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校书郎
柳公权,虽经不止十年寒窗的苦读生涯,却又几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京兆华原学子,成为名震京城长安的状元郎。即授秘书省校书郞,正九品上。
终于有了一份安身立命的公差,柳公权的心情舒坦多了。整天出入于大明宫的皇家宫殿,披阅典籍书牍,出口成章,提笔如有神助,俨然成了不乏饱学的文化人物。也不似多年的掩门闭窗,青灯黄纸,前途未卜,孤独得想学狼叫。眼下同僚也尽是舞文弄墨之名士,探究兴趣所在的学问,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相谈甚欢,儒雅了得。
平时骑马回到柳府,与年迈的父母及兄嫂、侄儿们一起团聚,抑或自己也应该有了妻室儿女,尽享天伦,其乐融融。有了自己的一份俸禄,心理上安然多了,生活上虽然不是所谓钟鸣鼎食,远不是华原农庄的粗茶淡饭可比了。这样的日子,不就是自己哼哧多年梦寐以求的吗?
他所供职的所谓秘书省,乃官署名。东汉桓帝始置秘书监一官,典司图籍,先属太常寺。曹操置秘书令,典尚书奏事,属少府。到了唐代龙朔二年,改秘书省曰兰台,监曰太史,少监曰侍郎,丞曰大夫,秘书郎曰兰台郎。武后垂拱元年,秘书省曰麟台。到了唐太极元年,曰秘书省。有典书四人,楷书十人,令史四人,书令史九人,亭长六人,掌固八人,熟纸匠十人,装潢匠十人,笔匠六人,秘书郎三人皆从六品上。掌四部图籍,以甲乙丙丁为部,皆有三本,一曰正,二曰副,三曰贮。
柳公权就职伊始的校书郎,正九品上的编制有十人,另有正九品下正字四人。唐代的秘书省与弘文馆、崇文馆、集贤殿、司经局,皆置此职位。校书郎的业务范畴,主要是订正讹误,校勘整理皇宫图籍史册。东汉朝廷藏书于东观,征召学士至藏书处校勘典籍,称校书郞中。除有御史中丞领侍御史在殿中处理行政事务外,还有众多名儒学者,在其中负责典校秘书或从事撰述。
比柳公权小一岁的元稹,在《赠三吕校书》诗中写道:同年同拜校书郎,触处潜行烂漫狂。之后的胡曾《赠薛涛》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蜀中能诗文的名妓,时称女校书,后因以女校书为妓女的雅称。
作为当朝状元的士人刚入仕,柳公权所任的校书郎,亦是唐代基层文官之一。虽然只是一个九品小官,担任官资历要求很高,需进士或同等条件。和他一起在校书郎岗位上的同事,皆是进士登第后又中博学宏词科及书判拔萃科,或者制举即殿试,才被选拔任命的。流外和视品官出身者,被禁止充当此官。
文武行政官员称为职事官,皇亲国戚和立了大军功的有爵位和勋封。所有这些官员都有相应的品位,这个品位或称本位、或称散位,标志着学历与资格。职事官中最高的是正一品的三师和三公,最下一等是从九品下的内侍省主事等,共三十阶。三品以上称清望官,四品以下但职守重要的称清官。勋官最高的是正二品的上柱国,最下一等是从七品上的武骑尉,共十二阶。爵位分亲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封爵有食邑,但往往为虚封,唯加实封者可以享有所封地的租税收入,后改为领取俸禄。
柳公权被授的品位,为正九品上。科举考试及格登第,是获得了品位的一个途径。所考的科目难易及成绩优劣不同,所获得的品位也不同。秀才上上第为正八品上,明经上上第为从八品下,而进士考试获甲等的,为从九品上,以下类推。考书学和算学的,则在九品之下。
考核选拔有道德与才能的人,担任行政职务称为选,参选要有学历和资格。学历,就是科举的结果。资格包括出身、门荫、前资和流外入流内。所谓出身,主要指有爵位的人。嗣王、郡王的出身为从四品下,以下至公、侯、伯、子、男依次类推。五品以上的大官们的孩子有门荫,就是乘老子这棵大树的荫凉,借光做官的意思。一品官的孩子,得正七品上的荫,从五品官的孩子得从八品下的荫。但这个荫凉,不是家中所有的孩子都能乘得到的。皇帝皇后的直系亲属,一家荫两个孩子。一、二、三品官家,只能在指定的两个孩子中荫一个。而五品官家,只能荫及一人,而这个人还必须是上边指定好的。既没有爵位,又没有功勋,又没有做大官的好爸爸,要参选做官就得走第三条路,即科举,乃知识分子最主要的仕进之门。
礼部的常选对象,通常是无出身、无官资的白身人,他们通过礼部的考试后,移送至吏部,在接纳这些及第举子时,尚要进行“关试”,取得为官资格证,成为入仕守选人。唐代的士子入仕为官的途径,除建立军功或秉受门荫外,主要依靠科举考试。常科中的明经及第者须守选七年,进士及第者守选三年。
柳公权顺理成章,为官的第一步当上了朝廷的校书郎,已经是好运气了。进士及第守选合格后,只能授予州县参军或簿尉,而制举登科,则多是校书郎、正字和畿县簿尉。柳公权的状元及第,则在这一深远范围之内。
柳公权明白,入仕做官有三个大门槛儿。一是要入流,流内为官,流外为吏;二是要进五品;三是要进三品。六品以下的散位都叫郎,所以又称为郎官。原则上讲,做官谨慎无误,没有超人的政绩,正六品就算是到头儿了。五品以上为大夫。五品以上的官,没有在外做过州、县官的人和很多其他的人,根本就不许做。又有严格的人数限制,而且要出类拔萃,考核优异,皇帝特别恩眷、器重,才能授予。至于三品以上的官,因为地位高,声望远,不轻易授人。除了宰相和各部门长官以外,剩下的差不多都是名誉官而没有实权,常常授给历朝元老,以示恩宠。七十岁以上,或者衰老,有慢性病,不能胜任公务的允许退休。在唐朝,退休叫作致仕。五品以上官致仕之后,拿一半俸禄。官员的履历,常常开始于某年进士,终于以某官致仕。
尚且年轻的柳公权,还考虑不到临终能够做到多大的官阶,觉得日后的路还很漫长,只是恪守职责,做好当下的校书郎就是了。
自古以来,做官必经考核,晋升必有途径。先秦有所谓三考三黜陟,汉魏至隋唐都有明确的标准和程序,对官员定期考绩,以为进退、升迁的依据。另设御史,主管按察、弹劾。做官每年都要考绩,每个官至少要经历四次考绩,由尚书省吏部即人事部门主持。凡应考的官员,由秘书写出当年的功过、品德,本单位长官对众宣读,大家评议优劣,定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和下下共九等,核实后送到吏部以备升迁。
