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备忘
——一个知青的往事追怀
薛保勤①
我将青春备忘
青春给我梦想
我将青春备忘
青春令我迷惘
我将青春备忘
青春给我希望
我将青春备忘
青春送我翅膀
——题记
一
遥远，似乎已化作缕缕轻烟
恍如隔世飘遥的梦幻
遥远吗？并不遥远
好像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一段屡屡回首的沉重岁月
一段改变人生的非凡历练
有人说，忘了它吧！
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交给了苦难
还有什么不舍与眷恋？
有人说，别提它了！
不过是一些青年受了点风风雨雨
过了些沟沟坎坎 有些凄凄惨惨
有人说，控诉它吧！
让上千万青年接受远离知识的实践
留下的是一个民族遭受重创的遗憾
有人说，反思它吧
磨难使青年
学会了做人、学会了勇敢
学会了坚强 学会了面对凄凉与惨淡
有人说，诅咒它吧！
我们的民族要学会理智
让荒诞不再重演。
……
二
在“浪漫与空想”的旗帜高高招展的天空
蒙昧、盲从、狂热与声嘶力竭的呐喊……
于是——
真理被谎言扭曲、遮掩
理性被愚昧凌辱、强奸
怎能忘？！
风 撕扯着正义的碎片
雨 浸淫着良知的衣衫
知识遭受了灭顶之灾
文明走进蒙昧的深渊……
怎能忘呢？！
那是一千多万少男少女的青春大迁徙
那是精神的流放
那是肉体的考验
少年不识愁滋味——
年轻人的幸福往往不知甘甜
年轻人的苦难往往混杂着浪漫
当苦难剥夺了理性将理想流放
我们也有过年轻特有的欢乐、轻狂与达观……
在我的心中潜藏着一幅幅老照片
泛黄
常常掀起内心的波澜
我们曾经虔诚——
伟大领袖一声令下
不经风雨何以见世面
我们如战士出征
怀着“大有作为”的信念
犹如当年百万雄师下江南
车站
锣鼓口号的喧响将青春之火点燃
胸怀着热望，通体充盈着庄严
送别
激情遮掩了
母亲们的唏嘘
我们高昂着骄傲的头
假装视而不见
……
三
我们曾经浪漫——
绕村的小河波光点点
月胧的草原诗意盎然
大漠绵延如此傲岸
漏风的家也洋溢着勇敢
犁地
脚下泥花飞卷
扬场
地上金花四溅
翱翔
在沙丘上翻腾
纵马
地阔天宽
于是——
忘情的笑声将大漠点染
世界如此奇妙
我们流连忘返
我们曾经真诚——
地头田间
耕耘、播种、除草、施肥汗流浃背
讲述外面的世界将文明的生活承传
政治夜校
夜夜灯火阑珊
批林批孔彻夜不眠
油灯下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手捧雄文四卷
面对艰险
高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备战备荒
“深挖洞、广积粮……”
摸爬滚打、基干民兵紧握枪杆
心有芥蒂
默念“要斗私批修”
狠斗“私”字一闪念
初恋时节
不吐真言 含情脉脉 手不敢牵
战天斗地
苦干 夜战 一往无前
……
当丰收的希望
迎来一次次衰草的收获
当大批判的宣言
变成人人自危的心惊胆战
理想啊，到底怎么实现……
四
在没有精神的土地上
我们“生产着”精神
在没有希望的沙漠里
我们“制造着”期盼
在没有英雄的世界上
我们“幻化着”英雄
在没有文化的旷野中
我们“谱写着”创业的格言
在没有温情的寒风里
我们用孱弱的身躯“释放着”温暖
……
不记得了，多少次
为看一场电影 步行几十里
月明星稀、山道弯弯
不记得，多少次
为看一个同学，翻山越岭
几块红薯、分外甘甜
不记得了，多少次
破旧的口琴
伴随着难以言传和莫名的慨叹
不记得，多少次
精神的会餐
虚幻的光衬映着通红的脸
不记得了，多少次
过度的劳作
伴随着饥饿与彻夜难眠
不记得，多少次
压抑的情怀
化作二胡哀婉的丝弦……
没有小芳
生活哪有那么多浪漫？
没有小河
我们以大漠孤烟为伴
没有难舍难离的情思
没有辗转反侧的爱的缠绵
劳顿、孤独、苦闷、无援……
人生的路啊，
到底怎么走？
我们左顾右盼
……
五
一个花季的女青年
赶着驮水的骡子下山
不料，骡子受惊
她被撞到深不见底的山涧
花样的年华，凋零于瞬间
生命残缺，下肢瘫痪
战友们再次相见
含泪相向
安慰
却不知用什么语言
终于，
凄厉的哭声
带着青春的悲鸣和绝望直刺青天……
他走了
到生产队仅仅三天
带着对生活的无限期望和遗憾，
