,忍不住便写了那封信。其实,他平素只是喜欢读书看报,并不搞写作,后来几经工作调动,现在已是这家宾馆的经理了……听来真是令人感慨系之。
至今依然记忆犹新的是,由丁树荣把稿子捎给老吕之后,我就到西安北郊的一个生产队参加夏收劳动去了,按当时干部下乡的习惯,自行车后架上捆绑着被褥卷儿,车头上的网带里装着洗漱用具。大约十天或半月的下乡期满回到郊区文化馆里,《信任》已经发表多日,我在紧如救火的夏收劳动中尚不得知。回到馆里之后才看到发表《信任》的版面,“信任”两字是某个书法家的手书,有两幅描绘小说情节的素描画作为插图,十分简洁又十分有气魄,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热。这是我第一次在《陕西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作品,但不是处女作,此前已经有为数不少的小说散文在杂志和报纸副刊上发表,按说不应该有太多太强的新鲜感。我不由自主地“眼热”,来自当时的心态和更远时空的习作道路的艰难。当时的心态已如本文开头所叙的反省和调整,这篇小说的发表无疑给我以最真实的也是最迫切需要的自信。更深层的感慨发自此前十八年给《陕西日报》的一次投稿。
1961年,正是后来被习惯称作“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那一年,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无法化解的饥饿折磨着几乎所有人,尤其是正处于生理生长最活跃的中学生。市教育局为保护处于这个不幸年代的学生,采取了非常措施,取消晚自习自然也就取消一切作业,实行“劳逸结合”来对付饥饿,老师只需完成课堂授课而不再批改作业,学生只需接受老师的讲授而不再去做任何科目的作业题,消耗热量的体育课干脆废除不上了。我突然发现空闲的时候太多了,空闲得令人反而不习惯起来,自然就把课余的时间和精力全都用到阅读和写作这个爱好上头来。我和我的同样爱着文学的朋友常志文,找到了一个既省钱又能读到新书的办法。每天晚饭后,我俩悄悄溜出学校后门,抄田间近路步行到距学校十余华里的纺织城商场,直奔书店。靠在装满各种书籍的书架立柱上,抽出昨天正在读着的那本书继续读下去,直到大约九点或九点半钟商场统一关门,我再最后看一眼正在阅读着的页码,合上书装进书架然后离开书店。那时候没有“微笑服务”,更没有礼宾小姐站在门口躬身欢语“欢迎光临”的礼仪,却不拒绝如我一类无钱买书的人连续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书。我和我的朋友便从来时的小路再走回灞河岸边的这所由孙蔚如先生创办的中学,我俩关于阅读心得的交流一直继续到校门口才收住。上床睡觉以前,先喝一大碗盐水哄自己入眠,因为饥饿早已搅得肠胃疯狂起来。在往来二十余华里的疾步运动中,本来就没有吃饱的晚饭早已被消化光光了。这样的课余活动的运动量和对热量的损耗,可能远远超出了做作业和一周只有两节的体育课。
同样在这一段没有功课压力的轻松日子里,我和常志文、陈鑫玉三位文学爱好者组织起来一个文学社。苦于喜欢文学而总是找不到创作的门路,文学社就被命名为“摸门小组”。仅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我们当时对于创作的心境和情态,不无猴急和彷徨。成立文学社的同时决定创办文学墙报,名字定为“新芽”,不无才露尖尖一角的小荷的含意。这是一个纯文学的墙报,不是那种为纪念各种重大节日所办的壁报。“新芽”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必须是文学社成员自己创作的,当然也欢迎同学投稿。
创刊号上,刊登了我的一篇散文《夜归》。陈鑫玉鼓动我把这篇散文投给报刊,我缺乏勇气,终未敢把它投出。我的朋友却把它另写下来,寄给了《陕西日报》文艺部。大约不到一月时间,鑫玉某天从家里来就兴奋地告诉我,说报社来信了,他兴奋激动的表情,自然传递给我某种希望,某种侥幸混合着的急切心理。信的内容是肯定了这篇散文的长处,也指出了缺陷,关键词是让我修改一下,尽快寄去。我到此刻才真正地激动起来,似乎真的就要“摸”到那个神圣而又神秘的“门”了。我很快做了修改,又寄出去了,此后便开始了急切而又痛苦的等待。等待来信通知一个几乎让人不敢奢望的消息。等待中天天到学校的阅报栏去看《陕西日报》,自然是发表文艺作品的第三版。这是我创作生涯中发生的关于投稿的第一次等待,第一次感受那种企望和失望交织着的急切和焦灼的心情。奇迹终于没有出现,我在随之到来的高考的紧张准备中把此种情绪排挤开去。
