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八 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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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铁市长之死

一、秋天的话题

秋风,秋雨。一片片飘落的树叶,似乎都在相互传递着“铁市长”去世的消息。

就在一年前,人们还见他奔走于街头巷尾,巡行于城建工地上,有着那样轩昂的气度,那样豁达的笑声啊!辞去市长职务,住进医院,不过是年前冬天的事,他能这么快就永别于他所挚爱的西安而作古了不成?

是真的。《西安晚报》上迟到的新闻,证实了这条使人惊异而可悲的消息。

据说,像当初市民们打电话给“市长专线”询问张铁民的下落一样,有关部门也先后接到“匿名”电话,显然是某种情绪的发泄。

如果回想一下张铁民在任期间,如何走街串巷、体察民情,如何勤政秉公、执法如山,以至被构成若干社会文学的传奇轶事,充塞了西安的每一处市井院落,也就不难解释在他下台和去世之后市民们的某些偏爱了。

“这么好个人,怎么会死呢?”

“才六十五岁,死得太早了!”

民心的偏爱,往往会超出一些常言之理。而它基于张铁民曾经对于号称三百万西安市民的尽心尽职,这种奉献与酬答,又多么难能可贵,令人感奋之至!

若为百姓死,做鬼也风流。

其实,是他把个人的生命联系在了群体的生命上面,大的生命的延续便使他永远活着。

这是西安的这个秋天的话题。

二、你走得太匆忙了

连张铁民自己也不曾料到,这一天,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1985年9月17日。

早上,吃了鸡蛋,喝了牛奶。午晚餐,也吃了八两粮。情况同往日一般良好。晚六时前后,老伴余敏自家中来医院看望过,送来点吃的、用的,见没什么事儿,就回去了。儿子张立也来了,他第二天要出差去美国,一是向父亲辞行,二是想陪父亲住一晚上。张铁民向儿子叮嘱了一番,还是那些话,出去了,要遵纪守法,讲究人格,不要做违犯纪律的事。再则,“晚上不用在这儿了,回家睡吧,明天好上路”。儿子从命,慢慢地拉上病室的门。

八时许,张铁民见陪他治病的老何写完了服药的安排,让念给他听。最后,他提出:“每天的中药必须按时吃完。”老何点点头,准备加上这一条备注。刚写完一个“备”字,见张铁民想要吐痰的架势,在一旁的小张去扶了。他可能感到喉中有点发咸,吐完痰问小张:“里面有血?”小张探探头:“有一点儿。”老何忙上前去,只见张铁民身子向前一倾,大幅度地哽咽了一下,鲜红的血便从嘴里向外涌流出来。随即,他那魁实而略显驼背的身躯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倒在了护理人员的怀里。一阵紧张的抢救,终未能将他从死神的魔掌中夺回来。

孟医生绝望地抬起手腕,泪眼蒙眬中,看清了手表上的标记:九时差十分。

好个铁市长,你走得太匆忙了!

死得如此突然,连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的孟医生也感到疑惑。是的,癌症,晚期。何况活过了在北京诊断时所预计的弥留的期限,可作为医生的她,却仍然感到深深的愧疚。当初,她的小女儿听说铁市长在中医科,求她能见一面,后来小女儿见到了,感到一种童心的极大荣幸。有群众、亲戚听说她为铁市长治病,都无不感到她的责任重大,叮嘱她:“你要为铁市长把病看好了,可是为西安人民尽了心啦!”她曾找来《延河》杂志,让医护人员传阅中篇报告文学《市长张铁民》一文,是为让大伙儿理解这位患者,也理解群众对于张铁民的医护者所寄予的愿望,同时也借此深化对天使之职的自我意识。病情的突然恶化,有待于在医学的病例探讨方面去揭开这个谜,而精神世界的奥秘,其中有对于这位平常而又特别的患者在人性、人情、民意以及情绪上的重荷,却使她陷入了难以解脱的窘境之中。这时候,只有泪水,在表达着孟医生和她的伙伴的复杂心境。

当代医学对癌魔的残酷挑战是无能为力的,世人的感情与此也只好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也就是在这家医院,三年前,一个小孩患了骨瘤,因病床紧住不上院,孩子家长于心如火焚中向张铁民市长写信求救。张铁民让秘书先从侧面打听清楚医院书记、院长的名字,便展纸伸毫,匆匆写道:“我乞求你们,收下这个孩子!”一个童稚的生命得救了。

