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怀念诗人雷抒雁
蛇年正月初五,天下小雪,我陪老母亲偎在老家窑洞的热炕上浏览博客。突然发现微博上显示出诗人雷抒雁去世的消息,我的心头为之一悸,这是真的吗?前年夏天,还与他在西安吉祥村的一家酒店聚首,知道他的病体已经康复,显得精神饱满,都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有料到,当今中国诗坛的一只领头雁,在打春之后的时节黯然折翅,却永远地回归那遥远的地方。他曾在诗中写道:“其实,那天太阳并没落,只是时近黄昏,众鸟归林,翅背上驮着亮晃晃一片金黄。”他出生于泾河岸边,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落叶归根,我想此时此刻,诗人已经魂归秦川故里。沉默许久,在微博上寄托我的哀思:在雷兄家乡之北的土原上为一代诗人的谢世默哀。
诗人雷抒雁的家乡,距离我的老家不过百十里地,我从20世纪70年代在西北大学读诗写诗开始,就一直仰慕他的诗名和人品。他长我十岁,1942年出生于泾阳吉元村,黄土与贫穷,是他童年和少年唯一的记忆。有评论家说,他对诗歌的迷恋也许来自儿时,祖母是佛教徒,虽是文盲,却可以把佛经从头背到尾。每次她读完后,都用红布包着那书搁在高台上。她不在家时,雷抒雁就弄两床被子垫着,把它取下来自个儿读。他很早就对古典诗词感兴趣,也喜欢民间的顺口溜和说唱,在他看来,它们具有一种美妙的韵律感。更重要的,敦厚的儒学传统、中正的哲学思想、和贵的智慧义理,浸润着关中平原的生命传统、文化脉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与担当自始至终影响着少年、青年甚至是老年雷抒雁。
雷抒雁是1962年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的,我比他迟入这所大学恰好十年。老师经常提到校友雷抒雁的名字,是继七月派诗人牛汉之后西北大学培养的才气横溢的诗人。当时,他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任编辑,我从报刊上不断读到他抒发边防线上情怀的诗作,清新隽永,浑厚沉郁,有一种唐代边塞诗人的风骨,开始从标语口号式的时代语境中脱颖而出。
沉吟的中国终于从封闭中解冻,压抑了多年的悲情,如同火山一般喷薄而出。1979年6月8日,霞光微曦的清晨,诗人雷抒雁在不眠之夜中吟出他心中的歌《小草在歌唱》,以悼念“文革”中惨死的烈士张志新。诗中写道:“风说:忘记她吧!我已用尘土,把罪恶埋葬!雨说:忘记她吧!我已用泪水,把耻辱洗光!是的,多少年了,谁还记得这里曾是刑场?行人的脚步,来来往往,谁还想起,他们的脚踩在一个女儿、一个母亲、一个为光明献身的战士的心上?只有小草不会忘记。因为那殷红的血,已经渗进土壤;因为那殷红的血,已经在花朵里放出清香!只有小草在歌唱。在没有星光的夜里,唱得那样凄凉;在烈日暴晒的正午,唱得那样悲壮……我惭愧我自己,我是共产党员,却不如小草,让她的血流进脉管,日里夜里,不停歌唱……我敢说: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红日,就不会再升起在东方!我敢说,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地球,也会失去分量……”诗人借喻卑微而正直、柔弱而坚韧的小草,叩问真理和良心,也质问世界和自己,以敏锐而深邃的思想锋芒、深沉的情感力量和优美的诗情画意,拨动了千万读者的心弦,并被广泛传诵,开启并引领了新时期的一代诗风,为一代国人所铭记,堪称时代经典载入了当代中国文学史。
到了20世纪80年代,雷抒雁转业至中国工人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任职,我们之间有了来往。当时,我和贾平凹在钟楼社会三路办《散文报》,经与雷抒雁电话磋商,转载了他主编的《开拓》文学杂志的一篇重头报告文学。解放思想,冲破旧的观念意识的束缚,在这一点,彼此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而后在一些文学活动和笔会上见面,与京城文学圈的陕西乡党文友谈兴甚欢。雷抒雁对家乡和母校一往情深,从乡党们的写作近况聊到面食和小吃,一起追忆老家的掌故及风土人情。谈到写诗或者一些人与事,他从不人云亦云,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的敏锐、学养和智慧,他的刚直、风趣与随和,深得众多朋友的拥戴和赞赏。
