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六 散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3章 《忆长安》:我的大学

20世纪40年代修筑的陇海铁路,打通了中国东西部的大道。系在这条现代交通线上的咸铜支线,在我的家乡黄堡镇设有车站,距离车站背后土原上的我的祖地南凹村不过二十里地。我八九岁时,在这里追赶过南下的火车,是送祖父和父亲去西侯铁路当民工。“文化革命”中,我从这里乘车去市里游行静坐,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我的同学史久林在车站不远处跳车身亡。我也是从这里爬上火车,去西安以至北京串联,接受毛主席的接见。父辈坐火车下西安,是背着陈炉镇的瓷碗去省城八仙庵贩卖,回来给婆娘娃买些穿的戴的稀罕东西。家里柜子上的镜子,柜底的绣花裙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时尚物件。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要走出家乡,在黄堡车站乘车,去省城读大学了。这条铁路,好像是专门为我设置的一条改变人生命运的阳关大道。

祖父一路送我到车站,叮咛了好多话,多年后我记得的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不吃苦中苦,焉能人上人,一句是披一张人皮不容易,前三十年好活,后三十年难活。祖父当时五十七岁,我在五十七岁时归园田居,祖父在六十七岁时去世,这苍茫的时空间到底蕴含了多少人生的意味,好像是一场梦。送我到车站的还有我的矿山刘指导员,他当时四十出头,是从空军地勤转业的,对我提携有加,特意送我一只他当兵收获的蓝色帆布箱。四十年后,我找到在车站附近村子养老的刘蔚海老先生,我仍叫他老刘,他说,你还个娃么,怎么就头发白了。我说,我六十了,你八十有三了,都过去四十年了。他说,你看这世事,真是没意思。我看过老刘的第二天,我父亲去世。患病六年,一直站在死神面前庇护着我辈的父亲扛到了八十有一,像一棵老树终于轰然倒下了,我突然感到了孤独无依。

我读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并非什么书香门第或家学影响,却有冥冥之中的一种机缘罢了。我的家族在秦汉时代还是游牧民族的羌族后裔,羌,牧羊人也。明朝洪武年间,祖上出了一个武略将军,皇帝诰封,在老陵里曾有墓碑记载。清代出过时雍老人,著有哲学伦理著作,记入县志。民国年间,文瑄老人与毛泽东的老师黎锦熙一起主编过县志。文瑄老人位二,我的曾祖父位六,同家过日子。曾祖父大字不识一个,在庙底沟炭窠当索客,侍弄麻做的井绳,也绞过把,也就是摇辘辘绞炭。祖父六岁离娘,从小吆骡子驮炭,远走甘省陇东,自学识得日常用字,却懂得韵律,信口编出顺口溜,流传乡里。父亲也是脚夫出身,擅长摆弄牲畜,尤其是高骡子大马,在扫盲班识了不少字,到老了还习惯念叨电视上的字幕,活到老学到老。我是读到初一时,便参加了“文化大革命”当小将,字写得好,编写黑板报,在学校编了快板登台表演。回乡两年,进水泥厂当矿山工人,也是写了快板诗登在黑板报上,成了所谓矿山小诗人,被推荐上了大学中文系。说起来,还是祖父的顺口溜引领我走向了文学写作。

我从小学到中学,文学的知识只能来自课本,课外文学读物只是一种奢望。秋天来了,大雁从天上飞过,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在小学的土窑洞里,我从朗读中体味出一种心灵的美感。锄禾日当午,汗珠和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几乎是半耕半读的乡下孩子,深知古诗中表达的滋味,自己随父母在土地上经受的辛劳,竟然会在文字的阅读中得到快意。短暂的中学时代,一位戴眼镜的叫郝长江的语文老师擅长朗诵,让高尔基的暴风雨中的海燕在瓦屋玻璃窗外的天空高高地飞翔,飞入少年的内心。欧阳海之歌,英雄推开滚滚列车前的战马那一瞬间,少年的血液已经沸腾了。在回乡的日子里,农闲的雨天里,读到一本下乡知青给的小说叫《林海雪原》,前后的页码已经卷曲散失,其中的二〇三首长与小白衣天使的爱情遭遇,让少年的脸也羞怯得发红,心在咚咚地跳。感知文学的魅力,是靠情分和梦一样迷蒙的触动,感知到了,同时找到了文字的表达规律,便有了文学的爱好和书写潜质。