考核的方法,有所谓的四善和二十七最。四善,是用来考查为官的一般行为,有德义有闻即德高望重,清慎明著即清廉谨慎,公平可称即断事公平,恪勤匪懈即勤劳不懈。二十七最,是按照不同的专业分工,分别选出实际工作中最优秀的。考绩得了上下的进升二阶,中上进升一阶,中中不升不降,中下以下每等降一阶,考绩得了下下的则立即解除官职。官员有行政误失,可以告发到御史台,御史也会自行监督察访,一旦暴露出来,御史台上奏并提出弹劾的建议,依照律法定罪惩罚。
柳公权所任的校书郎,大多文学素养丰厚,都是一些文才出众、秀逸超群之人。通过校雠、编著、酬唱等活动,得以广泛地接触社会,增加生活体验,并且用诗文记下自己的体会和感受。从校书郎迁转过程中形成的送别诗、政论散文来看,要离开原来熟悉的环境,去往新的未知的地域,因此就形成了大量的送别诗,体现了士人的心态和社会生活状况。
唐代文学家中的一些风云人物,都经历过校书郎一职,他们在仕途上以校书郎起家并官至宰辅。在唐代,从校书郎起家的诗人或文士当中,就有三十五位官至宰相,可见此职是一个肥差,炙手可热。
不论是盛唐、中唐还是晚唐,深受儒家正统理念影响的有识之士,都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却也常常感觉怀才不遇。王昌龄,在任校书郎期间写有许多诗作,融入了心中的壮志和感慨,诗风新颖奇特,含蓄蕴藉。白居易,自贞元十九年至元和元年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其间的诗文体现了他积极进取的政治心态,也表现出内心向往的闲适心境。李商隐,在秘书省工作的时间较长,曾两入秘书省,任过校书郎、正字,他的诗文绮丽朦胧、晦涩含蓄,婉曲地表达了自己的复杂心态。
校书郎一职虽显清要,却是正九品上的微官,往往是士人踏上仕途的首任官职。对于柳公权来说,从校书郎起家,确实是一个良好的升迁起点,虽然处于官员阶层的低层,但是俸禄的供给还是比较稳定的。但在此位置上待得久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也常常会引发内心不安于现状或不满于才高位卑的惆怅之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不饶人啊!赫赫有名的状元柳公权,曾经是如何地雄心勃勃,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仕途生涯并不顺当,在仕宦前程看好的校书郞任上竟然原地不动,一待就是十三年之久。正值三四十岁的美好年华,在仕途上却始终贴着一个校书郎的标签,没有什么进步,他的内心能不深感委屈吗?
唐宪宗元和二年,柳公权在校书郎任上度过了三十而立之年。
这一年,年长柳公权六岁的白居易做了翰林学士。
柳公权一向所倾慕的白居易,曾祖父时从祖籍太原迁居下邽即今陕西渭南,生于河南新郑一个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两岁时任巩县令的祖父卒于长安,祖母又病故,父亲白季庚被授彭城县令,他得以在宿州度过了童年时光。他聪颖过人,读书读得口都生出了疮,手都磨出了茧,二十九岁中进士时头发都白了。在出道较晚这一点上与柳公权近似,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当初,柳公权中状元的时候,听说白居易罢了学子们为之羡慕的校书郎一职,与元稹“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门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白居易《策林》序)。华阳观在朱雀门街东永崇坊,本是玄宗之女兴信公主宅第,后来卖与剑南节度使郭英乂,此人因在任上肆行不轨为人所杀,死后住宅被籍没入官。大历十二年为代宗第五女华阳公主追福,立为观。白居易退居华阳观,落花何处堪惆怅,著书立说。
白居易通过并非升堂断案的《百道判》的写作,独一人高中书判拔萃甲科。并在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始得名于天下。举行制举考试那天,宪宗亲自在大殿对应诏赴试士子。除白居易外,还有校书郎元稹、监察御史独孤郁、前进士萧俛、沈传师都崭露头角。授白居易盩庢县今西安周至县尉,做乐府诗百篇流传宫中,宪宗喜好,遂召回授翰林学士。
柳公权猜测,是白居易厌倦了校书郎的差事以求转机,还是向往宫廷外的广阔天地另谋出路,他看不出白居易的仕途规划,自己还是想在这一岗位上历经一番再说。
另一位比柳公权小一岁的元稹,六世祖从洛阳迁居长安,生于乱世,八岁丧父,家贫却藏书颇富,随母亲在凤翔度过童年。十五岁应试明经科及第,后与白居易同登书判拔萃科,同入秘书省任校书郎,元和元年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试,名列第一,授左拾遗。
元稹与白居易,一时为文坛领袖。二人在两地为官,交称莫逆,酬唱无数,每有新作,除用邮筒传递外还以邮亭题壁交流。元稹每在邮亭见到白居易的题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白居易也是“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柳公权自知也比不得出道较早的才子元稹,诚实内敛的性格,注定了他暂且安于校书郎的职位,一时并无好高骛远的非分之想。
这一年,胞兄柳公绰已经四十有五,年富力强,遂为武元衡判官,随之入蜀。武元衡乃武则天曾侄孙,曾登进士第,还当过华原县令,与柳氏算是半个乡党。与胞弟柳公权笃诚内向的性格不同,柳公绰性情庄重严谨,喜欢与朋友豪杰交集,以礼待人,仕途顺畅。
一起饮茶时,柳公权第一次见到年少时就心仪的状元武元衡,腼腆地说,早年在华原时就仰慕前辈的才学,后学视前辈为榜样,才走到今日的。武元衡笑了,说,我在华原做官当了逃兵,实在惭愧,不料我的半个乡党柳公权竟然也荣为一代状元,可见华原之地乃一方宝地也。公绰、公权二兄弟,前途无量啊!