梦中的脸还绽着稚嫩的笑颜：
“明天、明年、未来应该色彩斑斓……”
无情的连绵秋水将梦击得粉碎
一阵轰然
窑洞塌陷
生命的交响就此中断
夜，漆黑一片
瑟瑟秋风中遥响着母亲的牵挂：
“儿啊，出门在外
要注意安全 千万、千万……”
她走了
带着悲愤、带着耻辱
带着对生的绝望
带着对心上人的深深眷恋
孤苦中，他们相依为命
心相近、情相牵 意无限
同居 大逆不道
示众 羞辱不堪
于是——
烈女子饮恨在枯树上
将命高悬：
“对不起，亲爱的！
这是我爱的宣言
你要活着
一定要等到……
为我们正名的那天！”
于是，我们终于明白——
有的惊恐：
人生最宝贵的时光
难道就这样交给无绿的山
有的不甘：
一颗红心不应面对无情的峰峦
满腔热望不该遭遇冷酷与荒蛮
有的绝望：
每每凝视一个个滴血的黄昏
不敢奢望 没有明天
过去的
只是离人生的黄昏又近了一圈
有的死水般平淡：
只要还有饭吃、能有衣穿
不要希望、活着就算
……
六
不是这样，不全是这样……
当革命的理想以激进的方式来实现
当浪漫的情怀遭受极左阴谋的欺骗
当虚幻的追求遭受严峻现实的检测
幻想的破灭生活的无奈就成为必然
盲从的青年常常无识无畏
随波逐流我们也制造了许多麻烦
不知轻重
偷鸡、摸狗、屡有前嫌
不计后果
打架、群殴、玩世不恭；
不堪忍受
偷懒、装病、畏缩不前；
更深夜半 饥肠辘辘
倾巢出动常常损坏将熟的农田
政治斗争 无情批判
受极左思潮的欺骗却以极左面目出现
反右倾 割尾巴
将深爱我们的乡亲推到了对立面
……
于是——
我们走在了真善美与假丑恶的边缘
我们踩上了良知与耻辱间的高压线
七
有人说：
温室中的花朵
受了一阵冷雨
就哀叹、就苦不堪言
有人说：
城市里的娇子
受了一阵冷落
就哀怨、就顾影自怜？
苦吗？
似乎已经超过了承受的极限
脆弱吗？
似乎应将我们的感受检点
同遭不幸，境遇惨淡
不同的人群却有着不同的表现
面对民族空前的浩劫
看一看身边的乡亲
审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吃糠咽菜
一身从春穿到冬的破衣衫
全部家产不足百元
他们却用博大的爱
温暖着想家的孩子
滋润着孤寂的心田
他们用慷慨的胸怀
包容了不谙世事
包括我们的缺点
还记得——
我们来时
乡亲们倾其所有
欢迎我们的那顿“晚宴”：
玉米饼、黄米饭、土豆拌酸菜
最奢侈的是一人一个鸡蛋
他们说：娃娃们，别嫌弃
我们的理想就是共产主义
天天能吃上这样的饭
还记得——
一位年轻的山村女教师
被胃穿孔击倒在课桌边
孩子们像天塌下来一般
教室里哭声一片：
“老师，我们听话
我们不再捣乱
老师，咱不怕，我们送您上医院”
于是——
夕阳下 群峰间
一群孩子 一路呼喊
老师忍着剧痛与颠簸
却品尝着纯真与甘甜
她泪水涟涟：
我插队七百天
吃着百家饭
在房东大婶身上我找到了母亲的影子
在村姑们身上我感到了姊妹的情缘
没有乡亲和孩子的爱
我不会走到今天
还记得——
我们走时
乡亲们扶老携幼
村头
似启封的老酒一坛
大叔们来了
胸前挂上了一串串红枣
大嫂们来了
兜里塞满了鸡蛋
村姑们来了
一人郑重地发一双鞋垫
缝补浆洗 教我们生活的老奶奶
颤颤巍巍、步履蹒跚：
“娃娃们，常回来，
这里永远是你们遮风避雨的伞……”
耕耙耱犁 教我们干活的老爷爷
手摇拐杖、声音发颤：
“走吧 走吧、
不能再被这穷山恶水磕绊
走不动了，回来
这儿
还有一群想你们的老汉
什么时候都会有口热饭……”
胸腔被浓浓的亲情填满
泪水被古道热肠弥漫
衣衫褴褛、
却把情留给非亲非故的小伙
饥肠辘辘、
却把暖送给城里来的青年
纯朴 没有世俗的眉高眼低
善良 不要回馈的爱的咏叹
爱在贫瘠的土地上高尚
虽显琐碎，却义薄云天
苦吗？！
他们没有叫苦
冤吗？！
他们没有喊冤
默默地将这一切承担
泪水却往肚里咽
要不——
咋有夜半旷野凄凉的信天游
要不——
咋有洒在沙蒿林里的泪蛋蛋
八
多少个漫漫长夜
我们一次次走进历史深处
多少次瑟瑟秋风
我们苦苦地追问答案
为什么
昔日老师的镜片
总是折射着惊恐与不安
读书还得偷偷摸摸
知识变得如此下贱
为什么
贫困的土地
总是弥漫着斗争的硝烟
政治上的宠儿
却是生活中的坏蛋
为什么
乡亲们一天劳作
工分仅值几分钱
面朝黄土背朝天
终年辛劳仍要受饥寒
为什么
对假恶丑的厌倦
只能忍受却不能言传
对真理的呼唤
却要遭受割断喉咙的摧残
为什么
荒诞的闹剧
在延续五千年的文化积淀