也就在我被推荐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工友扛着钢钎背着尼龙安全绳戴着柳盔,上山撬石头的路上,一位高三毕业的师兄取笑我说,你知道什么是文学吗?我老实告诉说,不知道。这位师兄的前辈是国民党将领,战死于中条山,是抗日英雄的后代。他是这座城市的学生领袖,起草过给毛主席的致敬电,受到周恩来的亲自接见,领导帮派群众组织走向大联合,复课闹革命。在矿山工友中,他擅长演说,活儿却干得不地道,威信平平。他自以为文化程度高,应该让他读大学文学才是,对小兄弟我的运气有点瞧不上眼。记得我在钟楼社会路办公时,他来找我,让我帮他看申诉材料,是关于烈属抚恤的事,我还请他一起去吃羊肉泡馍,重温采石场的往事。他曾经追求过的一位漂亮女工友,嫁了别人,感叹自己的命运多舛。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到了中年娶了二婚老婆,因嗜酒如命,早早走了。假如是他读了文学,我仍在矿山,又该是怎样的情形,不敢设想。

入学前,我在红旗饭店接受大学工宣队老师的面试。老师是南方口音,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很清瘦,和蔼可亲,顺利通过了面试。其面试内容我完全没印象了,只是清楚地记得,一位操河南口音的小伙子,也是从另一个矿上来面试的,他在走道上与我热情搭讪。他说,你知道托尔斯泰吗?我说,不知道,什么托尔斯泰?他说,俄国的大作家。当我后来在大学图书馆读到托尔斯泰时,记起了当初的情景,不禁想笑。他成了我的同窗,尔后分回原来的矿上,之后多少年再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一位女同学口齿伶俐,曾是名播音员,毕业回到原籍,后在地方志供职,送我一本我的前辈文瑄老人主纂的民国版县志。另一位女同学,做过工会主席。一位从火车站搬运工来的同学,后来做了博物馆书记,为我提供过查阅文史资料的方便。还有一位当过工厂书记,后来没有了音讯。与我一起入学的几位原籍同学,命运各不相同,偶尔相遇的已经不再谈论什么文学。我所在的水泥厂,先后陆续推荐上大学的有十多人,有学化学化工的,学体育的,学财会的,人各有志,各得其所,改变了人生的命运。而我的多数工友守在矿山,直至退休。假如我一直在矿山供职,娶一个乡下媳妇,生一男半女,在乡下箍两孔砖窑,种几亩地,务一个果园,死后葬于自家地里,何尝不是一生。

进入大学读书前,对于省城,除“文化大革命”串联在书院门住过几天外,还有在大差市医院拔牙的经历,其他几乎没有印象。也就在我即将上大学之前,一天早晨,我和师傅张雪一块在采石场上用大锤砸石头。放炮后滚落的大石头有一人多高,须寻找断面缝隙敲打,再用撬杠撬开,然后分成百十斤重的料石,以一个人能抱起装在马车上为标准。不好,我一锤子下去,一块被砸碎的小石子飞溅起来,正好敲在我的嘴上,打落了半拉门牙,鲜血直流。厂里医务室开了诊断书,让我到省城医治,消炎后拔掉了一颗门牙。这是采石厂留给我的最后纪念。入学后,我到了南大街一家镶牙的小店,花两块钱嵌了一颗光闪闪的所谓的金牙。其实,是将假牙安装在缺齿两旁的牙齿上,几年后,两旁的好牙齿受到腐蚀陆续脱掉,又不得不安装钢丝牵制增加的假牙,三十年后又换成种植牙,似乎完好如初。有人开玩笑说,我当初为了让同学们发现我的金牙,常常不经意地露齿微笑。事实上,我是不易喜怒的,平和中略带静思,更无刻意卖弄自己所谓金牙的心性,从来没有。