柳公绰也曾补校书郎,验校古书。兄长离开京城长安之际,免不了为入仕不久的胞弟操心,说上一席鼓励和劝慰的知心话。柳公权说,兄长放心,我会勤勉努力的。
元和四年,柳公权三十二岁时,胞兄柳公绰为营田副使检校尚书吏部郎中兼成都少尹。此年二月二十九日,成都武侯祠建立《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记》,柳公绰正书,裴度撰文。
碑文上的柳公绰名字职务,后缀则是赐紫金鱼袋。裴度时任节度掌书记侍御史内供奉绯鱼袋。绯衣与鱼符袋,即朝官的服饰,唐代五品以上佩鱼符袋。官服分颜色: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官吏有职务高而品级低的,仍按照原品服色。如任宰相而不到三品的,其官衔中必带赐紫金鱼袋的字样;州的长官刺史,亦不拘品级,都穿绯袍。
柳公权听兄长说过,裴度少时贫困潦倒,一天在路上巧遇一行禅师,发现裴度嘴角纵纹延伸入口,恐怕有饿死的横祸,因而劝勉裴度要努力修善。裴度依教奉行,日后又遇一行禅师,大师看裴度目光澄澈,脸相完全改变,告诉他以后一定可以贵为宰相。依大师之意,裴度前后脸相有如此不同的变化差别,是因为其不断修善断恶,耕耘心田,相随心转。之后,便有绯鱼袋可佩。
柳公权从兄长寄自成都的信札中,读到了武侯祠堂碑文的拓片,开头说:度尝读旧史,详求往哲。这说明裴度对先贤诸葛亮的生平经历及业绩都做过研究,是很了解的。称赞诸葛亮是一个“藏器在身,待时而动”的英才。碑文说:公是时也,躬耕南阳,自比管乐,时称卧龙。因刘备“三顾而许以驱驰”,于是“翼扶刘氏,缵承旧服,结吴抗魏,拥蜀称汉”。兄长公绰的书法更让胞弟开眼,作为书法同道,柳公权从兄长书艺的些微变化中,体悟到了艺无止境的道理。
由裴度撰文,柳公绰楷体手书,鲁建刻字,因文章、书法、镌刻都极精湛,世称三绝碑。还有一种说法,三绝是指诸葛亮的智绝、裴度的文绝和柳公绰的书绝。由此可见,在擅长于书法造诣的柳公权前边,有一个称为书绝的人,竟然是他的胞兄。只是由于在书法之外的造就更显著,而掩盖了胞兄的书法地位。反言之,也许由于胞弟一生专工书法艺术,书法之外并无显赫于胞兄之处,柳公权的知名度则超过了柳公绰。
元和五年,柳公权在校书郎任上。胞兄柳公绰回到长安,改谏议大夫。
唐宪宗爱好武功,并且多次外出游猎,身负谏议重责的柳公绰义不容辞,上奏章《太医箴》来讽谏皇帝。
奏章的意思是,上天排定寒暑次序,对人不讲私情。品类既然完全,用高贵低贱平衡,人要限制嗜好,才能保护身体,清静没有污染,光色才会鲜明。狩猎游乐没有节制,就会丧失志气。骑马奔驰损耗身体,呼喝就损伤元气。不保养肌肤,是前面修养方法忌讳的。人凭着元气生存,嗜好欲念从它产生,元气离开身体就会有病有灾,元气充盈就心舒体泰。弊病在于生了病才考虑防治,防治应当在生病之前才是正确的。心情安适沉静又喜欢运动,就会身体和顺道德完美。能施舍于万物,靠此能享受万年寿命。圣人高高在上,各有各的归宿,我执掌太医之职,斗胆报告皇上。
皇帝阅罢奏章,认为柳公绰是高才,派使者对他说:你说的元气运行不闲,裂隙漏洞不在大,这是对我的厚爱,应该把它作为座右铭。
过了一个月,任命柳公绰为御史中丞。
这期间,父亲柳子温毕竟早已过了七十致仕的年龄,从丹州刺史的位置上退隐,在华原柳家原老宅度过清闲的晚年,溘然长逝,长眠于那片沟壑纵横的山原之上。柳公绰和柳公权,老大做了刺史,老二在宫廷做校书郎。孙子辈,柳公绰的长子柳仲郢,柳公权的长子柳仲宪,也已经长大成人,重孙也上世了,当爷爷的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作为未亡人的崔氏,守在乡下毕竟孤孤单单,便被两个儿子迎侍到了长安城里安度晚年,做儿子的也算尽了一份孝心。柳公权虽然身居京城长安,毕竟入仕时间不长,论各方面待遇条件,显然不及兄长优越,也就顺了母亲的意愿,让母亲随兄长一起生活,在京城养老。好在两兄弟住宅相距不远,隔三岔五,柳公权也去兄长宅邸给母亲请安。
翌年,柳公绰为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湖南观察使。长子公绰去了南方,年迈的母亲崔氏就一直与次子公权生活在一起,倒也身心安泰。柳公权与兄长天各一方,只是凭书信往来,大多谈论的是家事。母亲人老了便絮叨,手心手背都是肉,总是说常常梦见长子,想去南方探望公绰,不然怕是赶死也见不上长子一面了。官做得再大,母子却远隔千里,好像长子的出息与名望只是说给旁人好听的,做母亲的倒希望他是一个平庸的儿子能够常常守在自己跟前,享受天伦之乐的好。
柳公权言语短,劝慰不了母亲,只好把实情写信告诉兄长。柳公绰也无不思念年迈的母亲,但感觉南方潮湿,恐怕母亲来了不能适应,反而尽不到一片孝心。在犹犹豫豫了两年后,柳公绰终是遵循百事孝为先的古训,不计较官场得失,以湖南地气卑湿,不能迎侍母亲崔氏为由,上奏乞分司洛阳,朝廷许久不允。
一直到这年的十月,柳公绰方移为鄂州刺史、鄂岳观察使。这样,柳公权便按照兄长吩咐,千里迢迢,亲送母亲至江夏。
母亲崔氏的身体还硬朗,父亲在北边塞上做刺史,不可能带上家眷,母亲一直是在华原柳家原老家过活的。如今,父亲不在了,尽管她老人家坚持留守在老家,不想到了古稀之年,两个儿子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江夏,自己又执意随长子漂泊异乡,却又担心把自己的老骨什丢在了家门之外。