结束高中学业,高考名落孙山,我在最初的别无选择的痛苦中回到家乡,被公社选拔为民办老师,这才真正开始了我的业余文学创作。次年春天,我重新把《夜归》做了修改,再次投给《陕西日报》,不久又来了信,肯定了长处也提示了不足,仍然让我修改后再寄去。我又一次陷入期待的焦灼之中。久久的等待中,我终于忍耐不住,借着学校到西安举办什么活动的机会,找到了社址设在东大街的《陕西日报》。我在报社门口踌躇着踅摸着,想不出进入报社文艺部该怎么开口的措辞,自卑和羞怯的浓雾挥斥不开。我终于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看见文艺部的几张办公桌前坐着几位编辑,我朝门口那一位发出了问询。关于我的这篇散文,均不在在座的编辑手里,便推测肯定在一位已经下乡锻炼的编辑手中,可他大约需要半年才能结束劳动锻炼。那位好心的编辑很诚恳地暗示我,凡是能发的稿子,肯定会交代给编辑部的。既然没有交代我的那篇散文,肯定是发表不了的了。这次投稿和第二次修改又失败了,我走出《陕西日报》深长的院庭甬道时,直接的感觉是,那个“门”还遥不知其所在,任何轻易“摸”到的侥幸心理自然云散了,反倒轻松了,当然不可排解自卑。我至今无法判断当时在座的编辑之中有无吕震岳,因为我除了和那位同样不知姓名的编辑说话之外,几乎不敢乱瞅乱看别的人。我站在陕西日报社门口,回望一眼那拱形的门楼和匆匆忙忙进进出出大门的人,还是免不了自惭形秽的自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一家报社的大门,目的是问询自己投递的一篇习作,留下的记忆难以泯灭。在我被老吕邀请到他的办公室去看读者来信的时候,我心里涌起的便是十几年前头回进入时的复杂心理的记忆。我和老吕聊起这件事,老吕哈哈大笑着说他毫无记忆,那时候出出进进文艺部的各路业余作者太多了。我至今也无法弄清那位两次写信鼓励我修改后再投的编辑是谁,他每次写信都不署姓名,只缀着文艺部的落款。直到1965年春天,我把这篇散文打破原先框架,重新构思重新写作,名字改为《夜过流沙沟》,只是没有勇气投给“省报”而改投“市报”,不久就在《西安晚报》文艺副刊上发出了。这是我的变成铅字见诸报刊的第一篇习作,历经四年,两次修改,一次重写,五次投寄,始得发表。我在感激《西安晚报》那位发表它的编辑的同时,也感激《陕西日报》那位两次给我写信鼓励我修改的不知其名的编辑。在这篇散文漫长的修改过程中,我在“摸门”,或者叫作最初的探索;在从事这个容不得任何侥幸的事业的起始阶段,这篇处女作的修改和发表的漫长过程,实际上是我进行文学基本功练习的一个缩影。我和老吕聊起这件事,除了艰苦跋涉的感慨之外,还有一种心理补偿的欲望,我想那位给我两次写信的编辑最好能在此刻在这个办公室出现,我会向他致以最真诚的问候和感谢。他的那两封信,是我写稿投稿生涯中第一次收到的报刊编辑的信。老吕也感慨着。
七月号的《人民文学》转载《信任》。那时候,《小说月报》等一类选刊还没有创办,《人民文学》辟有转载各地刊物优秀作品的专栏,每期一两篇。
80年代的头一个春天到来时,《人民文学》编辑向前给我写来一封信,告知《信任》已获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那时候的评奖采用的是读者投票的方法,计票的结果一出来,前二十名便被确定下来。我当即将此事告知了吕震岳,他和我一样高兴。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我,无论是他,当时似乎没有把这个获奖看成有什么太了不得的。倒是后来愈来愈觉得这种全国性评奖真是了不得的。一是这种奖项被看作一种标志,评职称升工资等等都成为一个硬件;二是这种评奖的竞争愈来愈趋激烈,单就每年一次的短篇小说评奖,已经取缔了读者投票的方法,改由评委投票,非文学因素影响评奖的事时有传闻。我并非超脱文坛,亦非淡泊名利。我从来不说淡泊名利的话。我至今以为,文坛本身就是一个名利场,淡泊不了的,除非你离开。问题的实质在于以什么手段去提高“知名度”和获取“利”,唯一可靠的途径只能是拿出自己独特感受的作品来,即以文学的因素实现文学创造的目的,任何非文学的因素都是无法奏到长久之效的。一个不足七千字的短篇获奖,不可能决定我未来创作的发展,未来的路才刚刚开始。我对自己未来的创作发展不仅没有十分的自信,甚至依然有着自卑的惶惑。因为任何一位能被我们记住的作家,都不是凭一个小小的短篇而铸就自己的文学成就,证明自己的文学才能的,这是文学史的ABC。作为职业编辑的吕震岳,更有丰富的经历和经验,早看多了作家创作发展的种种,所以更多地仍然是说着“多读多思索”的鼓励我的实话。颁奖的通知到来时,我的心里丝毫未动,我的农民夫人突发心脏病月余,我须陪她去医院看病,便请假缺席了。