比起之后二十一世纪初的西安城的繁华,当时的西安城也就是一座大堡子而已。堡子是散落在关中平原和渭北高原上的一座座土围子的名称,也许启自高筑墙的明朝,是防匪防盗的宗族自卫设施。西安的城墙是明朝修筑的,只有唐朝城域面积的七分之一。民国年代,躲避日本人的飞机,接纳逃难的河南灾民,城墙起到了掩体的作用。过了半个多世纪,城墙和街巷成了市民繁衍生息的家园,熙熙攘攘,破破烂烂,贫穷却也欢乐,比不得帝王之都时的华美,也与现代大都市的风光不沾边。就在城墙外的西南角,坐落着古老的西北大学。我从渭北原上来,怯生生地走入城河沿边上的校园北门,在古槐的掩映下,走过砖铺的甬道,找到一楼东头拐角第一间男生宿舍靠窗的西边上铺,去看教室和图书馆,去食堂排队买饭,成了中文系甲班的一名工农兵学员。别了,我的乡村,我的矿山,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有幸进入大学高等学府,去实现自己从事文学写作的梦想。

“文化革命”的风暴,摧残或洗礼了古老的大学校园。西北大学,号称乃中国西北部最早创建的国立西北大学,其他院校是它的分支,是儿子辈或孙子辈。鲁迅当年在这里讲过学,足以让它光彩百年。经历“文化大革命”的那几届学生已经下放到了部队农场,校园在闲置了一两个春夏秋冬之后,迎来了充满朝气的一群叫作工农兵学员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工厂农村兵营,其使命是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进入大学前,他们大多是下乡或回乡知识青年,有的是工人或战士,但几乎无一不是初中或高中的毕业生,通称老三届。同学之间年龄相差多至六岁,学中文的男女同学各半,来自五湖四海,出身背景在工农兵之外各有不同。北京知青,广东籍士兵,干部子弟,农民的儿女,各有优势与劣势。开始的第一节体育课,在学校东边的大操场进行长跑测验,我竟然不费力气地把第二名甩了半圈,矿工嘛。我不知怎么被班主任朱老师器重,指定为文体委员,每天带全班上早操,在男女生宿舍之间的小树林集合,跑步,做操。朱老师喜欢打乒乓球,我是陪练,遇周末经常在系上会议室的高档球案上操练,操场上的水泥台子是用砖头当网子的。朱老师有时在周末到我们宿舍打扑克玩升级,一口浓重的陕北绥德口音,乐呵呵的。班主任是管学生的,学生不出事就好。一天早晨,我们宿舍斜对面的楼下发现血迹,是半夜有学生从四楼跳下自杀,后来解释是死者患有夜游症,恍惚中失足跳楼的。还有一天傍晚,食堂门口围了不少人,说是抓住一个小偷,正在审问拷打。这小偷原是学校子弟,父母是教授被整死了,无家可归,四处流浪,从窗户钻进地质系学生宿舍偷东西。被打得没气了,派出所赶来,把人抬走了。学生在校期间是禁止谈恋爱的,但不谈是不可能的,有的因在操场约过会,便成了入党的一个缺陷。学校曾发生一起命案,一位漂亮女生与社会上的混混有染,被轮奸后杀死在树林子里,又逢大雨,案件很难侦破。有一个女生竟然在厕所生下早产的胎儿,偷偷藏在床铺下被人发现。有一个女生与老师有染,临毕业生下孩子。男女之事,不足为怪。百十个中文系的学生,后来成为一对的寥寥无几。有同学后来当着朱老师的面埋怨说,你管得太紧了,坏了不少同学的好事。其实,真的爱情,谁也坏不了的。青春期的犹豫和彷徨,让爱情之花经不起一点风雨,都成为落花随风飘散罢了。后来,朱老师做了图书馆长,再后来听说在打乒乓球时心脏病发作,六十多岁就去世了。他的家住在平房里,有竹门帘,两个女儿还小,等我在多年后见到他的大女儿时,她已经出脱成了一个成熟的文学编辑。