江夏郡治,隶山南道,与江夏县同一治地,尉迟恭督修武昌城,至德元年恢复鄂州名,隶江南西道。鄂岳观察使柳公绰驻地江夏,此地历来就是兵家重镇,其辖区北临淮西藩镇,一旦朝廷用兵淮西,这里便是前线。好在眼下处于和平时期,这里仍是宜居的好地方。
到了元和十年,在校书郎任上的柳公权,明显察觉到朝政事态的变化。
此年六月三日,报晓晨钟敲过,天色未明,大唐宰相武元衡即启门户,出了自己在长安城靖良坊的府第东门,沿着宽一百步的道路左侧行进,赶赴大明宫上朝。岂不知刚出靖安坊东门,即被躲在暗处的刺客射灭灯笼,遇刺身亡。同时上朝的副手裴度,也遇刺受伤。
柳公权早就知晓并有所交集武元衡,因曾经是京兆华原县令的缘由,多少有一些同乡之谊。加上兄长柳公绰随同入蜀做判官,自然关切其人的仕途走向。元和二年,武元衡拜门下侍郎平章事,寻出为剑南节度使。他制定规约,三年民殷府富,蜀地少数民族纷纷归服。治蜀七年后,武元衡还朝,仍拜门下侍郎平章事。宰相李吉甫、李绛不和,不断争吵,武元衡对二人不偏不向,宪宗称赞为忠厚长辈。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谋反,宪宗委任武元衡统领军队对淮西蔡州进行清剿,引起与淮西勾结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等割据势力的恐惧,预谋刺杀武元衡等主战派大臣以救蔡州。李师道及其幕僚认为,天子专心一意地声讨蔡州的根由,在于有武元衡辅佐,遂秘密前去刺杀。如果武元衡死了,其他宰相不敢主持讨伐蔡州的谋划,就会争着劝说天子停止用兵了。
人生莫测,武元衡被刺杀身亡时,三十七岁的校书郎柳公权,不禁唏嘘不已。他找到了兄长柳公绰抄录的武氏及白居易、裴度的诗稿,试图从诗文中感受到一些他们的心境气息,也是打发自己沉闷而寂寞的时光,精神是上有一些解脱与慰藉。
柳公权读到兄长柳公绰入蜀期间的一首题为《和武相锦楼玩月得浓字》的诗作:此夜年年月,偏宜此地逢。近看江水浅,遥辨雪山重。万井金花肃,千林玉露浓。不唯楼上思,飞盖亦陪从。柳公绰奉诏入朝任吏部郎中,武元衡写了诗送别柳公绰:落日河桥千骑别,春风寂寞旆旌回。当时,裴度也在节度府中任判官,与柳公绰关系密切。裴度有诗相赠:两人同日事征西,今日君先捧紫泥。兄长文武双全,堪为诗友的武元衡也是一个历史上少有的诗人宰相,其诗之瑰奇在于雕琢字句,求奇求工。
武元衡在西川时,曾经游玩前任西川节度使韦令公的旧宅园,园中池边有一只很漂亮的孔雀,遂即兴作诗一首,名为《孔雀》,诗曰: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动摇金翠尾,飞舞碧梧阴。上客彻瑶瑟,美人伤蕙心。会因南国使,得放海云深。字里行间表达了诗人的同情之心,充满了言外之思,感叹人生的变迁。回到长安后,他将此诗示于朝中大臣。既是同僚又是朋友的白居易读罢,以诗相和,诗曰:索莫少颜色,池边无主禽。难收带泥翅,易结著人心。顶毳落残碧,尾花销暗金。放归飞不得,云海故巢深。在韵律上回应了武元衡的原作,同时也在情感上比原诗更为深切悲伤,表示孔雀在蜀地滞留已久,有沦落他乡之感,且羽翮已经残伤,即便将它放飞也难以重归故巢了,情感基调感伤至极。
柳公权知道,武元衡与白居易交好,然而二人却近似情敌,都与一位女诗人要好。武元衡号称唐朝第一美男子,在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时候,与当时的美女诗人薛涛的关系极为暧昧,这让爱慕薛涛的白居易心生嫉妒。武元衡曾赋《赠道者》一诗: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诗人大加赞美欣赏这位美丽的白衣女子,对她的姿色颇为倾倒。薛涛也曾作《送友人》更是煽情: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诗中字字真切,层层曲折,将那执着的相思之情一步一步推向高潮,对友人的思恋是多么的绵长。武元衡奏薛涛为校书郎,好似武元衡的贴身秘书。
武元衡在被刺杀的前夜,作了一首很具有诗谶意味的《夏夜作》,诗道: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冥冥之中,武元衡似有预感而又无能为力去改变未卜之事的发生。寂静的深夜,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唯有那明月高高地悬在夜空,照着池台,但灾难却在不知不觉之中静悄悄地向着武元衡靠近,给人以天要下雨,娘要出嫁的无可奈何之感。
柳公权感叹于朝廷生活的扑朔迷离,也觉察到了官宦群体背后的险恶。所庆幸的是,武元衡虽然命运多舛,其子武翊黄颇有出息,乃唐朝元和状元。武氏其文脉承传,后继有人矣。
宰相武元衡被刺杀案,一时朝野震惊。明摆着,这是藩镇对中央政府的公然挑战。宪宗皇帝龙颜大怒,下诏捕贼,明令谁敢窝藏刺客,诛灭九族。案情告破,杀了张晏等十九人,唯不及元凶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则出自朝廷的策略。而时任左赞善大夫白居易,急匆匆地上书,责怪办案官僚办事不力。因而触怒了执政群僚,以越职言事为罪名,让他落了个遭贬的下场。
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柳公权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扼腕长叹。自己尚在所谓兼济天下的期许中,而白居易已经由此“换尽旧心肠”,个人际遇和生活由此成为转折点,到了所谓独善其身的境地。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自以为天涯沦落,牢骚满腹,顾影自怜。朝廷中的言论,一是说当朝委屈了他,二是说他活该,是对其一贯喜欢出风露头的合理惩罚。
