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六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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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唐云岗散文集序

赏读云岗的散文集书稿,不由得陷入其文营造的“这一个”乡土情景,一时不便自拔。云岗的散文,与许多脐带始终连着泥土的为文者一样,总是那么饱含泪水地诉说着父辈的土地上生长的人与自然的往事,令人悲欣交集,难以释怀。

于是我想,一个人的文化立场与艺术情趣,往往是由一个人的生活履历和生存背景所决定的。人在社会中的身份确认,标示其思想的根脉、情感的倾向、艺术视角的向度、为文的调式等等,是不容含混的。当然,这与概念中的血统论有别。云岗自幼乃偏远乡村农民之子,饱受生存的困顿与挣扎,而后在大学读的是农艺学,又在“土地”行当供职,转而执事“文化”,业余著书立说。原本就有一颗文学的种子在内心发芽,20世纪80年代始有短篇小说发表于省报,却阴差阳错地让写作的性情潜入暗流,直到多年后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问世,其心事重归文学,安妥自己的念想。

我曾涉猎过仕与文学的话题,追忆王维出仕后,屡受各种打击,利用官僚生活的空余时间,在辋川山水间修养身心,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后世称他为诗佛,绝不是远离仕途的选择,而是一种生命本真。中国文学传统,有其生存和言说方式,最重要的特征无非是关注现世,怀乡,是文学表达的缘由。立德,立功,立言,即做人,做事,做学问。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平衡,如王维的身在官场,心存自然,再如苏轼的外儒内道,随缘自述,及隐士如陶渊明超脱的存在,影响了文学传统的精神,源远流长。

云岗的小说《城市在远方》,是居于乡村的立场说话的。主人公龙民,一个正值初高中学龄的乡村少年,有着纯朴的本性和良好的农家教养,深受耕读传家的人生价值观和传统道德的熏陶,在前往城市读大学的路上,经历了校园与乡村生活的风雨寒暑。从中可以读出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的乡土气味和少年男女的风情,甚至如同土原上早春山桃花般美妙的咯咯笑声。龙民进入了大学时代,校园处在小城,在远方的城市的概念还有点局促,但毕竟经历了特定时代的精彩而有点彷徨的岁月。主人公的学生时代结束了,走入了纷纭的社会生活。城市,在周围,而也依然在远方。人物性格的多样,生活情景的真切,无疑基于作者的阅历和记忆力,以及操纵文字语言的良好的文学功底。

云岗的写作,无论小说还是散文,大多源自心灵回归过程中个性的生命体验,遵从真诚的感受而富于谐趣,便有了阅读审美意义上的质感。城市在远方,是就一个人的灵魂归宿而言的。曾经温暖过心灵的旧事,得以书写,除了怀念却不可触及,这便是为人生与为艺术而文学的差异所在。不是借技术玩弄游戏文字,不屑于靠码字猎取名利如耍猴的乞食者一样娱乐自己与世人。蘸着自己的泪水和血液的书写,比“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一类雅士可信,也更有尊严。

以散文的形式为乡村唱晚,或人或事,在田园诗意传统中总透出一股颓败凋敝的气息,是中国现当代乡土散文的特征。云岗在自己的散文写作中,固执地然而是一往情深地搜寻心底的记忆碎片,在笔下还原以父亲为代表的故人勤苦坚韧的形象,以期乡村传统德行的延续。在曾经是农人尔后落脚城市矿山的岳母身上,何尝没有劳动者善良心底的光泽。从农作物到果木到吃食,红苕、柿子、苜蓿、辣子、豌豆、豆腐、角角、疙瘩、饺子、搅团、泡馍等等,乡村的旧景一如庄稼人的食谱,是书写者肠胃的反刍,更是隐秘心灵的品咂。乡村文化绵延不息,如同永恒的源自牧马人之吼的秦腔,戏迷们是借旁人的灵堂哭自个的凄惶。当年的鲁迅有过故乡的哀愁,今天也有不少怀乡与忧思的文人,在城乡一体化的时风中描摹故土真实的面孔,田园将芜何所归?一部当代散文史的路径,是以真切的感悟、敏锐的观察和沉郁的咏叹构成的。诗人陶潜开启的田园文化时代,是多少游子人生旅路上的干粮,抑或是还乡梦中归宿的温床。

云岗以小说见长,其散文也大致可归入叙事散文一类,情节细节均细密而繁复,语言土风弥漫,有点生涩却显活泛,尽管在结构谋篇甚至时序逻辑上恣意为之,却也意味丰沛,顺畅好读。其中有一些记游篇章,或历史遗迹,或城镇风物,在文字上较乡土回忆简约,有融入这一传统文体的字句推敲,使之优雅隽永。一些记人散文,也一样显出小说式叙述的优长,注重对话和细节的原生态,娓娓道来,趣味十足,在故事的场景中勾勒其性格特征与复杂心境。

如果让我说云岗其人,蒲城人氏,见到他就自然会想到他的乡党,另一个坚守城池制造事变的虎虎生气的风云人物。在云岗身上,有义气,有豪气中的文气,还有一点狂狷气,一点幽默而已。

2013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