可谁能料及,此刻,张铁民在这家医院里度过了被精心治疗和护理的弥留的日子,被医护人员亲人般的哭号送往寂冷的太平间去。

像他理解西安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样,医院这块地方也显然是十分理解他的。

9月17日。这一天,张铁民不可能有死的预感,也许在身子向前一倾做大幅度哽咽之时,或在鲜血涌流过喉管的暂短一瞬,他意识到了死的降临,而最大限度地强化了自我感觉,思考了一下关于他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也毕竟飘逝了。而造物主的奇妙在于,一个人的死同一个人的生所连接,缘于他的生而使他的死或大或小、或善或恶、或崇高或卑微地影响于这个经久不灭的活生生的世界。

三、病情和未来得及的嘱咐

张铁民的病情,先被诊断为支气管结核,似乎与他的老病肺气肿相关。那是在陕北金盆湾干校充当木匠、樵夫时留给他的刻痕。而后又在铜川当市长,一边是省上紧急电话催促“要煤!要煤!”一边是造反派的围攻纠缠,于八面来风中所复发的病根。住院前,在西安古城河建设工地上来回奔走,又有人为的一桩桩烦事,分散并消耗着他六十岁的可贵的精力和智力,使得他常是闷得伸长了脖颈而咆哮不止。住院后,病情时缓时紧,沉沉浮浮,终于咯血不断,又几经转院,在京被确诊为支气管腺癌。在支气管与肺部的交接处,癌的肿块已开始堵塞气管的进出口。左肺的一部分已经板结,而右肺的大部却完好无缺,十分健康。根据医生建议,只好施用化疗、放疗以及中药治疗,继续观察。却就在病情大为好转的时候,突然恶化,以至于不容抢救。据判断,这是已经十分虚弱的支气管部分的血管破裂,从而牵引大量血浆上冲,使肺部窒息,以致中断生命的。

这些,只是张铁民周围的同志不十分严密的病情分析,作为医学内行们,只能在遗体解剖之后才能做出科学性的病理报告来。如能解剖,一则会稍稍平衡一下医生们心理上的某些缺憾,二则通过这一特殊病例可以获取医学研究中的某些资料。

几日后,张铁民的老伴余敏及子女,向张铁民辞去市长职务后于前不久所任职的省人大常委会党组并省委递交了有关报告。

这样的报告,是突遭厄运重击的死者的妻子、儿子、女儿们在如何哀恸的情绪中写出的呢?报告简洁而恳切,同张铁民生前一样的达观:

“根据西安医学院提出的要求,考虑到铁民同志一生中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党和人民的精神和他去世时未来得及嘱咐后事的情况,我们同意利用铁民同志的遗体进行医学解剖,让他对祖国医学事业的发展做最后的贡献。”

倘若张铁民知晓死期,其吩咐非此莫属。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舍弃了养活一家老小的那个邮差的铁饭碗,不顾家人、亲朋的劝阻,毅然投身于党的地下组织中,到牺盟会里面去开粉房。当初假称张掌柜夫人的余敏,是熟知这些的。

尔后,他辞别新婚之家,带领游击队周旋于汾南一带,在一次突围中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右腿。南下西康后,又是搞土改,剿残匪,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后来在北京待着多好,偏又来到西安。“文化大革命”不消说,被斗得太憋气,以酒消愁,家人以为他不会活多久了。恢复工作吧,被分配到情况复杂的铜川,在困境中没死没活地干。后调至省经委挺好,却又同意到市上,三百万市民的衣食住行用,吃喝拉撒睡,忙得他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一个休息日。这一切的一切,余敏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啊!

张立了解爸爸,当初家中住房刚够规定,爸爸却带头退房,把他赶到外边租农民的房住,后来又买房子,折腾够了。儿子知道,父亲不仅是为家庭、儿女活着的。

女儿更清楚,爸爸是哪号人。她从小跟父母在陕北金盆湾干校上学,连课本也没有。而后考大学,仅因岁数超过一岁而没能被录取,当了工人,爸爸不管。临出嫁,要用一下车,爸爸也拒绝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性,是把崇高的事业作为信条的。

张铁民的一生,确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了党和人民。他铁骨铮铮,惊世骇俗,行进在一种充实的革命精神生活中,走完了生命的历程,死后还能在乎一副皮囊?