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白居易满怀凄楚离开了长安,那个宁折不弯的白居易不见了,开始了他的亦官亦隐生活。在任江州刺史道上,中书舍人王涯又上疏追论白居易平时言行之过,认为所犯状迹,不宜治郡。母亲精神失常,坠井而死,白居易写过一首《新井篇》,于是又追贬为江州司马。后来,甘露事变,王涯被杀,白居易听闻后,非常开心,到东都香山寺游玩,写了如下诗句: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白居易被贬期间诗作《琵琶行》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从个人仕途而言,不幸落入了低谷,从接触到社会底层并写出了佳作这一点上说,他又是幸运的。
从白居易的身上,柳公权意识到了官场的神秘莫测,变幻无常。于是,他试图兼济天下的进取心受到伤害,尽职尽责之外,便把自己可以支配的精力用在了书法的探究上,沉溺不已。
而胞兄柳公绰的仕途前景则光明灿烂,却也使柳公权为奔赴杀场、生死未卜的兄长担忧,惶惶不可终日。
元和十年初,唐宪宗下令讨伐淮西吴元济,柳公绰接到命令,让他调派本部五千兵马归安州刺史李听指挥。按照管辖范围,安州是由鄂岳观察使节制的,现在让观察使柳公绰调派兵马显然是因为他是文臣,而李听则是将门之后。朝廷认为我是儒生就不懂军事吗?这是柳公绰接到命令后的反应,他当即上奏,要求亲自将兵开赴前线。
在得到朝廷的许可后,柳公绰率领本部兵马渡过长江,北上安州。安州刺史李听遵循迎接观察使的礼仪,身着戎装挎弓背箭迎接柳公绰。柳公绰对李听说:你出身于名将之家,熟知军事,如果认为我没有能力指挥,你可以告缺,如果愿意听从我的指挥,我将任命你为部署,今后将按照军事法令行事。李听回答得很干脆:一切都按您的命令办。
柳公绰号令整肃,知权制变,甚为时人所称道。当时唐中央政权进讨淮西的战争进行得并不顺利,但鄂岳的军队却经常在战斗中获胜。其间,柳公绰骑的马,把养马人踢死了,他让杀死马为其祭奠。有人说:这是一匹好马,是养马人不防备造成的,杀了可惜。柳公绰说:此马能奔善跑,但生性顽劣,有甚可惜。
整日出入于大明宫的校书郎柳公权,也还操持着柳氏一家人的家政事务,时时关注着兄长戎马生涯的安危。在焦虑与期盼中,战事终于结束,兄长凯旋,柳公权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元和十一年十一月,新任京兆尹柳公绰,前往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办公地走马上任。
京兆尹是首都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所谓京,是极大的意思,兆则表示数量众多。定名京兆,显示出一个大国之都的气派与规模。京兆在汉时被形容为辇毂,意思是在天子的车轮之下,离天子太近,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西汉时,颍川太守黄霸曾调任京兆尹,几个月后就因不称职而离任返回原职,还受到了降薪二百担的处分。黄霸当时在全国省级官员政绩考核中名列第一,而且重新回到颍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为时所赞,可见是不服京兆水土,所谓橘生北则为枳。
唐玄宗李隆基设立京兆府,京兆尹一般情况下为从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两名,还有功曹参军等相当于现今局一级的官员。京兆府下辖二十三个县。第一任京兆尹是孟温礼。起先,京兆尹住在自己的私宅里,每天走班。大中年间,唐宣宗特批钱两万贯,令京兆尹韦澳在京兆府办公院内营造官邸。
柳公权明白,兄长这个京兆尹的官并不好当。涉及唐时京兆尹的更换频率,白居易在其《赠友五首》中写道: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诗中没有明指是哪十年,但从元和元年至十年八月,担任京兆尹的就有十四人次,十年十五人当不是虚指。
唐代相继任京兆尹的,如刘晏、李岘、黎干、李鄘、第五琦、柳公绰、郗士美等。有父子先后担任京兆尹的,如柳公绰、柳中郢。有兄弟任京兆尹的,如李仲通、李叔明。有叔侄任京兆尹的,如韩迥、韩皋。还有一个叫王甫的禁军将领,自己任命自己为京兆尹,最后被郭子仪杀了。而玄宗、肃宗时期的崔光远则创造了另一项纪录,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三任京兆尹。
柳公绰初次上任京兆尹这天,前有清道,戟阵追随,仪刀团扇,僚佐相拥,象征着身份和权力。突然,一个神策军小将驰马从横向窜出,直冲进仪仗队中。小将被制服后,柳公绰按住马头,下令依照法令行事,处以杖击。一阵棍棒落下,受杖者气绝身亡。京师长安三大恶,中使、闲汉、军神策。对于这三股势力,一般很少会有人去惹。这一次,神策军小将因违反法令送了小命。
一向沉稳从事的柳公权听了,着实吓了一大跳,为面临皇上问责的兄长捏了一把汗,不知是福是祸,是出师不利还是旗开得胜?