当时的学生宿舍,没有空调和暖气,同学们总是在教室或图书馆挨到快熄灯了,才回宿舍睡觉。热是可以忍受的,到了冬天,我的薄被褥让我的腿脚一夜都是冰冻的。夏班长是从部队来的,有军大衣,在最冷的时候,窗玻璃上是冰凌,他借给我军大衣用,盖在身上暖和多了。我不知怎么得到过一个苹果,红红的,舍不得吃,放在箱子里,每打开箱子就闻到了香喷喷的果香,一直把它放干了。衣服破了,棉衣露出了棉絮,有时央求女生给缝,大多是自己找来针线,别别扭扭地缝好。感冒发烧了,去校卫生所打针,常央求医生多开几包板蓝根冲剂,记忆中比后来的咖啡好喝。每月供应十五块五的伙食费,粗细粮搭配,总感觉吃不饱,眼馋有同学可以吃到加餐的馒头和炒菜。咸菜是用洗衣盆盛的,有时会发现有小老鼠在其中。最解馋的是到大荔农场劳动,能尽饱吃。小南门口有一家国营面馆,进城逛书店时在这儿吃一碗荤面,有大肉丁,酱油味很重,一毛二分钱一碗,就像是过年了。南大街有一家卖汤圆的小店,我第一次吃到这种黏黏的米粉做的包糖的东西,像吃饺子一样吃,没有嚼烂,吃完后差点吐了出来。广东的同学假期回来,用面口袋背回来大约十多斤白糖,他用匙子分给同学们分享,说他家乡产甘蔗,这么吃糖真让人吃惊。同学中也有抽烟的,偶尔会抽一包八分钱的羊群,条件好的同学抽的是飞马或大前门,每包两三毛钱。尽管国家给每个学生的补贴待遇相同,一律三十元零五,十五元零花钱,十五元零五伙食费,共产主义生活似乎过得有滋有味。我上学时为了积攒一点费用,上交了本可以留用的矿山劳保物品,翻毛大头皮鞋,棉大衣,棉帽,雨靴,折合人民币不足百元,算是上大学的盘缠和费用。父亲让我留下那些在乡下很稀罕的物品,他给我去借钱,可我执意将物品换了钱财,父亲心里不高兴,但我是不想让家人为难。父亲还是给我凑了几十元钱,祖父、叔父、舅舅也资助了一点。比起大多数乡下来的同学,我不算最穷的,好在当了一年多工人,每月三十元工资,但没有积蓄,大多是为订了婚的媳妇家交了彩礼。礼钱七百二,是我两年不吃不喝的矿工工资的总和。之后我提出退了这门亲事,对方也没有退还彩礼,是我理亏,看不上不识字的乡下娃了。我回乡时学吹笛子,又自制学拉板胡,在矿山学拉二胡,到大学流利地能拉《赛马》。看见延安歌舞团来的北京知青施同学拉小提琴,跟着学了一段时间,就非常渴望得到一把小提琴。我给在建材厂工作的叔父写信,说要外出实习,需要六十元钱,叔父寄给了我,我让夏班长回南京老家探亲时,为我购买了二手的一把小提琴,学习演奏《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我后来给父亲说了借叔父钱的事,父亲大为不悦,说我再没本事,不出村也能借来百儿八十,何必向别人张口。我之后,再没有借过钱,我觉得是伤了父亲的尊严,让他在弟兄们面前没面子。假期,我没有回家,在学校拉垃圾,一架子车两毛钱,挣了十几块钱。放假时,别人给家里带东西,有烟酒糕点,我没有钱,只给父亲买了一瓶最便宜的酒。别的同学见了,说这是啤酒,我不懂啤酒,只是觉得它是酒就行。乡下人喝到了啤酒,苦的,臊的,通称啤酒为马尿。