医院在接到通知后的当天下午,便对张铁民的遗体做了病理解剖。手术刀下无知觉的躯体,在本能地显示着有关标志,不自觉地奉送着他的剩余的价值。

七月间,负责护理张铁民的老王前去北京第三医院请医生。当时,排队求诊的患者极多。老王同一起排队的病号闲聊,说是为“铁市长”请医生的。此话信口说起,想不到竟语惊四座。“啊!铁市长?是西安那个铁市长吗?”“是。”“他得了什么病?”“肺癌。”“啊!铁市长得了肺癌?可惜!唉!”片刻哀叹以后,排在老王前边的同志便让到一旁:“西安来的,给铁市长看病,前边请!”一阵吆喝,人们一一闪开,将老王推到了医生面前。医生也惊了:“是西安的铁市长啊?他给西安人民干了不少好事,怎么!快拿病历出来,我看看。”这位肺癌专家,面对张铁民的特殊病例,也犯难了。

而去世之后的解剖尽管于死者本人没有了意义,却也使那曾附之于躯体的美好的灵魂获得了最彻底安息。

四、生与死的和谐

张铁民患病期间,生的欲望是强烈的,病室之外的活泼泼的生活使他那么留恋不舍!经过医护人员的许可,他又来到了曾用匆匆的脚步丈量过无数遍的东西南北大街。当初担任市长,常是微服私访,每一个门市部,每一棵街树,每一块砖头都是亲切的。为他的市民排忧解难,同一心律地喜怒哀乐。他欣喜地看到,他“安居乐业”的施政纲领,他力图把西安整治成一个文明、整洁的城市,给人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学习、休息环境的愿望,正在变成现实。他出任市长初的“脏乱差”、蔬菜短缺、公共交通紧张的三个棘手问题,曾怎样的熬煎过他的心,真是不堪回首!

他转到了市政府,新楼已交付使用,门外的街景也大为改观。在这里,他出出入入三年。三年,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人们还记得他离职时的那天,一个党的活动日,这位从吕梁山走来的老共产党人将他主持的本届市政府的工作画了一个庄重的句号,会后叫来几位秘书长,说:“我从今天起,就不再是市长了,而是西安市一位普通的市民。专车不用了,办公室的钥匙也交了。”从市政府的第一号人物下到三百万市民中的普通一员,心境是达观的、坦荡的。尽管身在医院,仍拥有着心理上的敏感圈,常与来人聊起市容卫生、交通、蔬菜、市政建设,他按捺不住那一颗扑腾腾跳动的心啊!

他还兴致勃勃地看了环城建设,还跑了北郊的退水干管。回到医院,高兴地对医护人员说,到了国庆节,带大伙去看排水系统。谈起如何使西安免于水灾,退水设施的规模,西安东北高西南低的地貌,等等。是的,他的心上依然拴着他曾付出巨大劳动的工作,但绝不指手画脚。正如他所说的,不要叫同志们感到不好处理,也没必要去添麻烦。工作上的事,他会有问必管。哪一方面要听听看法,他会实实在在地讲。没必要的话,算啦,不去干扰人家。

被病魔折磨得久了,他也同样面对现实,正视自然法则,对老伴余敏说:“咱们走,回去!不要再给我治了,花钱已经太多了。我死了之后,三天以内就处理掉,简单些!”

这后一点,恕生者不能从死者的命。张铁民遗体告别仪式,因故推迟到9月29日。市民们从电视上看到了这则通知,自然又牵动了哀思。虽然,它只在屏幕上闪了两三秒钟。

在张铁民去世到遗体告别仪式之间的日子里,譬如9月26日,对于西安强健幼儿园来说,就有一番难言的意味。这一天,是开园典礼,不少来宾是同时收到红色的请柬和张铁民逝世的黑色讣告的。红与黑,在诉说些什么?

这所幼儿园,原是一位民主人士的遗孀为社会福利尽心而创办的。“文化大革命”中,园主老人被整死了,园址也随之被人侵占。近十年来,园主老人的孙女为之奔波,喊冤叫屈不绝,终得市长张铁民的理解,先后批示过六次督促催办,才使园址得以部分归还。

在张铁民关照下,这所幼儿园破土重建。不久,张铁民退居二线,患病住进了医院。八十七岁的老人同旧园主的孙女,还有从事幼儿工作的年轻或年迈的母亲们,在雪加雨的气氛中含泪为铁市长送去了“勤政廉明,秉公执法”的大匾。

张铁民市长,还有八十七岁的老人,都说届时要参加这个幼儿园的开园典礼的,可是,年迈的老人已于年初过世,眼前的讣告,又不解人意地说:“市长张铁民不能与会了!”