第二天,大明宫延英殿,唐宪宗面带怒气,责问柳公绰事前不请示独断专杀一事。柳公绰从容对答:陛下不认为臣是无能之辈,令臣管理您车轮下的土地,此次臣初次上任,就有人违反法令闯进仪仗队伍之中,这不仅是对臣的无礼,更重要的是在蔑视陛下的权威,臣只知道冲闯仪仗的人理当杖击,并不在于他是不是神策军的人。唐宪宗退而求其次,追究柳公绰事后不汇报的责任:何不奏?柳公绰答道:臣只是在行使正常的职责,没有必要汇报。宪宗再求其次:谁当奏?柳公绰答:此人所在的神策军应当上报,如果死在大街上由金吾街使上报,如果死在坊里那么应当由左右巡街使上报。
唐宪宗面对柳公绰的言之凿凿,的确无话可说。事后皇上对左右的人说:你们以后遇上柳公绰这个人要多留心,连朕也怕他几分。
柳公权听后,为之释然,敬重兄长为官的胆识与智慧。家乡土话说,同是从一个娘的肠子上下来的,其性情则有差异。
柳公绰曾在西川任职时,纳有一姬,有同院邻里却说他纳妓。柳公绰曰:士有一妻一妾,以主中馈,备洒扫,公绰买妾,非妓也。
周围人们都知道,柳公绰妻韩氏,相国之曾女孙,家法严肃,“俭约为缙绅家楷范,归柳氏三年,无少长未尝见其齿,常衣绢素不用绫罗锦绣,每归觐,不乘金碧舆,只乘竹兜子,二青衣步屣以随(《河东柳氏族训》)”。荒年歉收,柳公绰家虽然丰衣足食,但每餐饭他不超过一碗,到丰年才恢复饭量。有人问他,回答说:四方的人都困苦饥饿,我能一个人吃饱吗?
如此德行,与柳氏家族崇尚家法相关。《河东柳氏族训》载:中门东有小斋,自非朝谒之日,每平旦辄出至小斋,诸子仲郢皆束带晨省于中门之北。公绰决私事,接宾客,与弟公权及群从弟再会食,自旦至暮,不离小斋,烛至则命子弟一人,执经史躬读一过,讫乃讲议。居官治家之法,或论文或听琴,至人定钟然后归寝。诸子复昏定于中门之北,凡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变易。其遇饥岁,则诸子皆疏食曰:“昔吾兄弟侍先君为丹州刺史,以学业未成,不听肉食,吾不敢忘也。”
由此可见,柳氏家法之一斑。长此以往,柳公权从兄长柳公绰身上汲取了不少处事的品行与才智,子侄辈如柳仲郢等也在家风家学的熏陶下受益良多。
柳公绰担任京兆尹后,母亲崔氏也随同移居长安城,一大家人尽享天伦,其乐融融。母亲随长子在江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见识了异乡的风光,算是一点晚年的慰藉,也在与亲戚邻里老太拉话时多了一层谈资,心情自然舒畅。返回长安后不久,因年事高迈而谢世。柳公权与兄长一起去职,回到了久别的华原柳家原家中,为母亲守丧,亦称丁忧。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的去世,使柳公权顿觉人生之匆促,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踏入不惑之年的门槛。在仕途上,也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校书郎而已。在这一点上,也难免有一些自责,羞于启齿似的有愧于已经故去的老母亲。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唐朝法律中有十恶之罪,其中第七恶为不孝,闻父母丧匿不举哀就是不孝之一。因而,在任官员去职丁忧是常见的事,除非皇上认为公务需要下旨缩短某个官员的守丧期,这叫夺情,否则是一定要为父母守够三年期限的。在此期间要坚持做到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当然,在自己家吃不吃筵席没有硬性规定。
柳氏兄弟,在生母崔夫人丧后,三年不沐浴,因哀伤过度而身体瘦弱。同时,事继母薛氏三十年,有的远方姻戚尚不知非薛氏所生。舅兄薛宫很早就死了,柳氏兄弟将其女儿抚养成人出嫁。柳公绰守丧期满,任刑部侍郎,兼任盐铁转运使。
已迈入不惑之年的柳公权,在这一年的十月,柳州大云寺复建,邀请他书写《柳州复大云寺记》碑,又有机会施展了一番自己的书法造诣。
碑文撰文者,乃柳宗元。祖籍河东的二柳在此相遇,实在是千载难逢之幸事。尽管各自的祖辈离开河东蒲坂城已经几百年之久,错把异乡当故乡,颠沛流离,荣辱沉浮,总是从一个娘胎里繁衍下来的,所谓血浓于水。若按辈分,柳宗元得称柳公权为叔父。
叔侄二人也许在长安有过不多的交往,但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相见,他乡遇故知,一起追忆河东柳氏宗亲的来龙去脉,叙说宦海沉浮的往事,自然倍感亲切,也不无伤感与宽慰。
河东柳氏的祖籍,起源于一个叫柳下的地方,即今河南濮阳东柳下屯。柳下惠是鲁国大夫,任士师,即掌管刑狱的法官。因办案公平,严惩酷吏,损害了封建权贵的根本利益,曾三次被罢官。于是就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还要留在鲁国而不去别国做事?柳下惠说,我用正直的态度做事,到哪里都会被三次罢免的。如果用不正直的态度做事,还有必要背井离乡吗?他是一个轻名利、重为人的正直之人。在他看来,丢官事小,失节事大。