作为新时期文艺复兴的第一项全国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这是第二届评奖,发奖仪式很隆重,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之后某一天,我用自行车带着病情稍轻的夫人从城里看病回来,走到距家尚有七八华里的一个村子,迎面停下一辆小汽车,走出《陕西日报》的文艺评论家肖云儒来。他们开车到了我的村子扑了空,折回来时碰到了。他说报社文艺部领导很重视《信任》获奖,作为报纸副刊的作品能在全国获奖尚不多见,约我写一篇获奖感言的短文,老吕因身体不适而委托他来。我后来写成了一篇《我信服柳青三个学校的主张》的创作谈,这是我从事写作以来第一次写谈创作的文章。
这一年,《陕西日报》文艺部发起了“农村题材小说征文”,老吕给我写来一封信,鼓励我应征。我已经从原郊区文化馆分配到灞桥区文化局,被提拔为文化局副局长,兼文化馆副馆长。为了能避免琐细的事务性干扰,我住在灞桥镇的文化馆里,潜心读书写作。接到老吕的信,我写了短篇小说《第一刀》,不需叮咛便明白七千字的版面极限。这篇小说同样得到老吕的欣赏,以一周的最快速度见报。此后,又收到了一批读者来信,选发了三篇。这是写农村刚刚实行责任制出现的家庭矛盾和父子两代心理冲突的小说,引起读者的普遍关注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在征文结束后被评了最高等级奖,我自己心里亦很清醒,生动活泼有余,深层挖掘不到位,然而关于农村经济改革的思考却由此篇引发,发展到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初夏》的最后完成。
1982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子《乡村》出版,在我赠送书籍的名单上自然不可或缺老吕。这本集子里有他鼓励催促下写成的三篇小说,且是在我创作发展的关键时期有着特殊意义的作品。这年冬天,我调到省作协专业创作组。在取得对时间的完全支配权之后,我的直接感觉是走到了我的人生的理想境界:专业创作。我几乎同时决定,干脆回归老家,彻底清静下来,去读书,去回嚼二十年里在乡村基层工作的生活积蓄,去写属于自己的小说。尤其是读书,需要弥补未能接受大学中文系专修的知识亏空和心理空虚,需要见识中外大家名著所创造的艺术大观,更深一步进入真正的艺术世界,揣摩真正的文学的本来内蕴,以彻底排除非文学因素和出于各种用意强加给文学的额外负载,接近再接近真正的文学的本义。我记得我到陕报去和老吕说了归乡的打算,他仍然高调门感叹着好好好,真诚地说,写作靠热闹是不行的,得拿出好货来。
回到祖居的老屋,反而有一个不长的适应期。偶尔有文学朋友和约稿的编辑找到村子里,都是我十分愉快的事,包括传来许多文坛最新的消息和趣闻。偶尔收到老吕的信,仍然是老文化人的个性明显的毛笔字,或问讯或约稿,读来十分温馨。中篇小说《初夏》在《当代》发表以后,接到老吕一封长信,说他对这篇小说特别喜欢,不完全是因为《第一刀》的缘由;到这篇中篇获《当代》文学奖时,我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老吕像小孩一样拍着简易沙发的扶手大声慨叹起来,似乎验证了他的阅读感觉。他说他在什么报纸上看到《当代》的广告目录,专意到邮局的报刊门市部买来了杂志,读完便给我写了那封长信。乃至198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以《初夏》冠名的第一个中篇小说集子,我拿到书后,从乡下赶到西安,找到老吕家里。其时他已退休,住在炭市街的平房住宅里。我送上这本集子,他翻着看着,说那本集子里收编的几个中篇大都读过了。他告诉我,凡是他在什么杂志上发现我的作品就一定要读,凡是他听说我在哪里发了什么小说就自己找来读。他坦率地说着对那些小说的感觉,好的和遗憾的诸多方面,已经远远不是《信任》或《第一刀》经他发表时的交谈深度了。这一次,是我更深地理解老吕这个人的重要接触。我真切地被这位老兄感动了。