市长与幼儿园,一座古老而崭新的城市与一群咿呀学语的孩子,这是怎样的命题?死亡,在不可抗拒地发生着。生命,新的生命,却永远是活鲜的。

这样的开园典礼与遗体告别仪式的日期,仅仅只差三天。市长所缺席的开园典礼上,人们在默默为明天传递着昨天和今天的愿望,而幼儿园同志们将参加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同样会汇入几许生者为死者诉说的感言和祈祷。一个辞别,一个迎迓,两个不同的势态,却充满了和谐。

和谐,生与死的哲学。

五、寄放在寸心上的哀思

这天,西安市政府秘书处的门前,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妇女,颤动着悲哀的双手捧着八尺黑纱。

她跑来跑去,找不到寄放哀思的一块地方。近日间有不少群众打电话询问张铁民的“灵堂”,一时弄不清往哪里送花圈。有基层单位和群众向市里打电话,却窝了一肚子气,便骂娘了:“活着时当一市之长,死了连个放花圈的地方都没有哇?怪不得老干部怕退休呢!”

这位妇女还好,碰上了办公厅保密室的蒋同志,热情关照了她。她三番五次地叨叨说:“我是从东关来的。张市长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会死呢?我不会写字,想求人写上我的心里话,就说张市长是人民的好市长,他去世了,我们心里难受,几天都不是滋味。对了,写上我的名字,市民,居民,刘素珍。你不知道,张市长多好!”

蒋同志怎么能不知道张市长的好呢?张市长刚来到市政府的头一顿午饭,就是她招呼的。他要在大灶上吃饭,她给找碗,两个粗瓷碗。当时,已经过十二点了,他执意要自个儿排队,排到头了,炒菜已卖完,他买了一碗凉白菜,啃起了馒头。蒋同志说热热,他不肯。说到里头要碗热汤,吃完后自己洗了碗,又去忙工作了。

市长在灶上一吃,灶办好了,管行政的秘书长、主任也腋下夹着碗上大灶了。现在呢,人们端起碗,又想到了张市长,不能在一起吃酸的喝辣的了。

二人这么一叙,都不免哀伤起来。送挽帐的这位居民,原来是干过居委会工作的。张市长当初竭力支持过居委会的工作,可以叫得出许多居委会干部的名字,抓卫生,抓自来水,抓厕所,抓路,一起干得多热火!张市长敢为居委会撑腰,卫生大检查,一个大雁塔的街道办事处,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罚所管辖的陕西省委机关二百元款,罚到省委领导头上。是真共产党!

人常说,死人身后的事,不是为死人,而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八尺黑纱,一寸心,来自生活底层的人中间,是代表着那一片屋檐下的民意,那一截街巷里人们的叹息而前来志哀的。这样的一寸寸心,结集起来,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西安有多少单位,多少人,在亲自做花圈而不去买不去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铁市长”的哀思之情。有人打电话给火葬场租花圈,没有,被同样的一桩丧事租完了。一时,似乎不是“洛阳纸贵”,而是“长安花圈贵”了,连火葬场的全体职工,也为张铁民准备了一个花圈,说他生前关心过火葬场的建设。

六、灵车驶过的路上

9月28日,张铁民的遗体由西安医学院一附院移往三兆火葬场。

没有任何人导演,太平间外站了长长的两排白衣天使们。一位副院长亲自抬动遗体,送上灵车,一瞬间是上百人的恸哭。似乎不是在移送一个遗体,辞别的是一个可敬可亲的活生生的长者。

灵车经小寨、大雁塔十字东行,牵动了不少市民的目光,莫非是“铁市长”的车?

小寨,是他走过多回的地方。据街市轶闻说,铁市长曾步入这里的一家饭店,看到卫生很差,就上去批评。服务员见他衣帽平平,挖苦了这个讨人嫌的老头儿。饭店主任被叫去了,铁市长限他几天内彻底改变饭店的卫生面貌。之后,主任大发脾气,训斥了服务员,并说,以后凡见到长得高高的胖胖的老头儿,眼亮点,那就是“铁市长”!类似的情况,不管当初使受批评者如何惊恐羞惭,事后都不能不佩服、不敬重铁市长。现在。他最后经过这里,如果能想起这传闻,恐怕也会仰头朗然一笑了事的。

在大雁塔市场,他曾严厉批评过一家门市部走后门卖豆腐,当即收回了后门卖出的豆腐。后来经过这里,又多次问及排队的群众:“这里还走后门卖豆腐吗?”而此刻,当他的车徐徐驶过绿灯下,驶过“安全岛”上的警棒下时,也是否让灵魂的眼睛瞥一眼他所熟稔的这里的场景?