柳公权与柳宗元叔侄二人说到远祖的一则趣事,有点不好意思。有年冬天,柳下惠到外地办事,耽搁了出城时间。此时,客店也已住满了客人,他只好到城门下夜宿。稍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也来到城门下夜宿。柳下惠见那女子衣服单薄,冻得索索发抖,恐怕那女子冻死,就用自己的棉衣把她裹在怀里,一直到天亮,丝毫没有淫乱行为。可见,柳下惠善于讲究贵族礼节,是一个被奉为楷模的正人君子,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此后,人们就用“坐怀不乱”来形容男子在两性道德方面持有情操,作风正派。
柳下惠死后,门人为他写悼词,他的妻子说,夫子的品德,你们不如我了解。于是,就娓娓道来,最后说,夫子的一生宜用一个“惠”字来归结。门人听从其妻之言,送他一个谥号叫“惠”。孟子称柳下惠为圣之和。
柳姓繁衍之地,在今河南北部和山东西部一带。解梁,是春秋时晋国智伯的封地,故城在蒲州虞乡西北四十里,即今永济虞乡开张镇古城村,智伯墓在城外栲栳镇东下村。秦灭六国后,柳下惠的裔孙柳安被封为贤大夫,入居山西境,始居河东解县,即今山西运城解州镇。
柳宗元在《故大理评事柳君墓志》中写道: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在为其叔父撰写的《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中说:公讳某,字某,邑居于虞乡。在河东虞乡,有柳氏祖茔。柳庆的曾孙柳子夏,唐初任徐州长史。柳子夏的玄孙为柳宗元。《虞乡县志》记载:唐子厚,即柳宗元,先茔在县北五里阳朝村东,有数大冢,今其地犹称柳家坳。
叔侄二人说到故乡家山,都无不为之怅然。
一起说到柳庆之孙柳亨,隋末附于李密,败后归唐,累授驾部郎中,受到李渊的爱重,娶李渊的外孙女为妻,迁至左卫中郎将,后拜太常卿,检校岐州刺史。唐太宗李世民曾对柳亨说过,与卿旧亲,情愫兼宿。柳子夏的叔伯兄弟柳奭,贞观中为中书舍人,高宗李治朝做过宰相,他的外甥女王氏为皇后。当时的柳氏一族,是与皇族有着亲密关系的权臣贵戚。
在唐朝,河东柳氏作为关陇集团的一个有势力的家族,在朝廷中据有显赫的地位。柳宗元并未在虞乡生活过,他生在长安,随父母游移。其门柳奭为相时,在长安万年凤栖原修有庄园,其后多居于长安。父柳镇,安史之乱中奉母隐王屋山,后徙吴兴,仕途不畅。从高祖、曾祖、祖、父及柳宗元,都归葬在万年县先人墓,在今西安凤栖原,可见柳宗元之族已不在故里祖茔安葬。
柳宗元回忆说:人咸言吾宗宜硕大,有积德焉,在高宗朝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
柳奭是柳亨的兄子,柳奭之父柳则曾为隋左卫骑曹,出使高丽而殉职。柳奭入蕃迎丧柩,哀号逾礼,深为夷人所慕。贞观中,累迁中书舍人。后以外甥女为皇太子妃,擢拜兵部侍郎。妃为皇后,柳奭又迁中书侍郎,后代褚遂良为中书令,仍监修国史。
唐高宗一朝,是宫闱内廷之纷争异常激烈的特殊年代。由于高宗王皇后无子,成为唐高宗的一桩难却的心病,王皇后好似风雨飘摇。柳奭与元老重臣褚遂良、韩瑗、长孙无忌、于志宁等多方设法为王皇后固位。然而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武则天得宠后,王皇后被疏忌至废。再加上母魏国夫人柳氏及舅中书令柳奭入见六宫,又不为礼的说法,形势对王皇后一派更为不利,最终武则天成功运用其政治手腕被立为皇后。武则天严厉打击政敌,柳奭与诸位元老重臣均遭贬黜,柳氏一族损失惨重。
随后,武昭仪诬王后与其母魏国夫人柳氏为厌胜,敕禁后母柳氏不得入宫,贬吏部尚书柳奭为遂州刺史。柳奭行至扶风,岐州长史于承素希旨奏柳奭漏泄禁中语,复贬荣州刺史。皇后被废,柳奭被贬为爱州即今越南清化刺史。寻为许敬宗、李义府所构,云柳奭潜通宫掖,谋行鸩毒,又与褚遂良等朋党罪当大逆。高宗遣使就爱州杀之,籍没其家。柳奭既死非其罪,甚为当时之所伤痛。
柳宗元与柳公权谈到柳氏命运,“遭诸武,以故衰耗。武氏败,犹不能兴。为尚书吏者,间十数岁乃一人(《河东柳宗元文》卷十五)”。从此之后,柳氏家族中道衰落,从皇亲国戚的特权地位降到普通士族官僚阶层。虽然开元时柳亨之孙柳涣曾任中书舍人,并且上表请求许臣伯祖柳奭还葬乡里,其曾孙无忝放归本贯之后,无忝后也曾官至潭州都督,但柳氏衰落的大势已经在所难免。
虽然后来柳氏中有柳浑这样升至宰相的机会,同时也可以看到,终于乾元年的柳真召曾经年弱冠、举孝廉的情况,但毕竟是少数。更多类似秘书少监柳行满,摄鸿胪卿监护、柳机之孙柳偘为处士,柳偘两兄未仕等,柳氏家族逐渐由靠家族势力的荫官等向科举入仕转化,许多人也通过科举入仕,但官职不高。
柳宗元的曾祖父柳从裕、祖父柳察躬,都只做过一般的县令。其父柳镇,虽然是明经及第,颇有政能文才,因没有门荫特权的倚仗,只能由府县僚佐这样的低级官吏地位逐步迁升,到晚年才靠军功到长安受任正七品京衔。