他已经退休,已经不再为报纸副刊和我打交道了,他关注我的作品和我写作的发展,至少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关于一个与他打过交道的作者的关注,仅仅只是这个作者的作品他曾经喜欢过付出过心血,仅仅只是这个作者本人他比较喜欢,仅仅只是他希望自己喜欢的这个作者的创作更健康地发展。这就够了,这就足够我这个经他扶助的作者体会人世间那种被赞美着的真诚了;足够我再重新理解作为中国文学各类职业编辑的良苦用心了,任何时候要是还没有忘记这一点,我便相信自己的尾巴会紧紧夹住;足够我理解作为个人劳动标志很明显的创作,其实还有更丰富的社会的催人奋斗的那种力量。告别老吕,重新回到祖居的家园,《初夏》这本书也就划归明日的黄花。我必须以新的艺术形态给老吕这样的职业文学编辑一个见面时可以再聊的话题,包括更多的还喜欢着我的小说的读者。真正的文学意义上的友谊给我的就是这种冲击力。
听说老吕病了时,我很震惊,找到他的新居里,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已得知他得了一种今天的医疗水平很难治愈的病,便约了精于摄影的郑文华去拍一张合影。我们相交整整二十年来,竟然没有拍过一张合照,我不在乎这种照相,他也不在乎这种形式的东西,二十年里我们多次见面却没有谁想到照一张合影。我到邻近的水果店铺里买了水果,也应是第一次。二十年里我多次去过他供职的编辑部和他的家里,从来没带过一件礼物,一盒烟一瓶酒都没有过。那个时期里似乎不兴这一套,我也没有这种意识,似乎拿着这种东西会使他和我都尴尬的。他现在病了是个病人,按我的心理和习惯,看望病人带上水果是礼仪成俗的。
他坐在一辆轮椅上,因为病痛所致的骨头损害,不能坐太软的沙发。他说他出医院好久了,病情稳定。他比以往消瘦了,脸色尚好,仍有既往的红色,表面看不出太多的重病的疲倦和忧郁。他说话依然是朗朗的高调门大嗓子,几乎与我以往的印象没有任何变化和差异,也许是强性子的他自然显现的刚强。我和他聊了他的病情,他却更多地问我现在的工作和写作,不无惋惜之意,甚至启发我赶快离开西安,重新找一个地方去读书去写作。他那么感慨着对我的深层理解,写到这程度太不容易了,再浪费时间就损失太大了云云。我无言以对,也不想对他说出我的苦恼。如他一样的感慨我已从许多朋友口里听到,然而我不想让他再为我担这一份心。我尽量以轻松的话题和他交谈,包括回忆我们以往的趣事,他便大声愉快地笑起来。我给他留下我出版不久的五卷本《文集》,他问《白鹿原》收编在内没有。我说主要的作品全都收入了。他说他早已读过《白鹿原》,不断地感慨着从他编《信任》到《白鹿原》的阅读感觉。临到我出门时,他仍然鼓励我,什么都可以看轻,看淡,再弄出两本书来,弄到这程度太不容易了……
我收到老吕一封信,看小小信封上那很大的行书毛笔字就熟知了。打开信封,夹着他的一页短笺和一块报纸的剪贴文章,是他发表在《陕西日报》的一篇关于《白鹿原》的短论。我的心头一沉,读了短信再读短论,沉默许久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已到骨癌晚期,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仍然还要写这样的短论,仍然还要对《白鹿原》一书获茅盾文学奖的事说他的看法和意见。其时,关于这本书和这个奖的热闹早已过去,我已不再接受关于这个话题的媒体采访。《白鹿原》一书自出版以来的五年时间里,我看到过许多评论家、作家、记者和读者和或长或短的评论文章,说长道短在我已经于心不惊平静听取了,然而老吕的这篇短文一下子把我推入情感的波涛之中,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把它看作是一篇“评论”……这是我收到的老吕的最后一封信,那功夫老到笔力遒劲的毛笔字啊!
今年春天,我接到老吕家属的电话,是哽咽着的女声报告的噩耗。当晚我赶到老吕家里,只能面对一幅围裹着黑纱的相片了。我站在灵桌前腿就颤抖起来了,看着照片上那昂昂的朗朗的面容,泪水一下子涌流出来,想叫一声老吕也终于哽塞得叫不出声。他的夫人告诉我,他把我送他的那套《文集》,一直在桌子上用书夹栽着,而没有塞进他的书架,直到他去世。我又一次涌出泪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走在夜晚的东大街,五彩的霓虹灯光是这座古城的新的姿容。天上似乎落着细雨,我木然地走着。我的小说中那个被我赞美也被我批判着的白嘉轩的生命感叹竟从我的心里涌出来了:世上最好的一个文学编辑谢世了!
(此文系忆我的贵任编辑吕震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