凌辱的却是正义、良知与圣贤
为什么
祸国殃民的历史
势如破竹发生在一夜间
不管你是否情愿
为什么？
为什么？
几千年的文明古国何以如此健忘
泱泱大国的神经何以抽风似的多变
文明的种子啊！
为何如此脆弱
指鹿为马的耻辱
为何屡见不鲜
九
苦难送给我一副发育不良的身躯，
却送给我一双清澈的眼
在蒙昧的土地上点燃思考的灯
在贫困的泥淖里撑起理智的帆
历史老人告诉我们：
理智的丧失必定走向历史的反面
封建专制的残酷必将适得其反
愚弄人民的政治毕竟不会长久
民族的罪人终将交由人民审判
历史老人正告我们：
作恶者固然可恶、可恨
受害者固然可悲、可怜
让作恶者横行的我善良的人民啊
“忠厚”“纯朴”
难道不是任人宰割的
“土壤”和“条件”
难道不值得深思
不令人扼腕
苦难在昭示着历史
历史在将科学呼唤
我们期盼着春天
……
十
历史已经走到今天，
春风送暖、春水潋滟、
春雨润物，春光无限
为什么经受过严寒
却屡屡从记忆深处将其“盘点”
为什么炼狱般的生活
诅咒它却莫名其妙的情结千千
为什么经受过凄苦
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梦绕魂牵
于是——
后来的成功者认为
这是人生的铺垫
后来的失落者认为
这是倒霉的起点
玩味者以为
这样的经历有点苦涩、有点咸
毕竟 历史走到今天
解放思想、与时俱进，
理性的光芒分外耀眼
是的
我们走进过严寒
严寒是一本无字的书
我们理解
丰满的人生
必须不断迎接挑战常常伴随磨难
是的
我们感受了挫折
挫折是一所特殊的学堂
我们懂得
真善美与假恶丑
仅仅一步之遥就差那么一点点
失去中的得到弥足珍贵
苦难中的感悟穷且愈坚
于是——
我们学会了坚强
哪怕重峦叠嶂
风雨如磐与一路艰险
我们学会了勇敢
哪怕人妖颠倒
谩骂恐吓与带血的皮鞭
于是——
我们懂得了忠诚
哪怕利的诱惑、
名的欺骗与肮脏的金钱
于是——
我们懂得了坚韧懂得了感恩
懂得了对土地的眷恋
懂得了高贵与卑贱、
懂得了真与善
我们懂得了爱懂得了恨
懂得了人生的冷暖
懂得了世态的炎凉
懂得了关于人的哲学内涵
于是——
我们懂得了祖国 大地 人民
与我们的血肉相连
懂得了匹夫有责
懂得了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啊
不该生活得这样凄惨
责任重于泰山
于是——
我们懂得了幸福不是毛毛雨
有为
就必须勤勉、坚韧、不断的锤炼
我们懂得了理想必须脚踩大地
人生才有可能灿烂
……
十一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
我们用青春追忆昨天
愿青春的悲壮进入民族的记忆
愿悲壮的青春成为明天的借鉴
不屈不挠
我们无怨无悔
矢志不移
我们无悔无怨
胸怀着热望
只要心中的灯不灭
前行
我们就拥有未来
怀揣着春兰
只要远航的帆不偏
耕耘
我们将收获秋的璀璨
生活啊，生活告诉我们
失去了不必喋喋不休地抱怨
得到了不须浅薄、志得意满
人，必须经受得失荣辱的考验
生活啊，生活告诉我们
历史倒退的制造者终将被历史埋葬
但历史的悲剧常常需要一代人承担
不要说我们失去太多太多
我们有责任谨防悲剧的翻版
生活啊，生活告诉我们
民族的崛起需要坚韧攀缘
历史的前进需要青春做伴
让我们与祖国一起做青年
让我们与祖国以年轻共勉
我们将风雨兼程、漫道雄关
放飞青春中国的美好明天
① 薛保勤，编审、陕西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特聘教授，西安交通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20世纪70年代榆林知青，著有《现实未来与人》《善》《从“红色革命”到“绿色革命”》《我在悉尼当“部长”》等作品。出版有《送你一个长安》《青春的备忘》《给灵魂一个天堂》《沙哑的短笛》等诗集。作品曾获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柳青文学奖，入选“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诗歌《送你一个长安》被选为“2011世博会”主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