在学业上,我们初六八毕业的同学,自然比高中生基础差得多,现代文学和古汉语以及外国文学,几乎是从头学起。付庚生教授的唐诗讲得很好,一咏三叹,唏嘘连连,诗人的际遇和心境,让人从内心发生共鸣,诗原来是这样的。杨先生的古汉语,讲到方言最有趣。单先生讲鲁迅作品,尤其讲鲁迅在西安讲学的故事,同学们感到神秘。薛先生的外国文学讲得很优雅,郑先生的写作课一板一眼,蒙先生的红楼梦讲得鼻涕涎水,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房老师讲课老是望着天花板,有位老师的醋熘普通话,有位老师的照本宣科,也成为课余的谈资。在读专业课的同时,我钻图书馆借阅的兴趣是现代诗歌,五四时期的,五六十年代的,读得入迷。开学第一学期,校报发表了我一首快板诗,接着是一组实习小诗六首。在户县余下终南山下实习,我住在农户家,将所见所闻用自由体小诗的形式写了出来,偷偷塞入校报的投稿箱,结果第三天就刊出了。校报出现在男生宿舍的桌子上,同学们争相传阅。写作的最初收获,一下子变成了动力,欣喜且信心倍增。班上的贾平凹同学,也发表了一首诗,写的是他父亲当年的相片和他自己入学的相片,诗味很浓。我便与他结伴,给报刊社出版社投稿,但大多石沉大海。有一个假期,我也没回家,一是节省路费,二是想安静地读书写作。当时有一首出自北京大学的《理想之歌》,流传一时。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贺敬之、艾青、郭小川的诗,我们已经很熟悉。贾同学在等着坐亲戚的卡车回家,二人便约定一起写一首《工农兵学员之歌》。天气闷热,我们在宿舍里仅穿一条裤头,诗兴大发,从长江黄河写起,到工农兵学员的历史使命,洋洋洒洒写了几百行。投寄出版社后,抗美援朝诗人文大家先生约见了我们,他已经用小楷毛笔圈圈点点,从头到尾修改编辑了一遍,准备出版。之后我们拿到了新书《放歌天安门》,我们的诗作是几首抒情长诗之一。为纪念这一事件,我和贾同学专门到西大街灯塔照相馆合影,写上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字样。这张照片,便成了多年之后追忆大学时代情谊的凭证。

陕西渭南的双王村,一直是农业发展方面的典型,出版社组织作家和学员编写一本社史,我有幸作为其中的一员,来到渭河边的村庄住了两三个月。牵头的李作家是抗美援朝时代的诗人,健谈,思想活跃,也写过一些有影响的报告文学。李作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是省作家协会的头儿,根红苗正,参与批斗过柳青等知名作家。他手头的一本《创业史》,圈圈点点,写满了眉批,大多是批评的文字。我却从这本书中,读到了真正有文学性的文字,真切的乡村生活,浪漫的文学情调,让我着迷。双王曾是作家王汶石蹲点的地方,他在这里写出了名篇《风雪之夜》。我们一边读王汶石的小说,一边在访问中寻找作品原型的影子。我住在一家贫农的棚子里,用木棍搭的床铺,铺了麦草,相当于储藏室,光线很暗,常常睡到半夜,床铺塌了,索性就蜷曲在麦草中挨到天亮。吃的是派饭,一家一户往过轮,苞谷糁,酸菜,粗粮馍,吃得很香。田野上的庄稼和绿树,人群和牲畜,炊烟和落霞,和村民生存的故事,让我产生一种不同于家乡的美好感受。生活,多么美好啊。我所写的妇女队长一章,经过李作家的修改,文字简洁生动多了。郑老师带队,他与李作家嬉笑怒骂,有争论有合作,但到最后,不知什么原因,此书未能面世。从延安群众日报到省报的丁总编辑,这时也被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在他的联络下,我们一行数人到了太行山参观访问,到了兵工厂遗址和红旗渠。之后,我和贾同学到北门里看望过李作家,一起帮忙抄写稿子。贾同学出了大名,有人问我,李作家说你和贾同学是他的学生,我说是,青出于蓝是寻常事。毕业时,我与王华同学一起去岐山西部采访赤脚医生的故事,创作了独幕话剧《白衣天使》,却没有条件排演。毕业论文《论〈红楼梦〉的艺术特征》,是与陈同学合作,在蒙先生的辅导下完成的,收入有关著述出版。记得当时住在出版社北门里的招待所,口若悬河的蒙先生仍然那么鼻涕涎水地为弟子们布道,不料有一天来了蒙师母,不知何事与先生吵闹,先生沉默良久,想对师母动手,却只是将火柴盒轻轻地扔了过去。我们做弟子的,想笑却不敢笑出声。工农兵上管改,没有了所谓的师道尊严,大家亲如父子兄弟,关系很融洽。脸上已有老年斑的单先生,经常到学生宿舍聊天,一口河南腔,乐呵呵的,征求同学们对他教学方式的意见。尤其是挖地道的劳动,说说笑笑,吃苦劳累,包括日后当了校长的有羞怯笑容的董老师,大嘴巴的海南籍陈老师,都让人难以忘却。