安史之乱中,柳家又一次受到打击。战乱中,柳镇送母亲入王屋山避难。贞元九年,其子柳宗元考中进士,很快就与朝中一些激进的改革派结合在一起,推动改革,最终失败后遭贬永州。
柳公权与柳宗元,同属晋代官至侍中的柳景猷后人,相隔三百多年,约十代。柳宗元比柳公权大五岁。四岁时父亲柳镇去了南方,信佛的母亲卢氏带他住在京西庄园里,后随父宦游长沙、九江一带,十二岁时随父亲在夏口亲历了藩镇割据的战火。二十岁考中进士,同时中进士的还有好友刘禹锡。先是任秘书省校书郎,与杨凭之女在长安结婚,后中博学宏词科,调为集贤殿书院正字。当了两年蓝田尉,又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时年三十一岁,与韩愈同官,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
唐宪宗上台,“二王刘柳”被贬,柳宗元九月便被贬为邵州刺史,行未半路,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六十七岁的老母亲随往,寄宿龙兴寺未及半载,老母卢氏便离开了人世。柳宗元富有藏书,《诒京兆尹许孟容》云:“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永州一贬就是十年,王叔文党人未有迁官,有人主张召回,后升职但遣送到更远地方。元和十年,柳宗元接到诏书,回到长安不但没有受到重用,又被改贬为柳州刺史。柳宗元说:让母子同往,实在悲惨。
柳公权所书碑文《柳州复大云寺记》,乃柳宗元写于任上。碑文写道:“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而又不可,则诀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到柳州任刺史后,柳宗元发现当地百姓有了病不医而迷信鬼神巫术,滥杀禽畜,致使人口减少,田地荒芜,禽畜难以繁殖等情况。于是,他主持修复了被焚毁约百年的大云佛寺,利用佛教戒杀的主张和讲究大中之道的教义,引导百姓去掉滥杀牲口的陋习。柳州当初奉朝廷的命令建有四座佛寺,其中的三座在浔水的北面,只有大云寺建在江水的南面。江北环绕着柳州城居住有六百户人家,江南则有三百户。大云寺建成不久,江南发生了火灾,大云寺也被烧毁,以后约百年一直没有修复。柳宗元来到这里不久,就把当地人崇拜的怪神赶到偏僻遥远的处所,将立神的地盘管理起来。
这里恰好有一座僧人居住的小房舍,就在这基础上扩建了一座更宽大的寺庙,并且使门前的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向北可以一直连接到江边。还将扩建佛寺的事报告给桂管观察使府,给佛寺取上原来的名字大云寺。大门之后,在门额上书写了寺名作为标志。庙内建有东西两厢房,还充实寺庙的设施,作为僧徒居住的地方。会集僧徒并送给他们食物,让他们在寺内击磐敲钟,念唱佛经,以便显示佛教道义的尊严和传播佛教的教义。
从此以后,地方上的百姓又开始抛弃迷信鬼神巫术的陋习,停止了滥杀禽畜,努力趋向于讲究仁爱。人们生病之后,有所请求就让他们用恰当的方法去做,这也许是适合于教化当地百姓的一种好办法。与修复大云寺的同时,还在这里建造了房屋若干间,开垦荒地若干亩,栽种树木若干株,种了竹子三万竿,开辟菜地上百畦、田地若干块。两年之后的十月某日,寺庙就完全修复好了。
宪宗实行大赦,在裴度的说服下,敕召柳宗元回京,柳宗元却在柳州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七岁。
《柳州复大云寺记》碑文,是柳公权应柳宗元之邀而书写的。也许有远方同族从叔从侄的人脉关系的因素,而柳公权的书风在这时候的宫廷和民间也已经声名鹊起。书写此碑文,代表了柳公权早年书法风貌,显示了其潜在的书法才能,也为日后的仕途生涯做了很好的铺垫。
柳公权对朝廷的事件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些幕后的交易也明白几分,但对于一向诚实内敛的他来说,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并不去说道国事与官场之是非。对于革新派的“二王刘柳”及柳宗元的仕途命运,他有自己的公正理解,同情加之气不忿儿,只是把立场深藏于内心,不去公开表白。他也许过于本分,不屑于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不是,恐怕是他没有升迁机会的因素之一。
也就在唐宪宗元和末期,柳公权再也无法忍受一待就是十三年之久的校书郎公职,厌倦了宫廷里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决意离开长安城,到塞外的广袤天地中去,长长地喘一口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