噢,怎么回事?前边路上聚满穿白色衣着的红领巾。这不是红星小学的学生们吗?他们在老师带领下,白衣、白花,有三四百人,在一片哭号中守候着张铁民的灵车。他们的校长、教务主任,多次同治丧委员会联系过,要送花圈,要求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能否参加?治丧委员会的同志也不便回答,强调丧事从简。提倡群众参加吗?不好,却又不能反对。“铁市长”,是个特殊的死者,阻止群众,也无异于践踏民意。那么,只好回答说:“你们自己定吧!”可他们怎么打听到铁市长的灵车是在此刻,下午三时许,从西影路经过的呢?无论如何,护送灵车的同志是没有估计到的。

面对如此场面,灵车自然缓缓地停了下来。红领巾们不是要阻拦灵车,不是要堵塞交通,只不过要一倾对张铁民市长的悼念之情罢了。童心易于感染,一声号哭,会牵动一片悲痛的啜泣。天真的晶莹之泪,竟使路人也感到了眼眶的润湿。脚下的路,也似乎在震颤。

铁市长与这些红领巾们,正是一种关于路的情感的联系。

张铁民在赞叹声与抱怨声中整治西安的道路,拆除违章建筑,搬运积存垃圾,铺设人行道,修花坛,可谓破釜沉舟,地动山摇!连每一条僻巷背街里的路,也不肯放过。他说:“别的先不讲,起码能给我们的孩子一点方便,走起路来安安全全。”

铁市长曾在浩繁的群众来信中,发现过一封署名“红星小学学生”的来信,说学校门口的路常年积水很深,上学得家长背来背去,来找他们的市长解忧。张铁民拿着信,急得团团转,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些红领巾在泥淖中可怜巴巴的样子。几经周折,他终于打听到了这所小学,即刻前往查访。很快,调动人马,修复好了这段老大难的路。

市长与红星小学的小市民的如此缘分,仅是“知恩不报非君子”的中国古训的体现吗?二者间的情感纽带,难道仅仅是这条路吗?心灵上的“代沟”,就不可以变成两代相通、代代相通的美的黛色的路吗?

也是路。灵车刚刚经过的西影路口的路,因日益扩充的农贸市场而被挤得窄窄的,上下班的时候就被堵塞得钻不过去一丝风儿。说要解决,但总是依然如故。有关方面考虑到张铁民遗体告别仪式的车辆较多,为畅通道路,向这处农贸市场提出了腾开路面要求。“铁市长要过,那还有什么说的!”很快便移动了菜市,道路宽坦坦的了。管理人员,菜农,摊点,各种门类的生意人,是极乐意给曾为他们办过好事的铁市长方便的。

还是路。通往火葬场的路,像人生走向终点的旅途般坎坎坷坷,凸凹不平。有关方面出自上面提到的原因,安排铺垫路面。也是,很快得以修缮,尽可能地使“铁市长”的灵魂少一点颠簸。

又是路。去烈士陵园的路,伸延在郊野的田埂与村舍之间,常年被粪堆、草垛或晒粮食的综合利用者侵占得崎岖难行。市上向区上打了招呼,区上下达乡上,乡上下达村上,村上下达村民,一听是铁市长的灵车要经过,你拿锨我推车,八方出动,风风火火,三几个钟头便腾开了路面。村民们谁个不晓得“铁市长”,他曾替他们的吃水、菜田,也为村路奔波过,一起促膝“谝”过啊!