“批林批孔”运动,学校又成了大字报的海洋。我和贾同学以及擅长美术的李同学主办的中三甲壁报,论诗文和书写,应该是佼佼者。写大字报也派上了用场,几乎不打草稿,一两人在边上拟词,一人用墨笔书写,后来的毛笔字也许是从这时候练习出来的。批孔运动继而走向社会,先秦文学的教授掌握的知识派上用场,师生一起准备了厚厚的讲演材料,去工厂农村部队做报告。我去的是扶风岐山一带,面对上万人的露天会场,滔滔不绝地演讲孔老二如何反动,如何看不起妇女,说妇人难养也,如何愚弄老百姓,不让人民过上好日子云云。与一起宣讲的冉同学到了他家,去看了附近的法门寺塔。塔已将倾,塔园成了一个堆放农田基建工具的露天仓库。想不到多年后发现塔下的密室,挖掘出了舍利子,建成了浩大的宗教场所。冉同学当过兵,看我喜欢绿军装,就同意我用一件劳动布工装换了他一件绿上衣,穿了多年也不舍得丢掉。此间,我结识了喀什师专在中文系进修的一位年轻老师,很英俊,一脸络腮胡子,是维吾尔族诗人玉素甫哈斯姆,尽管他的汉语讲得不流利,我们彼此喜欢,一起在边家村照相馆合影留念。

一位从新疆大学来进修的老师,南方人,他和我们一起下乡时,给我们看他的夫人,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这是“文化大革命”前的照片,让我们十分羡慕,美的不一定是姑娘,而是那亭亭玉立的装扮。在学校里,谁也没见过哪位女老师或女生穿裙子,那是资产阶级的标志。口红,香水,搽脂抹粉,卷发,甚至连蓄长发也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一般仅使用香皂和搽脸油。我解除了乡下的婚约,却没有在同学中物色到对象。班上大多女生比我年长,仅有的几位年龄相当的女生,不论美丑如何,首先是城市与农村、干部与农民的家庭背景的差异。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那么不自信,未敢向任何自己看得上的女生发出所谓爱情的信号。此一时彼一时,多年之后的命运转变,也许悔不该放弃某种爱的机遇,但在当时只能是痴心妄想。也曾有过旅途中的一见钟情,发出了情书,遇到挫折后即刻收兵。也曾与矿山女工友颇有好感,书信往来只是工友之谊,不敢越雷池半步,犹疑徘徊,丧失了机会。以致大学毕业,我还是光杆司令一个,怀揣五花六花,皆为过眼烟云,毫无斩获地结束了三年大学生活,转身面对新的生活。

工农兵学员哪里来哪里去,是毕业的原则出路。留校任教者和管理者,一个班也就两三人,留下学业突出的原高六六届的冯同学和班干部的少数民族的李同学,另一班干部的崔同学留校后原单位不放人,只好作罢。参加统一分配留在省城的,党政机关有一两个,其他需要一两个,编辑出版机构有我和贾同学,也许是因为在校期间发表过作品,他去了出版社,我去了正在筹办的杂志社。中间有个插曲,我开始的去向是渭北一个航空机构,我想比煤城要好些,同意了。很快,说把我调整到省城办杂志,我当然喜出望外。一位擅长外语的王同学分到了这个航空机构,他找我商量,说他的家在省城,可否对换一下。我想,这事恐怕不是自己能做了主的。共青团省委的宣传部马部长来到学校,与我见了面,说是先分到宣传部,伺机筹办青年杂志,我悦意。这样,我便烧了高香,幸运地留在了省城,从而开始了故都生活的艰难而乐观的漫长日子。

《陕西文史资料33辑》三秦出版社版