20世纪90年代之后,雷抒雁先后调《诗刊》社任副主编、鲁迅文学院任常务副院长,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中国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领军人物。他的主要著作有诗集《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踏尘而过》《春神》《云雀》《激情编年》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悬肠草》《秋思》《分香散玉记》《雁过留声》《智者的忧思》等,诗论集《写意人生》,研究翻译集《还原诗经》。诗集曾获由国际诗人笔会颁发的2010年中国当代诗魂金奖。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意、韩等多种文字,有作品入选大中学校教材,被选进中高考试卷。
得知他不幸患直肠癌,于2003年12月进行了手术,术后恢复很好。雷抒雁后来说:“那些日子,躺在药味浓重的病床上,我想得很多,想到生,想到死。”最终,他想到了那一句话:“一定要活着!”之后几年里,雷抒雁陆续与阎纲、周明、王巨才、李炳银、王宗仁、白烨、李建军、白描等乡党结伴,多次回到陕西参加文化活动。从他还乡的言谈笑语中,洋溢着浓厚的热爱生活、怜悯百姓、眷恋故土的赤子之情。
记得一次是在渭河边的桃花源山庄,主人在阳光下的庭院里设了几张书案,雷抒雁和阎纲、周明几位前辈挥舞笔墨,谈论文人书法的渊源,调侃时下书坛乱象,我也有幸忝列其间。谈笑风生中,彼此有捧场有揶揄,题写的有类似田园将芜胡不归、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内容,淡泊,坦然,很轻松愉快。
第二回相聚,是在终南山下,一起谈论国学与传统文化。雷抒雁谈到《诗经》,吟咏“终南何有,有条有梅……”让在场的乡党赞赏不已。他曾出版《还原诗经》,对诗经作了解读和翻译,试图还原《国风》的民歌性、自由体和新鲜性。雷抒雁主张,应该让《诗经》摆脱经学,还原为诗。文化母语的歌声要比礼教重要,民族诗性灵魂的自由歌唱要比王道教化重要。作为一位中国当代有重要地位的诗人,他的见解与文化立场,彰显出了当代诗人的一种民族诗歌视野。
我与雷抒雁最后一次相聚,是在2011年5月15日的一次散文会上。诗人对散文的理解最可靠,他发言说:“散文的标准是养人。什么叫散文大家?是北京饭店的厨师、西安老孙家的厨师。”并谦虚地说:“像我这样的就是农家乐,就是以村里婆娘做饭方式写散文。村里婆娘做饭不科学,但是一代代人养下来了。中国十几亿人,大多数都是吃了婆娘做的饭养大的。所以散文就跟做饭一样,标准只有一个,是养人。不养人的文章,写了等于白写。我写散文力求语言规范,不造生词,不乱用句子,不乱用网上自己造的语言。真正要纯洁民族语言,散文作用是很大的。诗歌可以胡说,小说可以胡编,只有散文必须写真。”
曾读过雷抒雁的一篇散文《生死之间,你得忍住泪水》,是怀念母亲的。文章写道:“我猜想,一个人的理论生命也许很长,它就是这样一部分一部分地被失去亲人、失去情感分割,生命最终变得短暂了。我想起了一则关于死亡的宗教故事。有一位母亲,抱着病逝的儿子去找佛陀,希望能救活她的儿子。佛说,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的儿子死而复生,解除你的痛苦:你到城里去,向没有死过亲人的人家要一粒芥菜籽给我。那位被痛苦折磨得愚钝了的女人马上去找,可是她找遍了全城,竟然没有带回一粒芥菜籽。因为,世上根本没有未失去过亲人的家庭。最后,佛说,你要准备学习痛苦。不过,这将是困难和缓慢的过程,你得忍住泪水。”
在故园入春的雪夜里,我想,对生与死领悟得如此深切而优雅的诗人,一定是平静地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的。此刻,泾渭故乡的众神领地,在落雪中收藏了一位杰出诗人的灵魂。我噙着泪水,轻轻地念出他的名字:雷抒雁。我听见了他在解冻的原野上漫步的足音,并低声吟咏:“这是我的牧场,放牧自由,放牧梦想。”
近日,我和了友人两首短信小诗。其一:渭北老家春阳好,炕头浏览众友巢。共与丹萌叹生死,人命不如一枝蒿。其二:雷声悄然雪夜寒,抒写浩气情若兰。雁阵如诗忆泾水,安魂春草唱文坛。
《陕西文史资料》三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