铁市长的灵车在沉重地行驶着。似乎,是整个西安抬着他的灵柩。

七、他的灵魂究竟能走多远

9月29日上午。这是举行张铁民同志遗体告别仪式的日子。

八点多,负责维护交通秩序的交警队列,便从大雁塔十字朝东,逐条路口上都显得威严地摆了过去,直至三兆公墓。路人看着交警,从那肃穆的面部观照自己此刻的心境。很多人知道,为市内交通,张铁民曾守过交警岗亭,调查琢磨车辆行人的流量与规律,调整各地域的上下班时间,为他们的工作排过忧,解过难。

多亏治丧组织者和交警们职业性的预见。一时间,各种型号的车辆竟蜂拥而至,从雁塔路、小寨东路鱼贯而来,头尾相衔地朝三兆川流而去。半个钟头之后,三兆公墓内外的停车场,右侧的一片秋草凄迷的场院,路旁新翻过的大片田地,便密匝匝地摆满了小轿车、面包车、大轿车、工具车、卡车、三轮车、摩托车以及自行车。

有人说,他数了一下,就小车也多达五百多辆。也有人说,如果在空中拍一下此等车阵,也足以说明点什么。似乎,西安最大的停车场,由火车站广场迁移到了火葬场的门前。

如果说是搞得隆重了,不符合丧事从简的精神,要追究责任的话,是不能怪治丧委员会的。

由他们发出的讣告,也就是寄给单位和个人的不足三百件。由家庭所提供的死者的生前好友等方面的名单,有四五百份。无论如何,总是过不了千的。但此刻拥挤在礼堂内外的志哀者,怎么竟有三四千人呢!

是的,治丧委员会的同志曾估计到车辆很多,非同一般,又鉴于丧事从简的精神,要求参加仪式的省市领导一律乘面包车或大轿车,一则考虑车辆调动,二则是影响也不好。所通知到的,几乎都是坐大车前来的。可闻讯而来的、自发的一些基层单位、厂矿企业、各行各业的干部和群众,却是治丧组织者把握不了的。

从简与从繁的矛盾的统一体,恰是市长张铁民这位死者的意义。其“繁”,在三兆是空前的。

以往的治丧委员会是挂名的,明知不解决实际问题,开会一般是来不齐的。张铁民的治丧委员会成员,在开会时,凡没有外出的都来了。几日间,共收到唁电49封,挽幛121幅,228个单位和680人所送花圈291个。而未经治丧委员会亲自送往火葬场的挽幛、花圈就无法统计了。

有四位中年妇女,是抬着两个花圈从城里一步步走到郊外的火葬场的。据说,她们是“老上访户”。上访什么?张铁民于她们有什么恩德?难道她们找不到一辆车子去?不知道,人们只是泪眼相看,沉思不已。人们知道张铁民曾是怎样被包围在上访的电话和信件中,怎样扶起过跪在面前喊冤不止的受难者,怎样抚慰过那些像拦轿一样拦住他的伏尔加而拍打车门的号啕者的破碎的心。

层层叠叠堆满礼堂内外的花圈中,有一个精美的用鲜花扎成的花圈。那是西安有名的月季园的花工徐桂荣用自己培育的多品种月季花扎成,骑着三轮车送到三兆的。花圈是活生生的,散发着铁市长曾涉足过的月季园里的那种神秘的香型,散发着沉重的忆念,带露的哀痛和美丽的伤感。张铁民爱花,为修建西安城中的两万二千个花坛被人告状谩骂而不改初衷。他说过:“在我离休之前,要使西安成为一个四季常青,春、夏、秋三季鲜花盛开的城市。”他爱花,是因为他憎荒芜;他爱美,是因为他憎丑恶。

悬挂在礼堂前最醒目的挽幛,是铜川市委书记等几十名同志送的。张铁民在铜川任职期间,于困境中修了一条漆水河,一条二马路,至今仍为铜川人所恋念。没有写在挽幛上的,是铜川几十万提及“张铁民”而肃然起敬的市民村民们。

而所有挽幛、花圈上的名字,数千名与会者以及更多的未与会者,他们与“张铁民”这个名字,又有怎样纷纭、丰富的关联,怎样充实、生动的故事,怎样悲哀、感伤的情调呢?

人们在流泪。泪,不是水,是从精神世界的泉眼里涌出的液体。各自的眼泪,都有各自的内容。

摄影镜头对准了流泪的人们,感动在瞬间凝固了。而摄影师也在流泪。记者们也在流泪,各种身份的人们都不必掩饰地让泪水淌下脸颊。这是无价的奖赏。

人们看见了,火葬场烟囱之巅的青烟,融入了秋雨初住的天穹。假如死者还有灵魂存在,他也一定高高地看见了这座举世闻名的属于他的都市。

而对于西安,对于历史,他的灵魂究竟能走多远?

1985年10月30日写于大雁塔

1986年5月27日略改

《延河》198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